韩博韬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庞朴,1928年生,原名声禄,字若木,江苏淮阴(现江苏淮安)人。庞先生于1981年接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之聘,担任《人类文化与科学发展史》国际编委会的中国代表,中国学者仅其一人获此殊荣;2010年荣获中国第二届“孔子文化奖”。庞先生有四个文化名片:“火历”“一分为三”“文化保守主义”“出土简帛”。这一切均与其辛勤耕耘的园地,即“中国思想史”有关。庞先生提出的“儒家辩证法”是世界性的哲学贡献,但1981年发表于《东岳论丛》的《〈荀子〉发微》(以下简称《发微》)却备受冷落,此文所提出的“荀子三段式”亦被新时期的学术史“雪藏”。
庞朴先生的思想史研究,初衷之一便是填补学术史、文化史上的空白。他在《发微》中说:“《荀子》也有自己的严格方法,迄今还很少见到有人专门研究它。”[1]208
秦汉时期,荀子被归入儒家,“性恶论”被理解为“性全恶论”,自然天道观亦被抛弃,而秦朝亡于严刑峻法,两汉走向儒法并用的治国策略正是吸收了“兼儒法之长,避儒法之短”的荀学精神。[2]宋代诸多儒者主张将荀子列入儒家道统,在人性论方面批评荀子的“性恶论”,虽然对荀子的外王论如礼论、周公论、《春秋》论、刑论、兵论、术论展开新诠,但主流的态度仍是批评。[3]在宋明理学余波的影响之下,清初虽有反王学思潮,但由于新清一朝的统治阶层在学术上仍然提倡程朱理学,荀学虽略有兴起,终未成规模。清代中叶考据学大兴,《荀子》一书的整理和荀子生平的考证成为这一时期荀学研究的主要成果和突出特点,义理研究则明显薄弱。由于晚清的社会剧变,荀学研究也随之演变,传统考据、西学阐释、佛理解读、“因时赋义”等研究路径使荀学“活泼”、复兴了。[4]
唐代对荀子的关注较少,唐人杨倞却是“注释《荀子》第一人”。目前最通行的《荀子》读本——中华书局“新编诸子集成”《荀子集解》,首刊有考证和杨倞的《荀子序》。杨倞谓《荀子》“立言指事,根极理要,敷陈往古,掎絜当世,拨乱兴理,易于反掌”[5],给予荀子极高的评价。20世纪上半期,由于兼有西方科学的见解和近于西方社会学说“人能群”的主张,荀学得以复兴。新文化运动兴起后,孔子地位受到动摇。作为儒家异端的荀子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重点,荀学研究也进入了全面发展时期。伴随着马克思主义的广泛传播,荀子学说中的唯物辩证法因素被发现,荀学研究得到推进。[6]粗览秦汉至近代的荀学史,我们便可以发现,庞先生之判断基本无误。
在新中国成立后的荀学史中,作为只是“蜷缩”在“《东岳论丛》一隅”的《〈荀子〉发微》,因“发微《荀子》”而如“一粒微尘”更加“微乎其微”(1)如有论者将郭沫若、杜国庠、杨荣国、夏甄陶、郭志坤、惠吉星、牟宗三、韦政通的荀学著作作为20世纪后半期荀学研究的阶段性或地域性代表。大概由于篇幅所限,在1977—1989年这一荀学研究恢复阶段,仅《荀子新注》与《论荀子的哲学思想》被纳入论述范围。见刘君花:《二十世纪后半期的荀学研究》,2007年首都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在1992年出版的《中国通史史论辞典》中,“中庸解”“有教无类解”“老子的哲学思想”“孟子思想阶级实质”“孟子思想述评”“庄子哲学思想范畴”“韩非人口思想”“吕不韦评价”“环渊其人”均列入赵俪生先生所谓“中国通史范围内,已经争论过和还有争论的问题”[7],“荀子”“《荀子》”“荀学”却未中一标。在《近十五年荀子研究》一文中,鉴于该文作者的分类主要包括社会政治思想、哲学思想、人性论、荀学史论四方面(2)社会政治思想包括礼论、礼义问题、礼法关系、社会观、国家观、用人思想、历史观、军事思想;哲学思想包括自然观、人学思想、天人关系、认识论、逻辑思想;人性论包括性恶论、道德与人性的关系;荀学史论包括荀学属性、荀学与其他诸子学说的关系、荀学的基本精神和特征、荀学的历史地位和历史命运;其他方面包括荀子的经济思想、教育思想、音乐和美学思想、生态思想和荀文特点。见范红军:《近十五年来荀学研究综述》,《高校社科信息》2003年第3期。,也可作一判断:《〈荀子〉发微》超出了一般的观察视角和研究分类,确属剑走“偏”锋、与众不同。
《〈荀子〉发微》尚未得到应有重视的原因有二:一是20世纪后半期荀学史尚无系统全面的整理,或者是“××时期荀学研究”未将其作为论述对象,或者是早于“近××年荀学研究综述”的考察上限。二是庞朴先生本人的学术思想亟待系统挖掘,目前关于庞朴学术思想的专题研究屈指可数(3)严格意义上,以庞朴先生的学术思想作专题研究的论文或专著,至今不超过15种。。是故笔者谓庞文在20世纪后半期荀学史,或者说改革开放后的新时期荀学史上“颇受冷落”。
不过,此文在改革开放后的学术史、思想史上遭冷遇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首先是庞朴学术思想体系的独特性。庞朴先生善用“汉学方法治宋学问题”。读他的著作既需汉学训练又需宋学功夫,加之庞先生于马列原著用力尤深,受黑格尔影响极大,其论著一贯给人幽深玄奥之感。所以王学典先生说:“(庞朴)在学术史上所留下的空白,很长时间内,将无人能够填补,主要在于,学术界能同时集哲学家、史学家和朴学家于一身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了,而中国古典学术的本来面目,恰好只能仰赖这太少太少的人来发现。”[8]217其次是荀学传统话题与庞朴学术旨趣的差异。前者有固定的话题,如性恶、天人、礼乐、法后王等,然而后者既不同于固有话题,也不同于西方哲学所定义的知识论或逻辑学,而是“《荀子》的严格方法”。独辟蹊径觅新知的结果难免造成“辩无论敌”的局面。再者,受荀学在先秦学术思想体系中的“殿军”位置的影响。荀学并非思想史上的“宠儿”,荀子也不是先秦儒学的开创者。毋庸置疑,“文革”结束后最先需要的是对“孔子”再评价,相关孔子的研究成果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即使荀学是先秦学术的集大成,荀子对于战国社会有着最深刻的认识,也并不一定意味着荀学、荀子研究有最广泛、最持久的学术市场。最后,《〈荀子〉发微》的思想性被“学问家式专论”的外表所遮盖。为人共知的是,20世纪90年代的大陆学术时尚已经是“学问家凸显,思想家淡出”,相比而言,在20世纪80年代美学热、文化热、新启蒙思潮的背景下,《〈荀子〉发微》这样一个“旧式标题”,如何吸引渴求思想启蒙的知识分子的兴趣呢?然而在今天看来,《〈荀子〉发微》在时代思潮中的湮没却说明了另一个事实:真知往往不屑于向世人进行自我兜售。进一步说,“吝啬的真知”亦不必将自己广而告之,因此“真知”也经常在学术史上受到“冷遇”。似乎庞朴的“荀子三段式”只能使用思想史的方法在思想史中指出其贡献、寻找其渊源、解释其意义。不过,令人宽慰的是,庞朴先生或竟有预见,在他看来,荀子自己可能都忽略了自己在方法论上的长处(4)庞朴说:“荀子作为一个儒者,蔽于实而不知玄,只注重修齐治平,不关心抽象思辨,未能把方法作为对象来研究。”见《庞朴文集》第一卷,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8页。,更不必说让后人总结“章句之外”的荀学了。
庞朴先生的“荀子三段式”是可靠的。《发微》一文主要依据的文字全部源于《荀子》,语词考释亦严格遵循训诂学的法则。最重要的是,庞文证明的“荀子三段式”没有脱离《荀子》中的义理,与荀子本人要说解的题旨并不排斥。这就是庞先生所谓的观察和论述问题的方法,“寄迹于文字之中,却超然于论述之外”[1]207。
庞朴认为,“荀子三段式”是观察世界和处理问题的图式,是贯彻《荀子》全书的方法。这构成了荀子哲学的重要方面。要言之,“荀子三段式”分为“以A求A”“以B求A”和“A的自我回归”。荀子的“术”是其三段式的中段,约有三途,即守A以B、养A以B、欲A先B。荀子的“术”,就是通常所称的“权”。荀子图式的作用正在于:“第一段,揭露的是众人之不了解物极必反因而总是为而不成的情景。第二段,掌握了对立统一的君子,从否定物去求得肯定物的建立,他们知道如何作为,因此为而有成”[1]229。第三阶段的特征是“不为而成”,大致有三种情形,即“君主无为,百官有为”“不先物为,因物之所以”“不事雕琢,从欲而动”。
需要说明的是,庞朴以为荀子从社会效果出发斥责小人之道,所以很少谈论下段“以A求A”(直线式的以守求守)。“以B求A”如子贡用知己爱己的方式去谋求别人知己爱己,“A的自我回归”如颜渊自知自爱。中段的“守A以B”是持满之术,应对的是“满而必覆”,必然向对立面发展,所以不是用聪明圣智去应对,而是用其对立面即“守之以愚”加以中和。[1]214“养A以B”是持满守盈之术,应对的是未满未盈、非满非盈的状态,是故有所谓“养”。时间上,“养”表现为“积”,表现为向对立面转化,表现为量变引起质变;积与所积互为对立面,养与所养互为对立面,积B成A、养A以B说明了荀子看到了对立的统一。[1]217空间上,“养”表现为“兼”,表现为对立的相互依存,因为对立的双方是不均、不齐的,所以矛盾一定有主要方面所积所养之A和次要方面B。荀子说“兼临贫富贵贱,养天下之本也”,说明他看到了统一是对立的统一。[1]218“欲A先B”是儒家人物所赞同的克敌制胜、修身齐家的方术。庞先生以为荀子看到了先B是欲A的必要条件,但并非充分条件,A的实现还需要其他因素,只是荀子并未进一步分析。[1]224
《发微》一文的贡献,首先表现在突破旧说。《解蔽》篇中“何强,何忍,何危”孔颖达疏证为“危险”实误,庞文指出应当为“警觉、戒惧”(5)张觉的译文采庞朴说。见《荀子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14页。。再如驳斥郭沫若考辨《荀子》中“奸术”可能是“董仲舒之流所揣摩出的”[9]和《老子》“欲取姑与”完全为诈术的看法,给予荀子“术”为儒家思想、道家思想发展必然产物的定位。最重要的是否定了“欲A先B”这一诈术为道家、法家或纵横家发明的类属主张,解释了人们无视儒家“欲A先B”发明权的原因。在庞先生看来,第一,欲A先B并非诡诈之术。儒家“欲正人,先正己”,将“欲A先B”称作“恕”道,伦理上的说权遮盖了因果律上的思辨性。第二,“人们不甚注意和相信欲A先B之术的必然性”[1]223。
其次,在于通过解剖《荀子》说明了荀子的方法是“儒道互补”的事实,找出了荀子思想的“道家来源”。如指出《荀子》演说儒家经义的方法来自老子的辩证法。再如指出《荀子》以道驭术、以“微”驭“危”,在《老子》中已经具备。实际上,庞文说明荀子的方法有道家思想的来源,也是对“文革”期间“评法批儒”运动中“喧嚣一时的《荀子》研究”[10]作出的表态。毋庸置疑,在“评法批儒”运动中,荀子被列入法家行列主要在于其法后王、讲革新的具体学说及其确为韩非、李斯老师的缘故,虽然“评法批儒”运动客观上推动了中国古典学术的发展,但于科学研究而言,一味强调其“法家”身份不可不谓学术史、思想史上的偏激举动、失准判断。庞朴说:“荀子的‘权’是一种对‘道’的掌握,是须臾不可离的行为准则。”[1]228依据道家“道”的法则来发挥儒家“权”的法术,可见“荀子三段式”对于澄清荀子思想的真实复杂性、荀子方法的本来面目,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时空特定条件下的可贵之处。
再次,是指出荀子方法论的“致命伤”。庞朴认为,在荀子这里,虽然“从小人的纵情性、安恣睢,通过君子的强、忍、危,最后达到圣人的从欲而动”构成了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过程,但荀子没有跳出“始则终,终则始,若环之无端”的自我封闭的体系。因为在庞先生看来,“从环上的某一点开始,可以沿着轨道向前进展,由小人而君子,而圣人,由绝对对立,而对立同一,而绝对同一”,是故到达绝对同一后便无法再发展了。[1]231-232可见“荀子三段式”作为荀子的方法虽然是我国宝贵的思想文化遗产,但也并非金科玉律、绝对真理。
不过,最重要的贡献大概还是要回归到此文遭受学术史冷落的原因,即发现了《荀子》一以贯之的方法。更进一步说,“荀子三段式”的证明是庞朴“一分为三”说成立的重要条件。毕竟,庞先生的最重要学说“一分为三”是世界性的哲学贡献。《〈荀子〉发微》作为《论孔子的思想中心》和《“中庸”平议》的姊妹篇,共同成为儒家辩证法为“一分为三”之结论的必要条件。换言之,倘无此文,先秦儒家辩证法“一分为三”的结论由于缺少“荀子”一环的证据或恐难以成立。
王学典先生说:“一般来说,学术大家有可能融哲学与史学为一体,也有可能集史学和朴学于一身,但将三者融通为一,却十分罕见。庞先生仿佛横空出世,我们仅知道他在童年时期读过两年私塾,在私塾学了《三字经》《千字文》,背了四书和《诗经》,还有就是1952年至1954年于中国人民大学脱产学习了两年哲学课程,此外再无踪迹可求。”[8]216庞先生晚年自我鉴定“学无常师,文如断壁”,虽然年轻时“心比天高,天天想着拿出惊世骇俗的鸿篇巨制”,但公允而论,稍稍翻阅四卷《庞朴文集》便可以知道,他一生撰文的确可谓“惜字如金”。不过,通过思索考察“荀子三段式”的理论渊源,《发微》一文可以帮助我们率先了解庞朴先生的学术渊源。
“荀子三段式”的最高哲学指示源自黑格尔,却又试图超过黑格尔。《发微》一文探讨三段式中段,也就是荀子“术”的“守A以B”和“积A养B”,反复用“对立统一”来解说最为明显。另外,《发微》文始根据《子道》篇析出的“A的自我回归”也是来源于“否定之否定”这一辩证法规律。在《发微》文末,庞先生更是直接提出“荀子三段式的自我封闭”是一种方法的圆寂,而“这种圆寂,是包括黑格尔在内的一切以前方法论的最大悲哀,荀子也不例外”[1]232。
《发微》一文也反映了庞朴“兼采汉学、宋学之长”(6)王学典先生认为庞朴的学术风格是“糅朴学、史学与哲学于一体”。见王学典:《庞朴:出入于史学、朴学和哲学之间》,载《把中国“中国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16页。的治学路数。承前所论,“荀子三段式”是一个新问题,确定这一“三段式”的存在极为重要。文章第一节首先说明将子路、子贡、颜渊作为三种典型来反映三种“知仁观”,进而指出这种说明儒家经义的“三段式”可以在《庄子·让王》《论语·公冶长》“颜渊、季路侍”章中找到蓝本,也见于汉初的《韩诗外传》《淮南子·人间训》;其次排比出《荀子》其他篇章的例证,如讲富国强兵(《富国》《儒效》),谈强者、王者与霸者(《王制》),论盗兵、诸侯之兵与王者之兵(《议兵》),区分狂妄之威、暴察之威与道德之威(《强国》),区分小人之辩者与士君子之辩者(《非相》),区分亡、霸、王(《王霸》),从而得出“荀子三段式”的普遍性。可见庞先生对“归纳法”的信服。至于宋学,庞先生说:“‘道心’和‘人心’的不同,区分了圣人和君子之所以不同;它们是《荀子》三段式中的重要阶段。”[1]212这正反映了庞要依傍的“三段式超然于论述之外”,因为“人心之危,道心之微”是《荀子》引用的《道经》,而“人心道心”问题可谓宋学中的著名义理题目。
《发微》一文所体现出庞朴先生的致知门径,能较为全面地说明“荀子三段式”的理论渊源。首先,“荀子三段式”依据的是辩证逻辑。庞先生曾说西方哲学家中黑格尔对他影响最大[11]291。他早年擅用阶级分析的方法来思考古代思想史问题,这从《老子的朴素的辩证法思想》《〈墨经〉的辩证思想》《先秦名家三派之演化》《王弼与郭象》等文皆可看出。这些文章可以视为其早年“借西视中”、希望撰写一部《中国哲学思潮史》对抗“哲学家列传”统治哲学史课堂的尝试,而“文革”结束后,庞朴先生的作品转而出现“以中释中”的气象,通过证明“中国的辩证法”来反驳黑格尔所谓中国古典哲学没有“三位一体的高卓的意识”。
其次,整体而言,《发微》一文有着较强的民国学术特色,换言之,庞朴先生的研究规范无法脱离民国学者的影响。第一,体现在没有离开社会学视角。荀子与其他诸子最大之不同在于集诸子之大成,考虑“东周剧变、天下走向”的社会综合问题。胡适谈“荀子”,主要围绕“天”“物类变化”“法后王”“性”“教育学说”“礼乐”这六个方面,不外乎自然、人、社会三个角度[12]。郭沫若的《荀子批判》更是直接以“自然观”“人性观”“社会观”展开论述,郭氏认为在谈“社会观念”的先秦思想家中,荀子最有特色。[13]而《发微》一文无论是具体细节还是全篇落脚点都在“社会效果”[1]210,229上。民国学术引入社会学理论研治思想史在荀子学说的社会理论这里可以找到更方便的对接,庞文正是在“批判中继承”,反驳郭沫若个别见解的同时亦继承了这一民国学术传统。第二,体现在继承了顾颉刚据于史料考辨的基本假定和分析工具“古史层累说”。顾氏的学术旨趣是“不立一真,唯穷流变”[14]。而“古史辨”的基础是“古书辨”,《发微》一文恰是在此基础上进行史料选择的。如在证明“欲A先B”为儒家所赞同的方术而非道家、法家、纵横家专用时,虽然列出《左传》《国语》《易传》大量证据,但仍会慎重考虑这三种古书成书较晚的实情,进而选用“绝无可疑”的儒家经典《论语》。[1]221
再次,人们容易忽略的是,“荀子三段式”的人生向往大概要回归于庄子。庞先生曾坦言,中国哲学家中庄子对他影响最大,《庄子》读过十多遍。[11]291如《儒家辩证法研究》最易使人把庞先生与儒家紧紧联系在一起,相关庄子的“名论”反倒未见诸《庞朴文集》。实际上,《庄子》“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在说理讲事方面最具想象力,在展示认识世界的时候最不受限。“荀子三段式”的切入点是荀子叙述前儒(子路、子贡、颜回)的三段话,“以A求A”“以B求A”和“A的自我回归”也与《“中庸”平议》所谓“中庸”的四种形式“A而B”“A而不A”“不A不B”“亦A亦B”[15]有着表述方式的异曲同工和思维论证的同归殊途,可见《发微》一文主要是从文法入手揭示儒家观察世界、认识世界的特殊性。“荀子三段式”中的上段“A的自我回归”以颜回为代表,庞先生也认为颜回是春秋时代的庄子。不仅如此,庞朴先生评价自己“干事总想干得出色些”[11]290,而凡是撰文怀念过他的文章,无不透露出庞先生好学、宽容的一面。所以说,庞先生可能用“荀子三段式”的上段,高标了“箪食瓢饮,不改其乐”的颜回最像“发愤忘食,乐以忘忧”的孔子,而那个在春秋时代的“庄子”正是庞先生的人生向往。
《〈荀子〉发微》是改革开放后《荀子》研究中的一流作品(7)此一时期亦有学人谈《荀子》的辩证思想,但难望庞文之项背。如于海江:《关于荀子的辩证法思想》,《辽宁大学学报》,1982年第4期。,摆脱了过往狭隘“阶级观点”的影响,提高了新时期荀学研究的学术纯粹性。我们知道,“文革”前十七年的史学主潮是历史主义与阶级观点的冲突。[16]在庞朴先生“文革”之前的论著中,“××为××阶级”的判词也不少见。“文革”结束后,最先重评荀子的文章仍旧无法跳出“文革”话语,如包遵信在1977年第4期《历史研究》上发表的《论荀况宇宙观的形而上学特征》,第一句话便是“荀况是中国历史上新兴地主阶级的杰出思想家”[17]。有论者评价此文除“打破了此前荀子研究众口一词的沉闷局面”外,亦云“是否经得起推敲可另当别论”[18]。荀子不是圣人,荀学也并非完美无缺,在批判“荀子三段式”的不足时,庞朴并未用“阶级局限性”一概而论,而是指出了“荀子思维自身的弱点”。此外,从上文“荀子三段式”的内容、贡献、理论渊源可以判断,《发微》一文的问题意识、研究方法、话语表达实际上与庞朴先生“文革”之前的作品大不相同,的确增加了新时期荀学研究的学术纯粹性。归根结底,“荀子三段式”在学术史上必须留名的原因在于在学术上的科学性,《发微》一文站在了20世纪80年代荀学研究的潮头,占据了整个荀学史上的思想高峰。
证明“荀子三段式”的《发微》一文亦可以称为20世纪90年代“学问家凸显”的先知,不过发表于20世纪80年代,无奈成了“寂寞的先知”。80年代的标签是“新启蒙”“反传统”,而庞朴先生是文化保守主义者,“荀子三段式”的证明又必需一套精密的考证,所以在“学问家终于登场”的90年代,尘封十年的“荀子三段式”如何能得到瞩目呢?以庞朴研治中国思想史的高超眼光和对中国古典的熟悉程度,《荀子》之类多有学者注释的古籍未必可以赢得他的“青睐”。有趣的是,正是在那个“专著比论文吃香”的年代,庞之学术旨趣亦不讨好于学界常见。廖名春先生统计:“1950—2005年的50多年间,大陆学者在海内外至少新出了荀学专著101部。其中2000—2005年计31部,1990—1999年计41部,1980—1989年计7部,1950—1979年计22部。不过,有学术价值的不超过31部。……20世纪90年代至2005年大陆荀学专题博士论文至少有25篇。1999—2005年硕士论文至少有46篇。而1950—2005年中国大陆发表的荀学研究专题论文至少1 177篇,其中1950—1979年计82篇,1980—1989年计219篇,1990—1999年计443篇,2000—2005年计433篇。其中包遵信、王杰、郭志坤、刘周堂、廖名春、杨太辛、方尔加、李中生、惠吉星、韩德民、王天海、张涅、张奇伟等人荀学论文多而自成系列,值得重视。”[19]著名荀学专家佐藤将之将廖氏《〈荀子〉新探》列为荀学初学者可以精读的十部著作之一,而廖先生又将新时期“自成体系、值得重视”的荀学学人名单隆重示人;不巧的是廖氏的关注偏重文献,庞文又只得“黯然神伤”了。
佐藤将之认为,《荀子》研究本身内含四个问题:《荀子》思想特质的定位和历史意义之成见(如大陆的“性恶论”、极权的理论基础、视荀子为新兴地主阶级;日本20世纪六七十年代流行的“秦汉国家形成论”,普遍认为荀子受到了战国整段历史迈向统一趋势的影响),无法摆脱固定历史评价和固定文本解读之间的“循环论证”(荀韩师生关系的见解和荀子“性恶论”、韩非子人观互相类似的见解),荀子专题研究和中国哲学通史所提出的见解之间的鸿沟(大部分中文界的中国哲学通史很少吸收过去《荀子》思想专题研究的相关成果),重复出现同样研究成果的结构。(8)佐藤将之:《二十一世纪的〈荀子〉思想研究:现况、课题以及未来展望》,载《荀子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172—189页。佐藤所指出的第四个问题主要指类似或同样研究成果重复出现的状况,对此,他说:“从20世纪80—90年代开始,发表《荀子》相关研究的学者们,如王庆光、蔡锦昌、吴文璋、刘又铭、李哲贤,及何淑静等主要从1990年到2000年初出版的著作之间,竟几乎没有彼此参照的关系。”个别研究者的孤立化可见一斑,何况《发微》微薄一文。由此看来,“荀子三段式”第一基本不谈人性,第二基本不涉及荀子思想与秦、汉统一的关系,第三亦不谈荀、韩之间的关系,可见规避了佐藤将之先生所指出的前两个问题。第三个问题则主要指向中国哲学通史,由此看来庞文恰成了佐藤意见指摘之外的“蒙冤者”。所以笔者以为,此处务必为“荀子三段式”一呼。
“一分为三”是庞朴先生的学术贡献,“荀子三段式”可以说是“一分为三”历史发展的重要一环,是故,“荀子三段式”于中国现代学术而言有知识论和方法论层面的双重意义。梁涛、徐庆文二先生评价道:“他(庞朴)的‘一分为三’说是借鉴而不依傍西方的辩证法理论,揭示、发展中国辩证法思想的重要尝试。以往人们从西方的视角看问题,往往把中国的辩证法说成是朴素或幼稚的,而经过庞朴先生的诠释,中国的辩证法就不是简单地可以用朴素来概括,而是具有自己的独特风貌,是可以与西方辩证法并驾齐驱,是中国古代哲人贡献给世界的一份哲学智慧。”[20]84又说:“在庞朴的学术成果中,《“中庸”平议》《儒家辩证法研究》以及花费很大精力注释方以智的《东西均》,均是儒家辩证法的代表作。”[20]83《东西均》注释完成于21世纪前夕,实际上是庞朴先生著成《儒家辩证法研究》,用“一分为三”继续发明后世儒者学说的作品。《“中庸”平议》发表于1980年,是新时期学术史上的名文;《儒家辩证法研究》完稿于1984年初,被选入“中国读者必读、必备的经典性、工具性名著”的“中国文库”;《〈荀子〉发微》发表于1981年,正是承上启下、不可或缺的知识发现。
于方法论而言,“荀子三段式”的意义在于揭示了“荀子的方法论”并指出了荀子一以贯之方法的不足。此外,《发微》一文也有其作为彰显庞朴先生学术研究的方法论意义。庞朴先生执着于独特的学术旨趣,广涉西方学术,兼采汉、宋之长,期待超过黑格尔,孜孜不倦探索“中国智慧”,并将个人之旨趣求之于中国古代思想家,于是“荀子的方法论”才得以被世人得知。如果说“评价孔子”是学界理解和标识“激进还是保守”的“风向标”,那么,“深掘荀学”或可视为学界在思想史领域“华山论剑”的“千斤坠”。原因在于,荀子所代表的儒学被许嘉璐先生称作“秦前儒学”,已与孔孟之道大为不同,所以荀学的重要性也势必被学界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