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有苗
(湖州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在中国近现代学术史上,可谓英才辈出,星光璀璨。这些彪炳史册的学者们不仅在各自的专业领域孜孜矻矻,探美寻真,而且敦砺人品,恪尽操守,留下不少感人至深的真实故事。他们中的代表性人物,如本文述及的竺可桢、朱自清、王力、朱德熙等先生,在长期的教学科研实践活动中,或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或不耻下问,嗜书如命;或平等待人,不掠人之美,不轻易自矜创获,却乐于提携后学。他们身上彰显的可贵精神特质,连同他们的辉煌业绩,都将在中华学术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篇章。
竺可桢(1890-1974)是中国近代地理学和气象学的奠基者,著名气象学家、地理学家和教育家。竺先生1936-1949年在担任国立浙江大学校长之前,曾在国立东南大学地学系任教并主事。而后来成为中国现代语言学奠基人之一的吕叔湘(1904-1998),就有幸在东南大学学习过。晚年的吕先生于《学习·工作·体会》[1]39-52一文中不禁追忆起自己大学时代的学习经历,其中特别提到了竺可桢先生在教学与管理上的认真和严格。
吕叔湘虽然读的是外文系,但根据学校学分制要求,涉及自然科学等方面的课程他也选修了不少。况且,许多课程都是由大名鼎鼎的教授来主讲的。例如,讲化学的是王季梁(王璡),讲文化史的是柳翼谋(柳诒徵),讲地学通论的是竺可桢,讲生物学的是陈桢,讲心理学的是陆志韦。
竺先生在教学及管理上的认真与严格留给吕叔湘的印象最为深刻。即便对外国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竺先生讲地学也绝不敷衍塞责,而是讲完书本内容后带学生出去实地考察。有一天一大早,竺先生就带着吕叔湘等一班同学从南京成贤街(东南大学所在地)步行到燕子矶,又顺着江边走到下关。一路上,竺先生到处指点讲解,不厌其烦地解释岩石、地层等地学现象与知识,不啻把地学课堂活生生地搬到了野外。很自然,这样下来,同学们对所学内容的理解与记忆就深刻得多,教学效果之理想便可见一斑了。
还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竺先生在考场安排上的良苦用心。吕叔湘所在班级共有三十多位同学选修地学通论课程,期末考试的时候,竺先生把教室里的课桌摆成梅花形,即每个学生的前后左右都是空的,让人无从交头接耳。尽管那个时候考试作弊的事情很少,竺先生也是严加防范的。由此可见,竺可桢先生的严格亦是由来已久的。也难怪,他后来执掌浙江大学之印的时候,倡立“求是”校训,培植良好学风,锐意发展浙江大学,遂使浙大声誉大增。
忆及大学时代的学习生活,吕叔湘对竺可桢等先生常常怀有感激之情。一方面,有了地学、生物、心理等较扎实的杂家底子,对自己从事语言文字研究和翻译也有补益,至少眼界比较开阔些,思想比较活跃些。另一方面,竺先生等诸多老师教学上的认真与严格对吕叔湘先生日后养成严谨淳朴的学风态度,进而在现代语言学研究上卓有建树,一定有着某种程度上的促进作用。
“夫子自道”源于孔子《论语·宪问》。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夫子为对师长或前辈的尊称;自道意为自己说自己。该成语发展演变到了今天,却已衍生出两则截然相反的含义。一指说别人好处,而事实上却正道着了自己;二取贬义之面,即指摘别人,却正指摘了自己。本文所及的现当代版“夫子自道”取其积极意义,实际内涵亦有所拓展或延伸。
作为语言学家王力(1900-1986)执教于西南联大时期的弟子和后来的北大同事,朱德熙(1920-1992)于先生辞世后写过《悼念王力师》[2]1-2,31一文。在仰慕先生治学态度严谨、知人论世、平和通达的同时,文中特别提及了王力师的勤奋好学。例如,1973年前后,朱德熙曾经不止一次跟王力一起去参观出土文物展览。而王先生每次都看得十分认真,并且边看边做笔记。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向旁边的人请教,朱德熙本人就被他问过几次。七十多岁的老教授,拿着笔记本向自己的学生辈请教,这种不耻下问的精神实在令人感动。
朱德熙如此感怀于自己老师王力先生不耻下问的精神,不料他本人也得师者衣钵,亦即在日常的学术切磋中,他实际上也求教过或受益于自己的弟子辈[3]127-130。何以为凭呢?朱先生《语法讲义》一书在商务印书馆重印时,他借此机会在1983年8月31日的“重印题记”中特地说明了两件事,其中之一涉及语法研究上一个独到发现的来历:“屋里坐”“明天见”的“屋里”“明天”必须重读。如果处所词、时间词做主语,重音只能落在后边谓语部分。这一点是陆俭明同志告诉自己的。按理说,省略这则说明似乎也无大碍。那是因为,在1981年的初版《序言》中,朱德熙先生已有过相关的致谢言辞:“书中某些论点以及提到的一些事实,曾经跟王还、陆俭明等同志讨论过,得益很多。此外,当年在班上听课的同学们提出的许多有意思的现象和问题,对作者的启发是很大的。谨在此一并向他们表示深切的感谢。”
致谢王还(1915-2012)本在情理之中,因为王先生不仅年长于朱德熙,且在抗战时期就已执教于西南联大,可算是朱德熙的师辈。但陆俭明(1935-)却是朱先生的及门弟子。朱德熙先生在北大中文系不仅为陆俭明讲授过《现代汉语》课,而且手把手地教他做学问、写文章。他们之间纯粹算得上真正的师生关系!陆俭明先生不止一次地在正式场合表达过自己对恩师的无限感激之情,也提及过此事给他带来的那般感动!不妨请看:
朱(德熙)先生平等待人、提携后学的精神也十分令人敬佩。作为公认的汉语语法学界权威,先生从不以权威自居,总是跟小字辈和学生平等对话。我们与先生之间绝无代沟,彼此不是“因为先生是老师,所以不能随便发言,更不能持与先生不同之看法”的关系。1983年《语法讲义》重印,先生在《重印题记》里特意提到有一处观点“是陆俭明同志告诉我的”,让我非常感动。就这样,先生严格对待学术、平等对待学生。伴随这样的教育和影响,我在先生的提携下逐渐成长。[4]2
另据史有为先生撰文回忆[5]28-29,朱先生曾发起组织一个北大内部的小型语言学沙龙,每月在先生家聚会。除先生外,大多是他的弟子或同道,其中有叶蜚声、陆俭明、马希文、范继淹、孟琮、史有为等。沙龙里谈笑风生,既认真又无拘束。先生从不摆什么架子,而且还常常向学生请教。例如,在北京话方面,他总是请孟琮作咨询。……先生在学术上要求自己十分严格,但对学生和年轻人却很宽厚、很宽容,希望他们超过前人;对他们总是奖掖提携。倘若弟子们的观点与自己不一致时,先生并不以为忤,而是作正面的阐述。
由以上二例可见,一方面,朱德熙先生能够客观对待他人在科学研究中的独特发现,即不愿掠人之美,不轻易自矜创获,而是平等待人,奖掖后学,将实际贡献归功于自己的弟子;另一方面,他曾称羡王力先生的“不耻下问”,却不承想这一宝贵精神与品德在自己身上得到了完美的演绎与诠释!如此说来,本则轶事岂非一例现当代版的“夫子自道”?!
近期,作家杨建民先生撰写《名家“自诩”(续二则)》一文,巧妙而策略地凸显了鲁迅、朱自清二位先生对自己作品或文学成就的谦逊态度。例如,提及朱先生时,杨文这样说道:
朱自清写过一篇《〈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可是,这篇几乎涉及有新诗创作初期作家的文章,却一字不提在当时诗坛颇有影响的自己。在对入选《大系》诗人介绍时,不得不说到自己,只有事实介绍,一点不涉作品评价。[6]
本文则不然,我们似乎要“反”其道而行之,着意体现的是朱自清先生性情的另一面:他在自己的一部著作失而复得后竟亦“欣喜若狂”或“手舞足蹈”,庶几要示人以“得书忘形”之形象!
故事发生在抗日战争已经结束的1947年2月。随着西南联大的复原,朱先生也由昆明辗转回到北京的清华大学。不久,先生的《新诗杂话》一书付梓了。该书的编定原在1944年10月,书稿交出后便石沉大海,中间一度传说书店的书稿不慎失落。朱先生每每提及此事,总是黯然神伤,以为该书再也不会与世人相见了。孰料事隔三年有余,著作竟然意外问世。他喜出望外,便在目录后的空页上这样题道[7]34-35:
盼望了三年多,担心了三年多,今天总算见到了这本书!辛辛苦苦写出的这些随笔,总算没有丢向东海大洋!真是高兴!一天里翻了足有十来遍,改了一些错字。我不讳言我“爱不释手”。“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说是“敝帚自珍”也罢,“舐犊情深”也罢,我认了。
(1948年1月23日晚记)
在这短短的几行题字里,一向谦卑低调的朱自清先生竟一连用了四个惊叹号,还对“爱不释手”“敝帚自珍”“舐犊情深”等词语毫不吝啬,让它们悉数登场。第一行上边盖了一个“邂逅斋”的闲印,最后一行下边盖了一个“佩弦藏书之钤”,大概太高兴,高兴得手忙脚乱,第二个图章竟然倒置了。
巧合而又可资比照的是,著名学者张中行先生曾撰有《一本译著的失而复得》[8]349-358一文,论及自己一本藏书失而复得时的特别心情。该书是社会学家潘光旦先生主译、英国蔼理士所著的《性心理学》。鉴于其理想的翻译效果,加之各章原文后还附有译者注,亦即译者如此认真负责,依照“按劳取酬”的原则,张先生幽默地给予该书评价125分!可就是这样一本佳译,在那“风雨如晦”的时代里自然属于必毁之列,因此先生只能挥泪对藏书,将其付之一炬,化为灰烬了。先生虽说不后悔,但不等于不怀念它。二十二载后的1988年春秋之际,先生忽然听说三联书店重印了这本书,他此刻的心比当年烧书的时候还急。他便立刻给同事赵女士打电话,托她代买。她也急,第二天一早书就送到张先生的桌上。这样一本书的得失,使先生不免想到书生生涯的一种苦乐。是的,这种苦乐或者书籍本身的价值所在,有时候只有读书人才能体会深刻。
话题回归。一本失而复得的小书之出版带给朱自清先生这般的欣喜,实际上是他真性情的一种自然流露。挚友李广田先生就是如此描述朱先生的完整人格的:“佩弦先生(朱自清字佩弦)为人处世,无时无地不见出他那坦白而诚挚的天性。……他是极风趣的,他的风趣之所以可爱可贵,正是因为他的有至情,爱真理,严肃而认真。”[7]33
由上,我们一方面领略到朱先生对于自己文学成就的讳莫如深,另一方面又见识了先生对自己著作的“爱不释手”,这是否意味着他的内在矛盾或表里不一呢?而在我们看来,张中行先生的一番话语恰可用以作答:“我的印象,总的说,朱先生的特点是,有关他的,什么都协调。……朱先生名自清,一生自我检束,确是能够始终维持一个‘清’字。他字佩弦,意思是本性偏于缓,应该用人力的‘急’补救,以求中和。”[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