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文学文献整理研究的新创获
——评卫绍生《〈竹林七贤集〉辑校》

2020-01-18 07:07
关键词:竹林七贤山涛阮籍

杨 波

竹林七贤是魏晋之际最富影响力的文士群体,曾经创作出许多激情洋溢、谈玄说理的锦绣文章,与之相关的研究至今长盛不衰。但由于年代久远、社会动荡、编刻不易、传播受限等原因,现存文献史料中关于阮籍、嵇康等七人的文学创作情况留存不一,国内外学者对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竹林七贤等人的作品的思想内容关注较多,而对竹林七贤文集的存佚情况关注不够,从整体上进行全面考察和系统整理的成果一直阙如。究其原因,应该与这一问题相关内容较多、涉及面太广、不易准确把握有很大关系。2018年11月,河南省社会科学院卫绍生研究员整理的《〈竹林七贤集〉辑校》一书在中州古籍出版社正式出版。该书是作者另一部著作《竹林七贤研究》的姊妹篇。全书共52万余字,系国家古籍整理出版专项经费资助项目成果,是一部学术性强、涵盖面宽、内容全面、考证精深的优秀古籍整理之作。概括起来,该著作具有以下几个鲜明的特点。

一、学术视野宏大,全面考察了竹林七贤生活的社会文化背景

广阔的社会背景反映出汉末至西晋的时代风云变化。该书详细考察了从汉献帝刘协建安十年(205)山涛出生到晋惠帝司马衷永兴二年(305)六月王戎去世这一百年间的风云变化,重点梳理了竹林七贤的社会活动及文学创作等内容,在冷静客观的叙事中呈现出政权的更迭、历史的更替及社会风尚的更始等内涵丰富的文化信息。在考证竹林七贤的生卒年份时,卫绍生首选的文献材料是正史,其次是杂史、碑传、史注、诗文集等,从附录《竹林七贤年谱简编》(下文简称《简谱》)可以清晰地看出这一基本原则。如卫绍生根据《晋书》卷三十四《山涛传》所载文献“(山涛)太康四年薨,时年七十九”,推算出竹林七贤中年龄最大的山涛出生于建安十年[1]419;根据《晋书》卷四十九《阮籍传》所载文献“(阮籍)景元四年冬卒,时年五十四”,推算出阮籍出生于建安十五年(210),小山涛五岁[1]420;根据《三国志·魏志》卷二十一《王粲传》、裴松之注引《山涛行状》、《晋书》卷四十九《嵇康传》等文献,推算出嵇康出生于魏文帝曹丕黄初四年(223)[1]423-424;根据《晋书》卷四十三《王戎传》所载文献“永兴二年,(王戎)薨于郏县,时年七十二”,推算出竹林七贤中年龄最小的王戎出生于魏明帝青龙二年(234)[1]427-428。

纷繁的生活环境映射出魏晋时期文士的总体精神风貌。在编纂年谱的过程中,卫绍生的视野并未局限于竹林七贤本身,而是“考虑到竹林七贤和魏晋时期的正始名士及中朝名士都有交集”[1]419,加上东晋袁宏在其《名士传》中也将三大名士群体相提并论,所以在行文中的相应年份中对正始名士和中朝名士的主要事迹和文学活动也简要加以说明,有利于读者对三大名士群体的文学活动进行比较研究。例如,在“汉献帝刘协建安十五年庚寅”条下,卫绍生先是根据《晋书·阮籍传》的记载“景元四年冬卒,时年五十四”,推知“阮籍小山涛五岁”[1]420;接着简要介绍了阮籍父子的姓字、籍贯及家世背景等情况,指出其父阮瑀曾任曹操的司空军谋祭酒、管记室,“长于书记之文,有名于当世”[1]420,“厥远祖陶化于上世,而先生弘谟于后代”[1]420,与孔融、陈琳、王粲、徐干、应玚、刘桢等人并称“建安七子”[1]420,映射出大变革时代魏晋士人的总体精神风貌。

竹林七贤的行为方式折射出当时的世风与文化。《简谱》前面的解题中这样写道:“竹林七贤是魏晋时期颇有影响力的文人群体。他们不仅是当时社会上最为活跃的一群文士,而且有些人还是这一剧烈动荡时期政坛上的明星人物。他们都在以不同于他人的生活方式和处世态度来表现自己,进而影响他人,影响社会,影响当时的世风与文化。”[1]418例如,在《简谱》“汉献帝刘协建安十年乙酉”条下,简要介绍了山涛的姓字、籍贯、父祖仕宦情况,并引用司马懿的评价“卿小族,那得此快人邪”[1]420,说明山涛的家世背景。在“汉献帝刘协建安十三年戊子”条下,首先引用了《晋书》本传对山涛的家境进行介绍,接着考证了山涛幼年丧父、居处贫寒、少有器量的情形,最后还依据《后汉书·献帝纪》的记载判断曹操杀害时任太中大夫的建安七子之一孔融的历史事实,引人遐思,令人叹惋。

把竹林七贤作为一个整体来进行考察,是卫绍生严格遵循的基本原则。该书《前言》部分,卫绍生以激情洋溢的语言高度评价了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竹林七贤的文化影响,认为竹林七贤是“魏晋之际最富影响力的文士群体”,“他们把臂竹林,放情山水,纵酒昏酣,谈玄清议,兴之所至则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给后人留下了许多蕴含着思想、闪烁着智慧、洋溢着激情、张扬着个性、铭刻着心路的锦绣华章”。他以平易简练的语言交代了整理此书的目的:“由于阅读需要及兵燹战乱等原因,竹林七贤文集在流传过程中又在不断地发生着变化”,“版本系统呈现出由简及繁的趋势”,后人对竹林七贤的关注更多地体现在思想内容方面,而对其文集存佚情况关注不够,因此希望通过对竹林七贤文集的整理,“以期为人们全面了解竹林七贤文集的存佚和流传提供系统而全面的参考”[1]前言1。卫绍生认为,虽然阮籍和嵇康二人在中国文学史、思想史、艺术史上的影响远远超过其他五人,但“竹林七贤不论是作为一个整体,还是作为个体的人,他们的思想观念、行为方式和处世态度都体现出鲜明的个性,他们都在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对当时和后世发挥着影响。尤其是作为一个名士群体,他们对中国传统文人的影响更是融入血液,深入骨髓。研究竹林七贤自然要看他们的作品,但也要顾及全人,看他们对魏晋社会文化发展的贡献和作用,不能仅以作品多寡论高低、定优劣”[1]前言13,只有这样才能使“读者对竹林七贤有一个更为全面的认识和把握”[1]前言13。

二、编纂体例谨严,系统梳理了竹林七贤的文集存佚及版本流传情况

系统梳理竹林七贤文集的版本系统及流传情况,是该书学术价值之关键所在。在现存十余种关于竹林七贤诗文集整理校注类著作中,与黄节的《阮步兵咏怀诗注》、罗仲鼎的《阮籍咏怀诗译解》、靳极苍的《阮籍咏怀诗详解》、李志钧等的《阮籍集校点》、陈伯君的《阮籍集校注》、戴明扬的《嵇康集校注》等对某一位作家作品进行校勘、注释、译解的著作不同,与韩格平的《竹林七贤诗文全集译注》等适合初学者翻阅的普及本不同,《〈竹林七贤集〉辑校》首次将竹林七贤的诗、赋、文、杂著合为一编,并附有竹林七贤的生平活动和文学创作年谱简编,堪称一部集大成的著作。

编纂体例谨严是该书的鲜明特点。例如,该书卷前的《辑校说明》主要介绍以下内容:全书所收作家作品的范围;收录作家诗文的卷次顺序及其原因;一人之作品的分类编排顺序;一类之作品的先后编排顺序;一卷之下排列作品的顺序;收录作家作品时底本和参校本的选择及出校记遵循的原则;竹林七贤杂著的编排顺序及编排依据;列明所辑竹林七贤杂著出处时遵循的原则;关于辑录竹林七贤杂著或佚文时是否出校记的说明等。例如,其一称“本书所收作品为竹林七贤诗文和杂著。曾经有文集行世的阮籍、嵇康、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等人,不论现存作品多少,每人一卷。因王戎无文集流传,仅有杂言,故其杂言归入第七卷《竹林七贤杂著辑佚》”,其二称“竹林七贤诗文的卷次顺序,依东晋袁宏《名士传》所言竹林七贤的顺序而定,即阮嗣宗、嵇叔夜、山巨源、向子期、刘伯伦、阮仲容和王濬冲”,其三称“一类之作品,其先后顺序大抵依通行本而定。具体详见每一作者之下有关该作者文集版本的简要说明”[1]辑校说明1。条分缕析,层次分明,逻辑严密,可见其编纂体例之谨严有序。

版本系考据之先河。卫绍生根据竹林七贤存世的实际情况,在《前言》中围绕“阮籍文集版本流变”“嵇康文集版本流变”“山涛文集存佚考论”“向秀文集存佚考论”“阮咸文集存佚考论”“刘伶文集存佚考论”六个专题分别加以考察。同时,他对不收王戎文集的原因简要加以说明,指出“王戎是竹林七贤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他虽然曾经官高位显,却很少有文字留下,也不见有文集行世的记载。今所见者,仅史籍所载王戎的一些杂言而已,故姑置不论”[1]前言12,表现出审慎客观的整理态度。再如,考察“嵇康文集版本流变”时,卫绍生指出“《嵇康集》南北朝时期已见流传,而文献著录最早亦见载于《隋书·经籍志》”[1]前言5,同时又根据两《唐书》、郑樵的《通志·艺文略》、王尧臣的《崇文总目》、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尤袤的《遂初堂书目》、王楙的《野客丛书》、马端临的《文献通考》、脱脱的《宋史》、薛应旂的《六朝诗集》、张燮的《七十二家集》、张溥的《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文渊阁四库全书、徐乾学的《传是楼书目》、钱曾的《述古堂藏书目》、陆心源的《皕宋楼藏书志》等历代公私书目、学术笔记、诗文总集等文献材料,详细梳理了嵇康文集的几个版本系统,认为宋代之前的《嵇康集》多为十五卷本,宋代以后比较流行的则为十卷本,明代则有十卷本和一卷本之别,清代流行的仍是十卷本,并特别肯定鲁迅《〈嵇康集〉著录考》与今人戴明扬整理本《嵇康集》的学术价值,因此在整理过程中得心应手,举重若轻。

卫绍生在运用众多文献的同时,对细节的甄别处理更是一丝不苟。在梳理嵇康文集的传播情况时,卫绍生非常重视文献著录、版本系统、底本和参校选择等问题,认为今存《嵇康集》或《稽中散集》大多系明人辑本。他一一列举出明嘉靖乙酉吴县黄省曾辑本,括苍何镗辑目、新安程荣刊行《汉魏丛书》本,新安汪士贤刊《汉魏六朝二十一家集》本,长洲吴宽丛书堂抄本,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本等六个明刻本,以及清人严可均《全三国文》和丁福保《全三国诗》中辑录的诗文等,此外还参校了唐宋时期的大型类书《初学记》《艺文类聚》《北堂书钞》《太平御览》等和宋明时期的诗歌总集《乐府诗集》《古诗纪》《古乐苑》等。凡所采录都经过再三考证,最后择善而从,结论可信。卷二《嵇康集辑校说明》中,作者在掌握大量文献的基础上,以高度凝练的语言介绍了嵇康的籍贯生平、家世背景、成长经历、性情遭际等情况。他在文中指出,嵇康父亲早卒,“由母亲和兄长抚养成人”,生平“服膺老庄,土木形骸,龙章凤姿,希心世外,颇有高蹈之志”[1]106,在正始末至嘉平初年间,因经常与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等人共为竹林之游,所以时人号称“竹林名士”,后来因写《与山巨源绝交书》而得罪大将军司马昭,在为其好友吕安证明辩诬时被司马昭找借口杀害。事实清晰,层次分明,体现出卫绍生深厚的文献功力和审慎的治学态度。

三、校理考异求真,创造性地提出了许多有真知灼见的学术观点

“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这是卫绍生做学问时一直坚持的做法。他在辑校竹林七贤文集时,既充分借鉴前人的研究成果,又不拒绝下深功夫、笨功夫,喜欢在搜集甄别文献资料的基础上考异求真,真知灼见屡见笔端。20世纪80年代初,他从北京师范大学本科毕业后分配到河南省社会科学院工作,工作之余手抄了大量的文献卡片,还曾用两个多月的时间将鲁迅校点整理的《嵇康集》(十卷本)阅读并抄写完毕,为潜心魏晋南北朝学术研究、完成这部厚重扎实的学术著作打下坚实的基础。他在《竹林七贤年谱简编》卷前的说明性文字中写道:“编纂竹林七贤年谱,应在详细梳理、比勘竹林七贤传记和有关材料的基础上,考异求真,还原真相,勾勒竹林七贤的人生轨迹,展现竹林七贤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生,记录竹林七贤的文学创作情况。”[1]419卫绍生对阮籍文集的版本进行过全面而深入的校对,并在此基础上提出自己的观点,就是最好的例证。卷一《阮籍集》卷前的说明性文字有云:

(阮籍)原有集十三卷,已佚。唐宋时期尚有十卷本和五卷本流传。迄于明代,《阮籍集》已散佚不全,仅有明人辑本。从《阮籍集》在明代的流行情况来看,其版本比较复杂,较为流行的主要有三个版本,即一卷本、二卷本和三卷本。依时代先后论之,明嘉靖间陈德文、范钦刻《阮嗣宗集》二卷本在前。此本上卷收录阮籍文二十篇(包括残篇),下卷收录阮籍四言和五言《咏怀诗》。薛应旂刻《阮步兵集》三卷本,约略与陈、范所刻二卷本同时。明万历间,新安汪士贤辑刻《汉魏诸名家集》所收《阮嗣宗集》亦是二卷本。明末张溥辑刻《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所收《阮籍集》则是一卷本。此外,尚有张燮《七十二家集》所收《阮步兵集》六卷本。另据明万历间陈第编《世善堂书目》,陈第当时收藏有十卷本《阮籍集》,后竟亡佚。……清代严可均《全三国文》所收阮籍文二十篇,系据陈、范辑刻本《阮嗣宗集》所收阮籍文过录,唯编排次序不同而已。此外,尚有近人丁福保辑《汉魏六朝名家集初刻》所收四卷本《阮嗣宗集》。至于后来各家出版社出版的《阮籍集》,则多是今人据前述三种版本整理。[1]2

卫绍生善于进行比较研究,或同中求异,或异中求同。从上列引文可以看出,阮籍的文集版本众多,分别有十三卷本、十卷本、六卷本、五卷本、四卷本、三卷本、二卷本、一卷本等版本,不同时代、不同卷次的版本又可分为若干种版本,仅明刻本就有六个以上不同的版本,卫绍生在对这些版本认真研究的基础上得出结论。又如卷二《嵇康集》“诗歌”类首选《五言古意》一诗,卫绍生在“校记”中分别征引了《艺文类聚》卷九十、《初学记》卷十八、明嘉靖乙酉黄省曾辑本《嵇康集》、《古诗纪》卷二十八、鲁迅校本、戴明扬校注本等文献典籍的著录情况,分别就此诗的题目、句数、在组诗中的排序等情况加以考察,最后表明自己的观点,即“此从鲁迅吴宽钞本墨校,作《五言古意一首》”[1]107-108。

刘伶是竹林七贤中现存文学作品和文献资料最少的作家,但卫绍生对其生平行迹的关注程度却丝毫不逊于其他作家。在《竹林七贤杂著辑佚》一节中,卫绍生大致按照条目、出处、辨析、按语的顺序,对现存有关刘伶的惊世骇俗之语,如“死便掘地以埋!”“卿可致酒五斗,吾当断之。”“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石,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莫可听!”“甚善。我不能自禁,惟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肉。”“鸡肋岂足以当尊拳?”“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吾裈中?”逐一加以辨析[1]384-387,生动地刻画出刘伶为人肆意放荡、任诞不羁的形象。他指出刘伶也有《酒德颂》《酒祝》这样“意气所寄”的作品。他经过考证认为,《世说新语》中“刘伶病酒”一事的记载应当是从裴启《语林》中脱胎而来,但《晋书》本传记载这件事时却没有直接取材于《语林》,而是基本上照录了《世说新语》的说法,并从语言的内在逻辑关系上推理出这样处理的缺陷,即减弱了刘伶向妻求酒的合理性,考证过程很见功力。另从“死便掘地以埋”一句的解析中亦可见一斑:

此为刘伶对随从语,见载于《世说新语·文学第四》“刘伶著《酒德颂》,意气所寄”条刘孝标注引《名士传》。其文云:伶字伯伦,沛郡人,肆意放荡,以宇宙为狭。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云:“死便掘地以埋。”土木形骸,遨游一世。

按:《晋书》本传亦载此事,但其所引刘伶语更为简略:“(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刘伶肆意放荡,嗜酒成性,以为自己某一天可能会因醉酒而死,故而对随从的人有这样的嘱咐。[1]384

总之,卫绍生述及竹林七贤的基本情况时,善于在全书不同的地方采取详略得当、互为补充的处理办法,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卫绍生“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深厚功力。他针对《世说新语》和《名士传》中出现的不同表述或记载,征引了《晋书》本传中关于刘伶的记述,并对刘伶说出的一句不合常理的话加以阐释分析,设身处地地加以思考和分析,认为其说法更接近真实的情况。此种考异求真,唯有切身体会或资深阅历者才能有此感悟。

四、融批评于校点,开辟了古典文学文献整理研究的新视域

文学批评是文学创作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卫绍生在校点时参阅了大量古籍文献和今人研究成果,并且善于博采众家之长,把文学批评融入文献整理过程中。《简谱》卷前的说明文字明确指出:“本年谱的编纂,参考了刘汝霖《汉晋学术编年》、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陈伯君《阮籍年表》、韩格平《竹林七贤年表》、张亚新《嵇康年谱稿》(未刊稿)等。”[1]419例如,在考证山涛文学创作的真实状况时,卫绍生经过文献比勘后指出:“(山涛)原有集九卷,宋以后散佚……另《隋书·经籍志》总集类著录《山公启事》三卷,《旧唐书》作《山涛启事》三卷,欧阳修等《新唐书·艺文志》则著录《山涛启事》十卷。”[1]266从《晋书·山涛传》中两次记载《山公启事》的情况看,唐初的三卷本《山公启事》可能还不够完备;宋代以后该书完本也不复存在,仅仅散见于《艺文类聚》《太平御览》《说郛》《西晋文纪》等文献典籍中;清人严可均根据《山涛集》和《山公启事》的内容辑录而成《山涛文》。卫绍生巧妙地运用了逆向思维,“将属于《山公启事》者剔出,把出自《晋书》和杜佑《通典》的山涛章表奏疏作为《山涛集》的内容,进行必要的校勘”[1]266。此可谓正本清源,为读者提供了一个更接近山涛作品原貌的文本,开辟了古典文学文献整理研究的新视域。

卫绍生认为,魏晋玄学是一种产生于特殊时代背景下的文化思潮,以《老子》《庄子》和《周易》为宗,其在正始以后的流行、勃兴与繁盛,与竹林七贤特别是阮籍、嵇康、向秀等人的助推密不可分。[2]阮籍崇尚自然,行己寡欲,尤好老庄,撰有《通易论》《达庄论》《通老论》《老子赞》《大人先生传》等,认为“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天地。自然者无外,故天地名焉;天地者有内,故万物生焉”(《达庄论》)[1]84。阮籍在作品中描绘出一个蔑视礼法的“超人”形象,“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天地制域于内,而浮明开达于外,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也”(《大人先生传》)[1]91,以此来张扬玄理、鼓吹玄学。嵇康任情放达,气静神虚,撰有《养生论》《难自然好学伦》《声无哀乐论》《释私论》等,自言“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与山巨源绝交书》)[1]159,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释私论》)[1]207,表现出对老庄自然思想的张扬,同时也挑起了魏晋时期的自然与名教之争。山涛“少有器量,介然不群。性好《庄》《老》,每隐身自晦”[3]1223,虽仕途显达,但与嵇康、阮籍等人“为竹林之交,著忘言之契”[3]1223。向秀早年与嵇康、吕安等人在一起谈玄论文、灌园锻铁,后与嵇康、阮籍等人共为竹林之游,“清悟有远识”,“雅好老、庄之学”[3]1374,“为之(指庄周著内外篇)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3]1374,对魏晋玄学的兴盛贡献极大。刘伶为人放情肆志,嗜酒如命,追求“无为之化”,其《酒德颂》中“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见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之扰扰,如江汉之载浮萍”[1]281的名句,不仅表现出任情放达之特色,而且将其对名教的蔑视发挥得淋漓尽致。从书中相关文献记载可以看出,竹林七贤在竹林之游等社会活动中以老庄思想为精神归依,崇尚自然,任情放达,谈论玄理,抗拒名教,张扬玄学思想,在当时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

以校记或按语的形式表达自己的学术观点,也是卫绍生书中常用的批评方式之一。章学诚先生在《上辛楣宫詹钱大昕》信中说过:“世俗风尚,必有所偏,达人显贵之主持,聪明才俊之所奔赴,其中流弊必不在小。载笔之士不思救挽,无为贵著述矣。苟欲有所救挽,则必逆于时趋。”[4]1卫绍生在《简谱》“魏元帝曹奂景元三年壬午”条下,以按语的形式分别对嵇康的很多事情进行了详细分析,指出其在临刑之前仍不忘以“索琴弹《广陵散》”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名士风度。文中先征引了《三国志·魏志·王粲传》附《嵇康传》裴松之注文:“康临刑自若,援琴而鼓。既而叹曰:‘雅音于是绝矣!’时人莫不哀之。”接着又引《康别传》云:“康临终之,言曰:‘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固之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1]468后来又分别引用了《世说新语·雅量第六》、《晋书》本传、《太平御览》卷五百七十九引《灵异志》、《太平御览》卷六百四十四引《语林》中的相关记载,从各个角度表现嵇康临终前对优秀的艺术作品即将失传的心痛与遗憾。在述及嵇康被杀的原因时,卫绍生也采取了类似的方式,按语称“综合有关文献来看,嵇康被杀,系钟会携怨构陷”[1]470,并分别征引《三国志·魏志》中的《钟会传》《王粲传》和《世说新语·雅量第六》中的记述,以为上述观点的例证,证据丰富确凿,推断合情合理,令人耳目一新。

当然,该书也存在个别细枝末节的问题,需要再加斟酌。如《前言》中考察阮籍和嵇康的文集版本流变时曾三次提及《崇文总目》一书,但行文表述却前后不一致。第一处录作“王尧臣等奉敕编纂的《崇文总目》即著录有《阮步兵集》十卷”[1]前言2,文末注释标其出处为“《崇文总目》卷十一”[1]前言14。第二处录作“北宋王尧臣《崇文书目》著录《嵇康集》十卷”[1]前言5,文末注释标其出处为“《崇文书目》卷十一‘别集类’”[1]前言14。第三处系转引王楙《野客丛书》的记载,录作“《崇文书目》谓《嵇康集》十卷,正此本耳”[1]前言5,文末注释标其出处为“《野客丛书》卷八”[1]前言14。考北宋王尧臣奉敕编纂的《崇文总目》,又名《秘书总目》,未曾用过《崇文书目》之名,而该书最后所列“主要参考文献”中有“宋王尧臣《崇文总目》,续修四库全书本”[1]附录553,未见《崇文书目》一书,未知《前言》中出现的问题是整理者疏于校对,还是王楙《野客丛书》记载之误?需核对原书之后才能加以辨别。此外,该书所列113种“主要参考文献”[1]附录549-555,大致按传统的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进行排列,但第551页的《渊鉴类函》应入“子部”,第552页的《水经注》《元和郡县志》《太平寰宇记》《方舆胜览》、第553页的《河南通志》《山东通志》《修武县志》以及第553~554页的书目类著作均应入“史部”,却杂置在“集部”著作中,稍觉不妥。但对于一部50余万字的皇皇大作来说,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瑕不掩瑜,丝毫不影响读者的阅读感受。

卫绍生借鉴传统“知人论世”的批评方法,总体把握竹林七贤生活生存的魏晋时期,把这一文士群体放在一个更加广阔的学术文化背景中,从社会环境、时代背景、人品与文品的相互关系等多个侧面去评论研究,视野开阔,持论中允。从学术史角度看,这部著作编纂体例谨严,校理考异求真,寓批评于校点,不仅填补了在竹林七贤文献整理方面没有一部综合性整理本的缺憾,而且将竹林七贤的相关研究引向深入,堪称魏晋文学文献整理与研究领域的又一大重要创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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