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翔宇,常士訚
(天津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天津300387)
政治整合从来不是静止的,维护政治整合的长期性与稳定性,是多民族发展中国家一个长期而艰巨的任务[1]。在革命制度党于20 世纪大部分时间的威权主义统治下,墨西哥以统合主义为粘合、连系政党与社会、国家与劳资双方的纽带,经济上奉行进口替代的经济政策,在保持政治与社会稳定的同时,创造了长达三十年经济中高速增长的“墨西哥奇迹”。然而面对20世纪70-80 年国内国际局势的变化,革命制度党不得已开启了政治经济体制改革,转轨后的墨西哥在国家整合方面遇到了不小的挑战。首先在族际关系层面,旧有的墨西哥主体民族与作为少数的印第安族群间的文化与利益冲突仍未得到妥善解决,少数族群对于自身族属身份认同愈强而对国家认同愈弱;其次,在政体结构层面,由一党威权制向多党竞争制度的转变则使过去运行70 余年的统合主义结构失去了生存的土壤,政党与社会的联系受到削弱,党派之间围绕制度框架甚至“越轨”的党争引发了一系列的政治不稳定现象;最后在社会治理层面,受自由主义经济政策与国家行动党执政期内所发动的“毒品战争”影响,贫富分化以及毒品、暴力等城市问题进一步恶化加剧。最终,以上民族、政治、经济社会问题合力导致了墨西哥国家权威与国家实力的衰弱,在紧张对峙的央地关系下,墨西哥国家主权呈现碎片化景观,政治整合状况十分脆弱。
墨西哥是一个种族高度融合的国家。尽管具有鲜明的种族多样性特征,但在经过数百年的通婚、非婚的两愿结合与文化的交融后,各族群的血统与文化特征早已不再壁垒分明。一个占总人口比例约二分之一至三分之二的美斯蒂索人[2](Mestizos)群体在以西班牙裔为主的欧洲人与当地土著混血的基础上产生,其自身携带的民族特质与文化因素也在这一过程中相互混合,在此基础上墨西哥人逐渐形成了自身的国族认同[3](P621)。诚然,相较于实行“印第安保留地”政策的巴西、美国等其他大国,墨西哥在民族融合、尤其在与印第安土著民族的融合方面要做的好一些,与其他深陷主体民族与亚民族冲突、纠缠泥淖的多民族发展中国家相比其民族问题也不甚突出。但整体和表面的波澜不惊掩盖不了其内部的涌动暗流。作为少数的印第安族群的文化、利益不受主体民族重视甚至被压制的情况,自上个世纪末期开始已经愈来愈多的受到来自印第安土著群体的抵制与反抗。
由于血缘上的高度混血融合,当代印第安人的民族认同更多的体现在其心理与语言文化认同方面。作为墨西哥民族的两大主体族群之一,印第安人由五十多个原住民族组成,根据不同划分标准其具体人数及在全国总人口中的比重有所不同,如果以讲土著语言的能力作为界定标准,其比例为5.4%,使用种族自我认同作为标准则占14.9%,而将认为自己部分是土著人的人口也包含在内的话这一比例就达到了23%[4]。尽管在里克·巴伦西亚与罗·斯塔维哈金等墨西哥学者看来,墨西哥的印第安族群具有既是某一群体的成员,又是墨西哥民族中一员的“双重身份”[5],但这种平行的身份结构并不稳固,在面对来自统治族群的诸如文化的压制与同化、利益的忽视与侵犯时,后者更多的会向前者并靠,激荡的民族主义情绪此时也就像滔天洪水一般淹没了理性的国族认同。
印第安民族主义的崛起具有一个两方势力挤压碰撞的动因,也是一个日积月累的漫长过程,而在积蓄到一定程度时,同样只需一个“临岸”契机便会一股脑爆发出来造成巨大影响。长久以来,印第安群体利益诉求的核心无外乎两个方面,即事关语言、教育等问题的文化层面与涉及土地、资源与民族自治的政治经济要求。其中前者在自十六世纪以降的漫长历史中,历经从民族同化到逐渐承认民族多元化、保护原住民民族语言的一系列政策影响,截至今日已基本得到解决。20 世纪70 年代末80 年代初是继续奉行同化或一体化政策、推行西班牙语化,还是承认多语言多文化的现实、积极保护少数族群语言文化的观点政策之争,伴随国内“印第安主义”(indianismo)的崛起和原住民运动的出现,以及国际上包括第八届美洲本土化会议对民族一体化政策修改的议案的通过与日内瓦国际劳工组织会议上“169 号公约”对原住民族的承认而日趋白热化。这一过程中胜利的天平逐渐向后者倾斜,墨西哥当局在巨大的内外部压力面前不得不承认本国多语言多文化的现实,转而推进多语言教学改革,承认各印第安族群有权使用母语参与司法事务[6](P303)。1994 年恰帕斯州萨帕塔民族解放军(EZLN)武装起义,进一步倒逼当局做出相应改革回应,双方于1996 年签订《圣安德烈斯协议》(San Andres Larraínza Accords;Acuerdos de San Andres Larraíza)。协议的签订,标志着双方就印第安人享有的政治、社会、经济、司法、文化等权利达成共识,印第安人可以参与管理地方政府事务[7]。2003年,作为近代墨西哥最重要的语言法律《印第安民族语言权利基本法》(General Law of Language Rights of Indian Nations)颁布出台,该法对印第安语的地位、使用、保护发展以及相应的实施策略做出了细致明确规定,为保护印第安人语言权利、促进土著语言的使用与发展提供了法理上的支持与保证。进入新世纪以来,原住民族的语言文化传统已经越来越多的得到来自官方的尊重与保护,在主体民族与亚群体之间文化的统一与多元的关系得到有效处理后,印第安族群在政治经济利益方面的诉求无疑便成了当下墨西哥最突出的民族问题。
这一阶段双方斗争的焦点主要围绕印第安族群自治权利问题展开,主要表现为印第安人对政府政策选择(主要为新自由主义政策)所导致的自身贫困状态进一步恶化以及自身土地、资源的所有权与处置权受到冲击感到不满。20 世纪80 年代出于缓解国内经济危机的考量,墨西哥开始由进口替代工业化向新自由主义出口导向型经济转变,在德拉马德里与萨利纳斯两届总统任内,墨西哥相继加入“关税与贸易总协定”与“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等国际或地区多边经济组织,然而,失去了政府对农产品最低价格保护与相应补贴的农业在国门开放的过程中首当其冲受到冲击,大批小农破产。另外,为适应即将生效的北美自贸协定的需要,政府还对宪法第27 条作出修改,并颁行新的农业法。新农业法旨在通过土地经营的相对集中以吸引对农业的投资[8],为此,其不仅放宽了私人拥有土地范围的限制,还结束了自1915 年以来所实行的土地分配政策,并允许集体土地所有制向私人所有制转变。随着传统村社土地所有制的废除,集体土地不再不可转让,土地兼并以及良田的旁落使得“大批印第安村社在这一过程中瓦解,原住民失去土地”[9](P186)。对政策影响敏感度最高的当属位于墨西哥东南的恰帕斯州,受制于恶劣的自然条件与贫瘠的土壤状况,该州一直以来都是墨西哥最为贫困的州。占全州人口30%以上、拥有14 个印第安民族的原住民生活则更加贫困[10](P21)。州内原住民族多以种植玉米、咖啡等农作物为生,尽管咖啡等热带经济作物种植在北美自贸区成立后所受影响不大,但玉米种植却未能幸免,失去保护的玉米种植户在北美低廉玉米价格的冲击下损失惨重。
不仅如此,受之前土地分配政策的无效落实与90年代该政策直接取消的影响,人口不断增多的印第安村社的人均土地面积亦在持续减少。在土地资源的匮乏与外部价格冲击的合力作用下,恰帕斯农民的生存状况不容乐观。而作为墨西哥民族问题最为严重的州,恰帕斯的问题又不仅局限于此,几乎所有的民族问题在其身上都能找到。在自然资源方面,法理上的原住民对所居土地上自然资源的享有权与实际的资源开发之间存在矛盾。原住民不满国家将土地与各种资源的开发权彻底转卖给资本市场[11],对“国家或企业能否认真考虑当地民众的利益”[12]的担忧使其不断抗议。正是出于对国家在以上方面相应举措的不满,近年来恰帕斯原住民谋求民族自治或者区域自治权利的行动从未停止。发生于1994 年元旦的恰帕斯州农民武装暴动是积压已久的多重矛盾的一次总爆发。作为暴动主导者的萨帕塔民族解放军(EZLN)占领了一些重要城镇,宣称为夺回印第安人失去的土地,摆脱贫困、饥饿和落后而斗争[13]。此后两方签订了《圣安德烈斯协议》,由于国会拒绝批准而未能兑现,萨帕特武装随即开启了以所占印第安村社为基础的自治实践,以此为借鉴,其他处于非萨军势力范围的国家统治区域内的印第安社会组织也相继展开了自身的自治实践活动。印第安的自下而上的政治实践被以印欧人为主体的统治阶层视为实际的威胁,是对国家主权与自身统治的挑战。对此,尽管在明面上不得已赋予了印第安人有限的自治权力,但是对于萨帕特自治区以及国内其他区域内的自治实践,政府却一直未予承认,甚至暗中联合、扶植其他准军事团体,试图通过一系列恐怖、暴力的行动达到在身体与心理两方面击垮自治村社的目的。然而,政府此举不仅掩耳盗铃,更无异于舍本而逐末。将自己从暴力的直接过程中抽离并不能使当局摆脱疚责;单纯的依靠暴力、制造冲突也不会使已经壮大的印第安主义偃旗息鼓、使自治区解体消失。双方斗争对峙的焦点表面在于自治,根源却是长久以来存在的不平衡的族际利益分配格局。如果原有格局不被打破,不从根本上尝试改变印第安族群弱势的政治经济地位,而仅仅抓住“自治”不放,少数族群的对于建基于平等公民权利的“赞同性国家认同”[14]自然无法得到建构,对现有民族关系中多元与统一的症结的改变或许就只会在无休止的冲突内耗的死循环中打转,国家主权的重归完整与族际关系的重新整合也便无从谈起。
在革命制度党的一党威权统治之下,墨西哥实现并维持了长达70 多年的政治稳定,这在政变频繁、军政府众多的拉美地区却属罕见。这一过程中,互为表里的威权政治体制与统合主义结构无疑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然而,发轫于20 世纪70-80 年代的自由化与民主化改革冲击了墨西哥原有的职团结构与庇护体系,失去了群众基础的革命制度党在选举制度改革后失掉了政权。后统合时期下的墨西哥,政党与社会互嵌关系的断裂导致国家与社会日渐脱离,而在一党威权向多党竞争的过渡适应过程中,多党竞争的极端化又导致了中央层面府院的牵制拉扯和国家结构层面央地对峙以及由此引发的国家权力无力下渗等后果。
兴盛于20 世纪20-30 年代拉美地区的统合主义,一度被视作有别于自由主义散漫的多元论与马克思主义阶级冲突论的第三条道路[15](P70),被广泛运用于伊比利亚半岛与拉美地区国家的政治实践。当代对统合主义所作界定引用最广的当属施密特之语。在其看来,统合主义可以被界定为一个利益中介的系统,各组织化的功能单位被纳入一个责任明确、数量限定、非竞争的、分层有序且功能分化的制度安排中,得到国家的认可或授权,并在利益表达、领导选任、组织支持方面接受国家的相对控制,以换取国家授权的于本领域内的代表性垄断[16](P13)。这一基本反映了统合主义中威权统合主义所具有特点的理论总结,放在墨西哥的历史政治现实中亦无问题。
彼时的墨西哥,通过内置于革命制度党中的职团结构将分处这片土地上两端的国家与社会牢牢联系在一起。各职团在这一环节中起着上传下达的传动作用,既具备利益代表与向政治体系利益表达的功能,同时又兼具国家政策执行工具的身份。通过这一结构形式,各利益群体尤其是对立的劳资双方被纳入国家秩序的轨道,其诉求通过相应职团来进行整合、表达并得到回应,接受国家的仲裁、调和,既避免了马克思主义阶级冲突论下社会分裂对抗的局面,也防止了自由主义与个人主义可能导致的社会多元主体竞争、参与的无序与混乱,同时国家与社会也在政策“输入”与“输出”的有来有往的过程中日渐串联交错、深度整合。除此之外,国家通过给予职团一定的政治、经济实利,包括对职团负责人许以党、政、议会内的相应职务,赋予实际的政治权力(诸如土地分配权就一度交由全国农民联合会行使),给予经费、福利、补贴等物质保障,达到了将职团以及职团中成员拢合控制的目的。工人部与农民部上下的成员都或多或少从这个结构中受益,受益少的被受益多的负责人管控,即有些许不满也尚处可控,普遍得利的职团投桃报李自然要回应制度党政府以相应的合法性支持,并对自身所在组织“严以约束”。在统合主义与职团庇护体系最为鼎盛的几十年间,墨西哥历史上频繁起义的农民成为了体制坚定的支持者,工人罢工被工人联合会置于可控之秩序框架当中,国家社会整体上保持了一种高度的整合状态。
这一状态一直持续到自由化改革前夕。经济上,爆发于1892 年的债务危机使得政府债台高筑,对于几大行业与职团的福利、补贴难以为继;而为重振经济,政府用新自由主义政策的进口替代工业化战略的举措,在吸引外国投资、为本国经济重新注入活力的同时,使得失去壁垒保护的本国工农业遭到国际廉价商品的巨大冲击。在政治方面,职团对代表权以及某些特殊权力的垄断遭到来自社会以及国家的重创。一方面这一时期新的社会组织与利益集团在职团之外迅速涌现,分流了一部分职团固有的组织功能;而另一方面诸如新农业法的颁布等方面的政策变动也在从顶部分解了职团的控制基础,随着土地分配历史的终结,作为既得利益者的全国农业联合会也由此失去了一项最重要权力。工农两业里无救兵、外临围剿,职团力量遭到“釜底抽薪”,利益受到威胁后职团与国家貌合神离、渐行渐远也就不足为奇了。2000 年墨西哥七十一年来首度政党轮替,而随着作为统合主义上位制度的威权体制的瓦解,作为中层制度的政党统合制度在“结构”意义上也就终结了[17](P13)。之后12 年里执政的国家行动党作为精英主导的右翼政党,基层组织力量薄弱,自然难以担起重新粘合国家与社会的重任,而革命制度党虽于2012 年二度执政,但丢失了威权庇护下职团结构的制度党早已物是人非。面对日渐复杂化的国内政治经济状况,各政党显然都没能显示出令人满意的将国家与社会重新整合的能力,反映在国家与公民的互动方面,直接表现为公民的政治冷漠、政治参与尤其是参与选举意愿的下降以及对政党的不信任。
20 世纪70 年代,墨西哥持续三十年的高增长状态结束,加之80 年代债务危机与90 年代金融危机的相继爆发,革命制度党一党威权体制所倚靠的绩效合法性遭遇危机,在经济上另谋出路的同时,其政治层面的改革也几乎同时启动。70 年代至90 年代末的历届制度党总统几乎无一例外对选举制度进行了自由化改革,改革总体上在保持制度党统治地位与议会多数席位的前提下朝着适度放宽反对党参政条件、增加其代表性、使选举过程受监督、增加选举透明度的方向发展,以期就此获得新的政治合法性基础。然而自由化改革的大门一经打开,政党轮替便是不可逆之势,在一系列内外因素作用下革命制度党于世纪之交交出了手中政权。
尽管最终实现了向多党民主制的平稳过渡,但过渡后的墨西哥政局却并不平稳。各党派围绕权力这一核心要素,在体制框架内相互掣肘牵制,导致行政效率低下,甚至越出秩序框架违法无序的党争现象也时有发生。这在权力运行过程中主要表现为横向机构间尤其是中央层级府院之间的相互扯皮与纵向的国家结构形式中中央与地方之间的互斥对抗。90 年代后期各政党实力呈现出明显的消长变化。昔日一党独大的革命制度党再难实现对政治权力的垄断,随着革命制度党对政党数量以及政党政治参与控制力的下降,许多中小政党顺势崛起,国家行动党与民主革命党这样具有强大政治资源的政党则一跃成为可以与革命制度党一较高下的另外两极。在这一时期中央层面的府院关系方面,存在着国家行动党与革命制度党轮流获得执政权、国会中没有任何一党可以获得绝对多数席位、执政党与两院多数党常常非为一党的特点。如2000 年革命制度党尽管丢失政权,但仍是参众两院的第一大党,在参议院拥有60 个席位,超过国家行动党14 席,在众议院有209 个席位,比国家行动党208 席还多一席[18]。国家行政权与立法权非由一党独掌,刚刚完成民主转型的墨西哥就不得不直面令成熟民主国家都大为头疼的政治难题。可想而知,还未适应民主政治、实现民主巩固的墨西哥,其新兴的行动党政府自然少不了受到来自各方尤其上任执政党的针对刁难,因为无法实现对立法机关的控制,在财政预算与改革措施批准的环节,行动党政府常常受到重重阻碍。在中央与地方的关系方面,国家行动党执政时期的革命制度党仍控制着地方超过50%的州的执政权[19],对于国家行动党执掌的中央政权,革命制度党治下各州往往表示出极强的排斥性,因此国家权力到了州一层级便无力下渗,这些州也便成为了游离于国家主权之外的“域内飞地”。2002 年,位于墨西哥南部的瓦哈卡州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绑架事件。为了阻止革命制度党州长对于国家资助的社会计划自行其是的分配,社会发展部(Sedesol)官员专门到赴瓦哈卡市与国家行动党籍市长展开当面会谈,然而会议期间时任瓦哈卡州参议员Ulises Ruiz 却带领100 名革命制度党籍市长突然闯入,并逮捕了与会双方[20](P113),这种赤裸裸展示“肌肉”的行动自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其意在传递出一种强烈的州内“主权”神圣不可侵犯的态度,直指对方背后的国家行动党领导的中央政权。而类似的这种旨在造成地方割据既定事实,对中央政权不合作、阳奉阴违甚至抵制对抗的地方行为,不仅极大损耗了国家治理的效能,而且对于国家权威以及国家主权的完整性都构成了难以逆转的损害。
事实上,对于接受了西方新自由主义的政治现代化路径的发展中国家,其政治现代化即向民主的转型必然是向选举民主即竞争性民主的转变,故其转变的方向本身就隐含了一重对立竞争的关系。这种西方现代性中的不稳定因素,在公民制度认同牢固、民主制度成熟的西方国家或许即便在其本身发展至极端情况下虽不致引发国家整合的危机,但对于处于政治现代化过程中的国家就不尽相同了。诚如亨廷顿的那句名言“现代性孕育着稳定,而现代化过程却滋生着动乱”[21](P31),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中的国家即便主动转变也大都面临着诸多复杂的被迫性因素,在倒逼的各种国际国内矛盾压力下,再遇到初生不稳定的党争民主,催生出足以伤及“国本”的国家整合危局或许就不足为奇了。而这种发展的两难困境也许值得身处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中并且选择了竞争性民主的转型国家加以深思。危机性转型过程中,选择一种没有自身文明基因的政体,究竟是否合适正确?
根据英国国际战略研究所一项针对墨西哥年度武装冲突的调查报告显示,2016 年墨西哥因毒品战争而死亡的人数达到23400 人,超过伊拉克、阿富汗等国家,仅次于因内战而导致50000 人死亡的叙利亚。局部地区,诸如北部边境城市华雷斯,其暴力等级一度达到需要当地政府向联合国申请维和部队的程度。导致墨西哥出现这一臻至内战水平的城市暴力的根源在于毒品,而催化剂则在于卡尔德隆任内发动的毒品战争。
事实上毒品成为导致墨西哥社会治安问题的罪魁祸首的历史并不久远,甚至直到20 世纪下半叶美国宣布大麻非法并将毒品战争推出国门前,大麻销售都一直是墨西哥政府一项重要的财政来源。处在国家掌控下的大麻不会因为对其的无序争夺而引发暴力,但在大麻丧失合法地位后,其迅速变得奇货可居,再加之后期更具暴利的古柯碱等新型毒品的出现,在巨大利润吸引下毒贩们甘愿铤而走险,地下黑市在这一过程中迅速得到发展,毒贩之间对于市场的争夺也便成为了早期墨西哥城市暴力的主要表现形式。这一状况在2000 年之后发生了改变。由于执政后期革命制度党政府整体的贪腐状况,彼时的各级官员普遍与毒贩存在利益输送与庇护关系,政府对于贩毒集团的打击往往形式大于实质。国家行动党上台后,无论出于新官上任急于求变的意愿,还是受贩毒集团愈发嚣张举措的刺激,其两届政府都选择了与前任截然不同的强硬手段,国家与贩毒集团之间的战争取代毒贩之间的内战成为这一时期墨西哥城市暴力的主要因素。福克斯总统任内的6 年时间里,墨西哥政府共抓捕毒贩逾5万人[22](P216),在墨美边境地区查获的毒品数量增加了50%[23](P187)。卡尔德隆任内对于毒品打击力度进一步加强,考虑到本国司法、警察部门与贩毒集团勾结牵涉甚深的历史现实,卡尔德隆不惜发动“毒品战争”,以期通过运用军队的力量一劳永逸的解决毒品问题。截至2007 年2 月,新总统到任不过数月时间便出动2.5 万名士兵参与打击毒品犯罪行动,其打击毒品的决心不可谓不强烈,成效也是明显的,2009 年卡尔德隆政府对于禁毒行动阶段性成果显示,三年来已有59979 名卷入有组织犯罪的个人被抓获,相继查获可卡因77 吨、大麻145吨、查缴毒资达2.3 亿美元[24]。然而,除了毒贩甚至毒枭的落网与物资的缴获外,卡尔德隆堪称雷霆万钧的军事打击行动对墨西哥毒品问题实质性改变的乏力,实际与其前任不作为的革命制度党政府并无二致。
一方面,毒贩活动依然严重,甚至变得更加猖獗。由于长期以来国家在公共服务方面供给不足,在许多城市、社区,缺失的国家存在往往由有能力提供基础服务的非正式或非法权威进行补位,通常情况这种角色都由当地毒枭扮演。出于行动方便的考量,毒枭们一般会通过拉拢、贿赂本地居民,使其不与警方合作甚至为己所用,在缉毒扫荡过程中为自己通风报信。通过向受政府忽略的城市边缘地带的平民甚至城市贫困阶层提供医疗、教育服务甚至直接的金钱馈赠,毒枭等非法权威收获了当地居民的效忠(或自愿或迫于威压),并在此基础上建立起了一套独立于国家主权的社会网络。这种状况尽管可以归因于是前革命制度党威权统治时期出于绩效合法性的考量,重宏观经济目标、轻福利与社会服务提供的行为放任默许所致,但国家行动党政府的打击举措依旧没能改变这一现状。长期盘踞在墨西哥北部边境“塞塔帮”(Los Zetas)甚至通过在拉雷多市步行桥上公开悬挂招募横幅的方式宣传自己。另一方面,国家行动党当局将毒品问题由社会问题上升为国家安全问题又衍生出了许多新问题。首先,贩毒集团在与军队经年累月的交手接触过程中,其实力不降反升。贩毒集团历来不缺资金,不缺武器来源,自身武装力量也与政府军处于伯仲之间,在这场无限接近于国家内战的“战争”中,政府方面本来就未占便宜,而与军队的接触则给了毒贩以梦寐以求的直接招募甚至策反军人的机会。大量具有专业素养的前军人的加入使贩毒集团如虎添翼,使其在与政府持续六年的军事对抗中依然能够不落下风。另外,军队行动相较于警察而言更显著的暴力性也使得毒贩的回应行为更加趋于残忍疯狂。2007-2014 年间,犯罪集团杀害了82位市长、64 位政府官员、13 位候选人和39 位政治领袖以及整治活动家[25]。约6 万人在毒品战争中丢掉了性命[26](P33)。为了达到恫吓威慑对手的目的,毒贩杀人手法无所不用其极,枭首、肢解、甚至悬挂尸体公开示众的行为使得市民不安全感骤升。军队打击毋庸置疑造成了贩毒集团结构上的重创,大批毒枭及其高层也在“毒品战争”中落网,但在毒品问题根本症结未得到根除的情况下,一批人的落网很大程度也仅仅意味着另一批人得到上台的机会,且当一个集团内部群龙无首后,集团内各方对于领导权的争夺势必导致相应暴力事件的发生,其中一些卡特尔在日渐内耗而分裂成诸多小的犯罪团伙后,无力再从事昔日贩毒活动就会转变成从事其他犯罪活动的地方帮派组织,城市暴力因此也变得更加不受掌控。
实际上,国家行动党政府在毒品问题治理上采取的行动治标而不治本,急于求成的结果从长期来看无异于饮鸩止渴。墨西哥毒品问题的根源在于经济,是庞大基数的失地农民以及城市贫困阶层的存在使得毒品问题以及贩毒集团有了源源不断的后备人员供给与生存土壤,墨西哥加入“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的举措在这一过程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由进口替代工业化向出口导向、贸易自由的转变,关键在于消除贸易壁垒,然而一旦失去保护,墨西哥本国这些的工农业产品在外部尤其美国的产品面前将变得毫无优势可言。一方面,作为墨西哥人主食原料的玉米是墨西哥农民种植最多的粮食作物,但其无论从种植成本,还是单位亩产、出售价格方面都无力与美国竞争。如1992 年美国对墨西哥的出口玉米价格就仅为墨西哥国内保护价格的一半[27]。尽管政府在签署条约时争取到了15 年“保护期”,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这一保护却形同虚设。自协定生效以来,墨西哥每年进口的玉米总是超出指定限额,政府应对超出部分征收超额进口税,但实际所有进口玉米都是免关税的[28]。政府潜在的目的在于通过使小农有序的破产或转向种植更有经济价值的热带水果,从而集约化利用土地、增加土地单位使用价值,并使破产农民进入城市为工业化提供源源不断的廉价劳动力。然而事情的发展并没有朝着政府希望的方向发展,原粮食作物种植户对于热带经济作物种植缺乏经验,保守起见大部分仍选择以增产的方式硬抗价格战,而少部分激进农民则选择铤而走险种植更有价值的大麻,其不仅可以获得超过玉米种植接近40 倍的地亩产收入,职业佃户还能得到贩毒集团提供的高达300 比索的日工资[29],鲜明的利益对比下农民为求生计自然心甘情愿为毒贩做事。另一方面,墨西哥原本就存在基数巨大的市民贫困阶层,自由化改革之后受不当政策体制的影响这一群体的数量又进一步增加。长久以来,墨西哥工业化水平都远低于城市化速度,数量庞大的待就业人群无法被城市内部的市场空间充分吸纳,导致其不得不转向非正规行业。据墨西哥官方统计,其首都墨西哥城接近70%的城市劳动力受雇于非正式部门,而这种以小商品销售和街头贩卖为主要形式工作完全无法满足其基本的生计生活[20](P69)。为了满足城市贫困阶层的住房需求,大量基础设施匮乏的贫民窟就开始在城市边缘自发形成,这也顺势成为了毒贩交易贩毒甚至建造独立王国的绝佳之所。而墨西哥加入“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后,随着作为墨西哥人主食的玉米饼原料的玉米价格的下降,墨西哥人生存资料消费占比本也应随之下降,但受产业链中游的两家玉米粉加工企业行业垄断的影响,其主食的制作成本却不降反升,这对于处在贫困边缘的低收入群体无疑雪上加霜,助推了其滑向城市贫困阶层。
出于对国家权威在社会层面长期缺位、非正式权威与非法权威趁机嵌入基层社会并扰乱社会秩序破坏社会治安的现状的不满,许多城市及社区相继建立了自己的自治与自卫组织。墨西哥北部城市Lebaron 的市民受够了当地警察的腐败与帮派暴力,转而向州长寻求资助以建立联合自卫取代本地警力[20](P76)。自卫组织分布最集中、实力最强的当属米肯却州与格雷罗州,2013 年自卫军甚至成功收复了此前由圣殿骑士卡特尔(Caballeros Templarios Cartel)实际控制的1/3 的领土[20](P114)。自卫组织在米肯却州与格雷罗州的成功,相应的反映了国家实力在两州的失败,政府当局不得不默许这些组织在当地的存在甚至予以褒奖。尽管国防部在褒奖其关于打击有组织犯罪方面成就的同时,也抛出了旨在“招安”的提议,但却只有很少的组织给予回应,大部分自卫军仍仅同意在不失自身独立性的前提下与当局就共同对抗毒品卡特尔等有组织犯罪集团展开适度合作。这种表露出来的提防情绪归根结底还是在于对政府的不信任与不认同,在墨西哥毒品暴力未得到实质性缓解、政府权威尚未重新树立的接下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实难有所改观。墨西哥政府应承认这种现实,联合自卫军——而不是挤压其生存空间——以打击贩毒集团,且将更多的精力投向国计民生与提高政府治理能力等方面。毕竟墨西哥近几十年的历史已经不止一次证明,任何意在迅速解决矛盾以获取政绩声望的行动对于国家的重新整合非但毫无益处,反而会激化原有矛盾,甚至催生新的矛盾点。
民主化与自由化改革后,墨西哥社会便逐渐失去了往日强大政府的控制,而多元势力则在这急剧变化的过程中迅速崛起。此消彼长下,墨西哥向民主转型的同时也悄然完成了由强国家、弱社会向强社会、弱国家的转变。相比于前威权时代,这一时期的墨西哥国家整合仅呈现一种最低限度的脆弱整合,其形成既与时处变革的大时代背景有关,也受到自身不恰当政策的刺激等主观因素影响。但总归来说,这一过程对于能够在军政府频现的南美洲保持高度整合,具有长期统合的历史传统的墨西哥而言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统合结构尽管消失了,但深藏国民情感心理中的统合主义情感却可以被重新挖掘。面对族际、党际、国家与社会关系层面出现的诸多影响国家整合甚至挑战国家主权的新问题新情况,墨西哥应当在通盘考量的前提下,抓住问题根源重点治理源头,同时对其他次要矛盾有所兼顾,而非头疼医头脚疼医脚,陷入无效治理的重复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