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平经》看谶纬与汉代道教之关系

2020-01-16 19:50
关键词:太平道教道家

张 琦 涵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太平经》是东汉早期道教太平道的主要经典。该书内容与思想十分驳杂,且吸收了较多谶纬学中的观念,如预测和君权神授等。谶纬是谶与纬的合称。谶是一种隐晦的语言,用于预测和判断吉凶等;纬则是用天道神学去附会儒家经义。谶纬思想在汉代社会十分盛行。通过研究《太平经》及其谶纬思想,可窥探汉代谶纬之学与汉末农民起义以及道教发展情况之间的关系。

一、《太平经》与谶纬

《太平经》的最早版本是齐人甘忠可撰写的《天官历包元太平经》。甘忠可生活在谶纬之术繁盛的汉成帝时期,必然会受到这种思潮的影响。《天官历包元太平经》多卷散佚,残卷后经流传并加之多人的增补修订,传至东汉人于吉,是为《太平经清领书》,也即《太平经》的现存版本。于吉是东汉末年黄老道的代表人物,深谙道家符箓之法,“往来吴会,立精舍,烧香读道书,制作符水以治病”[1]。道教符咒的来源和谶纬中“天命符应”的观念有关,所谓“符应”即上天会显示与人事相关的征兆,或为图形,或为篆文,经演变成为后世道家法术中的“符箓”,用以驱遣鬼神和治病祛灾。张角借鉴谶纬思想并以《太平经清领书》为纲领创立了太平道,其基本经典《太平经》自然蕴含了浓厚的谶纬思想。

《太平经》中的谶语众多,分布于全书各章,尤以《太平经》卷六十九《天谶支干相配法》最为集中。此卷“天师”在解答众真人的问题中对谶纬进行了解释:“然,诸真人思精进乎!深眇哉所问,乃求索洞通天地之图谶文,一言乃万世不可易也。天公疾多灾,愁苦之,乃使诸真人来问疑乎?”“且为真人具说天之规矩大要,秘文诀令,使其□□,真人自随而记之。”[2]893天师对众真人求问“图谶”以治国的行为十分赞赏,《太平经》卷六十九实际上是天师在向真人讲授谶纬之论,这使当时的道教教徒笃信谶纬之语灵验且不可更改。《太平经》卷六十九中还认为帝王应把谶纬之语作为治理国家的依据:“德君据吾天谶以治,万不失一也。”[2]912可见,谶纬不仅是确立王朝的基础,更是治理国家的关键。《太平经》中的谶纬还帮助统治者解决国家政事上的困境,如“因以为解除天地大咎怨,使帝王不复愁苦”[2]750。其他章节也有涉及天命观念的谶语,如《太平经》卷一百一十九“作道德而怀疑者,取决于此谶”[2]2 206和“天教吾具出此文,以解除天地阴阳,帝王人民万物之病也”[2]2 228。除了预测祥瑞凶异,谶纬还可以消除一些预测后的结果或征兆。卷五十“天上神谶语也,良师帝王所宜用也,集以为卷,因名为祝谶书也……道人得知之,传以相语”[2]631,即把天谶演化为道家所使用的咒语,道人持咒念诵便可除病。

《太平经》与传统的谶纬说有密切关系,但值得注意的是,《太平经》中反映出的天道思想与传统谶纬学中的天道思想存在一定的差别。第一,《太平经》和谶纬的理论基础都可上溯至邹衍的“五德始终说”,但谶纬对此多体现在把人事变化与天象天意完全对应,认为人的命数完全由上天所决定,而《太平经》更多了一层替天宣言的意味。《太平经》中的预言和教义多出自“天师”之口,并非完全依据自然现象来判断祥瑞凶吉。如“天师”在书中十分自信地宣扬自己的教义,认为“以为吾书可犯矣,犯者乱矣,逆者败矣”[2]363,使《太平经》成为一个超越上天的至高权威。这有益于树立道教的威信力,进而培养出广泛的信众,使道教快速发展。第二,尽管都是为封建统治制度服务,但《太平经》中颇多体恤下层百姓的论述,如“见人贫乏,为其愁心,比若自忧饥寒”[2]255。同情社会底层百姓的不幸,使《太平经》在民间得以广泛流传。

二、从《太平经》看谶纬与道教的同源关系

道教与谶纬同兴起并繁盛于秦汉时期,道教早期经典著作《太平经》透露了浓郁的谶纬学色彩,其揭示出道教与谶纬的同源关系有以下4点。

第一,道家的重要宗旨是敬天法祖、敬奉天神以及尊崇天道。并且,道教的最高信仰是天人合一。谶纬则是在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论”基础上加入方术迷信形成,“天人感应论”是将儒学神化。此外,谶纬善于用“君权神授”与“天命”的观点去阐释儒家经书。未阐释前的儒家经书即有重天思想,如《尚书·商书》“有夏多罪,天命殛之”[3],认为商汤是以上天的名义讨伐夏桀;《诗经·大雅》中也有“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驱驰”[4]的论述。可见,道家和儒家都强调“天”的重要性。谶纬更加强调了这种神学观念,还对原本没有天命色彩的儒家经典加以附会,使其具有天命色彩。《春秋汉含孳》利用谶纬之学将孔子修订《春秋》视为汉朝政权立命的落脚点:“丘览史记,援引古图,搜集天变,为汉帝制法”[5],汉家政权也因此更具有合理性。汉朝时以儒术为尊,必然要将儒家学说改造得有利于稳固自己的政权。第二,两者都重神仙说,且都将上古帝王——黄帝视为神仙。纬书《河图始开图》中“黄帝名轩辕,北斗神也”[6]1 291认为黄帝是北斗之神,道家更视黄帝为始祖,《历代真仙体道通鉴》还记载了黄帝寻真求道并问道于广成子的事例。可见,黄帝一直为道教所宗。此外,“重己贵生”的思想在《太平经》和谶纬文献中都有提及,如《太平经》“服华丹,服黄水……备此变化无穷,超凌三界之外,游浪六合之中”[2]27,《河图》“少室山有白玉膏,服即成仙”。可见,两者思想中都包含“仙道贵生”的理念,且相互浸染与取用。第三,两者都讲究善恶报应说。如《解师第书诀第五十》“承者为前,负者为后,承者,乃谓先人本承天而行,小小过失,不自知,用日积久,相聚为多,今后生人,反无辜蒙其过谪,连传被其灾,故前为承,后为负也,负者,流灾亦不由一人之治,比连不平,前后更相负,故名之为负。负者,乃先人负于后生者也”[2]250,即认为天道自有还负,前人做的祸事会殃及子孙。这种善恶报应说在谶纬中也多有体现,如《河图握矩记》“孝顺二亲,得算二千,天司录所表事,赐算中功”[6]1 089,认为人的寿命长短取决于上天,上天会根据人的表现记功论罚,这正是谶纬中报应观的一个形象体现。无论《太平经》还是谶纬中的承负观念,其终极目的都是维护封建统治秩序,用善来教化民众,以此实现社会安定。第四,《太平经》也吸收了一些被谶纬所浸润的儒家经典思想。首先,此书受到儒家人伦纲常说的影响。如《太平经》卷九十六:“子不孝,则不能尽力养其亲。”[2]1 371其次,《太平经》肯定儒家民本思想。如卷四十八“君民臣三人,共成一国”和“君而无民臣,无以名为君”[2]506,都认为民众是一个国家的基础,失去了这个基础,国家机器将无法运作,由此肯定了民众的重要性,也为道教成为一个有组织的宗教奠定了群众基础。最后,《太平经》用儒家的人生理想比喻求道修习。如卷七十一“子欲知其效,同若凡人学耳。大贤学,可得大官;中贤学者,可得中官;愚人学者,可得小吏”[2]983,即把修习真道所得的不同境界比喻为儒家入仕所得的不同官职,这种对道教教义世俗化的解释也包含了对儒家思想的肯定。由上可见,道教教义与谶纬中的观点确有互相取用之处。

道教和谶纬还有相同的理论基础,即都以阴阳五行说为基础。“阴阳五行说”是战国时邹衍将阴阳派与五行派结合的产物,讲究“五德终始”,即王朝的更替被理解为是五德中的一德取代了另一德,这也成为谶纬学说的一个理论支持。如谶纬中有关刘汉王朝的受命神话在《春秋握成图》中被记载为“刘媪梦赤龙戏己,生执嘉”[6]826,赤龙即代表五德中的火德。但这条谶语多有不可解之处,执嘉乃刘太公之字,刘媪乃刘邦之母。如此,汉家谱系就自相矛盾,可见用谶纬来编造受命神话不合理也不严谨。但是,刘汉王朝想把这种受命神话推及其始祖,使其天命色彩更为浓厚。这种矛盾混乱传及后世不可解者多,必会引发争议,且赤龙戏刘媪与天威有悖。所以,后世谶语改为“含始吞赤珠,刻曰玉英,生汉皇。后赤龙感女媪,刘季兴”[6]463,改后的谶语认为刘邦是其母吞珠而生。由此可见,谶纬的一个主要功用是“为汉制法”,故其成为汉王朝夺取统治地位的有效工具。这也是谶纬在两汉之时兴起的根本原因,即用“神学”肯定汉王朝政权的神圣性。《太平经》前身《天官历包元太平经》中对汉家再受命之事也有提及,“汉家逢天地之大终,当更受命于天,天帝使真人赤精子,下教我此道”[7]。《史记·高祖本纪》有汉高祖斩白蛇之事,言白蛇乃是白帝之子,刘邦为赤帝之子,故这里的赤精子当指刘邦。汉高祖乃“赤精子”,其代表的是五德中的火德,但《史记》载曰:“汉得土德,宜更元,改正朔,易服色。”[8]因此,公元前104年,武帝颁令改制,以汉为土德。自武帝后,汉朝一直以“土德”为正统,此番让朝廷再受命,意在改承火德,由此改换国运。并且,《太平经》中也多次提及“阴阳五行说”。如卷三十六“阳极者能生阴,阴极者能生阳,此二者相传,比若寒尽反热,热尽反寒,自然之术也”[2]163,“天下凡事,皆一阴一阳,乃能相生,乃能相养”[2]767,都认为阴阳可以相互转化,且两者相辅相成,这也体现了阴阳五行学说实则含有辩证法的因素。

三、《太平经》中谶纬思想对汉末农民起义的影响

《太平经》这部蕴含谶纬神学思想的道教书籍对当时社会产生的最大影响就是引发了农民起义,虽然这些起义都没有成功,但也间接导致了汉王朝的衰亡。其中,声势最浩大的农民起义当属以《太平经》为纲领的黄巾起义。东汉末年,社会危机四伏,自然灾害频发。方士襄楷曾两次将《太平经》上书桓帝,认为该书中有“兴国广嗣”之术,但并没有得到朝廷的重视和认可。《太平经》几经辗转为张角所得。张角依据《太平经》发动黄巾起义,并提出具有浓郁谶纬色彩和阴阳五行观念的口号——“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所谓“苍天”,指受命于天的汉王朝,“黄天”则是张角自己。汉朝受命于天,即五德中的“火德”,而“黄天”则指代五德中的“土德”,暗示以张角为首的太平军将取代汉朝成为新的统治者,这也是借上天之口肯定了黄巾起义的合理性。张角利用谶纬中“符箓”之学,给百姓用“符水”治病;利用《太平经》宣扬太平道的理论思想,将天灾归咎于“帝王其治不和”,并称“至道可以救之者也”,这里的“至道”指“太平道”;还利用谶纬理论基础之一的“五德始终说”宣扬天道循环是自然之常态,“天之道,终而复始”,这都给予了民众思想上的渗透——王朝终结与兴起是合理的。并且,张角提出人人平等,反对财物为统治阶级所独享,此举积累了大量信众,为其日后领导的农民起义奠定了群众基础。此外,黄巾起义的过程也受到谶纬之学的影响,如张角与其黄巾军约以“三月五日内外俱起”。“三五”在此并不简单指一个日期,纬书中有言“三五环复”,张角选择“三五”,是因为这两个数字具有“反复”与“更替”之意,进而希望通过这种带有预测性的数字建立一个乌托邦式的“太平之国”。再如起义的地点,黄巾军约定“初起于邺,会于真定”,这亦有谶语化的解释。所谓“邺”者,意为“天下始业也”,也即新政权的开始之地。黄巾起义虽然失败,但黄巾军并未彻底销声匿迹,剩余残部在此后的10余年中仍坚持与东汉王朝进行斗争。据《三国志》记载,直至曹操收编黄巾军时,男女老少加上士兵竟有一百多万人。可见,这场起义影响深,范围广。

与“太平道”同期并行的另一个道教流派“五斗米道”也采取了同样吸收信众的方式,虽然影响不及黄巾起义大,却在风云动荡的汉末占据汉中长达数年。“五斗米道”和“太平道”在思想观念上有许多共同之处,“五斗米道”的基本教义经典《老子想尔注》中既有“致太平”的社会愿景,也有“合五行”与“臣忠子孝”这种直接取用于《太平经》的思想。此外,“五斗米道”以符箓招引信徒的行为也是受谶纬之学的影响。“五斗米道”的创始人张道陵在汉中时接济百姓,实行“轻刑罚”的政策,使汉中地区在动荡中保持了相对的稳定与繁荣。即便最终被曹操所灭,但其教义却流传下来,且奠定了之后几千年的道教历史,演化为现代道教中的“天师道”与“正一道”。

可见,原始的道家学说结合了谶纬之学、鬼神崇拜以及巫术方技等一系列思想,演化为一个有组织的宗教团体——道教,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强烈的号召力和爆发力,时至今日而不衰。

四、《太平经》中谶纬思想对道教发展的影响

从整个道教发展史看,《太平经》中的谶纬思想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西汉时期,道教处于肇始阶段。西汉初,道家思想盛行一时,甚至一度成为统治者的指导思想。汉初盛行的思想主要是黄老之学,讲求“与民休息”。统治者采用这种道家思想治理国家,取得了诸如“文景之治”的阶段性成效。但到汉武帝时期,皇帝为维护社会稳定加强封建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对汉初的政治思想进行改造,“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采用经董仲舒改造后的“儒学”来治理国家,这种“儒术”其实也包含有神学的成分。至此,黄老之学脱离了政治需求,开始活跃于民间。道家学说经各种方士的改造,以鬼神崇拜、方术理论与占卜技艺等附会之,其宗教性开始加强,逐渐过渡为黄老道。黄老道之名始见于东汉,《后汉书》记载“桓帝事黄老道”,但由于缺乏基本的组织和统一的教义,因此其只是具有宗教因素的原始性道教。从汉武帝时期到西汉末年,一直以经董仲舒改造后的“儒术”为尊,但东汉年间,汉光武帝“以柔术治天下”,此时黄老之学呈复苏之势。至汉桓帝改祀“老子”,其宗教意味就更为浓厚了。但道教最终是以“五斗米道”与“太平道”的出现为形成标志,而这两个教派的创始人张道陵和张角都受到谶纬的影响。所以,从道家思想发展成为宗教性质的团体,道教经历了一个复杂的演变过程,即上接黄老之学,在发展过程中不断吸收谶纬思想才得以最终形成。

综上所述,太平道的主要经典《太平经》对道教思想的发展有深远的影响,它的最终形成也离不开谶纬学说。《太平经》中的谶纬思想对引导汉末农民起义发挥了巨大的功能,也在道教出现以及发展过程中起到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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