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中期官僚士大夫的一次群体题跋行为考论

2020-01-10 03:06苗书梅
关键词:元丰李氏题跋

苗书梅

(河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元祐七年(1092)七月二十三日,扬州知州苏轼受命升任兵部尚书,八月下旬,《李氏述先记》一文送到了他手上,展读之后,苏轼感慨万千,浓厚的历史情感油然而生,他挥毫题道: “贼以百倍之众临我,我无甲兵城池,虽慈父孝子,有不能相保者。李君独能锄耰棘矜,相率而拒之,非其才有所足恃,德有所不忍违,恶能然哉? 余恨不得其平生行事本末,当有绝人者,非特此耳! 士居平世,侥幸以成功名者,何可胜数,而危乱之世,豪杰之士湮没而无传者亦多矣,悲夫! 元祐七年八月二十六日书。”[1]卷66《跋李氏述先记》,第2081页那么,苏轼感慨 “恨不得其平生行事本末” 的李氏是谁呢? 通过进一步钩沉史籍,发现这篇让苏轼一咏三叹的《李氏述先记》,题跋者不止苏轼一人, “元祐更化” 时期,活跃于朝廷的十余位宰相、副宰相,即宰相吕大防、刘挚、苏颂,知枢密院韩忠彦,副宰相苏辙、范百禄、王存、胡宗愈、梁焘、许将、郑雍等,先后均有题跋①① 题跋原文参见陈广胜《苏辙等题〈李氏述先记〉跋文辑考》,《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9年第6期,第53-57页。为节省篇幅,本文不再附录。,形成了一次高规格的群体题跋行为。《李氏述先记》是一篇什么样的文章,作者是何人,为何当时著名的官僚士大夫纷纷为之题跋,以下就这些问题进行初步探讨。

一、《李氏述先记》及其作者考

探讨元祐诸公这次群体题跋行为的缘起,首先要了解《李氏述先记》所述内容及其作者。从苏轼的跋文中,我们仅能知道《李氏述先记》记述的是 “李君” 面临百倍于己的贼寇, “独能锄耰棘矜,相率而拒之” 的豪壮义举,更多的情况则不得而知。除了苏轼的跋文被收入其文集外,其他人的跋文并未见于个人文集,通过检索史籍,在苏轼同时代人杨彦龄所著《杨公笔录》中发现了一些重要信息。杨彦龄说: “李师德朝请作《李氏述先记》,称其先为开封中牟县人,常在万胜镇。在开运末,中国失御,寇盗蜂起。一日,传贼将至,其曾祖率里中少年,约以金帛赂贼,如其不受,则相与决战以死。贼至感其言,皆曰‘此义士也’,乃相戒不相犯,里中赖之获安。”[2]152杨彦龄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张耒的从姑表兄弟[3]卷60《张夫人墓志铭》,第889页,从他的记载中可知,《李氏述先记》的作者是李师德,李师德当时官至 “朝请” (朝请郎),他所表彰的祖先,是五代后晋开运(944—946)年间的开封中牟县人。

《李氏述先记》全文不见于现存宋人的其他著述,即使至今收录宋代文献最为丰赡的《全宋文》也未见收录。幸运的是明朝正德十年本《中牟县志》中录有其全文:

师德幼侍祖父寺丞,官于寿之安丰,因先人殿丞在左右,言及乡里,命师德前曰: “吾之乡,乃东京开封府中牟县。自唐占籍,经五代兵火,亦未尝失所居。县之北镇曰万胜,有先人之敝庐在。开运末,中国失御,夷狄乱华,寇贼所在蜂起。一日,传贼将至,吾之曾祖率里中少壮数百辈,约曰:‘今贼之来,汝等安忍拱手与老幼待死? 不若出金帛以饵之。彼受不扰即已,如或不然,与汝力图一战,死亦无悔。’遂偕众祷于镇之西北隅吴王祠,乃托神之灵,待贼于境。贼果至,吾祖曰:‘汝之来,所须者财赂耳。我今竭槖中所有以俟汝,无复干吾里。不尔,则吾誓与汝决胜负于此!’一贼感其言,跃马而出,曰:‘此义士也!’乃相戒以不往,里中安堵如初。汝当志之。” 师德窃读前史,感伤五代衰季,天下之民坠于涂炭,复思故乡昔日独免兵祸,而又闻耆艾之言,往往与祖父合。当时一境获安,皆吾祖之先虑也,常恨不能纪载以传诸子孙。元丰二年秋,因被朝命按京东西田,十一月二十一日,乘暇偕左藏库副使向宗彝、中牟县尉赵演、明州鄞县尉陈裕,同访所谓吴王祠。因思祖父曩昔之诲,窃恐廓庑间有志刻存焉,果于堂下香炉石之上明著其事,仍见六世袓之名讳冠,于[与]里人拜而读之,感泣不已。复虑岁月寝久,遂至磨灭,因书石于左,庶使吾乡永戴吴王之赐,而德吾祖之深。六代孙、朝奉、尚书屯田员外郎、散骑都尉、赐绯鱼袋李师德谨记。①韩思忠:正德《中牟县志》卷4《文章·李氏述先记》载,李冠是李师德的六世祖。前引杨彦龄《杨公笔录》在转述时,把李师德祖父 所称的 “曾祖” 误作为李师德的曾祖。

从上述记文可知,《李氏述先记》是北宋元丰二年(1079)李师德所写用来歌颂其六世祖李冠勇于退敌、保全乡里这一功德的记文。李冠,字宗企,五代后晋时中牟县人。文中李师德祖父所说的故乡在中牟县万胜镇,北宋时此处东距京城开封的西外城城墙大约30公里,距离皇宫大约35公里,是当时西北方向通往开封的水陆交通要道,是拱卫开封外围的重要军事据点之一。当时开封外城西城墙的一座城门叫万胜门,即因直通万胜镇而得名②韩思忠:正德《中牟县志》卷3《义士》载:中牟县,五代后晋到北宋时隶属开封府,今隶郑州。现在,中牟县尚有一个村庄叫万胜村,在中牟县北约15公里,东距开封北宋皇城遗址约35公里,开封市今天在河南大学金明校区南边还有万胜路。参见陈代光《从万胜镇的衰落看黄河对豫东南平原城镇的影响》,载中国地理学会历史地理专业委员会编《历史地理》第2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68页。。后晋开运末年,契丹兵南下中原,攻破后晋首都开封,灭了后晋,纵兵四掠。在他们攻打万胜镇时,李冠机智勇敢,率领乡党青壮年,仗义拒强敌,使家乡免遭涂炭,乡人在镇西北的吴王祠刻石颂其功业。130余年后,到了宋神宗元丰二年,祖上早已移居苏州吴江县(今苏州市吴江区)的李师德,奉命往京东西路按查土地田亩时,他偕同好友前往拜谒当地名胜吴王祠,回忆起幼年时代祖父嘱托他的祖先拒敌的事迹,便留意查看祠内是否有相关石刻文字,果然看到香炉石上刻有其先祖李冠的事迹,因担心原石刻会随岁月流逝而磨灭不存,遂作《李氏述先记》以歌颂祖德,并予以刊石,以期永久流传。李师德的顾虑并非多余,北宋亡后,黄河改道,不但吴王祠内的香炉石刻早已不存,即使他刊刻于石的《李氏述先记》,若不是方志收录,也会连同碑石沉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记文的作者李师德,《宋史》无传,其他史籍仅有只言片语的介绍。在前引《杨公笔录》的记载之外,记录北宋历史最重要的编年体史籍《续资治通鉴长编》仅有两处提到他的名字,一是在煕宁十年(1077)五月,因为宰相吴充推荐的包括李师德在内的四名官员都不够优秀,没有被提拔,吴充因此被谏官弹奏[4]卷282,煕宁十年五月丙寅,第6909页。另一次是元祐八年(1093)二月,李师德从国子监丞转任梓州路转运判官[4]卷481,元祐八年二月甲戌,第11459页。下面借助地方志文献,对他的生平稍做钩沉与校正。

明正德《中牟县志》载: “宋李师德,宗企之六代孙,天资明敏,好学不倦,元丰时登进士第,授朝奉郎、尚书屯田员外郎、骑都尉、赐绯鱼袋,元祐间国子监丞。刘挚作记以美之。”[5]卷3《古今人物》其他几部明清中牟县志均沿用了这一记载,认为李师德是元丰年间中进士的。《全宋文》李师德小传,也说他 “元丰中登进士第。元祐初官朝请郎、勾当东京排岸司,历国子监丞,八年为梓州路转运判官”①曾枣庄,刘琳等《全宋文》卷2674《李师德》,第124册,第67页。据《李氏述先记》载,神宗元丰二年时李师德官任朝奉郎、尚书屯田员外郎、散骑都尉,《全宋文》李师德小传失记,据此可补其小传。。从李师德的记文可知,他在神宗元丰二年(1079)时官任朝奉郎、尚书屯田员外郎、散骑都尉,而根据宋代的科举考试授官制度推测,《中牟县志》和《全宋文》等关于李师德在元丰中登进士第的说法应该是错误的。

北宋初年,科举开科或每年一次,或隔年一次,没有定制,到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确立了每三年一开科场的制度。宋神宗元丰年间(1078—1085)共开科场3次,首次在元丰二年,该年贡举录取进士、明经诸科共602人。当时,进士高科初授官,最高者状元一般是授予八品京官官阶大理评事,到地方任签书判官厅公事。如上所述,李师德在元丰二年十一月已经官至文散官正六品上的朝奉郎、本阶官为从六品上的尚书屯田员外郎②李昌宪《北宋前期官品令复原研究》所制《北宋前期职事官官品令》表和《北宋前期阶、勋、爵官品令》表,《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周腊生《北宋后期状元释褐职任考》,载《湖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6年第3期。,他显然不可能是在元丰二年及之后的元丰年间登进士第的。

那么,李师德的进士登第时间应更早一些。郑雍是《李氏述先记》跋文的作者之一,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官至尚书右丞的郑雍在跋文中说: “观吾同年李君六世祖事,亦前史之载何异。”[5]卷4《诸公题跋》郑雍,字公肃,襄邑(今河南睢县)人,《宋史》有传,他在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中进士甲科, “解褐授试秘书省校书郎,为兖州观察推 官”[6]卷34《宋故中大夫提举西京嵩山崇福宫、上柱国、荥阳郡、开国公、食邑二千一百户食实封五百户、追复资政殿学士、赠宣奉大夫郑公行状》,第1134册第738页。 “同 年” 是科举时代同榜登第者之间的互称。由此可以确定,李师德登进士第不是在神宗元丰年间,而是在宋仁宗嘉祐二年③据龚延明、祖慧编著的《宋代登科总录》载:嘉祐二年贡举进士科338人,有名姓可考者238人;特奏名进士122人,有名姓可考者13人,李师德均未在其中。据此可补《宋代登科总录》著录的缺失。。

宋仁宗嘉祐二年贡举被称为 “千年科举第一榜” ,该榜选拔的进士名人荟萃,被后世赞誉为 “文星璀璨”④曾枣庄《文星璀璨:北宋嘉祐二年贡举考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当年贡举的主考官是一代文宗欧阳修,中举者中,很多人在其后的宋神宗、哲宗两朝成为政治领袖、文化精英。如唐宋八大家宋代占六家,六人中的三大家苏轼、苏辙、曾巩出于此榜;宋明理学奠基时期的代表人物中,洛学领袖程颢及其门人朱光庭,关学创始人张载及其代表人物吕大钧,出于此榜;熙宁元丰以及绍圣绍述时期变法派的骨干人物吕惠卿、曾布、章惇等官至宰执,也是该年登进士第;该榜进士中还有王韶成为北宋名将,官至枢密副使。李师德很荣幸地成为该榜的进士之一,成为苏轼等文化领袖、政治精英的 “同年” 。与苏轼等上述 “同年” 相比,李师德可以说泯然众人矣。

宋神宗熙宁、元丰年间,王安石等在神宗支持下推行富国强兵的全面变法,广泛延揽人才,李师德也曾受到召对,但在政治态度上他显然是倾向于反新法派, “独不为苟合罢去” 。熙宁九年(1076),王安石罢相,如前所述,继任宰相吴充曾举荐过李师德等四人,但因为所荐之人不孚众望,吴充还因此受到弹劾。关于吴充荐人,还有另外的说法,《东轩笔录》即说: “吴冲卿初作相,亦以收拾人物为先,首荐齐谌并亮采,洎二人登对,咸不称旨。又荐李师德为台官,而师德不才。自是,秉政数年,以至薨日,更不荐士。而三人者亦竟无闻于时也。”[7]卷10,第113页“不才” 和 “无闻于时” ,并非因魏泰在政治上倾向于新党而对李师德的轻蔑之辞,与自己的其他同年相比,李师德确实没有什么作为和影响。哲宗元祐元年(1086),李师德官至 “朝请郎、勾当东京排岸司”[8]卷16《石刻孝经序》,第628-630页,故《杨公笔录》称其为 “李师德朝请” 。此后,李师德曾到国子监任职,元祐八年二月,由国子监丞转任梓州路转运判官。在元祐二年到八年的几年间,适逢元祐更化,反对熙丰新法的反变法派执政,李师德把他写的《李氏述先记》先后呈送给各位在朝名公,得到了至今保留在地方志里的十几篇跋文。李师德任职的变化,应该得益于他和旧党人物的密切关系,得益于元祐时期主导北宋政坛的执政大臣们的提携,绍圣以后,北宋政坛局势翻转,其职任行事便杳然无迹可寻了。

二、《李氏述先记》诸家跋文的刊布

《李氏述先记》所述故事情节生动,人物气节凛然,形象跃然纸上。按常理,仕途不显的李师德人微言轻,为自己祖先歌功颂德,体现了他的孝道,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情,但是,他却邀请到了十多位当朝权势人物即宰相、副宰相等为之题跋, “公卿大夫之有闻于世者,皆为跋尾” ,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群体题跋行为。这些跋文,除苏轼的入选个人文集,容易查阅外,其他各篇或者作者无文集流传,有文集者也没有收录。因此,《全宋文》《宋代序跋全编》等集成文献中都没有收录,幸赖方志收录,我们才得以看到。明正德年间和天启年间纂修的《中牟县志》,在载录《李氏述先记》的同时,都附录了11篇跋文,为我们了解北宋文人士大夫的这一群体活动提供了宝贵文献。11篇跋文的顺序没有按书写时间先后排列,而是按官位高下,即宰相、知枢密院、门下与中书侍郎、尚书左右丞排序。跋文原文参见前引陈广胜的文章,为节省篇幅,本文省略。这里主要列出跋文作者的职官及其他们的写作时间。他们是:

1.元祐壬申[七年]七月辛丑,门下丞相吕大防书。

2.元祐六年九月二十日,中书丞相刘挚题。

3.中书丞相苏颂谨题。[元祐七年六月至八年二月之间]

4.元祐六年十二月立春日,知枢密院韩忠彦题。

5.元祐七年十二月九日,门下侍郎苏辙题。

6.中书侍郎范百禄题。[元祐七年六月至八年三月间]

7.尚书左丞王存题。[元祐三年四月至四年六月间]

8.尚书右丞胡宗愈题。[元祐三年四月至四年三月间]

9.元祐二年正月己卯,尚书左丞[许将]书。

10.尚书左丞、安定梁焘题。[元祐七年六月至八年三月间]

11.尚书右丞郑雍记。[元祐七年六月至八年三月间]

从其落款可知,参与跋文撰写的主要是当朝宰相(门下丞相、中书丞相)、执政官(知枢密院、门下侍郎、中书侍郎、尚书左右丞),就是说主要是来自最高层的官僚士大夫参与了《李氏述先记》的集体题跋活动。他们都是应李师德的请求而撰写的,其中苏颂指出李师德 “出示诸公题其祖德中牟君开运末拒却万胜群盗事迹” ,范百禄跋文提到李师德 “大夫既相示,因书其类以告” ,本文后面所举李常也提到 “李孝子朝请,以其先护里人事相示” 。而且,各位题跋者之间也知道其他同僚在为这篇记文题写跋文。如苏颂称此事 “乃得诸公褒纪,浸以著闻” ,王存称 “李氏祖尝有德于万胜之人,诸君书之详矣” ,胡宗愈甚至说 “公卿大夫之有闻于世者,皆为跋尾” 。所以,这是一次自觉的群体题跋行为①此处所引史料,除李常的之外,均参阅正德《中牟县志》卷四《文章·诸公题跋》,第47-50页。方括号内补充的是有可能写跋文时他们的任职时间段,参阅徐自明撰,王瑞来校补:《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之九、卷之十,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以及前引陈广胜文章的考证。。

上述方志收录了官至宰相、枢密院长官、副宰相的11篇跋文,跋文之后还收录了一篇李师德为跋文刻石写的后记,(天启)《中牟县志》称之为 “跋十二” 。两种方志均未收录苏轼写的跋文,苏轼当时的职位是低于宰执官的六部长官之一兵部尚书,是不是宰执以下其他官员也有跋文而未予录入呢? 这还是值得探究的一个问题。就目前来看,是有这种可能性的。如李常,元祐二年题跋时官居户部尚书,他写的跋文也没有被方志收录,只是因为他在跋文中同时赞颂了杨彦龄祖上战乱时期保护处州人的德举,因而被杨彦龄的《杨公笔录》所转录,我们才能看到李常也参与了这次题跋活动。其跋文曰:

中散公杨某为舒日,作堂面潜山,名 “三至” ,以其祖父三世治舒,舒人相与传其治,昭然可考也。予徜徉久之,复道其祖在国初时为著作佐郎,会出师平江南,而江与处犹未下,著作承诏分兵军前,与曹翰各取一州……著作名某,官至祠部郎中。今其孙皆年逾七十,官并至中散,以君子长者称于时。有四子,皆好学,敦行谊,仕宦有闻。吾意杨氏之门,益大未可量也。李孝子朝请,以其先护里人事相示,仍言: “今日之居,旧庐也。耕而食者,先畴也。后尝为县中牟,以事坟垄。” 予少时从事九江,有老人为指曹翰穴城处,言城中今皆四方人,九江之人尽于一日耳。今曹氏之后寂无闻焉。则李氏耕故土,杨氏三世治舒,各有子孙仕于朝,非为报耶?②杨彦龄《杨公笔录》云: “予元祐末京师传得此书,其所道处州著作,乃曾祖也。中散即世父与先父。惧李氏记久而泯绝,辄记于此,以补史氏之阙略。” 李常的跋文被隐藏于杨彦龄的两段话中间,因而更不易被人发现,现有《全宋笔记》标点本因而产生误解,把该跋文割裂开来。《全宋笔记》第一编,第十册,第151至152页。考证见前引陈广胜一文 。

以上诸家跋文均题于哲宗元祐时期,大致集中在元祐二、三年和元祐六、七年两个时段,少数写于元祐八年春,且题跋者当时皆身居要职,多为宰执大臣,如吕大防题跋时任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简称门下丞相;刘挚题跋时任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苏颂题跋时为守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两人的官职都被简称为中书丞相。苏辙、范百禄时任门下、中书侍郎,王存、梁焘、许将时任尚书左丞,胡宗愈、郑雍时任尚书右丞,韩忠彦时任同知枢密院事,李常时任户部尚书③以上各位官员的任免情况,参见徐自明撰,王瑞来校补:《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之九、卷之十,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关于他们任职年限与跋文写作时间关系的比勘校正,参阅陈广胜《苏辙等题〈李氏述先记〉跋文辑考》一文,载《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9年第6期。。最晚的题跋时间大概在元祐八年二、三月,当年二月,李师德已经接到了梓州路转运判官的任命,于是,他在四月将上述诸家跋文先后刊石两份,其一立于万胜镇西北隅的吴王祠内,其二立于中牟县三异乡刘村里李冠的墓前,并作文记之:

中牟三异乡刘村里吴寺渡之东,汴水之北,其地四平,忽变岗阜,隐隐隆隆……加之群木森茂,郁然四合,跂而望之,邃如山谷。长河经乎南,大岗周其北,乃吾先祖之安宅也。师德尝以当世名公书六世祖保完万胜之行,揭石于镇之西北隅吴王祠,虑后之子孙不能周知,今吾再勒于先垄之前,庶乎继继承承,岁时展奉,孝思追感,恭事不怠。复当怀想诸公旌异之意,无荒而嬉,无肆而忽,无怠于学,无废其业,无朋于小人而不亲君子,修身励行,以忠以弟,恐恐乎敬之戒之,且于没而后已。元祐八年四月辛未,六代孙李师德书。④正德《中牟县志》卷4《文章》,明正德十年刻本,第50页。该文《全宋文》失收。

随着岁月流逝,苏轼、李常的跋文之外,被方志收录的十一家跋文石刻如今已难觅其踪迹。河南大学图书馆珍藏有一幅刻有苏颂、韩忠彦、苏辙跋文的残石拓片,印证了该事件的存在,也为我们留下了无穷的历史遐想。

三、诸家题跋行为揭示的社会文化因素

李师德在宋神宗元丰二年写成了《李氏述先记》,并刊之于石,此后的七八年间,没有人为之题跋。那么,为什么八年之后也就是到了宋哲宗元祐时期,李师德突然拿出来他的记文,遍求高官为之题跋呢? 这样一篇由一位普通官员撰写的为自己祖先歌颂功德的普通记文,又为什么能得到这么多高官显宦的认可,且纷纷出来为之站队、为之跋尾,反复赞颂激赏,并进而形成了一次自觉的集体题跋行为呢? 其背后的原因值得分析。本文认为,除了《李氏述先记》文本蕴含的社会价值与题跋者的价值判断产生共鸣外,与时代背景、题跋者的同年关系及官员的政治态度等都有重要关系。

(一)时代背景的变化

宋神宗元丰和哲宗元祐之交是北宋党争政治的分水岭,前后两个时期是两个不同的文人集团主导政局。元丰年间,王安石虽早已离开了朝廷,但支持变法改制的宋神宗,继续推行熙丰新政,并且一改北宋真宗以来以求和为主的对外政策,军事上主动进攻,在西北开疆拓土,夺取了不少西夏原有的土地。此时,新法派人物在朝执政,苏轼、苏辙等一大批对新法持异议或者批评态度的官员被外放、赋闲乃至流放。如前所述,李师德在煕宁元丰年间名义上说是不与时苟合,其实也是不受重视。在这种政治生态下,李师德哪里有勇气和兴致拿出自己的记文让同年、同好们品评题跋呢? 元丰八年三月后,政局很快起了变化。始终支持新法的宋神宗深受宋军在宋夏战争中失败的打击而突然病故,年仅10岁的宋哲宗继位。皇帝年幼,由始终反对新法的高太后垂帘听政,她迅速召用最坚定反对新法的官僚司马光回朝执政,司马光等在短时间内推荐起用了大批反变法派官员,苏轼得以在元祐元年回到朝廷并不断提升官职,升至兵部尚书兼侍读,其他原来在煕宁元丰年间离开朝廷的反变法人物也纷纷被召回并陆续担任要职。政治态势明朗且趋于稳定,旧党的春天到来了。在高太后及司马光主导下,北宋一反元丰年间主动进攻西夏、开拓疆土的对外政策,主动归还元丰年间宋方占领的部分西夏土地,企图以金钱、以道义人情、通过怀柔换取边境安宁①罗家祥《北宋党争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朋党之争与北宋政治》,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03年,等系列论著。。这种政治导向不期正与李师德先祖以 “义” 感动来犯者、以钱财却敌、 “一言拒寇” ,保全万胜镇之举相照应, “方朝廷搜采遗德,顾虽异代,谓宜考迹而书之” ,政治态度和感情本就趋近于旧党的李师德,不失时机地拿出自己歌颂祖先的得意之作,呈送给当朝政要,以表明其 “方愈进于善” 的态度。诸家跋文作者,大都颂扬了李师德祖先以 “情” “义” 感动来犯之敌,这与元祐时期朝廷想不战而与西夏和平相处的方针一致。于是就有了我们今天能够看到的吕大防、刘挚、苏颂、苏辙等宰执大臣们留题的十余篇《李氏述先记》跋文。

(二)科举制度下同年关系的影响

北宋文官士大夫具有比较强烈而鲜明的群体意识,而同年意识是其群体意识的主要表现之一。统计发现,为《李氏述先记》题跋者,仕途出身无一例外都是进士。在宋代科举的诸多科目中,进士科最为社会和读书应举的士人所看重。 “应进士举者,自执卷为儒,便知自重,谓之应将相科,亦曰白衣公卿”[9]卷27《论取士》,第755页。而来自不同地区、不同家庭的书生,一旦同榜考取进士,他们之间就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同年关系。在宋代,这种古代中国社会所独有的社会关系,在朝廷唱名赐第后,通过举行朝谢、谒先圣先师、拜黄甲、序同年、编造同年小录、立题名石刻等一系列期集活动而得以强化,并上升到人伦的层面, “进士同年登科,相为兄弟”[10]卷19《送刘伯称教授序》,第397页。把同年视为兄弟,互以家人看待,这种认知成为社会上普遍存在的一种观念,对文人士大夫阶层的交往产生了积极的影响②对宋代同年观念的论述,参阅祁琛云《宋人的同年观念及其对同年关系的认同》,《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及其专著《北宋科甲同年关系与士大夫朋党政治》,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5年。。在宋代文人士大夫日常的书信中,常常可以看到同年及第者常以 “同年兄” “同年弟” 相称。如曾写出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的范仲淹与周骙同为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进士,在给周骙的书信中,范仲淹称 “同年弟范某,再拜奉书于周兄”[11]卷10《与周骙推官书》,第212页;司马光与同为史学家的范镇(字景仁)都是宋仁宗宝元元年(1038)的进士,在给范镇的书信中,司马光自称: “同年弟司马光,再拜景仁学士足下。”[12]卷59《与范景仁书》,第1234页这种基于科举考试而产生、并得到社会普遍认同的同年关系,正如王水照先生所言, “是封建时代的一种重要关系,无论对士人今后的仕途顺逆、政治建树、学术志趣和文学交游都产生不同程度、不同性质的复杂影响”①王水照《嘉祐二年贡举事件的文学史意义》一文,载《王水照自选集》,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25页。。

当时,同年关系是士人进入官场后彼此之间赖以交往的重要途径之一。通过宋人留下的诗文作品可以发现,仕途携扶引荐、诗文作序题跋、字画墨迹品题,乃至行状、墓志碑铭的撰写等,很多的社会交际行为,都是在 “敦同年之契”[13]卷18《与冯伉书》,第1086册第170页的心理支配下发生的。如:王禹偁在困厄之中,仍向翰林学士钱若水写信推荐自己的进士同年戚纶。苏轼在熙宁元年邀请曾巩为其祖父苏序撰写墓志铭,曾巩义不容辞地接受了 “同年友赵郡苏轼” 的邀约,饱含感情地书写下《赠职方员外郎苏君墓志铭》,赞誉苏序的孝行、家教、文章等等[14]卷43《赠职方员外郎苏君墓志铭》,第588页。熙宁三年(1010)冬,嘉祐二年的状元、右司谏、直集贤院章衡(字子平)出知郑州,作为同年的苏轼与同僚在观音寺佛舍聚会为之赋诗饯行,会上大家公推苏轼为此次活动的送别诗作序,理由不仅是因苏轼的文章写得好,而且也因他与章衡是同年关系。正如苏轼自己所说: “余于子平为同年友,众以为宜为此文也,故不得辞。”[1]卷10《送章子平诗叙》,第323页在上文提及的跋文书写者中,苏轼、苏辙、郑雍、梁焘均为嘉祐二年进士,可以说他们为李师德的记文题跋,相当程度上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同年关系。

作为同年兄弟观念的延伸,以家人礼待同年的家人也成为同年观念中的应有之义。宋人普遍互称同年的家庭为 “年家” 。 “契托年家,义均子侄”[15]卷14049,许应龙《祭致政郑公文》,在日常往来中彼此之间行尊卑长幼之礼。如:万定翁与姚勉是同年,其兄长万诚翁请姚勉为自己所筑的爱贤堂作记,姚勉自称是万诚翁的 “年家弟”[16]卷34《万诚翁爱贤堂记》,第1184册第229页。 著 名 词 人 张 元 幹 为 其 祖 父 的 同 年 王 鈇 的 文 集 作 序,自 称 “年 家孙”[17]卷9《亦乐居士文集序》,第1136册第654页。在某种程度上说,吕大防、李常、范百禄为李师德的《李氏述先记》题跋,也是出于 “年家” 兄弟情义。吕大防、李常、范百禄都是皇祐元年(1049)进士,三人为同年关系,李师德与他们并非同年。但是,按宋人的同年兄弟观念,吕大防与李师德则是 “年家” 兄弟。吕大防的二弟吕大钧是嘉祐二年进士,早在上述诸人为《李氏述先记》题跋之前的神宗元丰五年就病亡了,从吕大钧方面来说,李师德是吕大防的 “年家弟” ;从吕大防方面来论,李常、范百禄又是吕大钧的 “年家兄” 。这样以吕大防、吕大钧亲兄弟的血缘关系为基础,以吕大钧与李师德、吕大防与李常和范百禄的同年兄弟关系为纽带,串连起 “年家兄弟” 的社会关系网。宋人谓 “俱是年家情不浅”[3]卷65邓忠臣《夜听无咎文潜对榻诵诗响应达旦钦服雄俊辄用九日诗韵奉贻》,第952页。这样来看,吕大防、李常、范百禄为李师德的记文题跋,也是对同年关系的认同,是 “笃年家之好”[18]卷58《回平阳李县尉启》,第1042页的行为。

(三)个人政治态度的影响

当然,《李氏述先记》诸跋文并不全是出于同年及其相关关系者之手。除上文提到的郑雍、梁焘、吕大钧和苏轼、苏辙兄弟外,大文学家曾巩,理学家程颢、朱光庭、张载,变法派代表吕惠卿、曾布、林希、王韶等,都与李师德是同年关系[19]809-859,并没有发现他们为《李氏述先记》题有跋文。而与李师德不存在同年关系的刘挚、韩忠彦、胡宗愈、王存,却为其题跋,显然仅单一用同年关系不能完全解释这一现象。

实际上,人际交往在现实社会中受很多因素的影响和制约,同年关系作为一种非血缘的社会关系对交往双方的凝聚作用是有限的,并不像观念中的情同手足、堪同家人那样完美。宋代科举考试,同年登科者动辄数百上千,来自四面八方,序黄甲、拜同年,他们可能会有一面之交;进入仕途后,又在不同的地区为官,若不同朝为官,平时罕能谋面。受制于这种客观因素,同一年及第的数百名同年之间不可能都建立起兄弟般的情义。南宋著名思想家陈亮就说: “四海九州之人,邂逅而为同年。士大夫荐吾所不知者,亦当分其能品以为官,庶几各识其职云耳。”[20]卷25《书职事题名后》,第285页 茫茫人海中能成为同年,是一种机缘巧合,邂逅而已。俗语言:道不同不相谋。即使是同年,志趣不投,也会党同伐异、反目为仇,如元祐年间,苏轼、苏辙的蜀党即与 “年家” 兄弟程颐的洛党争斗得不可开交;志趣相投,不是同年也会惺惺相惜,视同手足。因此,能否建立起良好的 “同年” “年家” 关系,关键还要看是否有相同的思想观念、价值追求和共同的政治立场。我们未见执着于新法的吕惠卿等同年为李师德的《李氏述先记》题写跋文,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在元祐时已经失势乃至受到打击,远离朝廷,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的政治态度和政治立场存在差异,分属于不同的文人团体。

因学术思想和政治态度的不同,北宋中后期,围绕支持熙丰新法形成了变法派,反对熙丰新法者则形成反新法派,两大文人集团即所谓的新党、旧党,或者曰熙丰党、元祐党,在宋神宗去世后反复斗争了几十年。 “在一般意义上,文人集团的主要活动领域是精神文化领域,但是在中国,古代政治与文化就像连体婴儿一样合而难分,既没有外在于政治的文化,也没有不渗透于文化的政治……中国古代的文人集团往往兼具政治的和文化的双重功能,同时在政治领域和文化领域中纵横驰骋”[21]9。除了政治上的党同伐异,作为一项文化交游活动,文人间诗、文、书、画的赠予品题,也在某种程度上深受其思想观念和政治态度分野的影响。我们再来看《李氏述先记》的题跋,除了同年关系外,题跋者更多都是熙丰时期不积极支持新法、元祐时期因而被重用的政治人物,苏轼、苏辙、吕大防、刘挚、韩忠彦、王存、梁焘、郑雍、范百禄、胡宗愈等均是 “元祐党籍” 中人。李师德早先曾得到王安石的赏识,但他似乎并不想为王安石所用,王存在跋文中即说: “当熙宁中,士多希世取显用,朝奉君师德尝召对,独不为苟合罢去。” 所谓 “不苟合” ,或即与政治立场不同有关。而在同年关系中, “慷慨喜议论,不苟合于世” 的李师德,与生性豪迈好议论的苏轼有着相同的性格特质和政治取向,虽然与吕惠卿、曾布、林希、王韶也是 “同年兄弟” ,但在政治领域和文化领域的活动中,在感情的天平上偏向于旧党的同年兄弟。正是因为政治态度和文化思想、价值倾向上更靠近旧党,李师德才向反变法派的执政者出示自己的文章,并得到非同年关系的刘挚、韩忠彦、王存、胡宗愈等旧党人物的题跋激赏,在李师德出任国子监丞时,刘挚甚或特意作文予以赞美。

结 语

宋代题跋文的兴起和繁荣,得益于当时社会经济的发展和学术文化的昌盛,展现了当时文人士大夫丰富的精神世界和生活方式。不论是被动的因人之求还是主动的因感而发,题跋文本的创作活动皆源于题跋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精神互动和文化交往需求,而具体题跋行为的产生,除了社会的共发因素,还有其特有的个性原因。从以上所举题跋文来看,给《李氏述先记》题跋,已不是苏轼等的个人之举,而是当时高级官僚一部分人的自觉的群体行为。这种行为的产生,受到了政局变动的深刻影响,也与记文作者与题跋者之间的社会关系、政治取向、价值认知等有很大关系。著名文化学者刘东先生在一篇研究宋人题跋的论文中批注道: “那些题跋的主人,以及他们当场命笔的风神,都已被历史的尘埃所湮灭,就连侥幸传抄下来的片言只语,也早被磨洗得面目全非,只能靠转成的印刷符号来管窥。”[22]102关于《李氏述先记》这次群体题跋行为的探讨,可以进一步窥探其背后蕴藏的时代变局政治文化等因素,有助于对宋代士大夫群体意识、交往行为、交往心态和交往方式的进一步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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