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玲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0)
什么是英雄主义?按照《辞海》的解释,就是“主动为完成具有重大意义的任务而表现出来的英勇、顽强和自我牺牲气概和行为”。在文学作品中,英雄主义具有古典与崇高的鲜明标签。擅长于谍战小说的麦家,其笔下所塑造的人物常常流露出独特的英雄品质。《人生海海》的主人公上校亦具有英雄属性,但是在英雄的神性和人性之间,麦家这一次更多是选择还原后者,主人公上校的传奇色彩虽浓,作者在他的脆弱、痛苦与无能为力上却也用心很深[1]。因此,在《人生海海》一文中,无论是文本的表现形式还是故事的主题意蕴,都体现出作者对英雄主义的审美重塑。
“视角”,本是一种绘画艺术术语,后被文学叙事借鉴。帕西·卢伯克曾经说过:“小说写作技巧中最复杂的问题,在于对叙事视角——即叙事者与故事关系——的运用上”[2]。在叙述学研究中,关于叙述角度,热奈特的三种分类方法得到了较为普遍的接受,即第一类的无聚焦或零度聚焦叙事;第二类的内聚焦叙事;第三类的外聚焦叙事。具体来说,第一类叙事,叙述者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处于一种“全知全能”的上帝角色,而读者处于一种被动的接受故事的状态,且其故事的真实性也常被质疑。第二类叙事,叙述者与读者处于同一水平线,知道的内容一样多,具备天然的亲切感和真实感。第三类叙事,是对“全知全能”叙述的一种彻底颠覆,叙述者对其故事内容不仅一切不知,而且知道的比所有人都少。不同的叙事方式给读者带来了不一样的阅读体验,但文学作品不是作者或读者的单向运动,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与文本内容之间的一种双向交流,从故事的沉浸中获得独特的审美体验。因此,热奈特的三种分类角度中,唯有第二类叙事更容易消除与读者之间的心理距离,实现情感共鸣。
叙述人称的选择决定了叙述文本的呈现方式。传统的叙事作品中主要是采用旁观者的口吻,即第三人称叙述。《人生海海》一文中关于上校的故事,作者采用了第一人称“我”来叙述。“我”,一个孩子的目光去揭秘上校的传奇一生,去看整个村庄、去看村庄里的人、村庄外的世界。上校为何会隐于破落的双家村?上校为什么会被称为太监?上校的肚子上到底写了什么?上校到底藏在哪里了?上校到底经历过什么……这些不仅是“我”的疑惑,也是读者的疑惑,因为在上校的故事中,“我”与读者处于同一认知水平,解密上校是双方的共同认知,也是贯穿小说的线索。第一人称的使用,使得这部小说的叙述话语成为一种内聚焦叙述,“我”不仅成为了故事的讲述者也成为了故事的参与者。这种叙述中,“我”有叙述者和故事角色的双重身份,虽然“我”有时受角色身份限制,造成一些叙述的主观性,但也能使读者身临其境,感同身受[3]。
内聚焦叙事固然能给读者带来独特的阅读体验,但它不同于零度叙事的“全知全能”,第一人称叙述囿于视角限制,会产生诸多空白需要填补。小说中,“我”兼具故事的讲述者和参与者两重身份,但对于上校在双家村之外的人生经历,“我”却是处于空白的状态。为了将上校这一人物塑造得更加生动饱满、更加完整地还原上校的人生传奇,故事文本在叙述主体“我”之外,还出现了多位叙述者,在众人的共同讲述中,勾勒出上校曲折而完整的一生。作者这种对故事情节的建构与表现方式,体现出西方叙事学理论中的叙述分层现象,即分层叙述或跨层叙述。当文本中出现诸多叙述者,在叙述主体之外的叙述者则为次叙述者,叙述主体与次叙述者之间则衍生出超叙述、主叙述和次叙述等,从而出现不同层次的叙述。若不同层次的人物出现交互,不同层次的情节出现交织则为跨叙述。在现代小说中,叙述分层已成为一部小说独特的叙事结构。对于叙述分层,热奈特、内勒斯等叙述学家进行过不同的论述,国内学者赵毅衡也曾明确指出:“当被叙述者转述出来的人物语言讲出一个故事,从而自成一个叙述文本时,就出现叙述中的叙述,叙述就出现分层。此时,一层叙述中的人物变成另一层叙述的叙述者,也就是一个层次向另一个层次提供叙述者”[4]。
《人生海海》一文中,由“我”之口开篇,在对双家村的介绍中引出故事的主人公——上校。因为孩童时候的“我”对上校充满了好奇,所以“我”的成长过程也成为了对上校的揭秘过程。小说以“我”之口讲述上校的经历,从而构成了文本叙事的第一层。爷爷、老保长、林阿姨、父亲等人,根据自己的个人经历,对上校的人生故事予以讲述,通过“我”的倾听呈现给读者。在他人的讲述中对上校的人生故事进行补充,从而构成了文本叙事的第二层。小说主要分为三部分,每个部分都是由叙述主体“我”和不同的次叙述者共同完成。小说第一部分,在爷爷的讲述中,上校的个人背景得以勾勒出来,如他的降生、他的木匠经历、他的外号等,为后面情节的推进埋下伏笔。第二部分,讲述者是老保长,上校在上海做特务工作时的经历被剖开,颇具传奇魅力。小说第三部分由林阿姨之口,讲述了她与上校在抗美援朝和“文革”时期的命运纠葛,使上校的人生得以进一步完整呈现。《人生海海》一文,在双层叙事结构中,通过叙述主体“我”和多位叙述者的沟通交流,推动故事向前发展,展现了上校坎坷曲折的一生,使读者对上校的认识更加深刻。小说的叙述分层,丰富了故事的叙述结构,为碎片化的故事情节增魅,为读者带来了异于传统小说叙述的陌生化体验。
对于世俗中的人们来说,英雄充满了神圣的光辉,所以他们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英雄的崇拜与敬仰。这种伟岸的英雄形象,在上校的身上被消解得支零破碎,一是体现在村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绰号——“太监”上;二是表现在上校跌宕起伏的人生命运中。一个木匠小学徒被抓壮丁入伍,从此在部队里平步青云;然而抗日战争中的潜伏经历却成为了他一生无法言说的痛;解放战争时,特殊的身份使他深陷牢狱;抗美援朝时期,他成为了赫赫有名的“金一手”,本该前途无限的他却因为与林阿姨之间的误会,被剥夺一切光环与荣誉;“文革”期间,因小瞎子他开始了自己的亡命生涯,爷爷的举报使得他再次成为阶下囚,围观群众要脱其裤子的要求最终成为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林阿姨的爱与救赎中,他带着孩童的纯真与无邪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小说中,作者远离严肃的英雄叙事,采用了一种日常生活化的审美方式,将上校置于一个普通人的生存语境中进行呈现,或关于故乡或关于人性命运,极大地丰富和深化了小说的主题意蕴。
对故乡情结的关注。与过往风云诡谲的谍战故事不同,作者麦家在《人生海海》一文中呈现出的是一种回到童年、与故乡和解的归乡者的姿态。小说开篇便借“我”之口,用从外到内的透视角度,描绘了一个美丽恬静的小山村——双家村。在双家村,最有名的人莫过于故事主人公——上校。纵使前半生辉煌叱咤,但回归故里的他,只想做一个远离纷争、日常撸猫的普通人。今日上校已非昨日上校,可关于上校的传说却永远从未停歇。村子里的每个人都对上校的传说充满窥探欲,双家村在平静之下的风起云涌却也令人触目惊心。上校的出逃与崩溃,“我”一家的逃离与零落,在双家村的流言蜚语中悉数上演。尽管如此,对于仓皇出逃的“我”来说,双家村是一个系在心头的依恋,一个“我”魂牵梦绕想要回去的地方。事实上,“我”也确实这么做了,在两次返乡中渐渐放下了心中的执念,与过往和解。实际上,在“我”的归乡中也流露出作者对于故乡的姿态。董卿曾说,《人生海海》一文中隐藏着巨大的亲情,如“我”的爷爷和“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和“我”、瞎佬和小瞎子等。麦家的童年并不快乐,所以他总是试图通过写作来逃离童年,逃离村庄。《人生海海》一文中,孩童视角的讲述可谓是对麦家这种逃离行为的一种消解。麦家企图逃离的童年与他的父亲有极大的关联,在这种极具个人色彩的生命体验之下,麦家在小说中通过父子情深的演绎再回童年,流露出其归乡者的精神面貌。
对人性命运的探讨。人性命运是一个永恒的文学母题,作为“中国谍战小说之父”,麦家对于人性的解码,可说是得心应手。《人生海海》一文中,麦家对于人性的窥探,少了分惊心动魄,更多的是一种日常化的书写。麦家将目光聚集在社会底层——个普通的小山村,对生命个体予以关注。上校在双家村所经历的一切曲折,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他者关怀”所造成,可这种关怀却非源于穷凶极恶。小瞎子出于满足好奇心,“我”爷爷出于家族颜面,林阿姨出于爱情,围观群众出于看热闹。这种日常生活化的平庸之恶,一点点将上校推上绝路,却也揭示出人性的幽微与复杂。同时,在上校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中,麦家虽是以一种回归者的姿态,但却没有被束缚。小说中,麦家将人性命运的主题放置于现代化进程的大背景之下。上校的一生历经抗日战争时期、解放战争时期、抗美援朝时期、文化大革命时期、改革开放时期。我们可以看到,“差不多活了一个世纪”的“上校”,以其非凡人物的身姿,几乎完美贴合了整个20世纪中国的历史[5]。上校的命运也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潮起潮落,时代是上校跌宕命运下不可撼动的人生底色。以一个孩童的姿态离开这个世界,彰显了上校与生命的和解,流露出时代环境下生命个体的生存精神。
从城市到乡村,从上校到太监,改变的不仅仅是地域与称呼,更是暗示了上校一生命运的戏剧性转变。曾登至巅峰,也曾跌入谷底,上校一直以一颗宠辱不惊的姿态看命运的波澜起伏。比如,他嗜猫如命,无论是人生荣耀的高光时刻,还是跌入谷底的灰暗时光,他一直对自己的那对黑猫白猫不离不弃,疼爱有加。世事无常中,猫成为了上校情感寄托的唯一温情所在。当上校精神崩溃变成一个孩童的时候,蚕宝宝成为了他新的情感所系,也使他最终与这个世界和解。无论逆境顺境,上校用一种云淡风轻的态度与命运的诡手博弈,为自己觅得一个诗意的栖居空间。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而上校的英雄主义在其回到双家村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这种对英雄主义世俗化的审美再造,流露出小说深刻的主题内涵。
《人生海海》中作者通过叙述分层,在叙述主体“我”之外,引入多位次叙述者,共同勾勒出上校完整的一生,给读者带来了独特的阅读体验。同时,小说中还流露出的故乡情怀以及对人性命运的深度审视,极大地丰富了小说的主题意蕴。麦家说:“我想写的是在绝望中诞生的幸运,在艰苦中卓绝的道德,我要另立山头,回到童年,去故乡,去破译人心和人性的密码。”正如所有好的喜剧的内核都是悲剧,所有好的战争片的内核都是反战的,所有好的英雄主义影片的内核都是在传递出英雄不是万能的。在《人生海海》一书中,“英雄主义”早已走下神坛、远离崇高,消解为一种生活化的人生智慧。正如书的封面上的一句话,“人生海海,潮落之后是潮起。你说那是消磨、笑柄、罪过,但那就是我的英雄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