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燕
岭南诗派作为中国诗坛上具有地方特色的诗派。陈永正先生在《岭南诗歌研究》中关于岭南诗派的建立,依据明代诗学家胡应麟“岭南诗派昉于孙蕡仲衍”及近代学者汪辟疆“近代诗家可以地域系者,约可分为六派:一、湖湘派;二、闽赣派;三、河北派;四、江左派;五、岭南派;六、西蜀派”等观点,提出“自元末明初至近代,岭南诗派已成中国诗坛上公认的重要流派。六百年来,不绝于书”。[1]29但是,有论者对岭南诗派历经六七百年之久产生质疑,认为由地域观念组成的文学流派一般只传承两三代,对照江西诗派传承的一二百年,提出岭南诗派也应只贯通一二百年的看法。[2]这一观点,不能获得广泛认同,毋须论述。又有论者提出,岭南诗派没有明确的共同诗学主张,是不完全具有甚至根本不具有明确的文学主张和组织形式的诗派类型。[3]这一观点,认同者颇多。岭南诗派传承的六七百年中,的确未能像江西诗派“夺胎换骨”“点铁成金”“自成一家”等这样标榜出朗朗上口的诗学主张词。但是否就此可以认定岭南诗派没有共同的诗学主张呢?陈永正先生《岭南诗歌研究》也指出:邵谒诗的真朴与张九龄诗的雅正,成为岭南诗派两条艺术主线,岭南诗人沿着这两条主线进行艺术创作,从而逐步形成岭南诗派的独特风貌。[1]26这一观点,获得了广泛的认同。真朴和雅正,是岭南诗派共同的风格特征,那追求真朴和雅正,不就是岭南诗派的诗学主张吗?如果说追求雅正是诗歌创作的大潮流,诗人作为知识阶层居政治文化中心,追求高雅、中正乃是定律,纵观中国文学发展之大潮流,乃源于通俗,归于雅正。那追求真朴呢?虽则岭南诗派之外,也不乏将真朴奉为圭臬之诗人,但像岭南诗派这样,即使是在朝代更迭、制度变化之中,即便在读书人追逐高洁风雅,脱离社会现实之时,仍普遍葆有真朴之质,则仅此一家。如此说来,岭南诗派在六七百年的延绵过程中,始终保持一贯的归真返朴,不就是岭南诗派独特的诗学主张吗?归真返朴作为岭南诗派共同的艺术主张,贯穿于岭南诗派的诗作,体现在岭南诗派的诗论,甚至渗透岭南诗派诗人的人生。
岭南诗派诗歌创作题材普遍来源于生活,出仕为官时体察的风土人情,躬耕自给时的劳作情景,闲来无事时游历的山水名胜,品尝的果品,观赏的花卉,亲人的寿辰,友人的婚嫁,四时变化,生活习俗,都是岭南诗人喜闻乐用的创作题材。岭南风光秀丽,瓜果花木繁盛,岭南诗派诗歌创作题材浩如烟海,吟咏最多的,当属罗浮山、西樵山、鼎湖山、丹霞山等这样的自然人文景观,荔枝、龙眼、木棉、桄榔、素馨等具有浓郁本地特色的物产。其中吟咏最多者,非罗浮、荔枝莫属。清代著名诗人王士祯奉使至粤,祭告南海,与岭南诗人陈恭尹、屈大均等同游岭南名胜,赋诗吟咏,留下了愉快的记忆,及属文忆之,则曰:“独不及登罗浮、啖新荔为两恨事耳”[4]178。其中意味,颇有至山东不及登泰山、至曲阜不及临孔庙之憾尔。虽遍游岭南名山,遍尝岭南佳果,但未及登罗浮、啖新荔,便令王士祯引以为憾,可见登罗浮及品荔枝,实属岭南最具盛名的风雅行径。
罗浮山位于岭南中南部的惠州境内,素有“岭南第一山”之称,是中国十大名山之一,又是道教名山,山势绵延,风光旖旎,仙气荡漾,自然成为诗人吟咏的主要对象。著名山水诗人谢灵运,也曾因梦感而作《罗浮山赋》,何况岭南诗人近水楼台,得天独厚,当然更喜登罗浮,为罗浮赋诗。宋代诗人古成之曾作《忆罗浮》:“忆昔罗浮最上峰,当年曾得寄仙踪。凭阑月色出沧海,欹枕秋声入古松。采药静寻幽涧洗,寄书闲仗白云封。红尘一下拘名利,不听山间午夜钟。”①陈永正著:《岭南诗歌研究》,中山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212页.诗中先是追忆当年罗浮记事:望月听松,寻仙采药,自在畅意。后慨叹当下:红尘羁绊,不得相逢,怅然若失。古成之曾在罗浮隐居读书十多年,42 岁中举后出仕,于河北、山东、四川辗转任职,流落异乡时,感慨现状,作此诗追忆当年隐居之罗浮,全诗无一悲凉语、无一伤心词,但回不去了的悲伤之情力透纸背。可惜古成之最终逝于四川任上,终生无缘再会魂牵梦绕之罗浮。明代诗人湛若水诗作《游罗浮》:“闻歌一夜动幽怀,直踏飞云万丈崖。翠霭浮空白日暝,虹桥有路青天来。三月二月春之半,千山万山花正开。笑问仙源杳何处?云涛浩浩不堪裁。”②中山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所编:《全粤诗》(第六册),2008年版,829页.首联气势磅礴,颔联想象瑰奇。颈联则更多的是闲适,一个赏花者,漫游山峰,赏花观云,岂不快哉?尾联“云涛浩浩不堪裁”,白云飘飘,虚无缥缈,尽现罗浮之仙气。岭南诗派其他诗人,也不乏以罗浮为题材的诗作。譬以“岭南三大家”之首屈大均为例,即有《罗浮》《游罗浮作》《罗浮放歌》《罗浮探梅歌为臧喟亭作》《罗浮对雪歌》等篇,又有《游黄龙洞》《冲墟观》等与罗浮有关的篇章,在其他诗作中也多有提及罗浮。
荔枝作为岭南特有的物产,更是频繁出现在岭南诗人的诗作中。唐代诗人白居易《长恨歌》中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初展荔枝之魅力。宋代诗人苏轼被贬惠阳,写下“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千古名句,更使人对荔枝产生浓厚的兴趣。但是,若与岭南诗人对照,即便是“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苏轼,尚是品荔的“外行”。岭南诗派的荔枝诗数量繁多。仅屈大均,以荔枝为题名的诗就有73 首,其中有《香荔》《荔支》《从人乞荔枝》《食荔罢柬族叔友》《荔枝酒》,又有《荔支》16 首、《广州荔支词》52首。诗中涉及的荔枝品种有挂绿、尚书怀、火山、小华山、红绣鞋、犀角子、丫髻、绿核、状元红、绿罗袍、大丁香、小丁香等等。如《荔支》(其七):
“新梳宝髻牡丹崧,旧染绫襦荔子同。金钏换来媚夫婿,一盘都是状元红”。①中山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所编:《全粤诗》(第二十四册),2008年版,438页.状元红乃荔枝品种之一。诗中生动描摹一个新梳了宝髻,穿着家常的旧衣的美娇娘,不惜以金钏换来一盘荔枝,为夫婿捧上。题材朴素,画面真实生动。又如《广州荔支词》(其四):“六月增城百品佳,居人只贩尚书怀。玉栏金井殊无价,换尽蛮娘翡翠钗。”②中山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所编:《全粤诗》(第二十四册),2008年版,425页.
尚书怀也是荔枝品种之一。相传,明代尚书湛若水从福建枫亭怀核而归,交给乡人培植而成,因此得名“尚书怀”。能让湛若水远道怀核而归,自然是佳品。由诗观之,的确是备受当地人喜爱的珍品,虽然价格高昂,岭南青年女子也不惜以钗相换。苏轼慨叹“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王士祯以不得啖新荔为恨,但不惜以金钏、翡翠钗换得,其中意趣估计非蛮娘不可体会。不惜用金钏和翡翠钗来换取荔枝,可见民众对荔枝的喜爱,也尽显岭南女子的率真、淳朴。
当然,岭南诗派诗人取材广泛,除题咏本地风光物产外,也广涉宦游旅居的异域风光,也深入生活,刻画社会现实,无论哪种类型,大多贴近生活,取材真朴。如“南园五子”之首,明代诗人孙蕡,有《南京行》《平原行》《平原田家行》《织妇词》《蚕妇词》《渔父词》《樵父词》《耕父词》《牧羊词》《采菱曲》《采莲词》《田家欢》等,仅从题名,便可窥其题材之真朴。
岭南地处南中国一隅,因五岭横亘,自古远离中原政治文化中心,不尚虚谈的生活传统孕育了岭南人求真的文化性格。岭南地处亚热带,气候温润,土壤肥沃,滨江沿海,物产丰富,多劳多得的劳作规律滋养了岭南人务实的精神特质。岭南人的求真、务实灌注于诗歌,体现于题材的平凡朴素,也体现为语言的真朴自然。
开岭南诗派真朴之先河者,邵谒也。邵谒,唐代“岭南五才子”之一。其诗题材广泛,内容充实,语言真朴,同情劳动人民疾苦,抨击时事,敢为被压迫者鸣不平。其诗《寒女行》:“寒女命自薄,生来多贱微。家贫人不聘,一身无所归。养蚕多苦心,茧熟他人丝。织素徒苦力,素成他人衣。青楼富家女,才生便有主。终日著罗绮,何曾识机杼?清夜闻歌声,听之泪如雨。他人如何欢,我意又何苦?所以问皇天,皇天竟无语。”③〔清〕彭定求編《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605 卷21.全诗不用彩绘言辞,少用修辞手段,朴实无华,以寒女的角度,将生活辛酸一一道来,借寒女之口,问皇天为何如此不公。寒女之苦,感人泪下,命运之不公,令人愤恨。全诗语言真朴淳厚,摒弃纤丽浮华的敷饰,对寒女的同情真挚而深切,真朴的语言和真挚的情感融合,使得诗歌自然天成,感人至深。
邵谒之后的岭南诗人,如宋代的余靖,明代的区大相,明末清初的屈大均、陈恭尹,清代的黎简、宋湘,近代的黄遵宪、康有为等,都奉行语言真朴的宗旨。诗人陈恭尹人生坎坷,历尽沧桑,不改初心。一首《厓门谒三忠祠》:“山木萧萧风又起,两 横 波浪至今悲。一声望帝啼荒殿,十载愁人拜古祠。海水有门分上下,江山无地限华夷。停舟我亦艰难日,畏向苍苔读旧碑。”④董上德著:《岭南文学艺术》,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40页.慷慨悲凉,真朴感人。近代诗人黄遵宪,主动学习民歌创作,一些诗歌作品不仅颇有民歌风味,而且语言朴实到极致,洗尽铅华,返璞归真。如《山歌》(其三):“买梨莫买蜂咬梨,心中有病没人知。因为分梨故亲切,谁知亲切转伤离。”⑤董上德著:《岭南文学艺术》,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54页.全诗几近口语,无一生僻字,不用典故,不作修饰,读来通俗晓畅。巧妙运用“梨”与“离”的谐音,更用“心中有病没人知”一语双关,语句浅而含意深,表面看来轻松诙谐,却蕴含日常经验、情感创伤和人生历练,深入人心,振聋发聩。
语言真朴自然,多用直述,少用修饰,善于向民歌学习,犹如粤曲或客家山歌,可唱可诵,是岭南诗歌最明显的语言特色,也是岭南诗派真朴之质的体现。
人类情感丰富而复杂,时常从四时变化、人生际遇、命运变幻中获得丰富而复杂的情绪和感悟。而诗人,由于更高的文化素养而更擅长于表达和阐述情感;由于更深厚的文化底蕴而更容易迸发倍加浓烈的情感。这些情感,由大处而观,关乎国家命运,百姓民生,由小处而看,不过故园之念,儿女之情。无论大处小处,唯真最为动人。
关乎国家,关乎民生的代表,譬如孙蕡《平原行》:“古原县郭如荒村,家家草屋荆条门。自罹丧乱新复业,千家今有一家存。稚子采薪割蒿草,妇女携筐拾梨枣。丁男应役不在家,长驾牛车走东道。黄河水涸无鱼虾,居人七月方食瓜。人烟星散不成集,棠梨苦叶烹为茶。凌州九月官税促,黍子在田犹未熟。春霜夏旱蚕事空,不卖新丝卖黄犊。银河七夕如水流,明年麦好君莫愁。”①中山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所编:《全粤诗》(第三册),2008,83页.这首《平原行》,是孙蕡任山东平原县(今山东聊城)主簿时所作,用细致入微的笔刻画平原百姓草屋荆门,无薪无食,官税催逼,卖牛以偿的艰难生活,表达了真挚、深切的同情。最后两句“银河七夕如水流,明年麦好君莫愁”,又舒缓了悲伤,灌注安慰和鼓励,体现出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和昂扬的乐观主义精神。全诗俱用白描,语言朴素,情感真挚,感人肺腑。
表达故园之念的诗作,譬如与孙蕡并称“南园五子”的诗人李德,其诗作《立秋日登汉阳朝宗楼怀乡中诸友》:“湖山兴不浅,而我亦淹留。得罪缘微禄,怀君属早秋。淡云乡树远,孤月旅情幽。借问衡阳雁,何时到广州。”②中山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所编:《全粤诗》(第三册),2008,38页.立秋之日,登高望远,怀念故园故友,既恼为微禄而离乡背景,又惜云淡树远,故乡遥不可及。客居他乡的幽幽思念,只能寄托于衡阳之雁。游子思乡而不可回,幽幽情怀,跃然纸上。李德另有《寄孙典籍仲衍》《王彦举南雄省亲》《寄妻弟郑子玉》等诗,皆作故园之念,风格相近。
儿女之情之表达,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多含蓄婉转。感人至深的苏轼词作《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由“十年生死两茫茫”起,止于“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多情的陆游写出《沈园二首》,由“城上斜阳画角哀”起,而止乎“犹吊遗踪一泫然”。这样的发乎情,而止乎礼,婉转含蓄,似乎是中国古典爱情诗的惯例。但儿女之情虽无关大义,却也足于椎心刺骨,同为悼念亡妻,岭南诗人在诗作中对此有更真挚感人的表达。夫人王华姜早逝,屈大均作《继室王氏孺人行略》《哀华姜诗跋》《葬华姜文》《哭内子王华姜》等悼念。其中《哭内子王华姜》十三首,哭悼亡妻,情感真挚,哀痛悠长,浩浩汤汤,直至千三百三十言。其第八首:“凄凄灯火光,照我空房寒。旨酒谁与饮,弹琴谁与欢。彷徨泪橫迸,不寐茹哀叹。衾帱不忍展,翰墨不能看……上天恶贤淑,使我成孤鸾。梦想何时衰,忉怛摧心肝。”③中山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所:《全粤诗》(第二十三册),2008,22页.痛失爱妻,空房孤影,悲从中来,直摧心肝。
梁佩兰《金茅山堂集序》有云:“情之不真,非诗也。”[5]44可谓岭南诗派对情感之真的代表性表达。来自生活的最平凡、最朴素的题材,用最朴素的语言进行表达,加之真情灌注,自然天成,最能打动人心。若用岭南话语来表达,则如取至真之食材,投入至朴之陶瓮,以真情之火慢熬,成至味之汤。
王士祯《池北偶谈》谈岭南诗派云:“僻在岭海,不为中原、江左风气熏染,故尚存古风耳。”[7]这是对岭南诗派真朴诗风的肯定。岭南诗人虽不甚重视诗歌理论的探讨,从唐代至近代,没能标榜出朗朗上口的诗学主张词,以至于有论者对岭南诗派产生质疑。究其原因,恐怕与岭南人长年养成的务实、低调、沉稳、内敛的族群性格大有关系,也与岭南诗派诗人追求真朴不尚虚谈的个性有关。但是,这些并不妨碍不少诗人在诗歌、诗话中提出自己的诗学理论,影响较著的有以下三种。
岭南诗派中影响显著、传承广泛的诗论,当首推陈献章的“以自然为宗”。陈献章乃明代岭南文人之集大成者,被奉为一代思想家、文学家、教育家,在书画、音乐方面也有很高的造诣。陈献章开创白沙心学,打破程朱理学的沉闷和僵化,开启明代心学先河,是岭南地区唯一一位从祀孔庙的大儒。身为理学家的陈献章从自然事物中观察天理流行,用平易的语言来宣扬天道义理,在诗歌创作上也奉行“自然”的宗旨。在诗歌创作上,陈献章主张“诗贵平易,洞达自然,含蓄不露,不以用意装缀,藏形伏影,如世间一种商度隐语,使人不可模索为工。”[7]74从“诗贵平易,洞达自然”来看,“自然”是一种审美境界,一种艺术风格,同时也是诗歌的美学追求。而实现这种“自然”之美学追求的途径,就是“有学无学,有觉无觉”,“水到渠成,鸢飞鱼跃”①陈献章著:《示湛雨》,中山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所编,《全粤诗》(第四册),2008年版,第107页.的自然天成。
这种“以自然为宗”的诗论,不仅影响了陈献章自己,也影响了后来的岭南诗人。陈献章的嫡传弟子湛若水,继承了陈献章的诗论观点。稍后于陈献章的南园五子之一黄佐,及黄佐的学生李时行等,也深受陈献章的影响,以自然为宗。
清代诗人宋湘,文采风流,诗作出类拔萃,有“岭南第一才子”之称,是清代中叶岭南三大诗家之一。在诗歌创作上,宋湘提出“我诗我自作”的主张。宋湘诗作《湖居后十首》(其八):“中夜不能寐,起来读我诗。我诗我自作,自读还赏之。赏其写我心,非我毛与皮。人或笑我狂,或又笑我痴。狂痴亦何辞,意得还自为。历历湖上山,又是夕阳时。”[1]184在这首诗中,宋湘明确提出“我诗我自作”的主张。甚至不仅是“我诗我自作”,还要高声呼喊:“自读还赏之”,“赏其写我心,非我毛与皮”。这是诗人对诗歌创作的独特见地,也是诗人重视自我、张扬自我的体现。同时,也为岭南诗派后续诗论的发展指引了方向。
清末,诗界革命先锋,诗人黄遵宪举起“我手写我口”的大旗,明确提出:“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②黄遵宪著:《杂感》《人境庐诗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42页.黄遵宪出身官宦家庭,曾任驻日本公使馆参赞,驻美国旧金山总领事,驻英国公使馆二等参赞,驻新加坡总领事,回国后先后任江宁洋务局总办,湖南长宝盐法道(代理湖南按察使)。黄遵宪曾出资并亲自参与创办《时务报》,参与维新变法,可谓时代弄潮人。他眼界开阔,思想敏锐,真知灼见,在诗歌创作方面,主张不依傍古人,不模仿他人,直抒胸臆,自成风格。又主张诗歌要与社会现实紧密联系,用诗人之笔,来表达诗人的主张,来影响世界的进程。因此,他所提出的“我手写我口”,不仅是诗歌创作的理论追求,更是诗歌影响世界的现实意义的体现。
岭南诗人之崇尚真朴,不止这三家之言,陈永正先生说:“丘濬《与友人论诗绝句》一首,可说是岭南诗论的总纲,后世论者每从此化出。诗云:‘吐语操词不用奇,风行水上茧抽丝。眼前景物口头语,便是诗家绝妙辞。’丘濬是一位理学家,深明人天之理,其论诗主张纯任自然,如风行水上,如蚕茧抽丝,不须专意出奇。只写眼前风物,只用口头言语,便是诗家绝妙之作。”[1]18岭南诗派诗学理论从丘濬起,就崇尚自然,追求真朴。从陈献章的“以自然为宗”到宋湘的“我诗我自作”,再到黄遵宪的“我手写我口”,虽然语言表述不同,但一脉相承的,是对自然和真我的推崇,究其核心,就是真朴二字。
岭南诗派对真朴的追求不仅体现在诗作及诗论之中,也体现在岭南诗人的人生。由于远离政治中心,习惯于和山水打交道,岭南诗人对官场文化淡薄,热爱平民化生活,崇尚真朴人生。对官场文化淡薄,非指岭南诗派不入仕流。事实上,岭南诗派不但不是不问朝政、超然物外的隐逸诗派,而且是积极入世、兼济天下的诗派,汪辟疆言“此派诗家,大抵怵于世变,思以经世之学易天下,及馀事为诗,亦多咏叹古今,指陈得失”[8]。岭南诗派诗人胸怀天下、心系生民,欲以毕生所学所能济天下苍生,譬如张九龄、孙蕡、湛若水,譬如近代之康、梁,或如忽儒忽释之屈大均,无不如此。而异于其他文学群体的是,岭南诗派的诗人,不以富贵喜,不以贫贱悲,对人生际遇始终保持着淡泊的态度,体现出一颗岭南人奉为圭臬的“平常心”。佛家言:平常心即是道。常怀平常心,无是非、无取舍、无得失,返自然,归真朴。
“粤诗之祖”张九龄,作为唐朝开元年间重要的政治人物,曾经权倾朝野,后因李林甫排挤,被贬荆州。张九龄谪居荆州,退而自守,清高自洁,写下《感遇》诗:“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以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①〔清〕彭定求编:《全唐诗》(047 卷),中华书局,1960,29.此诗开篇以兰、桂自喻,清露高洁,有屈原之风,结尾“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芳心自许,不求人知,有超脱屈原之势。“岭南诗宗”孙蕡,宦海浮沉,几经起落,起时尽一己之力为苍生代言,落时隐居故乡读书。56 岁,因胡惟庸案余波而受牵连问斩。将斩之时,监斩官劝他上疏自白,孙蕡竟放弃上疏,吟五代诗人江沩《临刑诗》:“鼍鼓三声急,西山日又斜。黄泉无客舍,今夜宿谁家”,仰天长啸,从容赴死。[9]白沙心学奠基人陈献章,世称白沙先生,屡试不第,后居乡讲学,屡荐不起,逍遥于自然,养浩然之气,提出了“天地我立,万化我出,宇宙在我”的心学原理。成为广东唯一一位从祀孔庙的大儒。白沙心学代表人物湛若水,27 岁得中举人之后不是继续功业,而是毅然赴江门就学于陈献章,为表学习决心,不惜焚毁“路引”以断后路。陈献章逝世后,湛若水为陈献章服丧三年,至39 岁方在母亲再三规劝之下,北上赴考。晚年又将主要精力投放于文教活动,兴办学校,传播白沙心学。“岭南三大家”屈大均、陈恭尹、梁佩兰三人皆为“性情中人”。屈大均忽儒忽释,忽还俗,忽从军。他早年赶过科考,后来出家做过和尚,酷爱游历名山大川,屡次参与抗清活动。晚年潜心著述,安于稼穑,致死不忘复明。陈恭尹之父陈邦彦反清复明失败,全家除陈恭尹侥幸逃走外均同时遇难。陈恭尹人生经历与屈大均颇为相似,始终不肯出任新朝的官职。晚年为居所取名“独漉堂”,以遗民身份终老。梁佩兰与屈大均、陈恭尹不同,清朝稳定后屡次参加科考,最终于60 花甲之年金榜题名,但却无意仕途,旋即归隐,以写诗结社为乐。
所谓文如其人,唯其人之真朴,并对真朴做切实的追求,方能在其作品中体现真朴。岭南诗派诗人的人生之真朴,不在于居庙堂之高,不在于处江湖之远,而在于功名得就之时不迷失自我,落魄流离之刻不轻视自我。肯定自我,坚定自我,不受人左右,不随波逐流,这种归真返朴的人生和艺术追求,使得岭南诗派从诗作到诗论,从作品到人生,通体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