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见顾随自注本《濡露词》研究

2020-01-09 14:08赵林涛赵天艺
关键词:周汝昌苦水创作

赵林涛,赵天艺

(1.河北大学 管理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2.武汉体育学院 新闻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顾随在创作上以词最为擅场,生前印有“《无病》《味辛》《荒原》《留春》《霰集》《濡露》六种词集,最晚一种《濡露词》代表了其词的最高水平。《濡露词》二十二首,作于1943年8月到10月间。集名“濡露”,乃取杜甫《北征》诗中“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之义,意谓不分良莠皆集一处,是个谦虚的说法。

一、《濡露词》的四种版本

2017年底,笔者幸于周汝昌先生之女周伦玲老师处得见留有顾随亲笔批注、题识的一个《濡露词》抄本,我们且名之为“自注本”。此本乃由顾随弟子孙铮(字正刚,号晋斋)手抄,所用为“燕京大学”稿纸,线装。封面有周汝昌题签,识曰:“正刚手录赠本。五二年秋九月,射鱼署于锦里之华西坝。”“射鱼”即周汝昌,时在华西大学任教。扉页正中题有“濡露词”三字,上款“晋斋录本”,末署“壬辰秋陈云诰”,农历壬辰年即1952年。

据卷末顾随题识及其他相关线索,此本之形成、流转本末可大致还原如下:1949年秋至1952年夏,顾随以“风疾”居家修养。期间,燕京大学弟子孙铮手抄《无病》《味辛》《荒原》《留春》《霰集》诸词各一过,唯独没有找到《濡露》词,而顾随手中也已无存。及至1952年夏,顾随病体渐痊,无意间于故纸堆中检得燕大弟子滕茂椿手抄稿(未见),于是随手点定,附加自注,并将此示之孙铮。孙铮不仅据以抄了原词,还为顾随预留空间,请他亲自将批注复录其上。从词句的些许改动处及孙铮按语来看,此本抄就之后,又当曾与印本进行过核校。孙铮与周汝昌是同学密友,此本稍后寄给了周汝昌,并得在周家保存至今。此本最可贵处在于有顾随本人的批注,或改易,或注释,或说明,或评述,是研究作者词创作的立意、技法、观念、成就等不可多得的材料。本文以下所引《濡露词》中各词,均以自注本中顾随修订后者为准。

除此自注本外,我们今天能见到的尚有《濡露词》的一个印本、一个稿本和其中十八首词的初稿,从中正可一睹诸词锤炼而至定型的过程。以下略述这三个版本的来历和关联。

初稿。顾随非常看重自己在燕京大学任教时的弟子周汝昌,但两人晤对的机会很少,大多时候是用书信进行交流。周汝昌致顾随的书信悉毁于“文革”期间,而顾随写寄周汝昌的手札和作品手稿则大多幸存下来。《濡露词》中的十七首,便出现在1943年8月16日至10月24日二人的邮件之中。信中多有谈及创作过程和推敲字句之语。又,10月24日信中写道:“重阳前以赫蹄笺写得五纸,因循未发出,兹一并奉上一看”[1]卷九94。可惜这“五纸”尚未得见,或即《濡露词》其余五首亦未可知。

除寄给周汝昌的这十七首词外,还有一首《临江仙·秋宵无寐口占》见于1943年10月22日致弟子滕茂椿(号莘园)的信中,只是没有附加评注。

稿本。顾随的诗词手稿,经常会被知近的弟子拿走传看,他也常请弟子帮忙誊抄,而原稿往往留在弟子手中。在滕茂椿的珍藏中,便有《濡露词》稿本一卷。词用小楷抄在印有顾随斋号“习堇庵”的朱丝栏十五行笺上,每纸对折,共二十纸,与“苦水手写本《金刚经》”合订成册①2012年4月,滕茂椿先生亲将此册并《稼轩词说》稿本三卷赠与顾随六女顾之京教授。。此本文字,与后之印本几无出入,与周汝昌书信往来推敲的成果亦见其间。

印本。1944年春《濡露词》的印行,要归功于顾随一位辅仁大学时期的弟子史树青(庶卿)。起初,顾随并无将这些词付印的打算,皆因“史子庶卿见而好之,既得予同意乃付之排印。”(《濡露词》小记)[1]卷一,第179页印本宣纸线装,乌丝栏,半页九行,行十八字,天头地脚较多留白,基本沿用了顾随词集装帧的一贯样式,题签不知出自谁人手笔,卷末附有勘误表一张,印数为二百册②顾随六种词集中仅《霰集词》因陋就简采用平装,且未标明印数;其余五种,均为宣纸线装,除《濡露词》印二百册外,皆印五百册。。

《濡露词》一册,实为《濡露词》与《倦驼庵词稿》的合集,后者收《蓦山溪·大雪西郊道上作》等十首,但作者对其似并不甚满意。印本《小记》中言:“至《倦驼庵词》则皆前乎此二年中之作,破碎支离,殆尤甚于《濡露》也。”[1]卷一,第179页自注本题识也说:“此殊不佳,以删去为得。此本无之,不算缺憾。”自注本中并未抄录这十首词,本文亦未将之作为讨论的对象。

在自注本题识中,顾随如此评价《濡露词》一集:“半生学词,天赋人力、生理世情,举可以于此消息之,是之先之后,诸作弗如也。则以先乎是者,造诣尚浅,其量虽多,工夫固不敌乎此;后乎是者,吾已肆力为诗,偶作乐章,思致又大逊乎此也。”以下重点结合作者的自评、自注和与弟子的切磋记录,试述《濡露词》的创作背景、思想性、艺术性,以及顾随的开拓创新精神。

二、《濡露词》的创作背景

顾随少时接受的是传统的家塾教育,学习的重点是四书五经、唐宋诗文、诸子寓言等,晚到十五岁时才接触到词之一体,而兴趣和天赋却令他与词结下终生不解之缘。顾随二十岁时开始自学为词。1927年三十岁时印行第一种词集《无病词》。随着1928年夏《味辛词》和1930年冬《荒原词》的面世,顾随已是蜚声平津的“苦水词人”。此时,他却忽而“肆力为诗,摈词不作”(《留春词》自序)[1]卷一,第106页,并于1934年秋印行了平生唯一一部诗集《苦水诗存》(与《留春词》合为一册)。1933年后,研究和创作的重心又开始转向散曲和杂剧,“诗词散文暂行搁置”(1933年10月2日致周作人书)[1]卷九,第4页,成果则是1937年春印行的《苦水作剧》。尽管誓言“断断乎不为小词”(《留春词》自序)[1]卷一,第106页,尽管立志“专力于剧曲之创作”(《濡露词》小记)[1]卷一,第179页,然而,词的创作终究未曾停止,个中原因,用顾随自己的话说:“词也者,吾少之所习而嗜焉者也。憩息偃卧之余,痛苦忧患之际,定力既弛,结习为祟,遂不能自禁而弗为”(《濡露词》小记)[1]卷一,第179页。于是又有了1941年印行的《霰集词》和1944年印行的《濡露词》。

以上回顾的是顾随的填词经历。就时代背景而言,1941年12月,燕京大学被日军封闭,顾随转而专任同为教会学校的辅仁大学。无论生活怎样艰难,他始终坚持不去日伪控制的学校任教。抗战期间,他的苦闷情绪时时流露在作品中,如“风雨正凄凄,何处胶胶午夜鸡”(《南乡子》四首其三)[1]卷一,第148页、“一度登高,一回念远,一番垂泪”(《灼灼花》[日落苍茫里])[1]卷一,第150页,等等。“南国书来消息好,微笑,四山如画散秋阴”(《定风波》[昨夕银一穗金])[1]卷一,第154页,这是前线捷报传来之后难掩的喜悦。“黄河尚有澄清日,不信相逢尔许难”(《鹧鸪天》[不是新来怯凭栏])[1]卷一,第151页,这是对抗战终将胜利的渴望和信心。完成于1941年的杂剧《馋秀才》是顾随托言明志之作,剧中的落魄秀才赵伯兴宁肯住僧舍、教村学、喝白粥,也不摧眉折腰去伺候县太爷;曲词更有道:“我若是拿得动刀,我若是抡得动枪,到得那两军阵上,我也去入伍吃粮。”[1]卷一,第344页如此坚贞的心意,如此直面的表达,作者的精神和胆气令人钦佩。此剧1941年刊载于地下抗日爱国组织华北文教协会编印的《辛巳文录初集》。

就具体创作背景而言,《留春词》之后,按时间顺序由远及近,以下三种创作活动或直接或间接会对《濡露词》的创作产生积极的影响:一是和《花间集》。1935年底,顾随假中在家养病,读友人所送《花间集》,并择《浣花词》五十四首、《花间词》五十三首、《阳春词》四十六首而和之,辑为《积木词》①《积木词》收词共153首,未印行,今存自序及俞平伯序各一、题卷尾诗6首,词仅辑得49首。一卷。二是谱写杂剧。按照自己的“五年计划”,从1933起,顾随在杂剧上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先后作《飞将军》《再出家》《祝英台》《马郎妇》四剧各四折一楔子,1937年辑为《苦水作剧》;1941年10月完成《馋秀才》二折一楔子;1942年初谱成《游春记》两卷共八折两楔子,1945年编为《苦水作剧第二集》。三是撰著“词说”。顾随接纳弟子滕茂椿的建议,“用语录体一如堂上讲课”[4]58,选辛词二十首而为《稼轩词说》,继又乘兴选苏词十五首写成《东坡词说》,之后还有说大晏词的计划,并已选得十首,惜未遽动笔而终成画饼。《濡露词》的创作,正值撰著苏、辛“词说”的间隙。以上几种创作活动,大大丰富了顾随的韵文理论和创作积累,使其在随后《濡露词》的创作上显得更加驾轻就熟,更加自在从容。

顾随作《濡露词》的那两个月,也是在“病中”。1943年9月2日,他在写给弟子周汝昌的信中说道:“秋阴不散,心绪难佳,夜间每苦失眠。辗转无憀,则口占小词……”[1]卷九,第83页这是《濡露词》创作的最为具体直接的背景了,而这也注定《濡露词》二十二首必将承载更多的情感与寄托。

三、《濡露词》的思想性

自注本《濡露词》题下,顾随开宗明义:“要于苦水长短句中见苦水么?祗这是。”我们固然能从一个人的作品中读出许多内容,而顾随首先提示我们的是,《濡露》一集,足可见“苦水”其人,亦即他的思想和生活状态。

依照惯例,顾随常会择两句最能代表本集要旨的句子印在扉页上,《濡露词》扉页题辞为:“篆香不断凉先到,蜡泪成堆梦未回。”出自集中一首《鹧鸪天·不寐口占》,其词曰:

老去从教壮志灰。中年何事已长悲。篆香不断凉先到,蜡泪成堆梦未回。 星历落,雾霏微。遥山新月俱如眉。寒花无数西风里,抱得秋情说向谁。

从教,任凭、听凭之意,起句说人老了志气消磨本在情理之中。中年,又该持何种心态呢?接下来一句,在抄寄周汝昌的信中原作“不堪中岁已长悲”;稿本又作“中年早已自伤悲”,天头注有“次句原作‘那堪中岁已长悲’,拟不改”;待到正式排印时所用即为“那堪中岁已长悲”。再三斟酌顾随仍不满意,1952年在自注本中又改作“中年何事已长悲”,注称:“惟第二句弱,兹重改定,仍不佳,但已站得住了,即亦不动它。”与此前三者相比较,原本的“不堪”“那堪”被易之以“何事”——为何、因何?少了些“无奈”,多了重“追问”。那么“长悲”到底由何引发?“篆香不断凉先到,蜡泪成堆梦未回”一句道出个中情由。结合作者当时所处的时代和身世背景,不难理解,“凉”的不只是秋气,“梦”却是沦陷区人民光复的渴望。全面抗战开始后,顾随由于家累不得不滞留北平过着屈辱的生活。不少昔日同事、弟子相继去了大后方,身边除了老妻、弱女,可共谈者越来越少,当此凉风骤至之日、长夜不眠之时,胸中的苦闷愈发无处排遣,由此也就有了结尾处“抱得秋情说向谁”的叹息。这是作者内心苦楚形象而曲折的流露,又是坚贞心志深婉而凄美的表达。

《濡露词》中,多处直接道及佛和禅,如《南歌子》(澹澹新秋月)中的“学参犹未会无生,何日横担楖枥万峰青”;《青玉案》(行行芳草湖边路)中的“一龛灯火人垂暮,案上楞严助参悟,瓶钵单丁成苦住”;《鹧鸪天》(谁道先生老更狂)中的“羁身北地非吾土,稽首金天向法王”,如是等等。欲解词中意趣,先须了解顾随与禅的因缘。大约在他1929年到燕京大学教书后,依次读过《传灯录》《五灯会元》等禅宗典籍。1933年其父顾金墀的去世,成为顾随与禅最大之因缘,自此《法华经》《楞严经》《金刚经》及《大乘起信论》等常备案头。《禅与诗》文中写道:“当此身心衰弱之时,才感到历来所学,并不能帮助自己渡此无可奈何之关头。至此方思学禅,原意是即或不能在此中辟一大道,亦可稍睹光明也。”[1]卷三,第386页后不数年,日寇犯境,北平“八载沦陷”,生民“坠落胡尘”,由此益发“求道念切”。(《揣龠录·从取舍说到悲智(上)》)[1]卷三,第434页到1947至1948年间,顾随曾应张中行之邀,在其主编的佛学月刊《世间解》上连载谈禅系列文章《揣龠录》,用张中行的话说:“由分量重、反响多这方面说,列第一位的是顾先生这一篇。”(《顾羡季》)[6]136

作为教师,作为文人,禅学思想自然会流露在顾随的课堂上和作品中。周汝昌在《〈苏辛词说〉小引》中的一段话不愧为知师之言:“凡是真正知道先生的,都不会承认他的思想中受有佛家的消极影响。正好相反,先生常举的,却是‘透网金鳞’,是‘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其精神是奋斗不息、精进无止的。他阅读佛经禅录的结果,是从另一个方面丰富了他的文学体验,加深了他的艺术修养。”[5]103来看一首《临江仙》:

过却中秋几日,看看又近重阳。晚来扶杖且彷徨。九城低晚日,双鹭起秋塘。 尘世依然黯淡,梦华取次辉煌。诗心禅定互低昂。不辞三折臂,从断九回肠。

上片写重阳节前的一天傍晚,作者扶杖来到什刹海边,眼见日暮西垂,鹭鸶惊飞,一派萧瑟。下片由景及情,联想现实世界依然暗无天日,心中的期冀却更加强烈。“辉煌”的“梦华”激励着“诗心”,“黯淡”的“尘世”启发着“禅定”,“诗心禅定互低昂”,济世之心与出离之念交替起伏,看似矛盾,实则相生相成。“三折臂”,典出《左传·定公十三年》:“三折肱,知为良医”。后以此喻历经磨难,方能造诣精深。“九回肠”,语本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是以肠一日而九回”。愁肠回转旋绕,比喻忧思到了极点。“不辞”是不推卸不躲避,“从”是从教,任凭。理想与现实最终归结一处,化为行动的力量,作者的坚贞心志和担荷精神于此彰明较著、掷地有声。

在顾随的词作中,还有一种乐观主义精神贯穿其中。尽管秋光“好似春光也断肠”(《鹧鸪天》[谁道先生老更狂]),但是“后期无奈是佳期”(《鹧鸪天·秋日晚霁有作》)①《濡露词》二十二首中,有三首以此“佳期”一句而足成之。另两首分别为《浣溪沙·后期七字叶九以为佳再赋》和《临江仙·后期七字意仍未尽再赋此章》。,丝毫弱化不了作者对美好未来的热切期盼。这种“乐观”,不仅缘于对胜利的信念,还有作为教师的责任。在课堂上,他讲雪莱《西风颂》中的诗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2]11他“以比兴寄托为手段,把自己的精神负荷和痛苦、对祖国的节操和忠贞,交付学生,使学生能以灵犀相通,心领神会。”(杨敏如《永久的怀念》)[3]10

《南歌子》(澹澹新秋月)中,顾随曾经自问“何日横担楖枥万峰青”?②楖枥:木名,即楖栗,可做杖。亦为手杖、禅杖的代称。1943年8月27日顾随致周汝昌信中说道:“‘横担楖枥不逢人,直入千峰万峰去’,吾读《传灯录》《五灯会元》,时时见之,究是谁氏之句,却从来不曾晓得。此刻揣摩,或是晚唐诗僧集中语。”《南乡子》(秋势未渠高)中索性就地放下:“楖枥横担无分在,飘飘,白袷风吹过小桥。”穿着白色的袷袍,飘然行走在银锭桥上,这是顾随日常生活的又一写照。

作《濡露词》时,顾随住在前海西岸南官坊口二十号院,早晚有到什刹海边散步的习惯,词中几次写到此情形。《清平乐·早起散策戏仿樵歌体》一首尤其轻松可喜:

人天欢喜。更没纤尘起。高柳拂天天映水,一样青青如洗。 先生今日清闲。轻衫短杖悠然。要看西山爽气,直来银锭桥边。

这首形制小巧言语通俗的小词,有如一帧小照,形象而亲切。同样的场景、相似的情绪还曾出现在另外一首《木兰花令·薄暮什刹海散策》中:“晚来风定无尘土。扶杖过桥闲信步。爱他无限好斜阳,遍倚塘边垂柳树。山头黯黯阴云聚,天外纤纤新月吐。流波止水两悠然,要与先生商去住”。自注本在此首下注曰:“此词是苦水自己屋里事也,呵呵。”所谓屋里事,是相对其前一首怀古咏史的《风流子·旧恭定二邸见红蕉作》而言;重要的是这“呵呵”二字,词中蕴含的是一种怎样的发自内心的“乐观”,在九年之后的1952年、在彻底改天换地的新中国、旧作重温时还得如此乐出声来。

四、《濡露词》的艺术性

《濡露词》之所以在顾随诸词集中成就为最高,就艺术层面而言,或可从以下几点寻找答案:一,多年的韵文创作积累。从顾随二十岁约1917年开始作词算起到1943年,计有二十六年,此间创作重心虽时有偏移,但总以词、曲、诗等古体韵文为主,几种韵文形式的互相借鉴、相互影响必然也会丰富创作手法,提升创作水平。二,除了创作实践,顾随的本职是教师,且是一位非常出色的教师,既善于演讲,又善于解读。基于教学需要对古典诗文的广泛学习和深入研究,势必为其创作提供了不竭的思想和艺术、理论与实践的源泉。而1943年秋间《稼轩词说》和《东坡词说》的撰著,更成为《濡露词》创作直接的指导和营养。三,自古“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韩愈《荆潭唱和诗序》),顾随创作《濡露词》正当秋凉时候,“痼疾渐深,又沦陷日久,水深火热,故多凄苦之音”(自注本题识),这也当是其词更能打动人心的一个重要原因。除此之外,本文试从意象的选取和禅佛术语的运用两个角度,考察《濡露词》的表现手法和艺术特征。

顾随的日常生活很简单,无非读书、写书、教书,除了往来家和学校之间,便是到居处附近扶杖散步。《濡露词》二十二首,创作时间既在秋季,地点又集中于什刹海(净业湖)畔,所以选取的意象自然比较简单而密集。我们大致可将这些意象分为两类,一类是自然景物,多为秋景;一类是人文景观,都是旧观。秋景中之远景有“新月”“秋月”,有“晚日”“落照”“斜阳”,有“历落”的“星”。近景有“高树”“垂杨”“紫薇”“朱槿”“红蕉”“芙蓉”“芳草”“寒花”,有“流波”,有“止水”,有“鹭鸶”。壮阔之景有“一带遥山”,有“十里秋塘”,有“盲风”“阑雨”“阴云”“霞彩”“沧烟”,有“霏微”的“雾”。细微之景有“残蝉”“寒蛩”“黄蝶”“流萤”。旧观则如“九城”“九陌”“帝宫”“旧苑”“会贤堂”“银锭桥”,等等。如果将这些秋日里凄寒萧瑟的景物置于关河沦丧的时局背景之下,无疑便具有了比兴喻托的意味。

《濡露词》用语的另一突出现象是多用释家名词,如“无生”“法王”“欢喜”“大千”“解夏”“成坏”等,亦受禅宗语录影响,时而用到“(暴背茅檐太早)生”“(相伴西山)在”等助词。但是,顾随并不在词中讲禅理,这些名词的作用只是客观叙述情境状态而已。顾随自己在其谈禅著作《兔子与鲤鱼》①1947年6月起,顾随陆续作《揣龠录》谈禅系列文章十二篇,连载于张中行主编的佛学刊物《世间解》月刊(第十二篇《末后句》因杂志停刊,被张中行推荐发表在1950年2月印行之《觉讯》第4卷第2期)。《兔子与鲤鱼》即《揣龠录》之第八、九、十三篇之合集。自序中亦曾言道:“禅人读之,将嫌其非禅;非禅人读之,又将嫌其太似禅也。苦水不想骗人,顶门具眼底亦决不致为其所惑。但愿读者于其非禅处有以得苦水底文心耳。”[1]卷三,第459页弟子滕茂椿在该册跋文中阐明之曰:“两部词说,虽皆说文,而实致于道。兹之《兔子与鲤鱼》二篇则专谈道者矣,而其翦组之佳妙,文字之优美,直似说文之作。”[5]141以上虽在谈“文”,于词、曲、诗诸文体岂不然哉?

值得注意的是,我们既要看到学禅对于顾随为文、治学、授业全面而深入的影响,亦不得因此忽略他身负国仇、家累、病苦多重重压所表现出的忍辱、精进、担荷的修行功夫。此义可于下面两首《南歌子》中略窥见之。其一:

澹澹新秋月,疏疏过雨星。夜深深院少人行。只有竹梢清露坠流萤。 寥落今宵意,悲欢旧岁情。学参犹未会无生。何日横担楖枥万峰青。

这是《濡露词》开篇的第一首,乃是“夜深雨过无寐口占”,作于1943年8月15日,时《稼轩词说》刚刚脱稿,顾随“精神疲敝,眠食俱不能佳”(1943年8月16日致周汝昌书)[1]卷九,第81页。那天是农历癸未年的中元节,晚上一场雨后,月明星稀,人声寂静,院中只见一只飞萤撞上竹叶稍头的水珠,一同滚落尘埃。在这样一个格外清幽的不眠之夜,往岁悲欢不觉涌上心头。学禅已经十几年了,可是仍然没有会得“无生”的真谛,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一如古德,横担禅杖,直入山林,无挂无碍,得到彻悟和解脱?这一首笔致清新的小词,上片写景,动静得宜,下片写情,意与境合。细节处,“只有竹梢清露坠流萤”中的“坠”字,在“湿”与“坠”之间曾经斟酌再三,印本作“湿”,自注时又觉“坠”字更为恰当:“坠者,露也坠,萤也坠,一字双关,虽文法似不完备,而意致尚好,若作湿,便不如此生动。”诚哉。

另一首也是《南歌子》,却是《濡露词》的最末一首:

雨洗新秋月,霜飞旧帝宫。何须高馆落疏桐。九陌生尘无处不西风。 病久诗心定,愁多道力穷。人间万事等飘蓬。二十年前我已是衰翁。①此处有自注:“予廿六岁时曾有句曰‘身如黄叶不禁秋’。”盖出自1923年所为之《病中作》一首:“虫声四壁起离忧,斗室绳床真羁囚。心似浮云常蔽日,身如黄叶不禁秋。早知多病难中寿,敢怨终穷到白头。我有同心三五友,何时酌酒细言愁。”

作于重阳节(1943年10月7日)后数日,就意象言,“秋月”“飞霜”“西风”等秋景,“帝宫”“九陌”等旧观悉集一词;加之“病”“愁”“穷”,“飘蓬”“衰翁”等语,此章并无高亢的声调、激昂的情绪,甚至有些悲观、凄凉。然而作者于自注时又称,此词“用作前廿一章之总结,不能不存”。相比前首,从时间上说,此首约在前首之后两月,已是秋凉入骨;从空间上说,已经出离自家斋舍,放眼古城旧都。作者以孱弱之躯,含悲忍辱,苦苦支撑,已是筋疲力尽。1943年9月22日,顾随在致周汝昌信中说道:“噫!驼庵其真老矣夫,亟思学道,而情爱纠缠,解脱维艰,又所谓望道而未之见者与?昔年尚有豪气,能担荷,吃苦负重所不欲辞,比来衰废之躯殆不可堪,如何,如何!”[1]卷九,第89页

转眼到了1952年,顾随一病三年,此时刚渐痊愈,旧作重温,感慨系之:

嗟嗟,时代转易,既同飚轮,新陈代谢,亦似逐波。小道,岂同《广陵散》,即绝响焉庸何伤。若乃赏孤芳,珍敝帚,局外旁观,代为齿冷矣。顾年垂耳顺,前路就迮,衰疾侵寻,须发皓然,假于是时,得见壮岁画像,臂弓腰箭,牵犬呼鹰,能无惓惓?是则人之情也。(自注本题识)

五、顾随的创新精神

顾随学词的启蒙读物依次是《留青新集》《白香词选》《艺蘅馆词抄》和《六十名家词》等,对其影响最大的是辛弃疾,余者为周邦彦、吴文英、朱敦儒、晏殊、欧阳修、苏轼及秦观、柳永、韦庄、温庭筠、冯延巳等。

《濡露词》中直观可见的即涉及辛弃疾和晏殊、欧阳修、朱敦儒诸家。《浣溪沙》(一片西飞一片东)序称“日读《珠玉词》及六一近体乐府,借其语成一阕”,《珠玉词》的作者是晏殊,“六一居士”是欧阳修的号;《清平乐》(人天欢喜)题为“早起散策戏仿樵歌体”,“樵歌体”说的是朱敦儒的作品。顾随对辛弃疾自谓或有前生宿孽之缘,《稼轩词说》自序中说:“自吾始知词家有稼轩其人以迄于今,几三十年矣。是之间,研读时之认识数数变,习作之途径亦数数变……而吾之所以喜稼轩者或有变,其喜稼轩则固无或变也。”[1]卷三,第3-4页《濡露词》中《破阵子》二首乃有感辛词《鹧鸪天·徐衡仲抚干惠琴不受》而发对稼轩人品词风的赞叹。前首有句:“要识当年辛老子,千丈阴崖百丈溪,庚庚定自奇。”写罢“自诵一过,仍未见意”,于是再成一阕写道:“落落真成奇特,悠悠漫说清狂。千丈阴崖凌太古,百尺孤桐荫大荒,偏宜来凤凰。”即便如此,仍有余憾,自注本评曰:“上二首,以苦水当稼轩老子,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可见顾随对辛弃疾推崇之至,仰慕之至。

《濡露词》中还有效周邦彦的两首长调,一为《风流子·旧恭定二邸见红蕉作》:

作者于此自评曰:“苦水于清真词,曾下过一番工夫,此章稍露消息。”另一首是《烛影摇红·重阳前一日赋》:

十里秋塘,鹭鸶孤起沧烟外。布鞋毡笠送斜阳,相伴西山在。涉水芙蓉漫采。尽荒荒、荷枯柳败。一声唤起,隔巷行来,黄华先卖。 憔悴兰成,暮年辞赋多慷慨。看看明日是重阳,风叶生天籁。早识韶光易改。更三千、大千成坏。眼前犹自,尘满郊衢,云生关塞。

自评曰:“此章又是清真先生在苦水八识田中作怪。只起得尚好,后片愈写愈糟,亦不见得像清真,纵使像煞清真,也不像苦水了也。”这既是对此词面貌的说明,也是其一贯的创新精神的流露。即如前面提到的那首《清平乐·早起散策戏仿樵歌体》,词题虽说效法樵歌(朱敦儒),自注却说“不必定似樵歌,要自有小小意致”,二者所传达的艺术追求如出一辙。

顾随这种不蹈袭前人的开拓创新精神,几是填词之始即有之明确信念①参见叶嘉莹《纪念我的老师清河顾随羡季先生——谈羡季先生对古典诗歌之教学与创作》(《顾随文集》代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1月版,第792-796页。。早在1927年所作《临江仙·题纳兰〈饮水〉〈侧帽〉二词》中便有“自开新境界,何必似《花间》”之语。1930年卢宗藩(伯屏)在为《荒原词》所撰序中言道:“人之读《无病词》者,曰是学少游、清真;读《味辛词》者,曰是学樵歌、稼轩。不知人之读是集者,又将谓其何所学也。……作者固一任感情之冲动而不加以遏止约束,而极其所至亦未必无与古人暗合之处。要其初,本无心于规规之摹拟,盖假词之形式而表现其胸中所欲言。当其下笔,不自知为填词,其心目中庸讵复有古人?惟其忘词,故词益工;惟其无古人,而后或与古人合也。”[1]卷一,第96页卢宗藩是顾随挚友,知其性本“崛强奔放”,不愿见其“平淡萧疏”,更恐其落入寻常窠臼、随着年龄增长而渐趋“硬化,而衰老,而干枯”,以上皆当是知人之论,肺腑之言。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样一篇序文,也未尝不能理解为顾随本人借卢氏之口对庸评俗议的辩白和对自身的警示。在随后的创作中、在后来几部词集的序跋中,这种自主的创新精神不断延续,不断强化。辑印《留春词》时,顾随自云其作词时“并无温、韦如何写,晏、欧、苏、辛又如何写之意”(《苦水诗存》自序)[1]卷一,第364页。《积木词》卷尾题诗其六复曰:“人间是今还是古,我词非古亦非今。短长何用付公论,得失从来关寸心。”[1]卷一,第139页及至晚年编订《闻角词》时,尚称:“四十年来,填词心仪稼轩,今兹所作,命意取材,颇能自有树立,不为辛老夫子所囿,用是自喜。”(《闻角词剩》题记)[1]卷一,第195页于稼轩且如此,遑论别家;于填词也如此,其他复何言哉!

顾随是现当代中少有的以旧体诗词创作为务的作家、学者之一,“苦水词人”既称著于当时,也于近年受到学界和广大诗词爱好者的追捧。而一部《濡露词》,堪为顾随词的代表。于《濡露词》中,我们可以领略作者遣词立意的深厚功力,可以感佩一介寒儒的风骨节行,也可以读出一个有血有肉的顾随。

猜你喜欢
周汝昌苦水创作
把苦水倒给大海
杨晓东摄影作品赏析
——苦水“二月二”社火组照
蜈蚣井的传说
天津举办纪念周汝昌先生百年诞辰系列活动
《周汝昌百年诞辰纪念专辑》出版
苦水街高高跷:从700年前走来的古老艺术
《一墙之隔》创作谈
周汝昌为何称沈从文为真学者
创作随笔
创作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