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志立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州510006)
评点之学始兴于宋代,是古人阅读文本时将自己的心得感悟以短小精悍、生动活泼的语辞批注在文本上的一种品评方式,也是表达自己文学观念的一种特殊形态。评点文学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的主要组成部分,而赋学评点又是构成评点文学的重要因素。因此,探讨赋学评点,旨在拓展、深化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之间的关系,窥察其所呈现的不同的内涵与特征,而且在此基础上进一步丰富中国赋学批评的理论体系。
按照批语书写位置的不同,可将其分为题下批、眉批、旁批、夹批、尾批、总批六种形态,正是这些不同的批语形态构成了赋学评点的基本内涵,并使之具备了一定的批评功能。
题下批是指在题目下方空白处进行批点的方式,此类评点出现于明代,如郭正域评点《选赋》、孙鑛《孙月峰先生评文选》中的赋作评点已有零星出现,至清代题下评点开始繁兴,且已成规模。今以清代于光华《重订文选集评》[1](凡文中所引评赋内容,皆据此影印本,不一一出注)评赋为例,并综合各类不同评点著作,就题下批点表述内容简要归纳如下:
一是阐释赋题之意。该类批点旨在针对抽象或令人费解的题目之意,作进一步的解释补充,有利于初学者学习。如《登徒子好色赋》题下批:“登徒子,姓也。何曰:以《国策》参考,登徒盖以官为氏。”批点者着眼于深奥题目,或援引李善注内容,或引证他人评语,化难为易,对赋题周详疏解,为后人阅读提供了便利。
二是揭示创作主旨。该类批点开门见山,评点者直接阐明赋文的创作意旨。如《叹逝赋》题下批:“并序。叹逝者,谓嗟逝者往也。言日月流迈,人世易往,伤叹此事而作赋焉。”尤其后者,既有对题目的进一步解释,也有对主旨“日月流迈,人世易往”的阐发,二者兼而有之,更加充分揭示主旨意蕴,易于初学者理解与接受。
三是简明撰作缘由。该类批点主要对赋篇的撰述背景、动机等作简要评论,使读者可以更多地探寻赋文创作背后的“故事”。如《文赋》题下批:“并序。《晋书》:‘机,妙解情理,心识文体,故作《文赋》。’……”借助题下批点,读者不仅可以了解《文赋》的撰作时间、地点、缘由,而且可以获取陆机家世概况、人生履历、性情品格等,既是评文,亦是品人,同时兼备考证,于光华以陆机的身世判断考证出《文赋》是陆机入洛阳前所作。因此,这种评考相兼、互渗互融的批点形式,极易引起时人的兴趣。
四是阐述艺术风格。该评语旨在对赋文的总体风格、章法艺术等进行探讨。批点不仅贯穿了评点者的审美理念,而且借助评语可帮助读者整体上了解《文选》赋体风格。如《西京赋》题下批:“何义门曰:西京一赋,可谓逞靡丽之思矣。然须看其用意一线贯穿,措辞分曹按部,实纵横于整肃之中,斯为能事耳。”该评语精到准确,于光华此处征引何焯之语,能代表赋文的艺术特色,是同时代人所公认的。
眉批是指在文本的天头处标出的批语。由于受书页天头空间范围的限制,眉批内容往往简洁凝练,在评语字数上,可长可短,少则一二字,多则数语;在评论范围上,所评对象或是字词、或是句段、或是全篇;在评论功能上,起到提示、指引、总结等作用。如邹思明《文选尤》[2](凡文中所引评赋内容,皆据此影印刻本,不一一出注)中批点《雪赋》,开篇眉批:“起有奇致。”短短四字,评价起笔之奇美精致。《两都赋序》前眉批:“二赋宏博而不纤巧,瑰玮而不奇僻,正大鲜美,典练不浮。”虽是对赋序的眉批,然就《西都赋》、《东都赋》的艺术特征、主旨思想给予评鉴,同时兼有总批的功能。眉批一般依据赋文情节的发展,由评点者逐一施加,在详细的评语指引或提示下,使研读者一目了然,益于整体理解。因此,眉批常与总批一道,构成赋作评点的两种形态。
对赋文艺术特征的批评,不仅有句段的眉批,也有篇章总体评述。如邹思明批点《子虚赋》“于是郑女曼姬”数句,眉评:“插入美人一段,此文之奇幻变化处,复入游清池,而歌讴齐发,水石皆鸣。诚为信手拈来头头是道,愈出愈奇愈灵愈怪。”这是针对某一段的赏析。总体风格的评骘,如《上林赋》开篇邹思明眉批:“肆意出之,有奇有华,如一天星斗盘旋笔下。”眉批主要是对赋文的艺术手法、风格特征进行品评阐发,多是随着赋篇的开展而递进,其评语长短不等,较随意、灵活。如邹思明评点《文赋》“或讬言于短韵”数句,眉批“此简短之文”;“或寄辞于瘁音”数句,眉批“此冗长之文”;“徒寻虚而逐微”数句,眉评“此虚浮之文”;“务嘈囋而妖冶”数句,眉批“此淫艳之文”;“每除烦而去滥”数句,眉批“此朴实之文”。邹思明对“文”的简短、冗长、虚浮、淫艳、朴实等特质一一评述,通过眉批的形式来加以说明不同“文”的艺术风格,深入浅出,轻松自如。可见其对于赋作的见解颇有独到之处。
旁批是指在赋篇的句子旁右侧的评语。评点者就其字、句等所产生的感悟,欲作提示或强调,批下一二字或数语,以期引起读者重视,是其他批评形态的有益补充。旁批较为注重赋篇起结照应、字句之法、篇章结构等,这些属于文章写作方法的范畴。同时,根据文章的具体内容,旁批在纲目要领处施以不同的圈点符号。
今以方廷珪评点《增订昭明文选集成详注》[3](凡文中所引评赋内容,皆据此影印本,不一一出注)中《文赋》为例,摘录全篇旁批,以阐明此类批评形态在清代评点中的作用。该旁批逐次展开如下:“因论作文之厉害所由”句,其后四字先施以实心圆点“.”,再旁批:“此句着眼。”“至于操斧伐柯”句,旁批:“言作文有法。”“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句,除“若夫”二字外,其余先施以黑点“.”,后旁批:“言巧不可传。”“皆收视反听”句,先逐一施以小圈“○”,后旁批:“运思次第。”“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句,先逐一施以小圈“○”,然后旁批:“形容绝妙。”“若翰鸟缨缴”句,先施以一大一小的或并列或上下不规则的圆圈,然后旁批:“顶其终。”“观古今之须臾”句,先逐字施以小圆圈“○”,然后旁批:“二句与末段照应。”“然后选义按部”句,此句施点较密,前五字先施顿点“、”,“然后”二字又施顿点“、”,以示先后顺序,“选义”二字再施以实心圆点“.”,“部”字施一大一小的不规则连圈,然后旁批:“下笔作文。”“抱景者咸叩”句,旁批:“一语喻取精之多。”
旁批以少而精的品评见长,即使将一篇文章的全部评语加起来不过百字,若将这些批语从头至尾系统地串联起来,再结合整篇赋文,对比参照全部批点,会发现该形态的确能将一篇文章的主旨精神和整体风格呈现给读者。
夹批是明清时人评点赋作时常用的一种批评形态。因古人竖排刻书,赏读时一般会在上下字、句之间的空隙处夹写细小的文字,对其句眼、关键处等内容进行简短评论。从各类赋作的评点本来看,明代夹批形态较为少见,笔者仅见明郭正域批点《选赋》[4](凡文中所引评赋内容,皆据此影印刻本,不一一出注),而且此时的夹批大多未能脱离李善、五臣等注赋的藩篱。夹批形态真正繁盛,始于清代,以于光华《重订文选集评》、方廷珪《增订昭明文选集成详注》中的评赋夹批尤为时人称道。
明人评点赋作中所采用的夹批形态,某种程度而言尚处于探索阶段。夹批中虽有零星评论,然仍以注音、疏解字词、校勘等为中心,大抵沿袭唐人注赋的形制。如郭正域《选赋》批点张衡《西京赋》“心奓体忲”一句,红色夹批:“‘心奓体忲’四字,一篇纲领。”该类夹批不多,偶有评论便从大处着眼,对读者理解全篇有一定的提示意义。对字注音的夹批,如“雕楹玉磶,繍栭云楣”一句,分别在“磶”、“栭”二字旁红色夹批:“音昔”、“音而”。再如《东京赋》“度堂以筵”句,“度”字旁红色夹批:“上声。”“巨猾间舋”句,“间”字旁红色夹批:“去声。”“而乃九宾重胪人列”句,在“重”字旁施小红圈“○”,然后红色夹批:“平声。”此类注音比比皆是,为阅读提供了便利。
另外,夹批与夹注在形式上有相似之处,在内容上亦存交集。然夹批又异于夹注,前者注重评论,后者贵在疏解。明人的夹批偏重于注解,清人夹批虽含有注释成分,但整体而言却以批点为主。明清赋作夹批的异同,也是考察其由注疏转向批评的切入点。
尾批多是对赋篇末尾的总结与提炼,有时亦和尾末总评交错出现。此有两种表现功能,一是单纯对尾段的评判,二是虽处于尾末,但兼备总评之功用。如《文选尤》中邹思明对《鲁灵光殿赋》尾批:“奇异恠丽,雄竦陆离,若丹霞飞华顶之峰;接天峻拔,紫雾锁方瀛之路。峭壁崔巍,惊心骇目疑鬼疑神。”从其颇富文采的尾评中,可知评点者对赋文艺术创新的颂赞。邹氏认为,该赋没有汉大赋中京都类构篇采用“其上”“其下”“其东”“其西”“其木”“其山”“其水”的组合方式,而是采用写实的手法以及叙述式、叙事式结构成文,这是对大赋写作模式的一种创新,使得赋文的主题脉络更加清晰。
此外,作者主体的介入和主题感受的流露,也使作品更具有真实性,更具感人的力量。邹思明虽是对尾段的评论,但也与赋前总批一道,兼备总评《鲁灵光殿赋》①赋前总批曰:“延寿父逸欲作《灵光殿赋》,命延寿往,图其状,延寿目韵之,以献逸曰:‘吾无以加也。’时蔡邕亦有此作,十年不成,见此赋遂隐而不出。”艺术风格的功能。就以此篇来说,赋前总批重点介绍撰文背景,而尾段评论则对赋篇艺术特色加以提炼。二者相得益彰,共同完成评点的“使命”,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评点因受页上空间限制而言之不足的局限。此是明代赋评者常用的方式。
总批是指在篇首或篇末处进行总结、汇总的评论。对此《史记评林·凡例》所论较精要,其云:“间有总论一篇大旨者,录于篇之首尾,事提其要,文钩其玄,庶其大备耳。”[5]一般指在赋篇之前或末尾处,标注评点者的经典论评,评语或多或少,具有总结主题意旨、揭示章法结构、彰显风格特色、比较优劣异同等作用。总批内容不仅仅是评点者本人所承担,有时或援引前人、或引证时人评语等加以评论,这些相关评述为读者阅读、研习匡助良多。
总批形态中所评论对象繁多,内容不一。如评论章法结构者,孙鑛《孙月峰先生评文选》[6](凡文中所引评赋内容,皆据此影印刻本,不一一出注)中评赋《蜀都赋》总批:“畦径分明,文谨密工丽,太约祖《子虚》《南都》,精神翕聚,逐句玩绝有味。”再如评述赋文风格者,《西都赋》尾末邹思明总批:“此赋雄矫不羁,犹鲲运鹏抟。桓桓然有廻山倒海之势,精详绮丽似琳宫蘂阙;煌煌然具流丹积翠之文,光芒注射,疑璧合珠联;灿灿然有电激星飞之象,奇而雅秀,而庄震古彪。今词坛宗匠。”评语句句精彩,文字漂亮洒脱,不仅比喻生动活泼富有灵气,而且观点新颖不落俗套,常能切中要处。前者由赋文而引发评点者对人世的拷问,后者则针对别具匠心的赋文风格略作阐明,继而将二者有机结合起来,精妙至臻。
值得注意的是,总批在清代出现了汇辑前人评论的著作,以清方廷珪《增订昭明文选集成详注》、余光华《重订文选集评》二书为代表。前者除自己的评点之外,末尾又进行了增补,凡引他者评语,往往在对应处上方置方框内注“增补”二字,以示区别。后者则按评点者所处的时代依次排列,涉足内容广泛,评点视角多元,有时从艺术风格、章法结构、主旨思想、表现手法、偶作感悟等。总批不仅评判赋家写作水准,同时兼论赋家赋作,只言片语却能提炼出赋篇的精髓,既不蹈袭前人,亦不逊于前人,彰显评点者较高的赋学理论和独特的审美视野。概言之,总批以评判篇章艺术手法为主,以较量赋文优劣异同为辅,这些评点为研读者综合理解赋篇提供有益的辅助作用。
考察上述六种赋作评点的形态,其先后“出场”的顺序,基本上契合了赋篇评点中所处的位置。这些评语所处位置的不同,承担的功能也迥然有别。如题下批点处于文本内部题目下方,可独自发挥其解释题目、简明创作缘由、揭示赋篇主旨等的评点功能;眉批有时可以“身兼多职”,既可作开篇的评判,又可兼总批的作用;旁批与夹批处于评点文本的内部,是融合注解、指引、强调、总结、批点等作用于一身的辅助功能;再如外部的眉批形态,因限于空间范围的不足,可以通过内部的总批形态进行有益的补充,这样就形成了内外相连、首尾呼应的双向结合的综合型评点样式。正是这些形态不一、功能有别的批评方式,再结合类型互异评点符号,最终组成色彩斑斓而又历久弥新的赋评形态。
评点符号是评点文学的重要构成形态。随着评点本的不断刊刻与盛行,一些评点常用的符号渐渐固定下来,并具有一定意旨,最终形成“点”、“圈”、“截”、“抹”、“钩”等形状各异的标记符号,再施以红、黑、黄、青等的颜色,展示不同的批评意蕴。
点灭是指在评点文本中对如“文眼”“警语”“纲目”处的标识,常见有“、”“”“·”等符号。标“点”时一般有固定位置,即注重顺序性,如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中称:“抹点一律在字的右旁,圈则变化较多。”[7]圈点符号一般都在文字的右侧进行标识。
“点”除具有句读标点功能之外,在评点发展过程中还有不同的意义。如《说文解字》:“点,小黑也,从黑占声。”《尔雅》:“灭谓之点。”即用笔将多余或不必要的字加点进行删减或消除。《后汉书·文苑列传》:“射时大会宾客,人有献鹦鹉者,射举卮于衡曰:‘愿先生赋之,以娱嘉宾。’衡揽笔而作,文无加点,辞采甚丽。”[8]可见“点”在汉代有点灭之意。魏晋南北朝亦有“点定”之意。如《世说新语》:“籍时在袁孝尼家,宿醉扶起,书札为之,无所点定,乃写付使。时人以为神笔。”[9]“点定”分而解之,即“点灭”与“改定”之意,从“时人以为神笔”的评语中,可知阮籍所书信札之贯通优美,无点定之瑕。
唐代以降,“点”的含义不断丰富,延伸有“点勘”“点烦”之意。“点勘”一词初见韩愈《秋怀十一首》中“不如觑文字,丹铅事点勘”[10]句,指用丹铅之笔来校对勘正文字,施以不同颜色进行评点,进而引起读者的注目。“点烦”在刘知己《史通》中论述颇详,是书“点烦”条:“钞自古史传文有烦者,皆以笔点其烦上。(小字注:其点用朱粉、雌黄并得。)凡字经点者,尽宜去之。如其间有文句亏缺者,细书侧注于其右。(小字注:其侧书亦用朱粉、雌黄等,如正行用粉,则侧注者用朱黄,以此为别。)或回易数字,或加足片言,俾分布得所,弥缝无阙。庶观者易悟,其失自彰。”[11]刘知己论及的“点烦”,不仅有颜色的标注与区别,而且依据实际情况可略施评语,这种形式大体具备了“评点”的功能,较之以往在形式与内容上更加丰富与完善。
宋以后由于评点繁兴,“点”作为常用的圈点符号与评语结合在一起出现于各类评本,具有自觉、独立、完整意义上的评点形态,遂被后世沿用。明清之际,赋学评点繁盛,如明郭正域评《选赋》、孙鑛《孙月峰先生评文选》、清洪若皋《昭明文选越裁》、鲍桂星评选《赋则》、余丙照《赋学指南》等,在这些赋学评点著作中,除施以不同色彩的点灭之外,另如圈符中的抹符中的截笔中的钩符中等随处可见,不同的符号在篇中示意不同的内容。总而言之,圈点的批评指向多是褒赏肯定的内容。
圈符一般是指在评点文本中的“清新俊逸、秀雅透露、菁华奇幻、摹写有趣之处”施以圈符。该类形态在明清两代的评点著作中,展现的颇为详赡,如明代《禅真逸史·凡例》云:“史中圈点,岂曰饰观?特为阐奥,其关目照应,血脉联络,过接印证典核要害之处,则用‘’,或清新俊逸、秀雅透露、菁华奇幻、摹写有趣之处,则用‘○’,或明醒警拔、恰适条妥、有致动人处,则用‘、’,至于品题揭榜通之妙,批评总月旦之精,乃理窟抽灵,非常剿袭。”[12]清人则对“圈符”的归纳更为详细,如《苏评孟子》对“圈”归结云:“此本有大圈,有小圈,有连圈,有重圈,有三角圈,已断非北宋人笔。”[13]概括明清之际的常用圈符,大体有单圈“○”、双圈“◎”、实圈“●”、三角圈“△”、上下连圈及左右连圈等常用的符号。可见在评点符号中,“点”要早于“圈”,“圈”是由“点”扩充而来。“圈”与“点”二者常联系使用,谓之“圈点”,统指评点符号。
清鲍桂星在《赋则》[14](凡文中所引评赋内容,皆据此影印刻本,不一一出注)中对“圈”的不同标识给予丰赡的考察。如《西都赋》开篇“有西都宾问与东都主人曰”句,其后“闻皇汉之初经营也”句,均采用左右连圈的方式标识。“尝有意乎都河洛矣”、“实用西迁,作我上都”等句全采用三角圈“△”予以标识。另外,像“于是”“若乃”“又有”“遂乃”“其阳则”“其阴则”等皆标识三角圈“△”。这种形态的圈点,多是针对句首发语词以及方位用语,有加强之意。另外还有两种圈点:一种是通篇用黑重单圈,此是用以句读的划分,阅读赋篇便知,此不赘言;另一种是施以小圈“○”,显示警言佳句,如“朝发河海,夕宿江汉,沈浮往来,云集雾散”等句皆以小圈“○”标注。该段赋文旨在铺陈建章宫之宏美,加之眉评“摹写入神,佳在参差变化无斧凿之迹”,评语言简意赅能切中要害,使眉评与赋文互为表里,贴切自然。倘若评点者对赋篇没有深切的感悟,很难达到游刃有余的点评境地。
“截笔”在明清评点文学中可谓一仍旧贯,如明凌濛初朱墨套印刻本《东坡易传》中“截”的使用率极高,几乎每篇皆有。到了清代,“截”符依然活跃于评点文学之中,综观所标之“截笔”,无出“篇法”“章法”“句法”之其右。如鲍桂星辑评《赋则·恨赋》,共有九处施“截”,第一处从起句至“天道宁论”句后,第二处从“于是仆本恨人”至“伏恨而死”句后,第三句从“至如秦帝按剑”至“宫车晚出”句后,第四处从“若乃赵王既虏”至“为怨难胜”句后,第五处从“至如李君降北”至“握手何言”句后,第六处从“若夫明妃去时”至“终芜绝兮异域”句后,第七处从“至乃敬通见抵”至“长怀无已”句后,第八处从“及夫中散下狱”至“销落烟沉”句后,第九处从“若乃骑叠迹”至“闭骨泉裹”句后施,以示意段落终结,进而凸显赋文的层次结构。
涂抹是指在评点文本中用笔在关键或纲目的文字右侧处划一长线。犹如今天读书时,遇到在关键处自左而右划横线来标识,因古籍文献为竖排体,所以施抹时则由上而下。其又分长抹与短抹“〡”两种。“长抹”大体施注篇章的关键、纲目处,彰显篇章之主旨;“短抹”多标识于句首前二三字,或表承接,或示转换。
研究者在探讨圈点批评时,一般绕不开朱熹以诸色“笔抹”进行赏读的圈点方式。一则因其出现较早,具有开创之举;一则因所施圈抹周详完善,有章可循,备受评点者重视与规仿。《朱子语类》云:“先将朱笔抹出语意好处;又熟读得趣,觉见朱抹处太烦,再用墨抹出;又熟读得趣,别用青笔抹出;又熟读得其要领,乃用黄笔抹出。至此,自见所得处甚约,只是一两句上。却日夜就此一两句上用意玩味,胸中自是洒落。”[16]朱熹用朱、墨、青、黄诸色将自己的读书见解与所感所悟配以“抹”的体例施于书中,所“抹”之处:或“语意好”、或“得趣”、或“得其要领”、或“用意玩味”,于圈点者而言这些皆蕴含了一定的旨趣,故施以抹笔。朱熹读书时的抹笔批点方式,被后学得以承传,如《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抹笔”条云:“红中抹:纲、凡例。红旁抹:警语、要语。红点:字义、字眼。黑抹:考订、制度。黑点:补不足。”[17]从这些详实的“抹笔”载录中,可以整体观照早期圈点形态的演进风貌。
吕祖谦《古文关键》得朱熹评点之精髓,清人徐树屏为吕书所撰“凡例”交代了抹笔的情况:“古人读书,凡纲目要领,多用丹黄等笔抹出,非独文字为然。后人乱施圈点,作者之精神不出矣。东莱先生此编,家藏两宋刻,刻有先后,评语悉同,皆以抹笔为主,而疏密则殊。一本稍前者,每篇抹不过数处,皆纲目关键。其稍后一本,所抹较多,并及于句法之佳者。今将二本参酌互用,第恐抹多而汩其面目,大概从前本为多,其接头处用抹,则从后本,明唐荆川《文编》于接头处用抹,尚是古法也。”[18]通读凡例可知,徐家所藏两种宋代版本的《古文关键》,其评点形态皆以“抹笔”为主,并指出两本差异:前本施抹于文本的纲目关键处,后本则抹笔于句法之佳者。前有赏鉴之意,后有助读之功,仅抹笔而言,虽无评断之语,却有评鉴之实。
赋评亦如此,孙鑛评《西都赋》对“未央”“建章”等宫殿之名,则施以大框抹笔“囗”;对如“神仙”“麒麟”“掖庭”“椒房”“天禄”“石渠”等称名物,施以长条框抹笔“║”。另外,在“弘我以汉京”“故穷泰而极侈”“隆上都而观万国”“至于三万里”“光焰朗以景彰”“盖以数百”“非吾人之所宁”“第从臣之嘉颂”句后,皆标黑色截笔“━”,以示段落划分;句读时用红圈“○”标识;句眼处、警语处以及关键处,施以黑实圈“●”和点“、”两种。
赋学评点中更是不胜枚举,清余丙照在《赋学指南》[20](凡文中所引评赋内容,皆据此影印刻本,不一一出注)中对钩符的运用较多,如评江淹《别赋》中“感寂寞而伤神”“去复去兮长河湄”“谢主人兮依然”“思心徘徊”等句后皆施评黄滔《汉宫人诵洞箫赋》中“争致于瑞编绣辅”“皆吟凤藻于春风”“误下歌尘于绮栋”“更重箜篌之引”等句后施,于氏所标皆是段落收束处。从施符处看,有的示用语新奇处,有的示筋脉联络处,有的是上下段落篇章的收束处,有些因其标识无详细说明,故难以确切知其所属含义。即使这些符号难以详考,但对丰富中国评点文学内容的贡献则是毋庸置疑的。
赋学评点是由评论和赋篇共同而成,具有批评和文学双重并存的文学形态,然而就这样的一种文学样式,与小说、戏曲等体裁的评点文学相比其研究仍相对滞后。究其原因有多方面,有学者指出:“过去一些学者,往往轻忽评点,究其缘故,主要是两点:一是以为评点层次低,只不过便于初学,难登大雅之堂;二是因明清评点每多讲文脉、章法,受八股文影响,八股文既被否定、排斥,则评点也受其累。”[21]1此非针对赋学评点而论,然而这一学理性的分析概括一样适用于解释赋学评点研究相对迟延的原因。撇开历史的尘雾,回归赋学评点研究本身,方能发掘其独特的价值。
其一,借助赋学评点可以深掘赋文在文学与文献方面的价值。此点尤以赋学评点著作中的凡例表现最为突显,评点者或刊刻者在所评赋篇的凡例或序跋中对文本的编撰体例、创作时间、动机、旨归等有清晰的交代,这些为后世研究评点者的思想风貌、生平籍里、行迹交友等提供了有益的文献帮助。邹思明《文选尤·凡例》有八条,摘录几条聊作考察:五,首皆精研奇古之笔,并取之以备其体。七,圈点必于着意处,结脉处,归重处,奇幻灵变处,韶令华赡处,则不嫌繁密,非漫以采绮关捷也。八,缀言有朱,有绿,有墨,各有所取。总评分脉则用朱,细评探意则用绿,释音义、解文辞、考古典则用墨,观者辩之。三条凡例可谓言简义丰,提要钩玄,总体概述了评点尚“奇”风格。圈点则主要针对文中结脉处、归重处、奇幻灵变处、韶令华赡处;在总评处施以朱色,在细评探意处施以绿色,在释音、解文辞、考典故等处施以墨色。
另如孙鑛的生平及其评点《文选》的时间,文献记载比较模糊,闵齐华在《孙月峰先生评文选·凡例》中的载录,对解读上述疑惑具有一定的启发与补充作用,《凡例》谓:“大司马孙月峰先生博览群书,老而不倦,兹评其林居时所手裁也。片语之瑜无不标举一字之瑕,亦为检摘后学之领袖,修词之指南也。仲兄翁次宦游南都,先生手授焉。不敢秘之帐中,遂以公之同好。”对此,赵俊玲认为:“孙鑛晚年乡居之时,闵氏之兄后来在南京得到其手授之亲笔批阅本。这正与孙鑛万历二十五年(1597)因忤尚书石星而被罢免回籍、至万历三十三年(1605)起复为南京兵部尚书的经历相吻合。则孙鑛评点《文选》的时间,即应在此八年中。”[21]124其在此文献上斟酌并发力,对孙鑛评点年限的断定比较有说服力。
其二,赋学评点对赋篇中的错讹、释读等方面起到订正与辅助作用。评点者就赋篇中出现的不足与讹误稍作指正,如孙鑛评左思《吴都赋》,其“杂袭错缪”数句,眉批:“缪字是韵,此处明是两对股,然却又不甚对。顾文势不协,细看又非错误,似有意为之,然要不为佳。”对句中“用韵”与“对仗”的用法提出质疑。另如潘岳《西征赋》“贞臣见于危国”句,在“危国”处施以“倒乙”符号变成“国威”,以此对原刻本中的错讹进行校正。成公绥《啸赋》尾末总评中“充贾杨骏”句,对“充贾”处施以“倒乙”符号,进而正确变成人名“贾充”,此为对自己评语内容的校改。如同样的评语,郭正域评《甘泉赋》时未注明评语来源,致使读者误以自己所评,而至明末,邹思明评《甘泉赋》时眉评:“杨升菴曰:赋家往往铺张数段以示宏丽,一气写就奇字警语,层见叠出独相如、子云耳?孟坚辈不免填塞。”评点者特意标注此为杨慎之语,澄清并纠正评语的来源。
赋评还有一个新发明,将他者的考据内容引入评点中来,以此辅助释读。如郭正域评张衡《西京赋》“缭垣绵联”句,眉批:“善注云:今以垣为亘。用修云:‘缭垣绵联’此句本不必注李善改‘垣’为‘亘’,殊谬。唐人诗‘缭垣秋断草烟深’即此意也。”《吴都赋》“绵杬杶栌”句,眉批:“(杨慎)又云:李商隐诗‘木棉花发鹧鸪飞’,即今之班枝苍也,实入酒杯。”扬雄《长杨赋》“西厌月窟,东震日域”句,眉批:“用修云:‘西厌月窟,东震日域’,日域,服虞注以为日所生,恐非。李太白诗‘天马来出月氏窟’即月氏之国,日域指日逐单于也,盖借日月字形容,威服四夷耳,太白妙得其解。”征引唐诗来解释词句,这些事例足见:一方面需要评点者精熟各类赋篇,唯此方可对其中的瑕疵错讹了然于胸,做到心中有数,操作起来才能游刃有余;另一方面上述种种也展现了评点者扎实、丰赡的学识及其严谨、务实的评点风格。概言之,这些对后世赋学评点均具有镜鉴作用。
其三,借助赋学评点可以理会赋评者的评价机制和赋学观念。不同的评点者一般有设置属于自己的评点机制,如前文所述孙鑛评赋善用各种符号,不同的符号对应不同评点内容。清方廷珪在《增订昭明文选集成详注》评点《南都赋》“永世克孝,怀桑梓焉;真人南巡,睹旧里焉”句,在“怀桑梓焉”“睹旧里焉”旁分别施以双圈“◎”以别其他,之前的评点著作较少见到这种符号,说明越是晚近,评点文学的发展越发丰富成熟,读者一目了然,加之部分采用朱墨套色印本,更易于赏读。
洪若皋《昭明文选越裁》[22](凡文中所引评赋内容,皆据此影印刻本,不一一出注)圈点时也表现出不同的一面,除给赋篇施注圈点之外,对自己的评论也予以标圈,在整个赋评中尚属少见。如《蜀都赋》总批:“蜀、吴俱极侈山川、苑囿、草木、鸟兽、田猎,《魏都》止叙宫室、朝市、街衢、田野,其中奢俭贞淫,抑昂进退,体自不同。亦犹《两都》之《东都》,《二京》之《东京》也。昔人谓《蜀都》俊,《吴都》奇,讥《魏都》为强弩之末,殊未解斯指。至其灵秀之笔,隽逸之气,思若洪河奔湧,致如孤岛竦峙,真可追杨、马、班、张之辙,而开徐、庾、鲍、谢之先,《三都》得此宜其空洛阳之纸也,陆士衡焉能不为之搁笔?(文中变体字部分右侧分别施加小圈“○”)”洪若皋在自己的评语施一定圈点。《闲居赋》序前眉批:“一序词气雄壮,是汉文非复晋人之笔。”同上,评点者对文中变体字右侧施以小圈“○”,几乎篇篇有之,施圈部分有示强调、区别、对比之意义。
同一赋作,因鉴赏标准不同,评价也各有千秋。如孙鑛总批《雪赋》:“描写处俱着迹,乏传神之致,未是高手。”郭正域总批:“备极形容,巧思入微。”《芜城赋》孙鑛总评:“多偶语,锻炼甚工细。然气脉却狭小,是后世律赋祖。”郭正域总批:“凄凉之调,千古含愁,文奚贵于多也。”对比即知,郭正域评论多是溢美之词,表现出尊崇苍远高古的美学风格;而孙鑛更加理性,带有苛刻的态度批评,对六朝丽靡精巧的赋风却凸显出赏识的一面,这些迥然有别的评价,正是二者审美或鉴评标准不同所致。正如谭帆所论:“文学批评其实不应该是批评者纯然自足乃至封闭的形式,对读者的引导,对阅读趣味的针砭和对作品的解析无疑是其一个重要的批评目的,文学批评应该与作品一起在读者中赢得自身的地位和价值,否则,批评将是一个空中楼阁,或者纯然是批评家自身的一种游戏。”[23]所以借助评点,读者才能更加容易区分评点者之间的差异。
其四,借助赋学评点可以解析时代的学术风貌与鉴赏标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学术风气。如明代受渐趋宽松的文化政策的影响,明人在评点上大体追求“奇艳”的风格,而清人长于小学,追求务实精神,学术风气上注重“实证”。在这样的背景下各类赋学评点在评判标准以及学术崇尚上也是各有千秋。如邹思明《文选尤》中评赋则表现出“尚奇”的标准,“奇”字出现至少30余次。这与评点者所处时代有关,邹思明身处思想解放的晚明,受张扬个性追求奇异才士之风的影响,思想或多或少已有融汇,如李贽在文集《初潭集》卷一“许允妇是阮卫尉女”条,眉批:“事奇,语奇,文奇。”卷十六“宗少文好山水”条,眉批仅一“奇”字。从其言简意赅的评点中,可知明一代时人有“尚奇”之风,李卓吾作为明代评点大家,其评点风格必然有风向标的导引作用。邹思明在此评点之风的陶然下,崇“奇”的理念逐渐渗入到文学评点风格之中亦属常理。
孙鑛评点赋文上则追求“浓腴”“奇峭”“精雅”的艺术风格:一方面是指出赋篇艺术风格的所宗之源;另一方面则是就赋篇的艺术特色指出被后世某类或某篇文章所祖。简言之,即孙鑛的此类评点向上探索其渊源,向下找寻其继承。何焯《义门读书记》评赋推许“实证”的精神,《蛾术轩箧存善本书录》中所论:“且义门评例,兼及校勘考证,间亦涉及友朋时事。”[24]观此可见,何焯既重考据的实证之风,又兼知人论世的理念。洪若皋在《昭明文选越裁》中推重“词藻气骨”的评点风格,而且在赋评技法上例举“擒纵法”“脱胎换骨法”“反主为客法”等表现出相当娴熟的理论水准。
赋评本身的演进方面也有诸多表现,如批评形态由明代常见的眉批、总批,至清代则在前者的基础上出现了题下批、旁批、删注批的形态,尤其以方廷珪等人的《增订昭明文选集成详注》、于光华的《重订文选集评》中的评赋为典范。批评形态的增加,预示清人的赋评观念的开阔,由单一向多元的递变,亦是清人评点文学成熟的表现。评点由评注相兼到评考并论,也是评点演变的一个显著的标志。如在孙鑛、郭正域等人的评赋中,还可以看到评点者将李善注、五臣注赋的内容或征引、或比勘夹注于篇中,然而到何焯、方廷珪、于光华、洪若皋等人的评赋中完全找不到李善注、五臣注的影踪,随之而来则是评点者本人的评论兼考证及其引用他人的考证来批点赋文,由评注体向评考体形态的转变,是赋学评点一个重要现象,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目前探究较少,希望能引起更多的关注。
由明而清,赋评本出现了由一人评论向多人集评、汇评的演变过程。明代出版业相对发达,一些书商为谋私利,他们出版一些著作往往将当时的名家大儒的评语汇聚在一起,成为一种汇评或集评本,招徕时人注意,从中获取暴利。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清代,如方廷珪等人的《增订昭明文选集成详注》、于光华的《重订文选集评》汇辑数十人的评语对赋篇以及其他文章进行评点。这些评点本的渐变,与时代风气的导向密不可分,此可从日本学者高津孝对明代书商为谋私利,妄改书名等的揭示得到辅证。高氏以名古屋市蓬左文库藏《新刻校正古本大字音释三国志传通俗演义》为例,添改之后指出:“‘新刻’‘校正’‘古本’‘大字’‘音释’都不过是雕饰至极的广告性词句,旨在声扬文本优秀可靠、价值多样,集中体现了书肆竭尽全力推销‘商品’的心情和姿态。”[25]书商为便于售卖,遂设置较长的题目来博时人眼球,达到牟取更多的利益的目的。另如明代《新镌音释圈点提章提节士魁四书正文》《新镌出像批评通俗奇侠禅真逸史》二书,其正名无非是“四书正文”“禅真逸史”,然而前面冗繁的修饰成分,犹如于今日的宣传广告语,以招引读者,便于售卖,也是推动评点文学传播的有效途径。窥斑见豹,可以看出一个时代的学术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