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明伟
(温州大学,浙江 温州 325035)
真腊曾是扶南古国北部属国,公元7世纪并扶南自立,迁都吴哥,10至13世纪是柬埔寨文明最辉煌的时代,也称吴哥时代。《真腊风土记》是反映13世纪末吴哥时代的著作。该书记载详实、生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之为“文义颇为赅瞻”。目前学界对该书的研究多聚焦在版本考订与校注上,缺乏对其文献价值的深入挖掘。
作者为周达观,元代温州人。在不同文献中,作者名字有差别。《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记载:“《真腊风土记》一卷,元周达观撰。达观,温州人。”[1]清代钱曾《读书敏求记》记载:“周建观《真腊风土记》一卷。”[2]此处的“建”字应该是“达”字的误书。清人孙诒让《温州经籍志》记载为:“周草庭《真腊风土记》,元贞元年随使谕真腊时所作”[3]。此处的“草庭”应该为周达观的字号。元人吾邱衍所撰赠诗三首则记录为《周达可随奉使过真腊国作书纪风俗因赠三首》[4],这里的“达可”应该是“达观”的又名。“周达观本人没有当过官,他出使真腊是作为钦使随员身份,并非朝廷命官。后来自号草庭逸民,正好反映他结庐草庭,无官无职,以逸民自居的生活情况。”[5]
周达观为元人林坤《诚斋杂记》作序时自称“永嘉周达观”。[6]广义来讲,温州即是永嘉,位于今浙江省。狭义来称,则今日温州为市,永嘉为县,温州更接近瓯江出海口,永嘉县则位于瓯江北侧。温州地区自来就是贸易城市,有海港之利,宋元时期与海外的关系十分密切,宋朝开始,这里置市舶司。在哲学观念上,也能发展与商业功利相映的思想,产生温州的永嘉学派是与朱熹理学、陆九渊心学鼎足而三的学术流派,该学派显著特点就是强调功利。作为具备对外商业交通视野的温州人,周达观在随团去真腊前,可能已经跟来往温州的商人学会了一些柬埔寨语。“正是由于他通晓柬埔寨语的缘故,招谕真腊的使节从温州开洋的时候,周达观才得以随使同行。”[7]
作者在该书序言曰:“元贞之乙未六月,圣天子遣使招谕,俾余从行。以次年丙申二月离明州,二十日自温州港口开洋,三月十五日抵占城,中途逆风不利,秋七月始至,遂得臣服。至大徳丁酉六月回舟,八月十二日抵四明泊岸。”[8]元成宗元贞元年六月,即公元1295年周达观接到随使前往真腊的命令后,经过8个月的准备工作,在元贞二年,即公元1296年3月24日从温州港出发。公元1296年4月18日到达东南亚的占城(今越南)。之后又经过3个多月的航行最终到达真腊。周达观所在的使团在真腊停留约一年的时间,于大德元年,即公元1297年决定回国,用了近两月时间,即公元1297年8月30日抵达今浙江宁波。若以返国后一年写成,则《真腊风土记》成书的年代可定为公元1298年[9]。
全书大约8500字左右,卷首是“总叙”,其他内容分40则,记当时柬埔寨人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等)、经济活动(农业、工业、贸易)、建筑、雕刻,及中国和柬埔寨人民友好通商关系。“其风土国事之详,虽不能尽知,然其大略亦可见矣。”[10]然而该书在章节构架方面存在不足,主要表现在各章节内容详略不一,缺乏一定的连贯性。
该书迄今刊本、抄本有十余种。涵芬楼百卷本《说郛》本,又称《郛》甲本,元末陶宗仪编,近人张宗祥辑佚,1927年商务印书馆排印出版。明嘉靖年刊陆辑等辑的《古今说海》本。明刊李拭辑的《历代小史》本,刊行于隆庆万历年间,今有商务印书馆《影印元明善本丛书十种》本,1940年。明刊吴琯辑的《古今逸史》本,万历刊本,今有商务印书馆《影印元明善本丛书十种》本,1940年。明重辑《百川学海》本。清初重定陶氏重辑《说郛》本,《郛》乙本。清《古今图书集成》本,清雍正四年(1726年)刊本,今有1934年中华书局缩印本。清《乾隆四库全书》本,《四库全书》文津阁本。清瑞安许氏刊本,道光己丑(1829)年巾箱本,1963年杭州古籍书店重印。清吴翌凤手抄本,原为李盛铎藏书,今归北京大学图书馆。民国王辑《说郛》本,民国四年(1915年),王文濡编,上海文明书局石印本。冯承钧译伯希和《真腊风土记笺注》本,1957年中华书局出版《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七编》本,简称“冯本”。清《旧小说》本,清吴曾祺编,宣统庚戌(1910年)商务排印本。清《香艳丛书》本,清虫天子辑,上海国学扶轮社排印本[11]。
该书早期并未引起学界关注,直到19世纪初期继法国殖民者侵入印度支那之后,法国“汉学家”开始注意这本书。随着世界第七大奇迹吴哥窟以及对吴哥文明的发现,《真腊风土记》引起了西方学者的重视。1819年J.P.A.雷慕莎曾根据《古今图书集成》本译成法文。1902年伯希和根据《古今说海》本译成新的法译本,并加注释。1936年,松枫居主人将其翻译成日文。1967年该书英文本出版。1971年柬埔寨作家李添丁出版柬埔寨文版《真腊风土记》。很快引起中国学者兴趣,1975年香港陈正祥出版《真腊风土记研究》;1976年台湾金荣华出版《真腊风土记校注》;1981年夏鼐出版《真腊风土记校注》,该书考究完善,注释翔实,学术价值也最大。1999年段立生在《世界历史》发表《泰国帕侬诺石宫遗址和真腊古史补证》,根据新发现的泰国帕侬诺石宫遗址考察了真腊国的版图、宗教信仰和政治统治、民俗风情,补充了真腊古史的部分空白。2007年邓文宽在《中华文史论丛》上发表《中国古代历日文化对柬埔寨的影响——周达观<真腊风土记>读记》,根据《真腊风土记》第13则的历法使用考证“真腊”使用的历法当为秦朝历法,只有少数是西方历法,真腊受中华文化影响则是无疑。2015年蔡贻象在《公共外交季刊》撰文《元朝周达观出使柬埔寨及今日意义》一文主要从外交角度阐释了周达观出使对当今国际交流的价值,具有新时代的意义。
该书是存世的同时代人描述吴哥文化极盛时代的唯一记载,是世上仅存最早介绍真腊吴哥政治、经济、宗教、文化等各方面的历史文献,甚至连柬埔寨文献中,也找不到这种中古时代文物风俗生活的记载。不仅保存了中柬两国人民之间经济联系和文化交流的史料,还详细地记录了温州往返真腊的航海路线,同时呈现出元代知识分子对域外的观察视角及心态,丰富了中外关系史研究资料。
《真腊风土记》记载中柬两国人民之间的经济联系主要体现在两国人员往来和商品贸易上。《真腊风土记·异事》有记:“余乡人薛氏居番三十五年矣。”[12]南宋末年周达观的温州同乡薛氏就在柬埔寨生活了。《真腊风土记·流寓》又载:“唐人之为水手者,利其国中不著衣裳,且米粮易求,妇女易得,屋室易办,器用易足,买卖易为,往往皆逃逸于彼。”[13]周达观认为华人来柬埔寨,是因为国内生活所迫。并且“唐人到彼,必先纳一妇人者,兼亦利其能买卖故也。”[14]中国人在柬埔寨还得到了当地人的尊敬,“往年土人最朴,见唐人颇加敬畏,呼之为佛,见则伏地顶礼。”[15]《真腊风土记·欲得唐货》载:“其地想不出金银,以唐人金银为第一,五色轻缣帛次之;其次如真州之锡、温州之漆盘、泉、处之青瓷器……”[16]可见,元代温州漆器与中国的金银、丝织品、锡器、青瓷器等在当时的柬埔寨都是广受欢迎的商品,享有很高的声誉。而在中国市场上备受青睐的真腊象牙、犀角、黄腊等商品,也正说明两国经济交往的频繁与广泛。
书中反映出中柬两国人民之间的文化交流。当时柬埔寨的丧葬习俗,“人死无棺,止以差席之类,盖之以布。抬至城外僻远无人之地,弃掷而去。”[17]随着“唐人”来到柬埔寨后,“而至此今。亦渐有焚者,往往皆唐人之遗种也。”[18]中国的火葬习俗在柬埔寨逐渐兴盛起来。当时柬埔寨的历法“每用中国十月以为正月。是月也,名为佳得。”[19]以农历十月为一年首月正是中国秦朝的历法。
柬埔寨因为古文明没落,加上近代战争频繁等原因,除少数石碑文保存部分史料外,几乎所有的古史资料均已消失殆尽,《真腊风土记》是唯一一部关于古代柬埔寨的文献著作,可弥补柬埔寨古史之不足。柬埔寨学者李添丁称赞“这本书是一部研究柬埔寨历史的宝贵资料。迄今为止,有关柬埔寨的任何历史书籍和教科书都没有超过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20]“人们将《真腊风土记》的功劳,与《大唐西域记》指导英国人和印度人发掘那烂陀古庙相媲美,由此可知关于吴哥古城的历史材料十分珍贵。”[21]《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记载:“然元史不立真腊传,得此而本末详具,犹可以补其佚阙,是固宜存备参订,作职方之外纪者矣。”[22]
元朝是中国历史上对外关系发展的极盛时期。从马背上崛起的蒙古统治者往往采用开放的对外政策,积极支持海内外商业贸易。如对大运河的修通、海道的开发和陆上驿站的设立尤为重视,并在各港口设立市舶司(泉州、庆元、上海、澉浦、温州、广州、杭州等地),管理海外贸易。此时的中国在科技、航海上的技术都已臻成熟。“造船工艺和航海技术的进步,对海外交通的发展,也有密切的关系。这一时期,海船的载重量和抗沉性能都有明显的提高。”[23]《真腊风土记》总序中说:“过昆仑洋,入港。港凡数十,惟第四港可入,其余悉以沙浅故不通巨舟。”[24]周达观一行人所乘坐的巨船,吃水较深,在岸边的港口都无法停靠,只有所谓“第四港”的港口可以进入,说明了元代造船技术的先进和航海技术的进步。不仅如此,“总序”中详细介绍了此次出访的航线,如何从中国出发?走哪条海路?遇到何种困难?最后是怎样回国?都为后人留下了准确的记载。总序又说“自温州开洋,行丁未针,历闽、广海外诸州港口,过七洲洋,经交趾洋到占城。又自占城顺风可半月到真蒲,乃其境也。又自真蒲行坤申针,过昆仑洋入港。”[25]这里所谓的“丁未针”及“坤申针”,即是罗盘定位。其准确的方位角,夏鼐先生解释为“‘丁未针’之方向为‘南南西’,即二百零二度三十分(方位角),或‘南二十二度三十分西(方位)’。‘坤申针’之方向为‘南西1/6西’,亦即二百三十二度三十分(方位角),或‘南五十二度三十分西(方位角)’。”[26]这样的考证几乎是百分之百的方位,完全可以还原出当日周达观的航行路线。即是从今温州出发,然后往西南经过台湾海峡,再走到海南岛右下的海域,最后沿着南中国海一路而下,在越南等地暂停补给,最后由湄公河的出海口,沿河北上进入真腊,路线非常清晰,给后代商船留下了一个可靠的依据。《真腊风土记》详细地记录了温州往返真腊的针位,是目前所见最早的记有针位的书籍。
周达观出使真腊是作为钦使随员身份,并非朝廷命官,他在写《真腊风土记》时,较少受到修撰地方志书体例上的束缚。所以无论是他的观察视角还是心态,无不反映出传统士大夫对域外风俗的好奇心及观念上的偏执。让读者深切感受到不同文明之间,相互尊重、相互理解的重要性。如,第37则“澡浴”为例:“或三四日,或五六日,城中妇女三三五五咸至城外河中澡洗,至河边脱去所缠之布而入水。会聚于河者,动以千数,虽府第妇女亦预焉,略不以为耻。”[27]周达观在真腊看到吴哥妇女脱衣入水澡浴的情景,以中国人传统的思维观念看待异域风俗,认为这是羞耻的。从地理学上看,今日柬埔寨处于热带,尤其在夏天气温高达40摄氏度,在这种环境下,当地居民脱衣户外澡浴本来就属于正常之事。甚至今日吴哥一带,仍有许多妇女洗浴习惯与七百年前周达观所见相同。周达观带着儒家传统知识分子的眼光去观察域外的真腊风土人情时,不免带有蔑视的态度,所记载内容也局限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视野。当他所见所闻与自己接受的传统教育有悖时,内心充满了矛盾与焦虑。这也正是中外文化交流过程中的常态。周达观对真腊风俗的观察视角为今天研究中外关系史提供了一个新的角度。之前不被重视的私人撰写文献,也逐渐进入到研究者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