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亚·伍尔夫作品中的生命共同体意识

2020-01-08 08:54李慧红申富英
关键词:卫夫人弗吉尼亚伍尔夫

李慧红 ,申富英

(1.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2.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3.山东大学 翻译学院,山东 威海264209)

英国著名的现代主义、女性主义先锋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1882—1941)生活在英国社会的动荡转型期,两次世界大战下的社会变迁带给她巨大的精神创伤和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人类该如何认知变幻无常的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该如何面对战后矛盾重重的社会;该如何维系日益疏离的人际关系,对于这些问题,伍尔夫通过其作品中的生命共同体意识给出了答案。她指出,世界是“一个整体,一个不可分割的总体”①弗吉尼亚·伍尔夫:《海浪》,曹元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109页。,要在存在“矛盾的事物之间建立起某种巨大的联合”②弗吉尼亚·伍尔夫:《海浪》,曹元勇译,第41页。,要把“各自孤独生活”的人们“聚拢起来”③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孙梁,苏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147页。,且“生活的目的应该是帮助我们的同胞”④弗吉尼亚·伍尔夫:《幕间》,谷启楠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34页。。世界于伍尔夫而言不仅是一个整体,整体中的个体之间还存在着相互联系、相互影响且共生、共享、共命运的关系。

目前,国内外学者陆续开始关注伍尔夫作品中的共同体思想。美国耶鲁批评派的米勒(J..Miller)基于南希(Jean -Luc Nancy)的“独一体”(Singularity)共同体理论,指出《海浪》中的七人是一个神秘的共同体,六个人物的独白源于非个人化的记忆数据库⑤J. .Miller,“Communitiesin Fiction”,New York:Fordham University Press,2015,p.246.,其研究更多聚焦于独白作用的分析,针对共同体的文本分析偏少。国内学者綦亮以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想象的共同体》为理论工具,从民族身份认同的角度探讨伍尔夫的文化帝国主义,其研究中提到如历史主义文化共同体、民族共同体等概念,但主要是围绕民族身份的建构和解构展开,并未对伍尔夫的共同体思想有深入探讨⑥綦亮《:民族身份的建构与解构——论伍尔夫的文化帝国主义》《,国外文学》2012年第2期,第71页。。申富英从生态主义的视角分析了伍尔夫作品中体现的人与自我、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等方面的和谐、平衡的生态主义共同体观⑦申富英《:伍尔夫生态思想研究》,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83-187页。。也有学者从心智培育的角度阐释《幕间》中人物对命运共同体的追寻,指出人们应平衡物质与精神力量,带着信念勇敢扎根生活⑧邱高《:伍尔夫〈幕间〉中的心智培育——对命运共同体的追求》,《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18年第3期,第77页。。总体而言,目前学界对伍尔夫共同体思想的研究还不充足。有批评家指责伍尔夫“对生活和现实的看法是片面的,她忽视了人的社会性,把人际关系和主观感受放在社会的真空中来观察和描写”①孙梁《:达洛卫夫人·译本序》,见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孙梁,苏美译,第1页。。但实际上,伍尔夫对世界、人类自身以及社会问题的认识和审视相当深刻,早在半个多世纪前就已显现出颇具洞见的共同体意识。本文以生命共同体思想的共生、共享、共命运三个核心为依据,对伍尔夫作品中的生命共同体意识进行梳理和论析。

一、共生意识:人与人的共生关系

滕尼斯(Tönnies)强调共同体的基本特征是“共识”(consensus),它是共同体自己的意志,是共同体成员相互之间的、共同的、有约束力的思想信念②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58页。。依此来看,命运共同体是人类作为一个整体以共命运为价值共识而形成的休戚与共的共同体③周安平《:人类命运共同体概念探讨》,《法学评论》2018年第4期,第18页。,在命运共同体的两大核心——共生意识与共享意识④吴俊《:论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及其落地生根的社会培育》《,观察与思考》2017年第10期,第88页。之外,“共命运意识”作为价值共识更应是命运共同体的落脚点。命运共同体强调人类活动的相互性和共同体的整体性,人与人因命运紧密相连而彼此相依共生,共生意识是生命共同体意识的基础,是共同体成员紧密联系的网络与纽带。

伍尔夫强调掌握人类生命共性对于人类彼此共生及建构共同体的重要性。首先,掌握人类生命共性是实现人类共生的基本前提。《海浪》是体现伍尔夫生命共同体意识的代表作。与传统小说中完整独立、个性鲜明的人物不同,小说中的六个人物是人类生命共同体的代表,他们虽各有差异,却彼此依存与共生。他们的成长历程是人类生命历程的缩影,也是伍尔夫关于人与人共生意识不断清晰化的过程。在小说开篇处,孩童时期的他们已经拥有朦胧的共生意识。幼年伯纳德说“我们通过辞藻互相融入了对方。我们的边界模糊不清。我们组成了一个虚幻缥缈的王国。”⑤弗吉尼亚·伍尔夫《:海浪》,曹元勇译,第8页。一方面,“辞藻”是他们的共同性,共性使他们得以彼此融入对方,继而发现他们之间“边界模糊不清”,有更多共性的可能,意识到“虚幻缥缈的王国”即共同体的存在。另一方面,“辞藻”意指交流,是人类实现共生的重要途径。

其次,有了人类共性的基础,还需要包容个体差异性,接纳彼此的存在,共同体才有被建构的可能。随后,中年路易斯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我们血液中的那个由于我们彼此互不相同而常常猛然破裂的圆圈,又弥合成为圆圈了。当我们站起身来……我们都紧紧地抓住这种共通的感受”⑥弗吉尼亚·伍尔夫《:海浪》,曹元勇译,第123页。。人类共性使个体成为共同体中的成员,只有抓住共性,人们才能包容彼此的差异性,才能“弥合成圆圈”,形成彼此共生的共同体。

另外,伍尔夫对整体感的追求体现了她在战后支离破碎的社会中对共同体的渴求。她在写给朋友的信中提到:“六个人物就设定指一个人……我想要赋予一种整体感……”⑦Virginia Woolf,“The Lettersof Virginia Woolf”(Vol.4),N.Nicolson&J.Trautmann eds.,London:The ogarth Press,1978,p.397.伍尔夫所说的“一个人”并非指单个的人,而是人类整体,她所要赋予的整体感是汇聚着人类共性和差异性的整体感。老年伯纳德感慨“我不是一个人;我同时是很多很多的人”⑧弗吉尼亚·伍尔夫《:海浪》,曹元勇译,第241页。,“我们六个人,不知是多少亿万人当中的六个”⑨弗吉尼亚·伍尔夫《:海浪》,曹元勇译,第243页。,他不仅意识到自己是融合六个人物共性的集合体,且整个人类是一个大的共同体。事实上,不仅《海浪》体现了伍尔夫对整体性的追求《,达洛卫夫人》在描写王室汽车经过的场景时,作者通过赛普蒂默斯、达洛卫夫人、卢克丽西娅等人的视角将王子、王后、皮姆小姐、敞顶公共汽车上层的老太太们、骑自行车的男孩、中产阶级绅士淑女、老法官约翰·巴克赫斯特爵士等众多人物、群体一并呈现在同一个平面上。她借助于叙述视角的自由切换使不同背景、阶层的人共存于彼此的意识活动中,把互不相识的人置于同一个空间,使其产生一种共时性存在的关系,“他们分属不同的社会阶层,几乎没有读过同样的书,但他们都被深深地嵌入公共历史”⑩Gillian Beer,“Virginia Woolf:The Common Ground”,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1996,p.54.。伍尔夫以一根无形的线将战后疏离的人们嵌入一个共同体中,维系成一个整体,她所做的这些努力正是她在战后这个丧失整体性的时代中为共同体所做的探求。

在伍尔夫看来,生命共同体的共生状态不是个体的简单、机械式的拼凑,个体之间存在着彼此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的关系。正如《幕间》中斯威辛太太所言,“我们还有别的生命,我们生存在别人的生命里”①弗吉尼亚·伍尔夫:《幕间》,谷启楠译,第56页。,相依共生是人类的生存状态,彼此间有着不可分割的密切关联,是“无分彼此的混沌一团”②弗吉尼亚·伍尔夫:《海浪》,曹元勇译,第113页。。“当我们都变成不相关的肉体时,我们每个人都感到极度的痛苦”③弗吉尼亚·伍尔夫:《海浪》,曹元勇译,第210页。。“不相关的肉体”指人类无法相互割裂地存在,换言之,只有当彼此之间建立联系和相互依存关系,成为相关的肉体,人类生存才能得以维系,并且这种联系应是正向的联系,生活才会有可能变得不痛苦,共同体才能朝着和谐的方向发展。此外,共同体中的个体不仅相互联系,且彼此相互影响。《达洛卫夫人》中的克拉瑞莎和赛普蒂默斯互不相识,属于不同的社会阶层,但在得知赛普蒂默斯死去的消息后,克拉瑞莎在精神上与他产生了共鸣,赛普蒂默斯的死让克拉瑞莎找到了生的勇气和力量。正是这种相互性使共同体成员之间产生了无形的情感纽带。

伍尔夫认为,每个生命个体都有主动建构共生关系继而建构共同体的责任,个体间的交流是深化彼此之间情感联系的重要途径。《海浪》中六个人相聚送别帕西瓦尔时,看到花瓶里有一朵粉红的、七边形的、花瓣重叠的康乃馨,花的七边代表小说中的七个人物,只有当七个人物相聚时这朵花才是一朵七边形的完整的花,说明人类的存在应首先以共生为状态,而后“花瓣重叠”意指他们相聚时内心的重合,是彼此相互交流后生成的情感“重叠”。而“我们每一双眼睛都为它做出了自己的贡献”④弗吉尼亚·伍尔夫:《海浪》,曹元勇译,第106页。,指出人与人的共生关系需要每个个体均付出自发意愿的努力,主动去建立并维系彼此间的情感纽带。此外,交流是深化人与人之间情感联系的重要途径。《达洛卫夫人》中第一次世界大战使英国社会向心力严重受损,人际关系日趋疏离,达洛卫夫人试图通过筹办宴会把各自孤独地生活的人们聚拢起来,对她而言,“设宴是一种奉献:联合,创造”⑤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孙梁,苏美译,第147页。。达洛卫夫人不仅对自己主动建构共同体的责任是高度自觉的,她还意识到交流的重要性:语言“实在善于使人们交流感情”⑥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孙梁,苏美译,第215页。。在宴会上人们可以“谈些别的场合不能谈的”⑦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孙梁,苏美译,第206页。深入的话,达洛卫夫人希望把疏离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产生交流。当彼此之间有了深入交流和情感交汇,人与人之间才有可能建立深度联系和依存关系,人与人的共生关系才有可能生长扎实。

综上所述,伍尔夫强调人与人在生存层面上的共生性,共同体是一个集合了人类共性和差异性的整体,个体之间彼此联系并相互影响。只有在人类的整体感之上,包容且超越个体差异,每个个体发挥主动作用维系彼此间的情感纽带,人类才能和谐共生,继而谋求共同发展,命运共同体也才有实现的基石。

二、共存意识:人与自然的包容关系

世界是一个相互联系、相互包容的整体,人与自然都是这一整体的有机构成部分,人类在自然中孕育进化。然而,自西方工业化以来,人类凭借科技和工业化的力量,将自然变成可以开发和榨取的资源,造成了一直延续到今天的对自然的摧残和伤害。回到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状态,不仅是在拯救自然,也是在拯救人类自己。

伍尔夫的作品中,除了人与人的共生之外,人与自然也是互为一体、共生融通的共同体。《海浪》共有九个部分,每个部分都由一个描写一天之中某个瞬间的自然景观的引子和讲述六个人物成长历程的独白构成。伍尔夫把自然界的运行进程与人类生命体的自我认知过程交错糅合在一起,将人与自然的共生直接呈现在小说的形式之中。主题上,小说也蕴含着伍尔夫“天人合一”共同体的宏大理想。小说临近结尾处,伯纳德说道:“我们六个人,不知是多少亿万人当中的六个……奈维尔,珍妮,苏珊和我,伴随着一朵海浪拍岸、迸碎,消失不见了——接着出现的是一片树叶,一只小鸟儿,一个玩铁环的小孩儿,一只活蹦乱跳的狗,炎热一天后聚集在树林中的热浪……”⑧弗吉尼亚·伍尔夫:《海浪》,曹元勇译,第243页。“我们”随着“海浪”的涨落不见了,出现了“树叶”“小鸟儿”“小孩儿”“狗”,一方面体现了人类生命的绵延和循环,一方面人类与天下万物中的生命物如“小鸟儿”和“狗”、无生命物如“树叶”和“海浪”等都聚集在一起,表达了伍尔夫想要将“天”与“人”真正融合成共同体的诗意理想。

在构建“天人合一”的生命共同体方面,伍尔夫借助了大量的知觉描绘使人与自然融于一体。人类的视觉、听觉、触觉和嗅觉等知觉系统使人能够全面地感知自然界,与之建立动态的互动关系,实现共生融合。《海浪》开篇处的幼年人物对话中包含了很多知觉描绘:罗达说“我听见一种声音,啾啾啾,唧唧唧”;奈维尔说“我看见一只圆球,在连绵广阔的山峦衬托下就像一颗水珠似的悬垂着”①弗吉尼亚·伍尔夫:《海浪》,曹元勇译,第2页。;“我的脚感觉到石头的冰凉,无论是圆石头还是尖石头,我都能一一感觉出来”②弗吉尼亚·伍尔夫:《海浪》,曹元勇译,第3页。。此处,罗达通过听觉系统,奈维尔通过视觉和触觉系统将事物卷入自己身体的知觉系统,与自然世界产生联结,使人类和自然处在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动态的统一体中。根据梅洛-庞蒂的身体理论,人的身体通过知觉器官整体地感知事物,与事物建立身体性的联系网。身体与事物是一个彼此生成、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动态系统③欧阳灿灿:《身体如何成为存在的根基》,《外国文学》2018年第3期,第106页。。大量的知觉描绘把人类与自然界关联起来,使作品中的人与自然浑然一体。

在伍尔夫的作品中,人们对自然充满热爱,自然不仅是人类的生活环境,也是人的情感依托,人类思想情感与自然的律动变化相互应和且交织共生。作品中的人物都流露着对自然的热爱,达洛卫夫人“深信自己属于家乡的树木和房屋”④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孙梁,苏美译,第8页。,《海浪》中的苏珊想要与自然融为一体,“就像大海在我体内浪波起伏一样”⑤弗吉尼亚·伍尔夫:《海浪》,曹元勇译,第111页。。自然不但是人类的生活环境,更是人类的情感依托与能量之源。伍尔夫将自然的律动变化对应人物情感的变化,将自然意象海浪起伏的声音嵌入人物的思想与情绪中,使人的情感与自然交织在一起。《到灯塔去》中拉姆齐夫人在安慰了拉姆齐先生后,她的疲惫中夹杂着某种难以言说的令人不快的感觉。她不确定这种感觉因何而来,而翻转书页之时一股海浪沉闷的溅落使“她理解到了她产生不满之感的原因”⑥弗吉尼亚·伍尔夫:《到灯塔去》,瞿世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7页。。拉姆齐夫人的情绪涨落和海浪的翻涌起伏交织呼应,海浪的闷声溅落使夫人明白了自己心中沉闷已久的情绪郁结。人的思想情感随着自然界的律动而变化,人与自然的共生从知觉系统上升到了情感系统。

另外,自然为人类提供精神庇护所,使人逃离文明进程造成的精神压制。《海浪》中的苏珊对城市生活充满厌恶,她想要找出她“所讨厌的每一样东西的象征物来,把它们全都埋葬在地底下”⑦弗吉尼亚·伍尔夫:《海浪》,曹元勇译,第34页。,除了那片樱桃树和顶楼朝向远山的风景。她向自然寻求精神慰藉,念想着家乡“绵延达一英里”的海浪和冬天晚上海浪的轰隆声,以释缓伦敦城市生活带给她的精神压力。《达洛卫夫人》中伊丽莎白讨厌伦敦,不得不参加反感的宴会,觉得“伦敦乏味极了”,她喜欢清爽的户外与乡间的自然风光,“在乡间,单独跟父亲在一起,逗着狗儿玩,多么愉快”⑧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孙梁,苏美译,第162页。。她的母亲克拉瑞莎亦是如此,克拉瑞莎行走在伦敦的街头,意识却总闪回到旧日的布尔顿时光,“多美好!多痛快!就像一切在布尔顿的时候……那儿清晨的空气多新鲜,多宁静……”⑨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孙梁,苏美译,第1页。克拉瑞莎虽喜欢伦敦的热闹和喧嚣,但是文明进程在一定程度上使人与人之间关系异化、疏离,使人的精神受到压制,她的内心积压着无法排解的孤独,日渐在城市与婚姻生活中迷失了自我。对比伦敦,布尔顿是充满自然美景的场所,是她与彼得、萨利美好回忆的居所,象征着她的青春自由时光。布尔顿的回忆是她的精神庇护所,她在回忆中找寻自我,汲取面对生活的勇气。

《达洛卫夫人》中,伍尔夫多次通过塞普蒂默斯的疯言疯语传递人与自然共生的意识,“树木有生命”⑩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孙梁,苏美译,第79页。“不要砍树”⑪⑪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孙梁,苏美译,第178页。是塞普蒂默斯要透露给内阁的绝密信息,伍尔夫借塞普蒂默斯之口强调人类应爱护自然资源,与自然界和谐共处。虽然伍尔夫很少直接描写人类因为人类中心主义思想而对大自然的践踏,但其作品中却到处充斥着人类以自我为中心的阴霾①申富英:《伍尔夫生态思想研究》,第176页。。伍尔夫对乡村自然风光的渴望实际上是针对战争对文明和自然的破坏的一种曲折批判。“战争是人类恃强凌弱、滥用强权的集中体现,而无论是人还是其他事物,只要走极端,就会物极必反,就会不合乎自然规律,而不合乎自然规律的肯定会被自然规律惩罚,就会消亡。”②申富英:《伍尔夫生态思想研究》,第177页。自然不再是被动地任凭人类处置的存在,它拥有强大的反作用力,人类必须遵循自然规律,妥善对待大自然,和自然休戚与共。从这一层面上讲,伍尔夫以天人合一的共同体观消解了人类中心主义。

三、共享意识:全人类的精神家园

除了共生意识之外,生命共同体意识的另外一个核心内容是共享意识,共享一方面指权利和利益的共享,另一方面指风险和义务的共担。从宏观上来看,人类都生活在同一个共同体中,但从微观层面看人类整体仍被国家所分割,各国家、民族以及人民之间缺乏有效的秩序和规则,并未随共同利益的扩大而趋向整体性的合作共赢。国家、民族以及文化间巨大的差异性和发展的不平衡性是矛盾冲突的导火线。伍尔夫的共享意识体现在她对共同体内部的秩序与平衡的追求上,她主张以秩序和平衡来化解差异与矛盾。

伍尔夫主张以联结的方式,在矛盾和差异的事物中寻求秩序与平衡。伍尔夫亲历世界大战对人类社会与文明的毁灭和破坏,迫切希望重建战后世界的秩序和规则。她透过《海浪》中人物的话语表达了自己对秩序的向往,“我们在这儿双手抱膝地围坐一圈,都在暗示着另外某种不同的、更好的、能够永远体现一种理性的生活秩序”③弗吉尼亚·伍尔夫:《海浪》,曹元勇译,第30页。。奈维尔宁愿献出他所知道的一切成为秩序中的一员。路易斯想要在一生中做到在两种“存在着惊人明显的矛盾的事物之间建立起某种巨大的联合”④弗吉尼亚·伍尔夫:《海浪》,曹元勇译,第41页。。伍尔夫强调要在矛盾的事物之间建立某种联结,使共同体克服内部差异,向着有秩序的生机勃勃的有机整体而发展。

面对国家、民族间的差异,伍尔夫在持有帝国优越感的同时也意识到了帝国之外他者文化的力量,试图在矛盾事物之间建立起某种巨大的联合。在其笔下,英国是世界文明的中心,殖民地多数被描绘为充满异域情调的蛮荒之地,但伍尔夫已敏锐地意识到异族文化对帝国中心产生的从外向内、从内向外的两股影响力。《远航》中英国人在南美洲收集刺绣品、胸针、耳环、手镯等手工艺品准备在伦敦贩卖,异域文化被带到帝国中心成为了新的时尚,与帝国文化建立了联系,从外向内冲击着帝国主流文化。而在殖民地生活的英国人返回英国后对帝国文化新的审视形成对帝国中心自内向外的消解力。异族文化成了帝国文化的一个参照物,使英国人重新审视帝国文化,在看到帝国文明优越性的同时也能正视其弊端。《达洛卫夫人》中一些从印度回来的英国人聚集在东方俱乐部内暴躁地谈论帝国的世风日下和道德沦丧,彼得看到晚宴上人们对贵宾的态度,想着英国人着实势利,庆幸自己“离开了恶毒的喧嚣的伦敦社交界”⑤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孙梁,苏美译,第208页。。伍尔夫通过这两股力量解构了帝国文化的中心地位,使异族文化和帝国文化发生碰撞与交流。

伍尔夫消解了帝国文明中心论,反对民族主义,并赞同世界主义。她的世界主义视野和胸怀是她命运共同体意识的另一个重要表现。伍尔夫在《三枚旧金币》中说“作为一个女人,我没有国家;作为一个女人,我不想有国家;作为一个女人,我的国家就是整个世界。”⑥弗吉尼亚·伍尔芙:《三枚旧金币》,见弗吉尼亚·伍尔芙:《伍尔芙随笔全集》(卷三),王斌,王保令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141页。伍尔夫反对男性以爱国主义的口号参与战争,并号召女性不要被此口号蒙骗。她反对战争、民族主义以及排外主义,认为“没有什么‘外国人’”⑦弗吉尼亚·伍尔芙:《三枚旧金币》,见弗吉尼亚·伍尔芙:《伍尔芙随笔全集》(卷三),王斌,王保令译,第1140页。,如果她和外国人结婚,她就成了外国人。“伍尔夫的世界主义观是务实的。”⑧K.Anthony Appiah,“Cosmopolitanism:Ethics in a World of Strangers”,New York:W.W.Norton&Company,2006,p.15.她主张超越国家、民族的界限,摆脱国家、民族以及性别等对共同体的分割。她的世界主义女性观不仅“是对种族中心主义、民族主义、排外主义和厌女症的直接抗议”⑨P.J.Kalliney,“Modernism in a Global Context”,London:Bloomsbury Academic,2016,p.59.,也体现了她对人类共同体整体性的追求。

伍尔夫还深刻意识到社会阶层之间的鸿沟,试图跨越阶层差异,寻求社会阶层间友好共存的途径。在其作品中,《达洛卫夫人》对社会阶层隔阂的描述最为透彻。达洛卫夫人与基尔曼属于不同社会阶层,有明显的思想差异,她们之间的矛盾也异常激烈。伍尔夫试图以伊丽莎白为桥梁为达洛卫夫人与基尔曼跨越阶层差异寻求可能。伊丽莎白在看到基尔曼缺点的同时肯定了她的聪明才智,通过基尔曼她了解了穷人的生活以及靠奋斗争取社会地位的现代女性的思想。一方面,伊丽莎白对基尔曼的一定认可使达洛卫夫人逐渐意识到基尔曼存在的意义,她虽然“恨那女人,可又爱她”①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孙梁,苏美译,第211页。,以总想转化他人的基尔曼为参照,她更加明白了自己对独立自我的热爱,同时她惊讶于基尔曼对生活意义的洞悉,并以此反观到了自己生活的空虚。另一方面,基尔曼与伊丽莎白关于宴会的对话无形中使基尔曼与达洛卫夫人产生了关联。宴会是达洛卫夫人最重视的事情,基尔曼向伊丽莎白诉说“我从来不参加什么宴会……没有人请我去赴宴……她们干吗要请我呢?!我不好看,不幸福”②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孙梁,苏美译,第159页。,她的言外之意透露着她对宴会邀请的渴望,说明了基尔曼想要试图走近克拉瑞莎那个阶层的生活。由此可见,伍尔夫以伊丽莎白为联结为达洛卫夫人与基尔曼所代表的两个阶层跨越阶层差异搭建了桥梁。

在性别差异方面,伍尔夫呼吁女性应享有平等的权利,试图在男女两性间重建新的秩序。长期以来,女性在男权社会中处于被统治地位,伍尔夫非常关注女性的生存处境,她挑战男性在社会中的霸权统治,希望女性能拥有平等的权利。她在《三枚旧金币》中提出要解决女性的教育和就业等问题。首先,她希望女性能够接受不同于男性所受的教育,男性所受的教育容易使男性自我崇拜、自私、专横、好斗,将人类引向战争,而女性所受的教育应去“探索人与人之间如何合作、发掘新的途径,使人类生活更加美好”③弗吉尼亚·伍尔芙:《三枚旧金币》,见弗吉尼亚·伍尔芙:《伍尔芙随笔全集》(卷三),王斌,王保令译,第1056页。。其次,女性需要有自己的工作,有独立的经济收入,可以不再依附于男性。在文学创作方面,她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提出“雌雄同体”观,指出男女作家都应具有雌雄同体的大脑,只有当头脑中的男性力量与女性力量保持和谐时,创作出来的作品才能没有偏见和歧视。她倡导女性进行文学写作,争取女性话语权,构建女性的社会身份。伍尔夫在为女性争取平等权利的同时,肯定了女性在促进人类共同体向着和平美好方向发展上的积极作用。综上所述,伍尔夫在差异的事物中寻求联结,试图以秩序和平衡来化解民族、国家、阶层以及性别方面的矛盾,使人类共同体向着有秩序的有机整体而发展。

生命共同体的共生意识和共享意识有利于共同体成员之间形成紧密联系,为共同体“共命运”打好基石。滕尼斯认为共同体的构成有三大联结形式:血缘,地缘和精神共同体。其中,精神共同体“作为在相同的方向上和意义上的纯粹的相互作用和支配”,“可以被理解为心灵的生活的相互关系”④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林荣远译,第53页。,是人类最高形式的共同体。Graver对精神共同体“相同的方向”作了进一步解释,其内涵包括“共同的信仰、观念、志趣、情感和见解”⑤Suzanne Graver,“George Eliot and Community”,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p.25.。因此,在秩序和规则之外,命运共同体的根要想生长扎实,还需要在情感上培育人类的共命运意识。伍尔夫在作品中指出了构建共同体所需的情感之根——同情与博爱,同情和博爱是伍尔夫作品的精神内核,也是人与人建立精神联接的前提条件。除了对现世的人们充满同情与博爱之外,还需对历史和逝者保有虔敬。

同情是人性的核心,是人类得以共命运的前提条件。《到灯塔去》中拉姆齐夫人通情达理、慷慨博爱、富有同情心和体察心,时时刻刻都在为他人着想,努力维持着共同体中人与人之间的和谐。英国哲学家休谟(Davidume)把同情看成是对于人性来说至关重要的沟通原理⑥Michael Slote,“The Ethicsof Careand Empathy”,Abingdon:Routledge,2007,p.13.。亚当·斯密(Adam Smith)对同情有如下的论述:

通过想象置于他人的处境,假想自己正经历着相同的折磨,我们仿佛进入到他的身体,并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与他一样的人,因而大约知道他的感官感受,甚至也有了些感觉,尽管程度上要弱些,但并不表示与他们的感受完全迥异,因而,多为他人着想,少为自己想,抑制我们的自私,而多多散发慈善之情,这就是人性的完善;这样就能在人类彼此间产生情感和激情的和谐,而我们人类的光辉和体面也就洋溢在这和谐中。①Adam Smith,“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London:Penguin Classics,2010,p.9.

如斯密所言,同情②此处,休谟和斯密所说的“同情”指的不只是对他人施与怜悯,更多是指移情、与他人产生共情。能使人克制自私的倾向,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使人与人之间产生情感和激情的和谐。《到灯塔去》中詹姆斯因灯塔之行落空而伤心难过,是拉姆齐夫人的同情使他走出了不悦。拉姆齐先生更是极度渴望得到拉姆齐夫人的同情和精神抚慰,他需要拉姆齐夫人肯定他的天才,恢复他的理智。拉姆齐夫人以她“能量的甘霖”滋养着这个“缺乏生命力的不幸的男性”③弗吉尼亚·伍尔夫:《到灯塔去》,瞿世镜译,第35页。空虚贫乏的心灵,使拉姆齐先生逃离了孤独和绝望,重获活力与自信。同情能使人们抑制自私,体察别人的痛苦,使共同体中人与人之间产生情感和激情的和谐。而和谐的共同体能给人温暖的体验,当每个个体都能心怀温暖地生活和同情他人,人们才能彼此命运与共,共同体的情感之根才能更牢固。

博爱是人心的格局,是人类命运得以相连的情感根基。鲍曼(Zygmunt Bauman)说:“如果在这个个体的世界上存在共同体的话,那它只能是而且必须是一个用相互的、共同的关心编织起来的共同体。”④奇格蒙特·鲍曼:《共同体》,欧阳景根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86页。除了有体察他人的同情外,拉姆齐夫人还拥有宽广的心胸格局和无私的爱。她不只爱自己的家人,对她周围的人也丝毫不吝惜关爱,她帮助自卑的塔斯来先生恢复自信,促成了保罗和敏泰的姻缘,并努力撮合莉莉和班克斯,她精心筹备晚宴,努力营造欢乐的气氛,使争吵的人们都获得快乐。她惦记着灯塔看守人的小男孩“髋关节患了结核病”,要编织红棕色绒线袜子给他送去;她还要把家里用不着的东西拿去送给那些可怜的人。拉姆齐夫人将饱满的同情心转化为对众人的博爱,以博爱精神努力砌筑一个和谐的共同体。在《达洛卫夫人》中伍尔夫也多次通过塞普蒂默斯要透露给内阁的绝密信息来强调博爱的重要性:“第一,树木有生命;第二,世上没有罪恶;第三,爱和博爱。”塞普蒂默斯一再强调这些真谛很重要,“因为它们永远改变了世界”⑤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孙梁,苏美译,第79页。。如果每个个体都具有博爱精神,对家人、朋友亦或陌生人都给予爱,那么整个人类共同体就会充满激情的和谐。

同情与博爱可以使现世人们的情感纽带牢固,而对历史和死者的虔敬是命运共同体得以世代持续的前提。历史是过去事件的积累和扩展,也是现实通往未来的经验参考。《达洛卫夫人》中伍尔夫一方面通过理查德“赞成历史的延续性,以及把昔日的传统世代相传之感”⑥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孙梁,苏美译,第141页。,一方面通过赛普蒂默斯之口,谴责人们对战争历史的遗忘,“既无善意,也无信念,除了追求眼前更多的欢乐之外,没有仁慈之心……他们抛弃死者”⑦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孙梁,苏美译,第106页。。伍尔夫指出人类不仅要传承好的历史传统,还应该谨记苦难的历史。“共享的历史,特别是那些由共同经历的苦难所奠基的历史,可以使我们与他人紧密联系到一起体验相似的命运。”⑧Gillian Brock,“Global Justice:A Cosmopolitan Account”,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281.伍尔夫通过赛普蒂默斯警示世人要谨记历史,世界大战是人类的一场浩劫,是各民族人们共同经历的苦难,只有吸取历史的教训,铭记人们所共同经历的苦难,各民族才能避免重蹈覆辙,人类共同体才能世代向前,从历史走到现实,从现实走向未来。

综上所述,伍尔夫在作品中展现了她对生命共同体进步性的思考和探索。她强调世界的整体性,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依存性;她持有“天人合一”的生命共同体观,认为自然不仅是人类的生活场所,也是人类的情感依托和生命之源,人类要遵循自然规律,与自然和谐共生;她反对民族主义,反对国家主义,赞同世界主义,向往构建一个超越国家、民族界限的,跨越阶级、性别差异的有秩序的和谐的世界共同体,在民族平等的基础上,促进各民族、国家间的交流与融合,以实现人类对共同利益的共享。人类只有在坚实的生命共生与共享意识下建立彼此间紧密的联系,才能逐步实现“命运与共”的人类共同体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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