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露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三礼(《仪礼》《礼记》《周礼》)中的宫庐器服制度和出入起居节仪,随着时代发展,越来越繁缛难习。南宋大儒朱熹损益古礼、参酌世俗而编成《家礼》一书,分为通礼、冠礼、昏礼、丧礼和祭礼五部分。各部之内随事之宜分为若干章节,章节之下又有纲目,明白可案,成为士人日常践行的礼仪守则。但是,《家礼》稿本草创,作者尚未校定,就被一行童窃走以逃,直至朱子葬日(1200年)才有士人录得副本交给朱在(字敬之,号立纪,朱熹第三子)。
《家礼》失而复得之后,几经付梓,版本众多,仅南宋一朝,就有1211年,廖德明在广州首次刊刻《家礼》;1216年,赵师恕在余杭再刻《家礼》;1217年,郑之悌在严州刊刻《家礼》;1242年,方大琮在广州刊刻《家礼》。此外,尚有潮州本、赵崇思刻萍乡本、陈汲刻莆田本等多种《家礼》版本见于宋人记载。元代黄瑞节所编《朱子成书》、明代胡广等人奉敕所编《性理大全》也都收有《家礼》(以下分别简称作“成书本”和“大全本”)。整体而言,《家礼》文本具有版本复杂多样、版本间文字差异明显、历代注释不断叠加和整改等特点。国内外诸多学者对《家礼》的版本已做有专门的考证和系统的梳理,然而仍有一些疏漏①关于《家礼》版本,学者多有关注,并取得显著成就,其荦荦大者,有日本学者吾妻重二论文《〈家礼〉の刊刻と版本—〈性理大全〉まで》(1999),该文成果后又收进其专书《朱熹〈家礼〉实证研究》中(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吕振宇先生博士论文《〈家礼〉源流编年辑考》(华东师范大学,2013年);彭卫民先生论文《朱熹〈家礼〉刊本考》(《济南大学学报》,2017年第4期),等等。《家礼》还转入朝鲜、日本、越南等地,产生广泛影响,吾妻重二和彭卫民二位先生合著论文《朱熹〈家礼〉的和刻本》(《济南大学学报》,2019年第5期、韩国学者郑现贞先生论文《朝鲜本〈家礼〉之形成及其特征》(“东亚礼学与经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暨上海儒学院第三届年会”会议论文,2019年6月,上海)则分别讨论日本和朝鲜的《家礼》版本。。本文以学者鲜有留意的上海图书馆见藏之十卷本《纂图集注文公家礼》(以下简称作“上图补注本”)为研究对象,重点考查该版本的独特文献价值,指出它在整个《家礼》版本源流系统中的关键作用,同时纠正一些学者的错误认识②就笔者目见所及,迄今只有吾妻重二先生论及上海图书馆见藏之十卷本《纂图集注文公家礼》。但吾妻重二先生没有亲自考查过该书,他仅据《上海图书馆善本书目》(1957)之著录,推测该本与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七卷本《文公先生家礼》和清周中孚《郑堂读书记》中著录的十卷本《纂图集证文公家礼》内容几乎一致,属于同一刊本。实际上,上海图书馆藏十卷本与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七卷本内容差别巨大,根本不可能属于同一刊本,并且周氏著录的十卷本与上海图书馆藏十卷本更为接近。详见下文论述。。
上海图书馆庋藏《纂图集注文公家礼》,二册,十卷。四周双边,半页八行,大字单行,行十八字,小字双行。黑口,单鱼尾。(编号782286-87,)该本收有杨复附注、刘垓孙增注和刘璋补注。是本卷一通礼部分缺一页,所缺内容为“君子将营宫室,先立祠堂于正寝之东”一节的正文和小字,及以下“为四龛以奉先世神主”一节的正文和小字“祠堂之内”至“帘外设香卓于堂中,置香炉”部分。考查上图补注本《家礼》前,有必要对三家注文做简要说明。
失而复得的《家礼》,未经朱熹生前校定,文本有很多缺陷。朱熹弟子陈淳曾感慨:“惜其书既亡而复出,不出于先生无恙之前,而出于先生既没之后,不幸而不能垂为一定之成仪以幸万世,而反为未成之缺典,至贻后世千古无穷之恨,甚可痛也。”①陈淳《:北溪大全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609页。陈淳同时还指出《家礼》“尚有阙文而未及补,脱句而未及填,与讹舛字之未获正者,或多见之”“告筵祝词之未填”②陈淳《:北溪大全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8册),第608-609页。。朱熹另一位弟子杨复直接把《家礼》定性为“阙典”,并引用朱熹生前的言论来发明《家礼》,以注文的形式附在《家礼》正文的各条目之下,是为“附注”。杨复之后,又有刘垓孙(宋人,生平事迹不可考),在杨复附注的基础上做增注,刘璋(生平事迹不可考)又增之以补注。
杨复附注完成于公元1231年,十年之后,方大琮在广州将包含有杨复附注的《家礼》付梓,可惜该本不传于世。目前可见最早的包含有杨复附注的《家礼》版本是见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藏的宋刻五卷本,另附录一卷(三册,编号00852,也是目前所见最早的《家礼》刻本)。但是该本收录的附注并不是杨复注文的原始面貌。杨复之后的周复(宋人,生平事迹不可考),认为穿插在正文中的附注有间断《家礼》文本之嫌,于是他将夹陈于《家礼》文中的附注全部摘出来,删节整理之后,合并在一起,附在《家礼》之后(即附录一卷)。中国国家图书馆见藏的另一十卷本《文公家礼集注》(四册,编号06699,以下简称为“国图增注本”),包含有杨复附注和刘垓孙增注,且附注是未经删改的原始形态。该本正文中夹陈有杨复的九十八条附注和刘垓孙的十四条增注,并且各自用阴文的“附注”“增注”加以标识。
元人黄瑞节将《家礼》编入《朱子成书》③《朱子成书》共收朱熹所作,或朱熹作过解诂、校证的书籍十种:《太极图》《通书》《西铭》《正蒙》《易学启蒙》《家礼》《律吕新书》《皇极经世》《周易参同契》《阴符经》。中时,还做了两项工作:援引它说以成附录、将自己平日之见闻心得以按语的形式附在附录之后。成书本《家礼》中的附录和黄瑞节的按语,有一部分节录自杨复附注和刘垓孙的增注,其余是黄氏新增材料和自己的创作。
目前可见包含有刘璋补注的《家礼》版本,吾妻重二先生列举了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文公先生家礼》七卷五册(《家礼》五卷,图一卷,《深衣考》一卷,编号6700,以下简称作“国图补注本”)、清周中孚《郑堂读书记》著录的《纂图集证文公家礼》十卷、上海图书馆藏《纂图集注文公家礼》十卷(即本文讨论的“上图补注本”)三种。
吾妻重二先生细致查阅过国图补注本,正如先生所言,该本首列署名“新安朱熹仲晦父书”的《家礼序》,序后是杨复的一条附注,后又署名“门人杨复附注、刘垓孙增注、刘璋补注”。然后是礼图一卷、正文五卷。书末有署名为“淳祐壬寅仲春朔日,后学莆田方大琮德润父,敬书于郡之广平堂”的《家礼附注后序》。后序后还有无名氏的《深衣考》一卷。国图本《家礼》虽然署名“门人杨复附注、刘垓孙增注、刘璋补注”,其实还包括有黄瑞节的附录和按语。这些附录、按语和附注、增注、补注被人删节、整理过,已经不是最初的形态。
吾妻重二先生未见上图补注本《家礼》,他根据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和《上海图书馆善本书目》的著录④上海图书馆1957年编《上海图书馆善本书目》记作:“《纂图集注文公家礼》十卷。宋朱熹撰,杨复附注,刘垓孙增注,刘璋补注。明刻黑口本。”,推测上述三个版本具有几乎一致的内容,且属于同一刊本⑤吾妻重二先生的观点,均见其专著《:朱熹〈家礼〉实证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91-92页。。笔者细检上图补注本后发现,此本与国图本中的注文内容差异巨大,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上图补注本《家礼》正文之中有且只有杨复附注、刘垓孙增注、刘璋补注三家注文,没有黄瑞节的附录和按语。并且三家注文均各用“附注”“增注”“补注”字样予以标明,井然有序而不相杂混。上图补注本中的注文更像是直接在国图增注本的基础上补以刘璋的增注。相较以保留了杨复附注和刘垓孙增注的原始形态的国图增注本,上图补注本中的杨复附注与刘垓孙增注条目和内容与之十分接近。我们可以断定,上图补注本中包括三十七条刘璋补注在内的三家注文均是未经合并、删节和整理的原貌。
吾妻重二先生在没有亲见上图补注本的情况下,首先判断国图补注本与《郑堂读书记》著录《家礼》具有几乎一致的内容,进而将上图补注本也归入这一系列。把上图补注本和国图补注本《家礼》区分开后,我们就会发现周中孚《郑堂读书记》中著录的《家礼》版本更接近上图补注本,而不是国图本。周氏提要如下揭:
《纂图集证文公家礼》十卷。元刊本。
宋杨复附注,刘垓孙增注,刘璋补注。复,字茂方,号信斋,福州人。乡贡进士。郑逢辰进其所续《仪礼经传通解》于朝,赠文林郎。垓孙与璋大约宋末人,里贯俱未详。钱氏《读书敏求记》《述古堂书目》俱载之,但《敏求记》止详垓孙之增注,而不及璋之补注。考张氏《爱日精庐藏书志》所载影宋抄本亦云然,或钱、张两家据宋本而言,此为元人所刊,复增入璋之补注耳。信斋以《家礼》一书始成,辄复失之,至朱子既殁而后出,朱子不及再修为一定之威仪,而反为未成之阙典,于是取朱子平日去取折衷之言,有以发明《家礼》之意者,有后来议论始定,不必守《家礼》之旧仪者,有超然独得于心,不用疏家穿凿之说,而默与郑注本义契合者,有用先儒旧义,与经传不同,未见于后来之考证议论者,诸如此类,悉附于逐条之下,以待朋友共相考证,庶几有以见朱子之意云。今以周复所辑《家礼》附录核之,仅摭取此书附注三之一,而间有删节不全之条,不若此书之完备也。垓孙既为之增注,其有未尽者,璋又为之补注,大都与杨注相次而备。卷首冠以原序及图式二十八,中有引朱子语,当出于杨氏所增入,故亦间有垓孙之增注。相其版式,尚属元刊,亦非邱濬《家礼仪节》本可比也。①周中孚《:郑堂读书记》,上海:上海书店2009年版,第92-93页。
周中孚提要中所云“钱氏《读书敏求记》和《述古堂书目》俱载之”“张氏《爱日精庐藏书志》所载影宋抄本”,今《述古堂藏书目》著录:“杨复《集注文公家礼》十卷四本。元板。”《读书敏求记》著录:“《文公家礼》十卷。文公居母丧尽哀,自初死以至祥禫,参酌古今之宜,成丧葬祭礼,又推之于冠昏,共成一编,名曰《家礼》。书初成,失之。至殁后始出,杨复惜其未尝再加审定,因采诸家议论,有以发明《家礼》之意者,附注逐条下,并载诸图。而刘垓孙又增注之,览者得详考。”②钱曾《:读书敏求记》,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4年版,第15页。张金吾《爱日精庐藏书志》著录:“《纂图集注文公家礼》十卷。影写宋刊本。宋朱子撰,门人秦溪杨复附注,后学复轩刘垓孙增注。朱子序。”③张金吾《:爱日精庐藏书志》《,续修四库全书》(第92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76页。正如周中孚所言,据《读书敏求记》和《爱日精庐藏书志》中提要信息,二书著录的《家礼》只有杨复附注和刘垓孙增注。《述古堂藏书目》之著录版本殆同,应该都是与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保留了杨复附注和刘垓孙增注的原始形态的十卷本《文公家礼集注》属于同一刊本(即国图增注本)。
周中孚《郑堂读书记》中所著录的《纂图集证文公家礼》十卷,则是“复增入璋之补注”,并且“以周复所辑《家礼》附录核之,仅摭取此书附注三之一,而间有删节不全之条,不若此书之完备也。垓孙既为之增注,其有未尽者,璋又为之补注,大都与杨注相次而备”。该本包括杨复附注、刘垓孙增注和刘璋补注,且补注与附注“相次而备”,这正与上图补注本的体例相同。周氏完全没提到他著录的《家礼》版本中有与黄瑞节相关的内容,也说明了该本更接近上图补注本而非国图补注本。
尽管如此,周中孚著录的版本与上图补注本仍然存在三点区别:其一,《郑堂读书记》所记书名为“《纂图集证文公家礼》”,上图补注本题为“《纂图集注文公家礼》”,一为“证”,一为“注”④笔者按:疑“证”乃“注”字之讹,但无旁证,姑且存疑。;其二,《郑堂读书记》著录之本,卷首有原序及图式二十八,而上图补注本只有图,没有朱熹的原序;其三,周中孚判定该本为元刊,但上海图书馆将其视为明刻,刊刻时间不同。虽然上图补注本书前没有朱熹序文,但是可以肯定该本书首最初是有序文的。不管怎么说,上图补注本是目前所见唯一保存刘璋补注原貌的《家礼》版本,而《郑堂读书记》著录的《纂图集证文公家礼》是唯一可考的保存刘璋补注原貌版本的记载。
现存可知的《家礼》版本都不是当年朱熹撰写的原文本,他们绝大多数都以各种形式和体例附有一家或多家注文(这些注文主要包括杨复、刘垓孙、黄瑞节、刘璋等四家)。而前人的注文又多经后人删节、整理、合并,例如:现存最早的宋版《家礼》,书末附录一卷是经周复删改、移动的杨复附注;成书本中的注文,以附录的形式删节和整合杨复附注、刘垓孙增注后,又添加以自己的按语;国图补注本《家礼》中的注文则是在成书本和上图补注本的基础上整合而成。另外,大全本和国图补注本的主体部分内容极为相似,可以说,大全本和国图补注本《家礼》中的注文均是经同一人,或同一批人整理过的结果①通过对比发现,大全本的正文部分与国图补注本完全相同。关于大全本和国图补注本的源流关系,吾妻重二先生认为国图补注本是依照大全本刊刻,因为他不相信胡广等人在编纂《性理大全》时,会一字不移地照抄自一个既有文本:“假设本书(国图补注本)是元刻本,那就如同找到了性理大全本的‘盗版原本’。”本文依从吾妻重二先生的观点,以大全本为国图补注本之祖本,讨论上图本等其他《家礼》版本和大全本之间的前后关系,以及大全本对之前版本的承袭与损益。。除开这些版本,则只剩下国图增注本和我们所讨论的上图补注本中的注文是未经人改动的原始形态。前者只有杨复附注和刘垓孙增注,后者又增加了刘璋的补注。换而言之,目前只有上图补注本中保存刘璋给《家礼》做的补注的完整内容和原始面貌。杨复附注和刘垓孙增注的完整内容和原始面貌,则可借助国图增注本和上图补注本了解。
与国图增注本用阴文的“附注”“增注”字样标识杨复附注和刘垓孙增注一致,上图补注本也均用“附注”“增注”“补注”来标明三家注文,各家注文条例清晰而不相杂混。就刘璋补注而论,上图补注本具有特殊价值;就杨复附注而论,上图补注本具有重要的校勘价值。上图补注本和国图增注本中虽然都保存有未经二次整理的杨复附注,但两个版本中的附注并不完全一致,而是呈现出一定的差异性。国图增注本中用“附注”二字标明的注文一共是九十八条,而上图补注本只有九十六条。
首先,上图补注本中有一条注文是杨复的附注,但误刻作“增注”。国图增注本丧礼部分的“陈袭衣”节下有附注,上图补注本相对应的内容却标为“增注”。国图增注本通礼、冠礼、昏礼、丧礼和祭礼每部分末尾都对“附注”的条数有统计,分别是“右通礼附注凡十一条”“右冠礼附注凡九条”“右昏礼附注凡十三条”“右丧礼附注凡四十九条”“右祭礼附注凡十六条”,共计九十八条。这些数目小计与文中附注的实际数量全部相符。同是这条注文,国图补注本和大全本中均写作“杨氏复曰”,足见上图补注本中多出的一条“增注”,当是“附注”之讹。
其次,上图补注本中有五条杨复附注不见于增注本,他们均位于丧礼“成服”章“齐衰三年”“齐衰杖期”“齐衰三月”“小功五月”“缌麻三月”五小节之下,与补服相关。另外,上图补注本较国图增注本中“大功九月”的杨复附注内容多出一节,也是谈论补服,应该是同一类文本。这六条附注还见于成书本,而成书本分别记作“杨氏曰”“王氏曰”“杨氏曰”“杨氏曰”“王氏曰”“杨氏曰”。这些注文是对丧服五服的补充,且文献来源也有交待,成书本说是据《仪礼》“补服”条,上图补注本说是据先生《仪礼经传》“补服”条修,其实都是根据朱熹的《仪礼经传集解》做的增补(该书有“补服”一卷,是为了补充《仪礼》丧服正文之不足)。虽然厘清了这些注文的文献来源,却无法判定他们究竟是不是杨复附注。如果真是杨复附注,为什么国图增注本阙而不载,且六条注文,在“成书本中”,有两处记作“王氏曰”,而非“杨氏曰”?
再次,国图增注本和上图补注本中附注在《家礼》正文中的位置也并不完全一致。国图增注本中一些附注的位置在朱熹注文中间,隔断了《家礼》文本,而上图补注本所有附注都在每一小节末尾。另外,增注本“一曰斩衰三年”一节,穿插在朱熹注文中分开的六条附注,在上图补注本中合成了一条,用“○”隔开。“入哭奠讫,乃吊而退”一节,穿插在朱熹注文中分开的两条附注,在上图补注本中也合成了一条。上图补注本中“乃设遣奠”下有附注:“高氏礼祝跪告曰,灵輀既驾,往即幽宅,载陈遣礼,永诀终天。○载谓升柩于轝也,以新组左右束柩于轝,乃以横木楔柩足两旁使不动揺。”而增注本中“○载谓升柩于轝也”以下,是《家礼》正文,位于“厥明迁柩就轝”部分的“乃载施扃加楔,以索维之,令极牢实”后。
最后,上图补注本有两处附注内容比国图增注本长。上图补注本中的第一条附注末尾比国图补注本多“愚按:司马公《书仪》云影堂,先生改作祠堂者,以古人祭不用影故也”一节。在“居丧杂仪”上一条的附注中,上图补注本比国图增注本多“○先生曰,丧礼三年不祭……《左传》杜注之说,遇四时祭日以衰服特祀于几筵,用墨衰常祀于家庙可也”一节。
除去将“附注”误刻为“增注”的一条,上图补注本中刘垓孙增注共计十四条。刘垓孙增注数量不多,其中的十条,全是抄录《朱子语类》中朱熹论礼之言来补充《家礼》;一条是征引吕大防《家祭仪》和《朱子语类》;一条是先引《朱子语类》,后加自己的按语。剩下的两条是刘垓孙自己的创见。
上图补注本中所附刘璋的补注共计三十七条,其内容多是对《家礼》仪节的补苴,或增补其他仪节以供参考。补注中有近一半的内容是刘璋直接引自司马光《书仪》。朱熹编撰《家礼》,其最主要的资料来源是司马光的《书仪》②朱熹《家礼》中的许多内容均源自司马光《书仪》,有些段落甚至一字不易地从《书仪》转抄而来。《家礼》中的“司马氏居家杂仪”即整体抄录自《书仪》。关于二书关系,可参看杨志刚:《〈司马氏书仪〉和〈朱子家礼〉研究》,《浙江学刊》,1993年第1期。安国楼、王志立:《司马光〈书仪〉与〈朱子家礼〉之比较》,《河南社会科学》,2012年第10期。,刘璋进一步把《书仪》中的相关仪礼,以补注的形式附在正文各条之下,作为《家礼》的补充。《家礼》通礼“司马氏居家杂仪”和冠礼部分的补注共六条(补注的第四至第九条),则是引自宋卫湜《礼记集说》。
以上是上图补注本中所附杨复附注、刘垓孙增注和刘璋补注的具体内容与特点。保存有三家注文的原始面貌是上图补注本《家礼》的最大特色,而三十七条完整的刘璋补注目前则仅见于该本,这也是此本的文献价值之所在。上图补注本中杨复附注与国图增注本有不少差异,也具有重要的参校价值。
明朱元璋洪武三年(1370)恢复了以程朱理学为主的科举考试,成祖朱棣在永乐十二年(1414)十一月敕命胡广、杨荣、金幼孜等人编修《性理大全》《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三部程朱理学的读本。三部《大全》前后仅历时不到十个月便全部完成并颁行天下,成为有明一代科举取士的官方标准。《性理大全》共七十卷,前二十五卷收录周敦颐《太极图说》《通书》、张载《西铭》《正蒙》、邵雍《皇极经世书》、朱熹《易学启蒙》《家礼》、蔡元定《律吕新书》和蔡忱《洪范皇极内篇》九部著作,二十六卷至七十卷,分理气、鬼神、性理、道统、圣贤、诸儒、学、诸子、历代、君道、治道、诗、文、赋等十三类,收录先儒有关性理内容的议论,旨在阐述程朱性命理气之学。
明成祖与臣下讨论三部《大全》的编撰宗旨时说:“《五经》《四书》,唱圣贤精义要道,其传注之外,诸儒议论,有发明余蕴者,尔等采其切当之言,增附于下。”具体到《性理大全》卷十八至二十一中所收的《家礼》(礼图一卷、正文三卷),胡广等编撰人确实是按成祖的要求,采切当之言,增附于下,用以发明《家礼》之余蕴。《性理大全》书首列有引用先儒姓氏近一百二十家,其中的杨氏复、黄氏瑞节、刘氏垓孙、刘氏璋均与《家礼》直接相关。大全本《家礼》的注文汇集众家,其实主要是以上四家,而这四家的注文已经有现成的文本。借助上图补注本和成书本,可以考查大全本《家礼》的具体编撰方法。
大全本《家礼》的编撰,其文献来源以上图补注本为主体,兼采成书本中黄瑞节的附录和按语。大全本中的注文夹陈于《家礼》正文之间,共一百二十一条。这些注文包括杨复附注、刘垓孙增注、刘璋补注、黄瑞节的附录和按语。上图补注本中的九十多条附注,只有两条未见于大全本;十四条增注,只有两条未见于大全本;三十七条补注,全部见于大全本。由此可见,上图补注本中的三家注文是大全本最主要的来源。大全本中还有四则冠以“黄氏瑞节曰”的注文,应该是源自成书本,黄瑞节附录,属于他新增的部分,也多见于大全本。据此可知,大全本以上图补注本为主要资料来源的同时,还参考了成书本。这一点也可以从整部《性理大全》都参照了《朱子成书》得到印证①黄瑞节编辑的《朱子成书》收有与朱熹相关的著作十部,其中九部与《性理大全》前二十五卷收录相同。黄瑞节在《性理大全》中共出现三十八次。。
确立了上图补注本和成书本两大资料来源,大全本的编者便打破各家注文畛域,把上图补注本中的三家注文和成书本中黄瑞节的注文合而一之。上图补注本中杨复附注、刘垓孙增注和刘璋补注标识明显、层次清晰。大全本将用以标示区别的“附注”“增注”和“补注”字样全部删去,只有部分被分别代之以“杨氏复曰”“刘氏垓孙曰”和“刘氏璋曰”。成书本中黄瑞节的按语,则用“黄氏瑞节曰”以标识。如果一节之下,既有附注、增注,又有补注;或既有附注,又有补注时,大全本将两家或三家的注文合成一条。
大全本的合并,不只是简单机械地把四家注文拼合并列在一起。编撰者还把杨复、刘垓孙、刘璋、黄瑞节四家注文中征引的先儒之言抽离出来与四家注文并列,然后统一按时代先后顺序排列。四家注文中相当大一部分内容是单纯地引用《仪礼》《礼记》的经文和古注,以及前贤,如韩琦、司马光、张载、程颐、高闶、朱熹、蔡渊、陈淳等人有关论礼的记载,尤其是司马光的《书仪》和《朱子语类》中有关朱熹的言论。这些引用文献本来是隶属于四位注家的注文,《性理大全》的编者将之节录出来,置于四家注文之前。然后把四家注文中剩下的作者自己创作的,或引用与议论、引用与考证相结合的内容,冠以“杨氏复曰”“刘氏垓孙曰”和“刘氏璋曰”。如此一来,大全本中的九十多条附注,只剩下五十三处“杨氏复曰”;十二条增注,只剩下七处“刘氏垓孙曰”;三十七条补注,只剩下三十处“刘氏璋曰”。于是,《性理大全》中《家礼》部分的采集诸儒之言,就不再是采集成书本和上图补注本,也不仅是采集杨复、刘垓孙、刘璋、黄瑞节四家,而是成为总汇众家之说的“名副其实”的“大全”。
三部二百六十卷的巨帙历时不到十个月便完工,除了政府全力支持的原因外,与编者述而不作、抄撮而就的撰辑思想不无关系。成书本和上图补注本,特别是上图补注本《家礼》的存在,让我们最大限度地了解《性理大全》中《家礼》部分的文献来源、编撰过程、整合方法。至少我们知道,《性理大全》中《家礼》部分并非如清人顾炎武批评《四书五经大全》那样,“仅取已成之书抄誊一过”①顾炎武著:《日知录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043页。。
综而言之,学界鲜有人留意的上图补注本《家礼》,并非如吾妻重二先生所推测的那样,是与大全本、国图补注本相同的版本。与之相反,上图补注本应在他们之前,内中没有黄瑞节的附录和按语,同时保留有未经合并的杨复附注、刘垓孙增注和刘璋补注的原貌。国内外目前可见的各种《家礼》版本中,除了上图补注本以外,只有国图增注本中保留有杨复附注和刘垓孙增注;而刘璋补注原貌,只能通过上图补注本中查看。明代以后,大全本《家礼》流传最为广泛,包括朝鲜、日本、越南等亚洲国家通行的《家礼》版本都是大全本系统。以博采诸儒议论为编撰宗旨的大全本《家礼》,其主要来源就是上图补注本中的三家注文,同时兼及成书本中黄瑞节的注文。借助于上图补注本,胡广等人编撰大全本《家礼》的方法、过程方能清晰了然、明白可案。
附:本文涉及的《家礼》版本源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