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禺
(1.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2.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词典体小说已经不是一个新话题,但其中的一些基本问题还有继续探讨的空间和必要。为了更好地厘清词典体小说的前世今生,我们有必要从20世纪90年代的“马桥风波”谈起。1984年,塞尔维亚作家米洛拉德·帕维奇发表了《哈扎尔辞典》,影响巨大。国内学者在论及词典体小说时大都以此书作为论述的起点,甚至是“标准”。小说名为“辞典”,实际上并没有多少词条书写,全书主要由“红书”“绿书”“黄书”三部分组成,分别编撰、介绍了基督教、伊斯兰教、古犹太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通过不同的史料记录了哈扎尔这个民族突然消失之谜。文本的特殊之处在于这三卷既可独立成书又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很显然,学界之所以称这部特殊的文本为词典体小说并不是因为它写了多少个语言学、词典学意义上的词条,而在于它用词条式写作所建构的开放性文本,或者说读者可以按照词典特有的非线性阅读的方式来阅读。中国作家韩少功于1996年发表了与《哈扎尔辞典》文体结构相似的《马桥词典》,引起了巨大的轰动,甚至引发了一场笔墨官司,并得到了批评家和读者长久的关注①田原《:〈马桥词典〉纷争要览》《,天涯》1997年第3期,第150-160页。。关于《马桥词典》是否“模仿”“抄袭”“剽窃”了《哈扎尔辞典》,在今天看来已经不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通读两书的读者会发现,两书的共同之处是都使用了“词典”(辞典)作为小说的标题,都采用了词条式的写作方式(或者说词条式编撰方式),具体的内容、主题等完全不同。当然,我们上述思考的思维方式主要是将“小说”作为中心词来理解的。其实,词典体小说里面不仅包含“小说”更包含“词典”,或者说是包含了“百科全书”,即词典学意义上的“词典”。台湾著名作家董启章1994年出版的《安卓珍尼——一个不存在的物种的进化史》被誉为词典体小说的原型。小说主要描写一位城市女性、知识女性——“我”因不满、不安于做男人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到山上独居,寻找一种叫“安卓珍尼”的动物。但故事的发展与“我”的“独立”“寻找”恰恰相反,“我”与一个看房园丁产生感情并同居。后来,看房园丁为“我”捕到了安卓珍尼。此时,已怀孕的女学者完成了关于安卓珍尼论文的写作,也面临着和丈夫分手的局面。作者将女学者寻找安卓珍尼的过程与寻找“独立”性别的过程合二为一,意在表达对性别问题的思考。从文体结构来看,这部小说并没有多少特殊之处,仍是一个传统“套路”讲述的“故事”,其特殊之处就在于作者在这部小说中穿插了大段关于安卓珍尼的生物学知识,并作为小说的两条线索之一,用“生物志”的方法讨论安卓珍尼的进化过程。这大概是该文本之所以被誉为词典体小说原型的主要原因。
按照上述思维方式来思考并对词典体小说进行定义的话,就不免让人想起卡尔维诺所说的“百科全书式”的小说。卡尔维诺认为:“现代小说是一种百科全书,一种求知方法,尤其是世界上各种事体、人物和事务之间的一种关系网。”①卡尔维诺:《未来千年备忘录》,杨德友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版,第73页。显然,卡尔维诺主要是将小说作为一种求知方法并以此来认识世界的复杂与繁复。因此,一个优秀的作家要尽其可能地创作一部关于世界的百科全书,而同时采用小说(文学)的形式。我们要在此恢复(或者说是彰显)词典体小说的“词典学”意义,不仅是因为词典与百科全书具有同构性,更是因为目前的词典体小说不仅都采用了词条式写作方式,更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词典学意义上的词典。“传统的故事、神话和历史具有混合起来并构成百科全书型的集合体的倾向。”②弗莱:《批评的解剖》,陈慧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9页。但我们也必须承认,“插曲式叙事又是从百科全书这一模式中派生出来的。一部辞典或一部百科全书的最基本的模式就是其辞目的增删的自由。它是一部随时修订和扩展的书。任何插曲都不影响百科全书的结构。”③耿占春:《叙事美学》,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6页。考虑到我们惯常使用“词典体小说”这一概念的最初指称主要是指非线性阅读的文本,我们在选择词典学意义上的小说文本时兼顾“形式的特别”这一基本要求。新世纪以来,各种类型化写作当中的“密码小说”“侦探小说”“中医小说”等,虽然表现出较强的“百科全书”式的倾向和特征,但其文本结构及阅读形式仍是传统的线性阅读,不列为本文的研究对象。但也有些文本如《医案聊斋》《小说中医》等不仅具有“百科全书”性质,又大都采用中国传统笔记小说的结构方式,兼具非线性阅读的特征,我们也将此类小说作为词典体小说的一个类别来研究。作为一种特殊的文体,我们对于词典体小说之“体”的理解,不仅仅是形式,也包含内容。中国古典文体学理论从来就没有机械的形式论,直到近代学者瞿秋白在谈论新体小说时采用的“体”的概念也主要是指小说内容方面④管林,钟贤培:《中国近代文学发展史》,北京: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84页。。按照上述对词典体小说的思考和界定,自《马桥词典》发表以来⑤其实张炜的《九月寓言》、张承志的《心灵史》等文本已经有了很明显的词典体小说倾向,张贤亮早在1994年就出版了典型的词典体小说《我的菩提树》,该书完全采用日记加注释的结构形式,但由于《马桥词典》一直以来的巨大影响力,学界大多以《马桥词典》作为词典体小说的典范和起点,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沿用这一说法。,当代中国文坛出现了大量词典体小说,如张贤亮的《我的菩提树》、韩少功的《暗示》、柯云路的《黑山堡纲鉴》、李锐的《太平风物》、贾平凹的《病相报告》、田中禾的《父亲和她们》、曹乃谦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李洱的《花腔》、阎连科的《日光流年》《受活》、林白的《万物花开》《妇女闲聊录》、孙惠芬的《上塘书》《生死十日谈》、宁肯的《三个三重奏》、乔叶的《拆楼记》、雪漠的《野狐岭》、藿香结的《地方性知识》、贾勤的《现代派文学辞典》、萧相风的《词典:南方工业生活》、格绒追美的《青藏辞典》、戴斌的《打工词典》、沈苇的《新疆词典》、恶鸟的《马口铁注》、梁鸿的《中国在梁庄》《神圣家族》、骆以军的《经验匮乏者笔记》、杨争光的《少年张冲六章》、李冯的《中国故事》、艾多斯·阿曼泰的《艾多斯·舒立凡》、东君的《浮世三记》、黄青松的《毕兹卡族谱》、半夏的《铅灰暗红》、孙且的《有一个地方叫“偏脸子”》、法医秦明的《尸语者》、秦嗣林的《29张当票》、张大明的《医案聊斋》《小说中医》等。
如果我们再将这些文本进行分类的话可大致分为两大类:一是偏重于词典学意义上的百科全书式写作,如法医秦明的《尸语者》、秦嗣林的《29张当票》、张大明的《医案聊斋》《小说中医》、藿香结的《地方性知识》、贾勤的《现代派文学辞典》等;二是偏重于开放性阅读的非线性叙事文本。这一大类里面又可分为三类:一是如同《马桥词典》《上塘书》《地方性知识》《我的菩提树》《浮世三记》等,这些文本只是开放式阅读意义上的词典体,但文本故事还是固定的,甚至是可以准确描述、复原的。二是同《花腔》《少年张冲六章》《野狐岭》等类似的文本,不仅可以任意阅读,而且因其特殊的文体结果而显示出历史本身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文体结构的开放性与小说精神层面追求的开放性实现了有机统一。三是指表层文体结构采用词典文体,似乎为了达到释义的目的而采取了图、文等多种释义方式的一种书写体例,最为典型的文本就是李锐的《太平风物》,这类文本有类似于网络文学中的“超文本”,或是采用传统经书做注的方式如《马口铁注》,用小说来阐释小说,有着极强的元小说特征。当然,我们的分类只是为了论述的方便,很多小说往往兼具三种特征。这些特殊的文本或主要以形式方面的非线性阅读而独具特色,或以文本内容的百科全书式追求为特点,或兼而有之。“总的说来,我们的类型概念应该倾向形式主义一边,也就是说,倾向于把胡底柏拉斯式八音节诗或十四行诗划为类型,而不是把政治小说或关于工厂工人的小说划为类型,因为我们谈的是‘文学’的种类,而不是那些同样可以运用到非文学上的题材分类法。”①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年版,第26-68页。
当然,在新世纪小说丰富庞杂的类型当中,还有一些小说形式较为特殊,部分地具有词典体小说的文体特征,我们将之命名为亚词典体小说。这类小说往往以“注释”“絮言”等方式对某一语词(多为方言)和事件进行叙事解读,具有词条式写作的特征,同时,这类“注释”“絮言”往往独立成章、有独立叙事的功能,与正文互相照应成为文本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有类似词典的文本结构方式,可看作某一特殊地域的方言词典,这一类代表文本为阎连科的《受活》和宁肯的《三个三重奏》;或是文本表层结构与“常规”小说相同,但其内在结构具有非线性阅读的特征,通常是对某一事件(通常是历史、神话)的重述,但有多位叙事人对这一事件做出了不同、甚至互相矛盾的“重述”,有着明显的“考证”式的行文方式,这一类文本的代表作品为李锐的《人间》。第三种主要指以潘年英人类学笔记为代表的民族志式写作,该类作品介于文学和人类学之间,又具有非线性阅读的特征,代表作品为《木楼人家》。非线性不仅是一种写作方式也是一种阅读方式。三种亚类型的划分主要以词典体小说的基本特征和新世纪为主要依据,这种划分并没有逻辑上的绝对严密性,主要是对文学实践的这些特殊文本的一种分类划界,并将之纳入到词典体小说的谱系中进行重新考察。
当然,所有的逻辑推演和归纳分类都必然会牺牲个体的独特性,类型也不会一直保持不变。日日更新的文学实践都会修正、改变已有的类型划分。词典体小说也在发生着变化,也正因如此,研究的必要性才显得更为突出,“文学批评的一个特色似乎就是发现和传播一个派别,一种新的类型式样。”②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第260页。我们的研究目标之一,即在新世纪文学的整体中重现发现、研究词典体小说。
20世纪90年代、特别是新世纪以来,文学逐渐边缘化已成为一个不争且必须面对的事实。与此同时,现在每年出版长篇小说5 000部以上,再加上数以万计的网络文学作品,至少在“量”的层面,我们正处于一个文学最为“繁荣”的时代。但今天社会各界对当代文学的评价几乎达成了共识:没有经典,甚至流传着“垃圾论”的说法。尽管莫言的获奖让很多人改变了对当代文学的认识,但“垃圾论”始终是一种强大的声音。这种心态和声音不仅仅是急功近利的市场经济意识在文学活动中的投射和反映,也是没有耐心等待经典化过程中所需要的“时间差”的表现。实际上,如果把文学放到整个社会结构中来看,文学也许正处于有史以来最为正常的时期。但被部分批评家和媒体操控的话语一直在告诉我们:文学遇到了“困境”,文学要“突围”。如何走出困境?如何突围?突围的途径在哪里?用跨文体写作博得精英批评家的赞美还是用类型化写作占据市场和读者?也许上述路径都是方法之一。也许上述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在这种背景下我们看到了如下事实:一方面是跨文体写作的盛行,“泛文体”“无文体”写作日益增多,另一方面是网络小说、青春小说、玄幻小说、盗墓小说、密码小说、穿越小说等类型化写作日益“泛滥”。1999年甚至被称为“跨文体年”,由跨文体写作所引发的思考、争议一直是学术界争议的焦点之一。就在一批作家、评论家对跨文体现象争论不休的同时,就在我们还未对跨文体写作进行深入系统研究的时候,类型化写作又从网络走向了纸质媒介,成为网络写作与图书市场的主要品类。青春小说、盗墓小说、玄幻小说、穿越小说等类型化小说不仅俘获了大量青少年的阅读时间,由这些类型小说改编成的影视剧甚至主宰了各大卫视的黄金时段,“而且被文艺生产的各个环节所看重,被改编成影视、动漫、游戏等形式的延伸产品,以‘全媒体’的方式广为流传。”③白烨《:中国文情报告(2011—2012)》,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19页。於可训在论述新世纪文学的困境与蜕变时指出,当代文学遭遇的困境主要是文学边缘化趋势的加剧、作家价值立场的混乱、文学文体的泛化,并特别指出,随着当代文学艺术变革的不断深入发展,文学各文体已逐渐打破了固有的边界,在20世纪80年代尽管已经出现文体互渗、泛化等现象和趋势,但之前的变革还没有脱离现代文体变革的路数,从总体上说,基本上还处在“技巧”层面,还未触及文学的本体等问题。但新世纪“文学文体的变化,已不仅仅停留在形式和技巧的层面,而是进一步从根本上触及到文学的本体问题,即文学与非文学的阈限问题。这虽然依旧是一个老问题,但在现实的层面,却很少像现在这样给文学带来如此的困扰。”①於可训《:新世纪文学的困境和蜕变》《,江汉论坛》2009年第9期,第99页。於可训同时指出,新世纪文学也在发生艰难的蜕变,蜕变主要表现在先锋作家的转向;向民间文化、文史典籍、传统诗文和方言土语寻求艺术创新的文体资源和语言资源。雷达也在论述当代文学原创力匮乏问题时指出,目前每年几千部长篇小说出版,但精品少,类型化写作日益盛行:“每一题材类型都有一套故事框架准备在那儿,所谓削平深度,消费故事,而且大同小异,万变不离其宗。”②雷达《:原创力的匮乏、焦虑,以及拯救》《,文艺争鸣》2008年第10期,第1-3页。按照雷达、於可训等学者的观点,文体的泛化现象、类型化趋势是当下文学遭遇困境的主要表现和原因之一。我们暂且不论这种观点正确与否,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文学文体正在面临五四新文学以来最严重的泛化现象,同时又面临着严重的类型化趋势。在这种现象和趋势面前,有一种独特的小说类型——词典体小说还未得到足够的关注。当我们重新厘定了词典体小说的定义并将之置于新世纪文学发展的序列当中,词典体小说以及大量的亚词典体小说不仅具有类型学意义,更具有了文学“标本”的意义。
首先,词典体小说在某种程度上集中代表了新世纪以来跨文体写作和类型化写作两大趋势,其产生的背后又有着典型的时代背景和文化密码。词典体小说可以说是跨文体写作的极端化书写,而这种极端化书写又在走向自己原来设定的批评的对象的一面,走向了极端的类型化。词典体小说经常使用的非线性叙事策略、非线性阅读特征以及“反故事”倾向,既是对现实世界的表征,也是对现实世界有意制造的“距离”。这不仅与新的历史时空下人类时空意识的转变不无关系,在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是出版社、作者、批评家“合谋”的结果。而《马桥词典》引起的“马桥风波”以及其他特殊文本所引起的争议和讨论也是一次观察新世纪以来文学批评机制与文坛风貌的机会。词典体小说作为一种新的小说类型,学界还未有足够的认识。在这样一种背景和思考下,我们选择词典体小说作为一个切入点,在跨文体与类型化的视野下进行系统研究,词典体小说也因此具有了“标本”的意义。
其次,从词典体小说作家构成来看,词典体小说的创作队伍中既有贾平凹、韩少功、李锐、张贤亮、阎连科、田中禾、杨争光、董启章、孙惠芬、林白、柯云路、东君、宁肯、乔叶、雪漠、曹乃谦等主流实力派作家,又有藿香结、贾勤、恶鸟、萧相风等新生代作家,同时也有古官、法医秦明这样的网络作家以及张大明等非专业作家。如果从作家的地域分布来看,选择词典体小说更是囊括了董启章、骆以军、秦嗣林等港台作家。当然,这些作家当中也有侗族作家潘年英、藏族作家格绒追美、哈萨克族作家艾多斯·阿曼泰等优秀的少数民族作家。在某种意义上,词典体小说代表了新世纪小说发展一种重要的趋势和现象。词典体小说在泛化文体、跨越文体的同时又表现出明显的类型化趋势,在当代小说文体打破与重构的过程中具有“典型意义”,因此对词典体小说的研究不仅具有个案的特殊意义,还会因其本身的丰富性、复杂性、代表性而获得一种“普遍意义”。
第三,词典体小说本身具有的词条式写作、镶嵌式写作等复杂性呈现出与网络文学类似的超文本诗学特征等,研究词典体小说不仅能够借助超文本诗学相关理论,更能在一定程度上衔接目前所谓精英文学与网络文学之间的鸿沟。通过小说类型化理论有助于“破除当前小说研究支离破碎、相互隔阂的局面,建立古今通融、中西兼备、内外结合的小说研究新范式。”“类型视角不仅可以超越视角、空间对小说的分割,也可以超越内容和形式的二分法。”“为具体类型小说的文本解读提供基本理论框架和标准,为小说批评提供新方法。”③葛红兵《:小说类型学的基本理论问题》,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页。这不仅对词典体小说的研究具有明显的拓展性,增加了新的学术增长点,也对当下文学研究具有显然的整合作用和推动力。
第四,在众多跨文体写作和类型化文本当中,词典体小说的成就较高、影响较大,韩少功的《马桥词典》甚至引起了一场笔墨官司。大多数作家作品都曾获得或入围重要奖项,贾平凹、李洱等人不仅获得了国内长篇小说最高奖。有些作家虽未获得茅盾文学奖,但阎连科的《日光流年》、孙惠芬的《上塘书》、藿香结的《地方性知识》等都曾入围茅盾文学奖并具有广泛的学界影响力,董启章的《安卓珍尼——一个不存在的物种进化史》曾获得台湾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梁鸿的《中国在梁庄》、萧相风的《词典:南方工业生活》都获得了人民文学奖。曹乃谦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一直受到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的盛赞,而法医秦明的《尸语者》先是在网络走红,后出版纸质作品。这不仅是当今网络文学发展中的一个重要趋势,也是观察新世纪文学现状的一个窗口。
第五,这些词典体小说在某种意义上集中代表了主流作家的文体转型。这些作家作品里不仅有名家名篇,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现象就是作家的文体转向问题,贾平凹、林白、阎连科、李锐、莫言、孙惠芬、东君、宁肯、雪漠等作家的文体转向问题上有着大致相同的“词典体”“非线性”倾向,又都具有“成名作家的文体转型”这一特征。由此,我们可以将词典体小说作为新世纪小说的一个“标本”,在跨文体与类型化的双重视野下将词典体小说作为一个切入点,充分考虑词典体小说的内外部因素,“小题大做”,以窥新世纪文学之生成机制、现状和趋势。
当然,选择词典体小说作为新世纪小说研究的一个“标本”,肯定不是一个具有统计学意义上的最佳标本。我们使用“标本”一词既不是为了给跨文体一个明确的概念或类型化写作一个地位的提高,而在于考察词典体小说背后的文化、政治、经济、媒介等各种因素对于词典体小说或者说新世纪文学的影响和塑造,以及词典体小说生产和研究所折射的当代文坛缩影。如何批评,什么样的批评研究才能使词典体小说研究具有“标本”的意义呢?
由于词典体小说本身的复杂性以及学界未对这一特殊问题有深入系统的认识等原因,20世纪90年代以来,国内学者关于词典体小说的研究主要以《马桥词典》等“常规”词典体小说为研究对象,而这类文本相对于当下庞大的小说生产规模来说数量很小,因此对于词典体小说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个案研究。目前的研究模式主要有以下四种:一是从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的角度,以《马桥词典》和《哈扎尔辞典》的比较研究来探讨中国当代文学蕴含的世界性因素①陈思和《:〈马桥词典〉:中国当代文学的世界性因素之一例》《,当代作家评论》1997年第2期,第30-38页。。二是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探讨《马桥词典》《人间》《毕兹卡族谱》《木楼人家》对边缘文化、弱势话语的关注与发掘,“地方性知识”对既定知识模型的批判性挑战及其对“边缘人”文化身份的重构作用等人类学意蕴②叶舒宪《:文学与人类学的相遇——后现代文化研究与〈马桥词典〉的认知价值》《,文艺研究》1997年第5期,第85-90页。。三是从文体学的角度探讨词典体小说的共时文本结构、在历时叙事文体中创造共时叙事之可能、假借词典“消解”小说的虚构和想象、词典体写作与后现代阅读方式等词典体小说的本体论意义③赵宪章《:词典体小说形式分析》《,南京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第122-131页。。四是从超文本诗学的角度论述《太平风物》等小说的后现代意蕴等④李彦文《:读李锐〈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文艺争鸣》2007年第10期,第159-162页。。就目前的研究思路而言,大多数学者还停留在对个案的批评分析之上,所采用的方法主要是比较文学、文学人类学、叙事学、文体学的批评方法。但目前所选择的研究方法与研究对象的契合度需要进一步的提高。以目前学者经常使用的跨文体概念来研究词典体小说而言,大多数学者是以西方文体学理论来“匡正”中国古典文体学理论,并以此来“匡正”词典体小说,而且忽略了词典体小说中古典文体学的因子和要素。即使考虑了“历史谱系”的问题,但大多止于索引和推演层面,以文学人类学研究为例,很多学者止于在《马桥词典》《毕兹卡族谱》《木楼人家》《太平风物》中“发现”人类学、民俗学的影子,主要采用文化人类学的研究方法,目的似乎在“还原”和“发现”人类学,还没有将哲学人类学的思维方式和方法运用到具体的文本研究当中,有着典型的“考据”学思路。还有些学者的相关论述还停留在“就事论事”的层面,甚至是进行盲目跟风的批评,对这些具体文本的研究常常采用几个文学界的热词进行着“抬轿子”式的热捧,当然,也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棒子”,缺乏对研究对象的文本细读与符合逻辑、富有学理的文学批评。
总而言之,无论是从研究对象的范围还是研究方法的契合度,还是学术视野的宽广度以及词典体小说本身的丰富性来看,词典体小说都亟需进行系统、切实的深入研究。如何在吸收采纳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做有效合理的批评呢?如何使这种批评研究具有“标本”的意味呢?
首先要有整体关照的思维方式。新世纪以来出现的大量的词典体小说是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文变染乎世情”,词典体小说的大量出现与新世纪文学生态有着必然的联系。具体而言,我们的探讨将主要集中于新世纪经济、社会、文化中的哪些因素在哪些层面从根本上改变了新世纪文学生态,且这些因素在何种程度上影响了词典体小说的创作、出版、评价与接受等。作为如此“奇怪”的文体形式,通过何种文学生产机制获得了溢出纯文学问题的效果。同时,作为文学活动重要环节的批评家也在强有力地对文学读者的审美趣味进行强有力的“规训”。而大量词典体小说的“生产流程”恰恰是这种文学生态、生产机制的产物和写照。我们强调的整体思维观不仅要将词典体小说作为一个整体来思考,更是要将词典体小说放置到文学活动的四要素(即世界、作者、文本、读者)之中进行思考,考察新世纪以来各要素的具体变化及其间复杂的具体的影响关系。其次,强烈的文学时空意识。如果说上述文学生态是具体的物质层面,那么词典体小说产生的根本原因在于人类时空意识的改变以及随之带来的情感想象、情感表达方式的改变。进入新世纪以来,高科技的迅猛发展、电子媒介的普及不仅为人类提供了超音速的飞行器,更为人类提供了直面视频的工具、甚至有了逼真的接触感。古人所依赖的特定空间的时间观念已经无法适用于现代社会,人们已经很便捷地利用科技手段生产了反季节蔬菜等各种人工产品甚至克隆人,古老的历法在现代科技面前已经失去了原有效用和神圣魔力。于此同时,人类的情感世界也在发生着巨大的改变。古人所讲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已成为真切的现实。这种高科技手段已不再是人们仰望的生活愿景,它已前所未有地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当中。麦克卢汉曾指出“:速度会取消人类意识中的时间和空间,即使事件一件接一件,也不存在任何延迟的效果。”①罗杰·费德勒:媒介形态变化:《认识新媒介》,明安香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81页。人类因此而感叹,也因此而产生时间的无序、甚至混乱感。时间也因此丧失了因生命本身而带来的厚重和意义。为了抵抗这种无序时间、同质空间所带来的“匮乏感”,很多文本开始狂热地追求非线性叙事策略并热衷于“地方性知识”的书写。而词典体小说的重要标志和特征恰恰是知识性和非线性叙事。我们有理由相信,词典体小说在某种意义上恰恰是这种文学时空意识的表征。第三,从具体研究方法来看,力争从文本细读入手,将文本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相结合,从多维度探析词典体小说的跨文体特征、人类学意味等,推动词典体小说研究从“跨文体”和“发现人类学”的阶段递进到重视词典体小说作为艺术符号体系与作为意义价值体系之间的内在联系,并以此为基点来探讨词典体小说表层现象的丰富性与深层意蕴的多义性之间的关系。从对词典体小说的研究当中初步建立以文学人类学为理论基础、将文学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相结合的批评方法,突破目前文学人类学研究重“外部”轻“内部”的趋势和方法。并从词典体小说民族志书写的角度探讨文学创作与人类学写作的当代相遇和沟通,探讨“创作层面”的文学人类学和当代小说叙事新的可能。这不仅对于词典体小说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对于思考、解决当代小说原创力的匮乏、学者型写作等亦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第四,从文学生产与文体接受的宏观角度思考词典体小说的利弊得失。具体而言,首先从对词典体跨文体书写的研究当中厘清新时期以来跨文体书写的背景、规律、突破及症结所在。勾勒前人见解的同时,区别对待研究对象,重点对一些薄弱环节进行详尽探讨,如乌力波集团与词典体小说的推动与拓展、词典体小说的叙事视角、叙事手法等叙事学层面的重要内容以及代表文本的详尽分析。其次对词典体小说的非线性叙事的研究当中探究、重估“线性叙事”的价值及当代小说“非线性叙事”的可能,并以文学与影视等大众传媒为例初步探讨非线性叙事与国家文化战略安全问题。在宏观与微观结合的基础上,达到对新世纪词典体小说全面的、立体的关照。
如此,才能使词典体小说的批评研究具有“标本”的应有质素,否则只能是一次文学批评生产概念的操作。我们已经被太多宏大“概念”所包围,这些宏大概念有利于我们整体上对一个文学事件进行宏观描述却也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丰富的文学实践,更为可怕的是,宏大概念的提出让更多的文学研究者和批评家丧失了文本细读的能力和基础——这恰恰是文学批评的核心和基础。我们的目标是通过新的研究方法和框架来揭示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的生成机制,并由此形成我们自己的研究方法和思路,以此来探究词典体小说在哪些层面给我们带来了哪些文学的新变化和新元素及其利弊得失等问题。同时,为中国小说史研究提供新的向度,提高文学史的阐释功能。在某种意义上来讲,将词典体小说作为跨文体写作的新小说类型研究的一个标本,“是要把小说看作是社会总体结构性变化的表征,‘一种小说类型代表了一种社会结构与关系’的建立,是要把小说研究提升到民族志、地方志的水平,是要让小说研究真正成为一门科学。”①葛红兵:《小说类型学的基本理论问题》,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