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辰
摘要:在历史研究中,如欲了解古人生平学术,常常需要阅读大量的传记文本。然而问题在于,这些文本多是后人依据存世史料、历史记忆建构而成。因此,文本所呈现的其实是对传主的一种“想象”与“叙述”,与历史事实往往有所出入。后来学者对此不加辨别,全盘接受,从而形成误解。以明代学者何良俊为例,现存传记史料无不将其视为“文苑”人物,强调其诗文、词曲成就,这也使得何良俊成为文学史上颇受关注的对象,学术思想史上却无人问津。通过阅读其文集著述可知,何良俊推崇注疏,其经学思想与清代汉学家极为相似;同时秉持“经术所以经世务”的理念,究心经世之学;此外他还是阳明心学的信仰者。由此可知,在“典范历史”的建构之外,何良俊还有其他不为人熟知的学术面相。这也提醒我们, 不可轻易相信传记文本的叙述,而应以传主本人的文集与著作为主,通读以观其学术本相。
关键词:明代;传记文本;历史建构;何良俊;经学;经世;理学
中图分类号:G64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20)04-0033-07
在中国学术思想史中,明代屡屡被视为“积衰时代”[1]274-294,如《明史》所说:“要之,有明诸儒……至专门经训授受源流,则二百七十年余年间,未闻以此名家者。经学非汉、唐之精专,性理袭宋、元之糟粕,论者谓科举盛而儒术微,殆其然乎”[2]7221,即指出明代士人普遍从事科举时文,从而导致经学、理学呈现衰微的情形。这种论调在《四库全书总目》中也多次出现。由此,使得后来读者在阅读过程中,逐渐产生并强化明代士人空疏不学的印象。然而问题在于,这种对明代学术思想史的负面评价是否属实?以经学为例,查阅《千顷堂书目》(1)可知,明代经学著作多达数千种,不可谓之少;就质量而言,其中也不乏传世之作(2)。理学方面,《明史》认为“性理袭宋、元之糟粕”,但曾经编纂《明儒学案》以反映明代理学的黄宗羲却指出,“尝谓有明文章事功,皆不及前代,独于理学,前代之所不及也,牛毛茧丝,无不辨析,真能发先儒之所未发” [3]1,两种评价迥然不同。由于黄虞稷、黄宗羲二人生于明末,对明代学术思想有过亲身体验,相较之下,作为后来者的《明史》,其评价真实性自然不高。
但就是这种与事实并不相符的评价,由于出自“典范历史”,我们常常因为其权威性而不假思索地信任。殊不知,“典范历史”往往为“符合当前之社会现实”从而“选取、编排史料,以及顺应种种规则”,进行“选择性建构” [4]37-38。正如后现代史学理论所指出的,“我们所谓的‘历史,其实是借助一类特别的、写作出来的话语而达到的与过去的某种关系”[5]119,即现在看到的“历史”并非是真正的“过去”,实则是人为建构出来的“叙述”与“文本” [6]84。因此,需要警惕的是,不可轻易地将“历史”与“过去”相等同。尤其是官方修纂的“典范历史”。再如《明史》中有《儒林传》与《文苑传》,专门记载明代的儒学学者与文人。我们是否可以完全相信,明代儒学与文学的真实发展情况与文本记载完全相同?明代士人是否明确地表示自己属于“儒林”“文苑”?我们是否有理由认可这种身份标签与人物属性的确立?被放置在“文苑”中的士人就真的一定是文学家?如果细读文本可知,这种后来建构的历史叙述与身份标签,实际上与真实情况相差颇大,在某种程度上有着很强的误导性。例如,当一位士人被建构、塑造为某个身份属性后,后来的读者往往凭着阅读“习性”(3)自然而然地认同文本中的叙述,很少会产生质疑,而后形成固定的认知结构。何良俊就是明显的例子。在清代,何良俊被建构为“文苑”中人,强调其诗文、词曲成就,这也使得学术研究中,何良俊成为文学史上颇受关注的对象,学术思想史上却无人问津(4)。因此,本文以被收入《文苑传》并被叙述为文士的明代学者何良俊为线索,分析他在传记文本中被建构出的形象,同时通过他本人的文集与著作,来重新发现“文苑”标签之外,何良俊还有其他不为人熟知的学术面相。这也提醒我们,不可轻易相信传记文本的叙述,而应以传主本人的文集与著作为主,通读以观其学术本相。
一、被建构为“文苑”的何良俊
研究某个人物的学术思想,首先要考虑孟子所说的“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7]329即如何做到“知人论世”,通过了解研究对象的生平行事来把握其思想发展的脉络。因此,传记、年谱便成为研究中首先考虑的问题。
本文以何良俊为研究对象。然而查阅史料可知,目前并没有传世的何良俊年谱。相反,可供参考的是数量颇多的传记文本。据统计,有关何良俊的传记总共有九种,分别来源于《国朝献征录》《皇明词林人物考》《云间志略》《列朝诗集小传》《明画录》《静志居诗话》《明史稿》《明史》以及《松江府志》。此处将采取福柯“知识考古學”的理论,以考古学中的地层关系为例,考察知识、思想、信仰是如何一层一层地被建构起来 [6]51。下面将分析七种传记的文本叙述(5),尝试梳理出何良俊被建构为“文苑”的过程。
在七种传记文本中,《国朝献征录》与《皇明词林人物》成书于万历年间,时间较早。据展龙的研究可知,《国朝献征录》起于万历二十二年,焦竑参与修撰国史,开始搜集史料。万历二十五年修史活动虽停止,此时《国朝献征录》“匮而在箧”,尚未成书。直至万历四十四年才最终定稿(6)。《皇明词林人物考》的具体成书时间无从考证,但可知刻于万历甲辰(万历三十二年),其成书时间远在《国朝献征录》之前。因此可大致以《皇明词林人物考·何元朗》为最早的传记。下面是传记的主要内容:
何良俊,字元朗,号柘湖公。绮岁从经师游,即厌弃制举义,耽嗜古文,博综九流,研味四始。兼抱经济,思效一官。竟以数奇,仅拔贡太学。宰相怜其才,起家拜南翰林孔目。甫考满,即谢官归,纵浪烟霞水石间。覃志著作,文法刘向、马迁,诗宗苏、李而近体出高、岑。其宴息处皆名四友斋。四友者,维摩诘、庄生、白乐天与公为四也……晚嗜声伎丝竹,寝兴必先奏乐,非过自奉乃其所期待者不浅耳。与弟进士公良傅,时称两何。所著有《何翰林集》《何氏语林》《四友斋从说》行世。[8]579-580
这篇传记提到何良俊的三个重要的面相:“耽嗜古文”与“文法刘向、马迁,诗宗苏、李而近体出高、岑”是指何良俊的“词章”之学。“博综九流,研味四始”即是说明他博览群书,而“兼抱经济,思效一官”,指出何良俊的经世情怀。此文还特别提及“四友斋”的含义,意在说明何良俊复杂的学术思想背景,融合儒释道的思想倾向。甚至还兼顾其自少及长的兴趣之变化,仅用两百余字便清晰地描绘出何良俊的生平学术。而稍晚于《皇明词林人物考》的《国朝献征录》,其叙事颇为相似:
良俊字元朗,松江华亭县人。以所居自称柘湖居士。少与弟良傅皆负俊才,或以云间二陆比之。良傅举进士为南礼部郎,良俊偃蹇场屋不售。久之,贡入太学。当事者重其才名,授南翰林孔目。良俊故负胜情,喜南都山水奇丽,日与名人韵士相追随,品题殆遍。会赵文肃公来视院篆,一见相契合,引与深语。良俊谈当世之务,叠叠然不觉膝之前席也……其学无所不窥,下笔波委云属,千言立就。于金石、古文、书画、词曲(疑原文有误),精于鉴赏……所著有《何翰林集》二十八卷,《何氏语林》三十卷,《四友斋从说》三十卷,《书画铭心录》一卷。[9]129上
焦竑的传记同样具备三要素:“下笔波委云属,千言立就”,即精于“词章”;“谈当世之务,叠叠然不觉膝之前席也”表现出何良俊对经世之学的热衷;“其学无所不窥”表明他博览群书。上述两篇传记文本足以表明万历年间,士人对于何良俊并未将其视为纯粹的“文苑”中人。到天启年间,又有两篇关于何良俊的传记文本,《松江府志·文學·何良俊》与《云间志略·何良俊兄弟传》。其中《松江府志》的记载与《国朝献征录》在文本结构甚至部分语句上完全相同(7),由此可知《松江府志》必然是参考《国朝献征录》而成。《云间志略·何良俊兄弟传》,在文字叙述上与《皇明词林人物考》的记述几乎相同(8)。不过,两者相当一致地淡化何良俊“经世”的形象:《松江府志》将“良俊谈当世之务,叠叠然不觉膝之前席也”,改为“会赵文肃公来视院篆,一见相契合,引与深语,定文字交”。而《云间志略》则将“兼抱经济,思效一官”改为“博综子史,士绅辈不能难所不知”,突出其“词章”与“博览群书”要素,并添加何良俊喜好交游,纵酒风流之事。再加上《松江府志》很明确地将何良俊列入《文学》,从而使得何良俊的身份属性逐渐从多元复杂走向单一。
清初钱谦益的《列朝诗集小传·何孔目良俊》则是一个反例:
良俊,字元朗,华亭人。少而笃学,二十年不下楼。或挟行游,忘堕坑岸,其专勤如此……时宰知其名,用蔡九逵例,授南京翰林院孔目。元朗好谈兵,以经世自负,浮湛冗长,郁郁不得志,每喟叹曰:“吾有清森阁在东海上,藏书四万卷、名画百签、古法帖鼎彝数十种。弃此不居,而仆仆牛马走,不亦愚而可笑乎?”居三年遂移疾,免归海上……元朗风神朗澈,所至宾客填门。妙解音律,晚畜声伎,躬自度曲,分寸合度。秣陵金阊,都会佳丽,文酒过从,丝竹竞奋,人谓江左风流,复见于今日也……又有《何氏语林》、《四友斋丛说》行于世。[10]490-491
钱谦益颇有史才,他应当是认真读过何良俊的文集,在《云间志略》的基础上,增添何良俊少年勤学之情形,并明确指出“元朗好谈兵,以经世自负”的经世形象,使得何良俊的学术面相较为丰富。随后,这一叙述结构被《明史稿》与《明史》(9)继承,同时也有所删改:
其后,华亭何良俊亦以贡生入国学。当路知其名,用蔡羽例,特授南京翰林院孔目。良俊,字元朗。少笃学,二十年不下楼,与弟良傅并负俊才……及官南京,赵贞吉、王维桢相继掌院事,与相得甚欢。良俊久居之,慨然叹曰:‘吾有清森阁在东海上,藏书四万卷、名画百签、古法帖鼎彝数十种。弃此不居,而仆仆牛马走乎?遂移疾归。海上中倭,复居金陵者数年,更买宅居吴阊。年七十始返故里。[2]7364-7365
很明显,《明史·何良俊传》是在《列朝诗集小传》基础上改写而成。相对于后者,《明史》的叙述内容颇为简略,将其“经世”谈兵与晚年纵情诗酒等细节删去,仅仅保留何良俊为官时的叹息话语——而藏书、名画、法帖、鼎彝等“意符”(10)其实正寓意何良俊文人雅士的身份属性。《明史》又将其列入《文苑传》中,附于文征明后,最终建构为“文苑”人物。从《皇明词林人物考》到《明史》,对于何良俊的传记建构,表现为层层消失的趋势:由“词章”“经世”“四友”变为“经世”形象淡化,“四友”含义消失,最终只剩下“文苑”。
二、经术所以经世务
尽管何良俊精于诗文,在当时颇为知名,但“词章”“文苑”或许只是其学术面相中一部分,并非全部:
故尽取平日之所撰著作,择可诵者通得二十八篇,缮写呈上,此足以明良俊非淟涊孅琐,苟为浮艳佞悦之辞,以矜眩于世。盖亦留心懿实,犹欲施之于用者,聊以见其志之所存耳。[11]《上存翁相公书》
由此可见,何良俊并不满足于“文苑”的身份属性,而是强调自己“留心懿实”“施之于用”的“经世”取向。而这种“经世”的学术面相才是何良俊精神心力之所在,并贯穿其一生。如作为自述的《与王槐野先生书》,就吐露出其为“经世”所做的努力:
良俊,东海之鄙人也。爰自髫年,即游心艺文之末……后稍有知,则又以为儒者之事,盖不止弄笔札抽黄对白为琐屑之辞,佞悦人而已。则喜观《战国策》、韩非《说难》《储说》及《孙武子》诸篇。又喜论当世之事……性不喜为举业文,台试毕即弃去。间取十一代史读之,必欲得前代兴衰之故。且遍及诸子九流,旁及释氏……然于王霸之余略,倚伏之要害,亦已略得其概矣。[11]《与王槐野先生书》
何良俊幼年时,喜好词章之学。而后见闻丰富,同时受老师影响(11),逐渐仰慕古今奇节伟人,逐渐开始醉心于“经世”。其中尤为喜爱“谈兵”。二十岁左右“取所藏故书读之,每晨起诵读必至丙夜”[11]《薛方山随寓录序》,试图从经史典籍中寻求“王霸之余略,倚伏之要害”(12)。在他的诗中,也常常提及早年讲求征战攻守之道的情形:“忆昔髫年学章句,有时扺掌谈孙吴”[11]《姑苏王梦辙避寇来都将归迎家作歌送之》,“俊也落魄生,弱冠讲孙吴”[11]《浩歌行赠江大夫》。而这种“谈兵”的兴趣并未随着时间推移而改变,在其年长之后反而更加强烈,如文集中时常用“仗剑”“狂生”“老骥”“伏枥之驥”等“意符”来抒发豪情,并一再表明他“谈兵”的最终理想:“男儿会须南摧猾虏,西击强胡,安能终老牖下,但与妇女争朝餔?”[11]《姑苏王梦辙避寇来都将归迎家作歌送之》同时,何良俊的“经世”“谈兵”也并不局限在纸面上的探讨,更能付诸实践。在倭寇肆虐江浙时,他“条列数事”,为南京守备官员建言献策,指点军机 [12]90-95。在地方实务上,何良俊制定“正经界”之法 [12]113,“始创为经纬二册之说”,并为之设计“户册”“田册”图式 [12]117-120。
在何良俊看来,所谓的“经世”之学,虽以实用实践为贵,但根本在于经史典籍之中:“盖经术所以经世务,而诸史以载历代行事之迹。故六经如医家《素》《难》,而诸史则其药按也”[12]19,而经学更是重中之重:“故经术,本根也,世务皆由此出,不由经术而求当世之务,得乎?”[12]19因此,他于“经世”之外主张“学者莫若留心于经术”[12]30。
经学同样是何良俊重要的学术面相。对于经学内部的“汉学”“宋学”之分(13),何良俊倾向于前者,推崇汉儒经学。在他看来,“汉儒去圣人未远”[12]22,因而“诸儒之授受有绪”[12]7,“纵出于汉儒,当时必有所本”[12]19,其经书注解值得信赖。另外,“汉儒尚训诂”[12]26,重视《尔雅》,经文释义朴实无误。上述两个原因使得何良俊深以汉儒经学为尊。而就在研读汉儒经学的过程中,他认识到,“但学者若要读经,先须认字”[12]2之后“但训诂其辞而由人体认”[12]22。这显然与清代汉学家戴震所说的“训诂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圣人之理义明”[13]168相同,以此可见何良俊不啻为清代考据学之先声。
在尊崇汉儒经学的同时,何良俊还极力批判宋儒经学中以朱熹为代表的义理解经之学(14)。如《四友斋丛说》频繁出现对朱熹经解的不满:“朱《(诗集)传》必以为妇女不得于夫之词,岂夫子之言,亦不足信耶?”[12]7对于朱熹以为《诗经》中某些篇章为“淫诗”,何良俊更是不以为然:“盖夫子删《诗》以垂后世,其有不善,或存一二以备法鉴可也。岂有连篇累牍,尽淫荡之语耶?”[12]7至于其他宋元经解,他亦有所指责:“若《书经》注出于蔡沈,《礼记》注出于陈澔,其何可尽去古注而独行之耶?”(15)可见厌恶宋儒尊崇汉唐之倾向。
更令他痛心疾首的是,这些宋元经解居然还被奉为圭臬,作为天下士人参加科举考试的必读书籍:“太祖时,士子经义皆用注疏,而参以程朱传注。成祖既修《五经四书大全》后,遂悉去汉儒之说,而传以程朱传注为主”[12]22。而当程朱经解独尊后,“将圣人之言死死说定”,士人为求取功名前途只能专注于宋儒经解,使得“学者但据此略加敷衍,凑成八股,便取科第”,最终“而不知孔孟之书为何物矣”[12]22。更有甚者,出现“今之学者易于叛经,难于违传。宁得罪于周孔,毋得罪于宋儒”[12]21的情形。对此,何良俊只得叹息道:“此亦可为深痼之病,已不可救疗矣,然莫有能非之者。”
然而,随着时过境迁,程朱经解的独尊地位逐漸被时文取代:
夫用传注以剿取科第,此犹三十年前事也。今时学者,但要读过经书,更读旧文字千篇,则取青紫如俯拾地芥矣。夫读千篇旧文,即取青紫,便可荣身显亲……而体认圣经之人,穷年白首,饥饿冻死……人人皆读旧文,皆不体认经传,则《五经》《四书》可尽废矣。呜呼!有天下之责者,可痛加之意哉![12]24
所谓的旧文字即指时文,是此前成功应试者所作的文章。有学者指出,自明代中期开始,印刷成本下降,印刷技术提升 [14]30-66,再加上为了增加科举考试的成功率,应试者们越来越依赖一些科举读物,因此形成巨大的市场需求,从而导致这些时文选本的流行 [15]223-224。何良俊所描述的即是时文流行后,宋儒经解与经书原本都被忽视的情形。对此,一方面他希望借助官方力量,来改变士人只读时文的恶习:“余在南都时,尝与赵方泉督学言,欲其分付上江二县,将书坊刻行时文尽数烧除,仍行文与福建巡按御史,将建宁书坊刻行时义亦尽数烧除”,但因为积弊已久,无人愿意改变,“然竟不能行,徒付之空言而已”[12]24。另一方面,他意欲通过广泛刊刻《十三经注疏》来唤醒士人阅读古经。因此,当南直隶“要将赃罚银送国子监刻书”时,何良俊“极力怂恿,劝其刻《十三经注疏》”,并受托予以校勘。只不过后来“祭酒意见不同,将此银作修《二十一史》板费去”,导致“其事遂寝”[12]23。但何良俊并未就此放弃,在书中他还抱有希望,“朝廷于有关经术之书,当遍加访求。士大夫一遇此类,亦须极力购之,若有力便当刻行”,其推行经学之用心自此可知。
何良俊的经学主张及思想与清代考据学极为相似。并且他为振兴经学,费尽苦心。可见,尽管何良俊没有传世的经学著作,但经学仍不失为他重要的学术面相之一。
三、崇良知而恶讲学
何良俊曾在《四友斋丛说》里指出:“今世谈理性者,耻言文词;工文词者,厌谈理性”[12]30。而作为“工于文词”的何良俊,实际上确实颇为“厌谈理性”。他对理学基本上持保留态度,其原因在于,理学虽能“反观内照,则澄汰之功,于身心不为无补”,往往却因为“静默之极”导致“坐忘废务,祸及家国”,甚至是“毫厘之差”而“以学术杀天下”[12]30。职是之故,何良俊对理学并无太多好感。但王阳明及其王学除外(16)。何氏早年崇拜奇节英豪,醉心“经世”之学,恰又正值王阳明平定战乱,声名显著之时:“后闻宁藩首难,阴遣人邀致阳明先生,先生脱身走下县,征兵讨贼,不逾数月而元凶就擒,江汉底定”,因此对其极为崇拜,“思一见其人”,便“杖策渡浙江欲走见阳明先生”[11]《与王槐野先生书》。但此时王阳明南下广东,无缘相见。
由于何良俊“经世”热情始终未灭,其对王阳明的崇敬之心自然至老未衰(17)。虽不曾拜见真人,但他与王学门人如聂豹、薛应旗等人互有往来,对王学学说有所了解体悟。在其晚年所著《四友斋丛说》中,大致可窥见他对王阳明及王学的看法。
首先,何良俊推崇王阳明的“良知”之学:
阳明先生拈出良知以示人,真可谓扩前圣所未发。盖此良知,即孔子所谓愚夫愚妇皆可与知者,孟子所谓赤子之心,即佛氏所谓本来面目,即《中庸》所谓性,即佛氏所谓见性成佛……故其功夫最为切近。阳明先既已拈出,学者只须就此处用力,不失本然之初,便是作圣之功。[12]30
何氏认为,“良知”之学实为“前圣所未发”,并用“转喻”之法将“良知”之学上升到与儒家经典、先圣学说相同的高度,其尊崇之情可知。不过,在推崇的同时,何良俊发现王学存在严重的问题,“阳明先生之学今遍行宇内,其门人弟子甚众,都好讲学”[12]39。在他看来,理学本是自身修养之事,无须讲学,“心性之学,吾辈亦当理……然只是自家理会”[12]32,至多“间有所得,则札记之以贻同志可也”,而“创立门户,招集无赖之徒”的讲学活动实在不可产生。因为何良俊熟读史书(18),深知历代讲学空谈之弊端:
晋人喜谈玄虚,南宋诸公好言理性,卒之典午终于不竞,宋自理宗之后,国势日蹙,而胡虏乘衅,得以肆其窃据之谋……此非所谓游谈妨务、祸及家国者耶?[12]31
除了吸取历史教训外,何良俊反对讲学还有其现实的考虑,因为一旦讲学开始,“始于一方,则一方如狂,既而一国效之,则一国如狂,至天下慕之,则天下如狂” [12]32,出于对社会治理、维护“圣世”的需要,自然不允许此类“处士横议、惑世诬民”的讲学活动产生。既然何良俊不能容忍讲学行为,而他所尊崇的王阳明却是讲学活动积极参与者,却又该如何评价?对此他指出:“若阳明者,真所谓天人,三代以后岂能多见?”像这般“天人”,能够“用兵则因讲学而用计,行政则讲学兼施于政术”,实在不是后来学者所能效法的。所以,那些“后世中才”,“动辄欲效之”,最终只能“贻讥于当世”[12]32而已。
因此,何良俊一方面对王阳明及王学甚为推崇,另一方面在经世、经学的影响下,表面上虽同样信奉王学,但内部学术结构已然不同:
壬子冬到都,首谒(聂)双江先生。先生问别来二十年做得甚么功夫。余对以二十年惟闭门读书,虽二十一代全史亦皆涉猎两遍。先生云,汝吴下士人,凡有资质者,皆把精神费在这个上。盖先生方谈心性而黜专注记诵之学故也。余虽口不言,心不甚然之。[12]43
何氏尊崇王学,却反对讲学,主张暗然自修,专注于个人修养;同时,他还研读注疏,博览史传,充满“儒家智识主义”的色彩,其学术面相可用顾炎武之“博学于文,行己有耻”来形容。从其融合心学与经学的学术取向来看,何良俊可视为明清学术思想转型期的过渡人物。
四、结语
从前面分析可知,何良俊身上存在三个重要的学术面相:经世、经术与理学。“经世”这一面相一直活跃于何氏文集之中,常常以“谈兵”“扺掌谈孙吴”的形式出现。然而他不仅仅停留在“谈”上,更能参与实务,成就斐然。其“经世”之所以卓有成效,根本在于研读经史,尤其是经学。因此,在“经术所以经世务”理念的引导下,“经学”学术面相也随之产生。虽然何良俊并无具体的经学著作,其经学见解、治学方法与清代汉学家无异,不啻为考据学之先声。同样,“理学”面相也因为“经世”而产生。何良俊因崇拜王阳明而信仰心学,与王门中人颇有往来。但其反对讲学、注重博学的取向,使他与王学渐行渐远,成为从“儒家反智识主义”到“儒家智識主义”[16]290-321转变时的过渡人物。
当然,从《何翰林集》中大量的诗文以及他的社交群体来看,何良俊被视为“文人雅士”并不为过。但就何良俊自己而言,“文苑”决不能准确地概括他的全部学术面貌:“并是一时胜流皆怜才下士,见良俊颇工笔札,兼善名理、说剑谈兵、考文辨制”[11]《用韵贻华亭诸亲友》,可见在何良俊心中,“经世”(说剑谈兵)、“理学”(名理)、“经学”(考文辨制)与“文苑”同为自己所擅长(“兼善”)。不仅如此,何氏自命书斋为“四友”,“四友斋者,何子宴息处也。四友云者,维摩诘、庄子、白乐天与何子而四也。”(19)其复杂的学术思想面相自是可知。但后来的历史书写者,在进行何良俊传记建构时,却呈现出层层剥落、逐渐递减的情形,万历年间《皇明词林人物考》《国朝献征录》已然遗漏其“理学”要素,将“经学”面相改换为“博览群书”,保留“经世”“文苑”两点。而天启年间的《松江府志》与《云间志略》则抹去“经世”,仅存“文苑”“博学”。虽清初钱谦益力图丰富其学术面貌,重新补充上“经世”“谈兵”,而作为“典范历史”的《明史》,最终忽略其他面相,将其建构为一个标准的“文苑”人物。
何良俊传记文本的建构过程,似乎可以为明清学术思想史研究提供一定的启示。思想史与哲学史不同,它并不只关注思想、理念本身,而是需要考虑其思想的变化过程。因此,“知人论世”便成为思想史的研究入口。而如果要考察人物生平,往往会想到阅读传记文本,尤其是正史中的传记。但问题是,经过后来历史书写者的建构,传主的学术思想面貌可能会被删除、增改,已然完全不是本来面目。对此,前辈学者曾提出相应的解决办法。如民国学者钱穆著有《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其理学研究思路是“从年谱、诗文集入手”[17]389,回避人物传记的弊端。而当代学者朱鸿林指出,宋元明思想史中的人物传记“虽然多是与传主时代接近的个人或机构对于传主的记述和评论”,但“传主所作的文书”,“却是其个人传记的原始资料”,因此最好“传记与文书交相为用,相互取证”。而所谓的“文书”即“完整的学术论著和文学作品,各种体裁的文章、诗歌、书信,以及未完成的稿件” [18]26-27。可见,在明清思想史研究中,尤其要留心通读研究对象的文集、著作,从而探寻学者的学术思想本相,不可轻易相信、使用传主之外建构的传记文本。
注释:
(1) 《千顷堂书目》,明末清初学者黄虞稷著,该书专门收录明代著作,其收入书籍相对较全,是《明史·艺文志》的重要来源。
(2) 关于明代经学的研究,可参看林庆彰《明代经学研究论集》《明代考据学研究》二书。
(3) “习性”理论由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提出。“习性”是指一种持久但又可以转变的性向,这种性向可以产生让人们无需思考之规范言行的稳固法则。在“习性”的影响下,人们不知不觉地循着某种模式而作为。见王明珂:《表相与本相》《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0~88页。关于“习性”理论,可参看Pierre Bourdieu,Outline of a Theory of Practic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7).
(4) 在众多的何良俊研究中,多数学者关注他的诗学思想,如方明霞《何良俊诗学思想研究》;书画理论以及戏曲理论,有张正博《何良俊的戏曲观探源》。极少有人能注意到他的学术思想,目前仅有台湾学者龚鹏程在《晚明思潮》中提及何良俊在经学方面的一些见解,在固化认知结构下能关注到此,已经是十分难得。对此可参看龚鹏程:《经学、复古、博雅及其他》《晚明思潮》,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291~3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