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过说”“证人社”“省过会”:蕺山夫子勘过探赜

2020-01-07 15:07
科学经济社会 2020年3期
关键词:过会外省内省

张 英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0)

蕺山夫子,“以正学清节名天下”[1],开创蕺山学派有功于儒林,肇始一代学术新貌,对于明末清初士人社会思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刘宗周于后16世纪阐发“改过”圣学之要,以“改过”之“道”制约“世弊”之“势”,其于明清学术转型具有承上启下的重要意义。

但是目前学界关于刘宗周研究大都集中于其“慎独诚意之学”义理体系,而对“改过”学说鲜少关注且并无过多论述。刘宗周世乱明季起于王学流弊,以醇正儒学为根进行道德立说,阐述“改过说”“证人社”“省过会”作为士人勘过之“内省”“外省”以及“内省暨外省”进路,通过“省过”引导士人由形上玄远至重道德践履与经世致用之学,重建社会道德体系乃至政治秩序。

一、世弊·王学·佛道:蕺山勘过滥觞

明清鼎革,政权易代,学风思潮丕变,王学末流凸显浮浅空疏流弊,记录善恶功过言行宣扬因缘果报“功过格”大为流行。刘宗周试图通过“改过”道德修身进路探赜救世之术,补偏王学放逸之心,重塑儒学正统规范以示学者。

(一)明末世风批判

晚明清初,朝局动荡更迭,社会忧患纷争,士人“得君行道”之梦几近破灭。明末儒士由“得君行道”趋向“觉民行道”,从“政治取向”转至“社会取向”[2]。刘宗周作为“知识分子”于“公共空间”运用“省过”话语权力提升社会道德思想,通过“正人心”改变世风,进而重建社会秩序。

明清之际,满族入侵与流民叛乱等民族危机与社会动难接连袭来,士人阶层在民族存亡之际,对“心”学关注从“中心”移至“边缘”,自觉由束手清谈转向拯救国家危亡的实用之学。刘宗周于彼征我伐的社会动荡中试图以“道统”干预“政统”,阐述“人谱”等揭露其时社会民生流弊,通过“改过说”等话语权力体现主体意识,致力于以文化话语系统教育社会,钩沉疗世之学。蕺山先生刘宗周本着“不能致君,亦当泽民”[3]之责任感,列举体现其时社会“六过”的百余种过失,并提出以“静坐”之“颂过”方式进行“改过”,通过约束己身提升自我道德思想,构设内圣与外王合一的君子人格,为化解明末社会民风世弊危机寻求挽救方略。

“有明学术,宗旨纷如”[4]。明末各种知识、思想与信仰自由畅述,但群思汇集之下,掩盖了其时社会不能自我诊断与自我疗救的深刻病症,变化多端的思想界似乎无法找寻有效的良策医弊,加之其时主流意识形态裹挟政治权力,以国家与秩序的名义对自由议论的风气进行大规模的压制,学林士气受到了极大的挫折。刘宗周由仕进无门转向专注平民与社会,冲破公共话语权力笼罩,导民化俗,提出“改过”引导民众向内反省自身过失,于儒学价值观下探讨“证人”之哲学思辨。刘宗周提出经术所以经世,旨在通过“省过”改善社会人心,达到治天下之纲。

晚明儒学孱入宗教思想,吾儒“阳辟佛而阴逃禅,名圣真而杂霸术”[5],刘宗周以记录自身过失为基,辅之社友监督改过,以儒门劝善回应明清思想转向,力图构建醇正儒学体系。刘宗周面对明末清初儒家思想内在裂变,反思历史与现实,本着“反求诸己”的道德态度,重新整合晚明以来分崩离析的思想世界,将明末仕风政弊批判纳入《人谱》哲学思想体系,以修身行持开启儒学“由虚入实”的经世思潮,约束民众道德自律形成崇实黜虚学风,追求实际行为与道德实践之工夫,通过“省过”修养扭转日益失落的人心走向,重组明末清初社会思想体系。

(二)感于王学流弊

有明一代,自由的讲学风气于官方意识形态与民间社会生活之间,开辟了一个表达意见的“公共空间”,给王学的兴起提供了机会。但王学内在的追求自由的精神,渐渐越出了王学矩矱,亦超越了主流意识和政治秩序之藩篱。刘宗周于其时提出“省过”,以期补救王学玄虚而荡之弊。

王学后期过于强调心灵自觉之意义,导致道德约束力瓦解。王学“心即理”,将“心”集控诉者与被控诉者于一身,无外部制约的“心”欠缺道德谱系规范。因“心”最难把控,刘宗周有感于其流弊,一改儒家修身进路,叙写《人谱》,列举“微过”“隐过”“显过”“大过”“丛过”“成过”六大过,涵括人可能会犯百余种过错,指出人“心”未必完满,也会有“过”生。除却“静坐”之法“颂过”,从源头“防微杜渐”等“改过”方式之外,刘宗周创立“证人社”,为王学自觉之“心”加以外在约束,借助外人帮助自身观察纠举过错,且制定措施定罚以督促自身改正失误。刘宗周还在此基础上成立“省过会”,重视记录监督自身行为举止,因此每日记述《日史》,同时兼有会友互相彰善判过,将“自省”与“外省”合为一体。刘宗周为改变王学心灵无所底止的放任,添增外在监督手段约束人“心”,确立通过“改过”以登“圣人之域”的方式。刘宗周强调“慎独”理念,“君子所为必慎其独也”[1]2,即使一人独居亦不能出现恶“念”,一旦有恶“念”,即使“未起念”,也为“微过”,“微过”之后层层递进,逐渐发展成为“隐过”“显过”,直至“成过”等“恶门”。

王学夸大“心”之功能,虚构了悬浮于社会生活之上却只存在于心灵世界中的真理,易于流动的“心”之主体瓦解了维持道德秩序的知识、思想与信仰。刘宗周自此开启纠偏王学之路,兼重“心”之内在自觉与外在监督两条进径,平衡内修与外识之间互相追求的思路,使人们不止依凭内在心灵漫无限制的自省,通过“证人社”与“省过会”帮助士人补以外在规劝之“外省”方式。刘宗周希冀通过第三方的督促约束人“心”,帮助自身省察过失,强化道德监督,建立道德自觉,补救王学极端主义。

王学始于“扫闻见以明心”,终于“任心而废学”,导致“名节忠义轻而士鲜实修”[6]。刘宗周洞察王学流弊,自述“改过说”,创立“证人社”与“省过会”,希图通过加添外部制约方式,刺激追求实际道德风气生成,弥合社会自我放任思想乱状。

(三)疑了凡《功过格》

明清之际,“功过格”以记录功格与过格作为民众道德规范依据,其孱入了佛教果报、道教修仙以及儒家伦理三教融合的理念。袁了凡由云谷禅师授功过格,于明末儒士影响深远。刘宗周由“友人有示予以袁了凡功过格者”[1]1,却“读而疑之”,刘宗周通过阐述“改过说”反对袁了凡“功过格”的功利思想,规范儒家正统“改过”道德哲学路径。

其一疑袁了凡“因果观念”。袁了凡笃信,“及其一生转移果报,皆取之功过”。刘宗周认为袁了凡作为一代儒生,却崇尚佛道因缘果报,“窃以为病于道也”。在蕺山先生看来,佛教重“无”,道家论“虚”,二者皆以生死为要事,因此论道或出于功利,或沦于虚无,与儒学“惠迪从逆”有如天壤。袁了凡《功过格》以佛道思想为基记录“功格”与“过格”,其道德修养并非儒家对圣人之道与人极之学的追求,刘宗周主张儒家“改过”与佛道“改过”泾渭分明,遂作《人谱》批判禅学化的“功过格”。

其二疑袁了凡“记录功德”。袁了凡将善言善行记为“功”,以“功格”换取“福报”。刘宗周认为,“率天下而归于嗜利邀福之所,为吾道之害有不可言者”[5]317-318,为了有所回报而去做善事,此谓不诚,而不诚即为过。刘宗周提出,“言过不言功,以远利也”,不应记功,只需记过即可,“功利惑人”,记功易有功利自满之嫌。刘宗周认为人“通身都是罪过”,唯有通过“迁善改过”,才能一登“圣人之域”。刘宗周提出“改过”即是“功”,“功过格”功过相抵之说终归“过终无改”,袁了凡“为善册以劝人,落在功利一路”[5]521-522。

其三疑袁了凡“事后改过”。袁了凡于《功过格》记录了多种善行及过错,记功可达“准一百、五十、三十功等”,记过依此类推,记录功过之后方去改正,刘宗周认为此举乃有“落后著”之弊。刘宗周于“六过”之“微过”条目提出,“过 ”起于“未起念”之际,应于“未起念”之“微过”之前及时发现并化除,如已诉诸行动才知过改过,已然由“微过”起念显授于身至“显过”并达到百行之过“丛过”,几至于“恶”,此时已然太迟,“成过”已酿成。因此刘宗周以“记过格”反驳袁了凡事后改过,凸显与“功过格”之不同。

明末清初“功过格”大量涌现及盛行,传统儒家正统思想逐渐淹没在佛道之学与功利主义思想之中。刘宗周认为其不可为道,遂有感阐述“改过说”之必要,其于《人谱》提倡除“过”于“未起念”,通过“记过”以致“改过”,从而立登圣域,端正士人对于功利行为之道德态度,重新构建儒学规范秩序。

二、内省·外省·内省暨外省:蕺山勘过进路

基于明季世弊、王学虚疏与佛道孱入,士人道德意识紧张,社会亟需严格“省过”修养。刘宗周于其时阐释“六过”并以“颂过”之法进行“改过”作为士人“内省”进路,同时为避免向内自省缺乏客观依据,辅之以外部监督“证人社”之“外省”方式,且于二者基础上创立“省过会”,融“内省”及“外省”于一身,内外兼修以达“圣人”之法。

(一)内省:改过说

蕺山夫子作“改过格”,梳理“微过”“隐过”“显过”“大过”“丛过”“成过”等六过,评析通过“静坐”之法进行“颂过”,阐述“慎防其微”“溯源去暗”“知行致知”等“改过”方式,旨在揭示“改过说”之“自省”进路。

“六过”其一“微过,独知主之”。“微”指“仿佛不可名状”,即后来种种过错,“而藏在未起念以前”,从无过中看出过。妄与生对,“妄”之根本实为“惑”。其二“隐过,七情主之”。“隐”指过错在于内心,藏而不露。七情包括“溢喜”“迁怒”“伤哀”“多惧”“溺爱”“作恶”“纵欲”。“微过”通过“隐过”之“七情”表现于外。其三“显过,九容主之”。“显”指过错授于身,与“隐”相对。“九容”指“足、手、目、口、声、头、气、立、色”九方面。“隐过”之“七情”会于“显过”之“九容”体现出来。其四“大过,五伦主之”。“大”指天下、国家、家庭诸过,五伦分为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不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者皆为“过”。其五“丛过,百行主之”。“丛”指百余种行为之“过”。“细行不矜,终累大德”,以类相分,规范纲纪于食、色、财、气方面。“学以慎独”,方可“圆满此独体”。其六“成过,为众恶门,以克念终矣”。上述诸“恶”可通过“崇门”“妖门”“戾门”“兽门”“贼门”“圣域”解之,轻者用小讼,重者用大讼,得改地一一进以讼法,立登圣域。

“颂过”即为“静坐”,“学问宗旨只是主静”,刘宗周将“静坐”作为“主静”的一种实践方式,“静坐”补习“心之功夫”,“心”上之“过”遮蔽了心之本“真”,由“妄”回归“真”,实则为“证心”。“静坐”是从“无心”回归“本心”,由此“向内自讼”,复其本心,达到“颂过”之境界。刘宗周提出,于“颂过”进程中,由良知控诉自身宿疾与恶念,即心直面心,令犯过之心无所逃遁,通过“颂过”达到“改过”,此为“颂过法”。

蕺山先生提出可通过“慎防其微”与“溯源去暗”以及“知行致知”等方式进行“改过”。首先从“微”处着手,见微知著,摒除“妄”气,回归“本真”之举,将“成过”扼杀于“微过”,从源头制止,防患于未然。刘宗周认为人心由“明”到“暗”,从“真”至“妄”,“妄”击溃“真”,由此生“过”,因此从“过”追溯到“未起念”,“学”之目的在于“去妄”。“人心”之“暗”即为“过”,“暗”中之“明”即是“人心”之“改过”。刘宗周提出“知”涵盖“真知”与“尝知”,人由“尝知”向“真知”迈进,得“致知”,“知过”并及时“改过”,“致知”才会愈加“知行合一”,此即为“迁善改过”之学。

蕺山夫子之“改过说”乃是“向内自讼”,通过“颂过”省察“六过”达到“改过”,由“妄”至“真”,工夫在于“迁改”,“向内自讼”以致“自我省察”,由此“入圣人之域”之“内省”路径。

(二)外省:证人社

“自省”之时,由“良知”向“恶念”进行控诉,即“心”反省“心”。“心”集主体与客体于一身,为避免狂人自医其狂,应有第三者作为客观的控诉角色。刘宗周创立“证人社”,旨在通过集会组织,由外人帮助自身进行省过纠察,此为“勘过”之外在监督“外省”方式。

自王阳明首说“良知”之学于龙山,此道不绝数百年,后“二难”传其经钵,蕺山夫子刘宗周在“士大夫争以讲学为讳”[5]101的崇祯四年,三月三日与同好在陶文简公祠创立“证人社”。“证人社”主旨在于“证人”,刘宗周于《证人要旨》强调,“学以学为人,则必证其所以为人,证其所以为人,证其所以为心而已”[1]1,“证心”之要在于“慎独”。刘宗周讲学明道于“证人社”,意在帮助众人于社“既证既修”,“学以完其所为人”。刘宗周于《约言》谈到,因人身有“过”,因而为“凡夫”,“自省”之时极易“一察见封”,所以“过恶相仍”,因此需要“尤赖明眼借证”[5]438-444,由路人告知己过,“改过”后方可成圣人。“证人社”会期取每月第三日,早晨会开,正午方散,见面之后每人坦诚这一月以来言行举止,“或指点天性于当下,或昭揭肺肝于大廷”[5]435-436,所述定要诚实无丝毫隐瞒,如有善行则与会者皆褒奖赞扬,如有过失则会友指斥对方道德上的错误,互相规过迁善,“总期善相长而过相规”。刘宗周作《约戒》:戒不孝,戒不友,戒苟取,戒干进,戒贪色,戒妄言,戒任气,戒过饮,戒奢侈,戒惰容[5]444-448。严格规定社友互相察过举过,与会者应客观扮演控诉者及处罚的角色,违者视行为与程度施以“出社”“上罚”或“中罚”等处罚措施。刘宗周感于自勘己过之“改过”内省有所不足,相较“改过说”大多内心所想不外露之过错,“证人社”偏重外人可看见之行为举止。刘宗周提出,在于师友共处之时,“以展求教之诚”,坦诚自身之过错,“有道者旁观之”,由在会之人帮助观察自身言行得失,互相纠察补正过错,“为善去恶”。

刘宗周希冀通过“证人社”,如参会者有“过”,他人务必“正言相规,婉词相导”,直至其改正为止;如其未虚心及时改过,“中拒饰非,微色见辞”,则施以“出社”之罚,开除会籍。“证人社”作为刘宗周“勘过”之“外省”方式,于“改过说”之“内省”进路后增添外部监督改过方式。

(三)内省暨外省:省过会

“内省”乃为自省自改检视过失,着重不表现于外之内心所想。“外省”以社友相互规劝彰善补过,偏向外人皆得见之行为举止。因此旨在内外合于一体,兼具“内省”与“外省”双重省察功能之“省过会”应运而生。

明末清初社会风气急速恶化,加之警醒于王学末流之衰,道德紧张与成圣追求促进了大量省过会生成。1592年,《刘宗周年谱》记载:“刘宗周始作日记”[7]。另有高攀龙作“目鉴编”:“高攀龙每日严立课堂,无令此心放逸,又有日鉴编,以德业之敬怠义,欲分注于天时人事之下,日有稽,月有考”[7]214;顾应成作“自反录”:“顾应成撰自反录”[7]243等。刘宗周依据每日记叙道德生活的日记,时刻视察自身之过,及时补偏救弊,谨记于心何者为是,何者为过。刘宗周更在“日史”基础上创立“省过会”,融“内省”与“外省”合二为一。刘宗周提出,在“省过会”中每人需将“未起念”之过及已犯之“过”,无论外人看见与否之过错行为与念头,如实记录于《日史》当中,此为“内省”;召开集会时由本人“自呈己过”,借助会友间互相察过补正来纠举自身之过错,最终由直会来公开察过定罚,此为“外省”。“次第陈日史于前,直会廉日史所犯之多寡轻重而差其罚,日史无欺己之言,司罚无阿众之笔”[8]228,可见“省过会”涵盖士人自身记录之“内省”与外人纠察帮助改过之“外省”于一身,改变了原先“自省”之时,“心”既作为控诉者,同时也是被控诉者之局面,“每日记个人言行过失多少而互次其赏罚”,使他人担任了控诉者这一角色,补救了以“心”治“心”时易陷于自欺的流弊。陈确直言受刘宗周影响,“吾辈功夫只需谨奉先生《人谱》,刻刻检点,不轻自恕,方有长进,舍此,别无学问之可言矣”[8]106。

蕺山夫子所作之《日史》,一来每晚由自身记录一天之所行,因此记录之人白天行事之时就会格外谨慎,可以降低“过”之发生几率;二来待集会之时坦诚于会友,众人一起斥责定罚,惩戒措施会更加有效阻止犯“过”与复“过”。“省过会”之严格察过举过丰富了“省过”方式,弥补了原先“自省”时一“心”分饰二角之无参照,也纠偏了一味依靠“外省”而无自认之内改,“自省”同时亦有会友互相规劝,“省过会”使“改过”综合了内心化,外部化,客观化于一身。

三、道德·经世·传承:蕺山勘过回响

明清思想转向之际,刘宗周以“改过”理念为本,为士人从内至外构建“省过”路径,旨在以“改过”重塑其时社会道德秩序,转变士人热衷“道问学”追求“征实”的学术风气,传承后世学说衍进与社团组织创立,对于明清以至近代学术文化发展产生深远影响。

(一)重塑道德秩序

蕺山夫子注重“省身”道德实践,提出“改过”理念推行教化准则,以严格的自我反省与外部制约针对社会风俗进行补偏救弊,并于后心学时代践履道德回应晚明学术思潮分化,通过“治念”确立道德规范秩序。

明末政局动荡,士人于乱世无从实现济世救国抱负,且感于形而上学之弊,遂潜心修身探索成圣路径。刘宗周梳理日常生活行为,严苛规范士人“食、色、财、气”等方面纲纪。刘宗周防“过”以“治念”起,不允喜、怒、哀、惧、爱、恶、欲等强烈情绪藏于身显于外,提出“足容当重,手容当恭,目容当端,口容当止,声容当静,头容当直,气容当肃,立容当德,色容当庄”[1]4,规范“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1]2五伦礼仪,“观戏剧”“暑月袒”“无故斩草木”[1]4-7等细微之举皆被认定为“过”。刘宗周小到生活细节,大至五伦纲常,事无巨细地罗列百余种过错,规范警醒士人日常行为。刘宗周于《人谱》依据每一类过错制定相应的“改过”之法,开启其时社会“改过”思潮,大量“善书”因有明一代印刷业的发达散布街头巷尾,一批互相监督“改过”的社团组织相继成立,引发全民“改过”之势,极大地影响了后世道德劝善运动的进程。

儒学认为“德教”是实现“民康乐”的前提,明清“改过”思潮的生发不仅代表了其时社会修身运动,同时也反映了民众迫切的“改过”伦理诉求。刘宗周通过普及社会道德教育,实现儒家惠民之旨,以“改过”呈现“做人之方”。刘宗周提出“惟狂克念作圣”,以“证人”阐释道德谱系,指导日常生活实践,是否“知其不善以改于善”,此为“人禽之辨”也。刘宗周认为人“通身都是罪过”,“细行不矜,终累大德”,面对细小的过错不断迁改以防酿成“恶”过,做到“迁善改过以作圣”乃止。较之前人“迁善改过”思想,刘宗周关于道德修养的规定达到空前严格的地步。此外“证人社”与“省过会”的创立带动了“自监录”“记过簿”“目鉴篇”等出世,刘宗周引导士人与民众每日记叙道德生活日记,系统诊断自身过失,评判成圣进程,缓解道德紧张,舒缓社会矛盾。

鉴于明末清初严格的道德紧张与士人积极的成圣理想,刘宗周自觉承担教化民众的道德责任,通过记录“纠过”的道德册本改善民风,凸显道德约束与修身实践的社会功能与现实意义,以改善一人一家始,进而改变一国天下,刘宗周“改过”教化民众理念几成后世道德思想纲领。

(二)经世之风转变

明代后期,刘宗周试图改变弥漫在士人心中“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风气,希望通过重组儒家学说,引导士人由“尊德性”至“道问学”转变,修正王学空谈心性,改善民风世俗。

刘宗周于明末清初提出的“改过说”以及“证人社”与“省过会”的成立,反映“心即理”的心学已然面临理论危机。刘宗周以道德自律补救其时虚无之风,引导士人讲究实践的道德理性与实际道德工夫,纠正王学过于高蹈凌虚之风,以确凿的知识支持道德与真理的合理性,开启后人研读经典之学进路。鉴于晚明追求过于玄虚的心灵自觉,刘宗周提倡“闲居以证此心”,时刻防止“念”起,刘宗周认为,“未起念”也为“微过”,乃为“潜意识”中一缕微乎其微的浮妄之气。刘宗周以“治念”摆脱专注心灵的思路,以救放纵之弊,影响后心学时代社会秩序,使士人于具体实践工夫中以“证人”,追寻历史文本的经典意义。刘宗周以“省身改过”重整言人人殊的“理”与流动不定的“心”,从“体道”转向“估经”,旨在重建深刻儒学意识形态话语。刘宗周作为“知识分子”推动社会自救,也反映了儒学内部整肃运动的要求,其提出“改过”需落于社会实践,于日常生活中实践圣人之道。

蕺山夫子认为,“知”涵盖有“真知”与“尝知”。“知过”并立刻“行动”,此为“真知”,即“本心之知”;先知晓“过错”,然后再去“行动”,这是“尝知”,即“习心之知”。人由“尝知”向“真知”迈进,得“格物致知”。并非袖手即可获得“知”,而是要身“行”方可。知“过”然后身“行”去“改过”,使“心”更加“致知”,“致知”才会愈加“知行合一”。刘宗周提出,圣人之所以身死而未停止,是因为“致知”的自我要求,“格物致知”本身就是一项未竟的事务。刘宗周阐述“知行合一”,意为“知”与“行”乃为一体,引导士人抛却“心”之缥缈无界,真正做到实际行动,“知”并“行”,才是完整之“改过”。刘宗周希冀通过重提“格物”,将学术与世务相结合,补救其时社会虚空之气,勉励学者追求实物致知,激发社会经世致用思潮。

蕺山夫子以“改过”为核掀起的经世之风于晚明兴起,扭转心学末流高谈形上玄学之弊,影响后16世纪思想由玄转实,由悟转修,学风渐趋健实,发启晚明清初士绅群体崇尚经济实用之学。

(三)影响后学传承

晚明政局动荡,仕弊积重难返,蕺山先生开坛讲学立会,“吾辈惟有讲学明伦,庶几留民彝于一隙乎”[1]2。刘宗周提出“改过说”,创立“证人社”与“省过会”,影响后世学术传承数百年,实现人之所以为人的最终理想。

蕺山夫子“改过说”认为“人便是圣人之人”,其阐述“六过”,从潜意识之“念头”,到容貌辞气,再至五伦之道,通过“颂过”与“改过”以证人人可入圣人之域,影响后世仿行不断。刘宗周弟子陈确继承其师人人皆善观点,并进一步讨论“不为圣人,即为禽兽”,相较刘宗周“不为圣人,直为非人而已”愈益体现道德紧张深化。祝渊效仿刘宗周“百过”撰述《自警》,罗列“十六过”自戒。张履祥编纂《言行见闻录》,以记录师友醒语规范行为举止,亲身实践刘宗周“改过”学说。另有恽日初、吴蕃昌、西泠诸子等,皆以“改过”为宗践履道德,可见刘宗周之“改过说”于清初传播,刘门宣扬功不可没。

明末刘宗周与石梁先生创立“证人社”于越中,初衷旨在以“证人”实现社会政治安定。后因“证人”理念有异,陶奭龄及其弟子另立别会“姚江书院”。刘宗周因清军入浙殉节后,其弟子黄宗羲、张应鳌、姜希辙以及董玚等人于越中重举“证人书院”,刘宗周初以“改过”外省方式创立的“证人社”发展成为“证人书院”,由其弟子通过阐述蕺山著述,向参会之人宣扬圣贤之学,传承蕺山余绪。后黄宗羲因不认同师门讲会宗旨,于甬上另立“讲经会”,自此刘宗周之“证人社”影响后世先继变革为“证人书院”与“讲经会”。黄宗羲的“讲经会”由“证人”转向“讲经”,从初衷传承刘宗周义理思想,渐至趋向经世致用的经史之学,开清初考据之先,创立清代浙东学派,以经学入史传承道统,影响清代学术近三百年,具有强烈的社会关怀意识。

蕺山夫子为了此“心”,建立外在监督“省过会”,影响其时众多组织相继成立并制定会约,以期会友互相帮助省察过错。譬如“楚中会条”:善相劝,过相规[9];“关中书院会约”:每月朔望两会,相与考注问业[10];“志学会约”:一会以每月初一、十一、廿一中午为期,各言十日内言行之得失[11];另有“水西会条”与“赤山会约”以及郭靖共等十五人成立集会,互读日记,相互批判等。清代王夫之认为“省过”应由外而内行为上的锻炼,以实践的“礼”对治方可。道咸年间唐鉴、倭仁重新复兴“省过会”之传观日记、互相指责过失的做法,以至民国初年五四时期社团也有史可见类似“省过会”的组织,可谓影响深远。

刘宗周提出的“改过”思想以及“证人社”与“省过会”的创立,不仅于其时社会引导学者与民众反省自身过失,且添增外部省察手段以期避免改过沉迷内心之弊,同时影响后世学术与流派数百年之久,乃至今时仍不乏醒世意义。

四、结语

蕺山论学,体广义深,乃开物成务之学[12]。自古至今,“省过”时有,亦并非儒学独创,但到蕺山夫子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与深度。刘宗周认为,以往“改过”,停留在“记过”至“改过”这一范式,“过”已铸成,士人心性并未实际转化。因此刘宗周以“治念”始,提出防“过”于“未起念”,相较其时“迁善改过”语论,严苛程度可见一斑。同时为避免陷于有过不知境地,刘宗周成立“证人社”以外部监督保障“改过”,更在此基础上创立“省过会”,融合“内省”与“外省”优势于一体,由内至外统贯道德修养进路,彰显蕺山之学问人生。刘宗周主张“改过”为不能间断工夫,与人的道德生命相始终,并服膺“太极”建立“人极”之学,展现了一幅后16世纪儒学劝善思想运动整体历史图像,梁启超评曰“明清嬗代之际,王门下唯蕺山一派独盛,学风已渐趋健实”[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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