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燕,欧阳鹏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苏童的《妻妾成群》主要是对“颂莲”这位受过“五四教育”的新青年自觉地选择旧时婚姻而展开的依附于男权之下女性命运的书写,文中将“性”看作人物做出选择、甚至命运走向的根源与原动力,而由于封建制度的根基过于深厚,家族乃至历史的没落是不可避免的。俄国形式主义的叙事理论突出强调陌生化的叙事理念,《妻妾成群》中的“井”意象在艺术设计上,突破了传统文学史中对“井”的叙述,进一步拓展了其意义空间。文中将意象“井”与“陈宅”融合在一起,从有形进化为无形。井中之水本是生命之源,却成为陈府出格家眷的深渊之地。陈府家财万贯,但嫁进去的女人并非坐享清福,而是犹如陷入深渊一般,无路可退。本文主要围绕文中井意象的深层内蕴,进而思考这种畸形的现实逻辑是否彻底丧失了延续的可能性,并进一步解析传统文化的历史命运。
水本万物之源,水能帮助我们洗净身上的浊物,也是构成我们人体的重要组成部分。人可三日无食,不可三日无水。在文中,四太太颂莲被抬进花园西侧后门后,颂莲便走到水井边,对洗毛线的雁儿说,“让我洗把脸吧,我三天没洗脸了”[1]。可见陈府之井在苏童的笔下也是口滋养之井。但万物皆可变,由于“性”的欲望与男权制度的压迫,滋养之井必然化为深渊之潭。在梅珊被投井之前,井中已有三人的尸体,或者会有更多,以至后人都认为那儿不干净。井被人当作了污秽之地、吞噬人命的恶魔之地。所以,平日里无人问津,甚至远远地躲开,井的周围也布满了杂草。有一次,颂莲与卓云聊天时说起自己刚在井边呆过,紧接着“卓云就叫起来,你去死人井了?别去那儿,那儿晦气”[2]。滋养之井就这样看似无形实则有形地变成了令人望而却步的“死人井”。“‘井’这一意象,代表着罪恶、肮脏和万恶的黑暗,是恐惧的来源”[3]。
陈府家财万贯,钟鸣鼎食,陈佐千娶了五房太太。在这样的家庭可谓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但这几房太太的命运又如何呢?大太太毓如看似看透一切,一心向佛,但当颂莲去拜见她的时候,佛珠断了,嘴里连忙嘟囔着“罪过罪过”,毓如更似一口枯井,尽管年岁已长,却坐拥一方,无论陈府纳几房,都撼动不了她的地位。因为她在陈府的这片土地上种下的根是最厚实的。
二太太卓云颇有心机,整日想尽法子争宠,保全地位,不惜伤及人命。卓云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陈府的暗箭都与其脱不了干系,自认为将三太太梅珊拉下台、四太太颂莲疯了之后,她便能受到陈佐千的独宠,但五太太文竹的到来让她的梦破碎了。井水之源为同根,但二太太卓云“赶尽杀绝”,其实也无可厚非,这是依附于男权社会下所有女性的悲哀。
三太太梅珊活得放荡,出轨在外,永世含眠于陈府之中。梅珊的出轨难逃封建陈府的牢笼,其终归逃不过自己设下的预言,“我看这井里的人啊,一个像你,一个像我”。梅珊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寒冬里“自杀”了,被丢下去的那井水的炸裂声音,来得快去得也快。
而受过“五四教育”的知识分子四太太颂莲,本想着嫁入豪门省去打工劳累之苦,却也无一例外地踏入了陈府争宠的行列,最终落得个“疯子”的下场。可见陈宅更是一座井,进去之人已无退路,毫无自由可言,花开花谢对于府中之人毫无意义可言,她们深陷泥潭尚不自知。
“从某方面说,颂莲的悲剧是她自己选择的,是她自身复杂多变的性格造成的。颂莲是个性格的矛盾体。她既是一个纯洁的女大学生,又是一个盲目争风吃醋的传统妇女,更是一个忧郁多疑的神经质的诗人。”[4]颂莲是受过“五四教育”的大学生,但因家里发生了变故,父亲生意失败自杀,颂莲不像一般女性那样哭天喊地,她想的是自己今后的道路该如何走,但这条道路靠的不是自己,走的是一条旧路,一条依附于男性的道路。当继母问她是想嫁个有钱人还是普通人,她毅然地选择了嫁一个有钱人,去做小她也愿意。这是她自己选择的,一个受过“五四教育”的新青年,在面对生活的重重压迫时显现出令人发指的悲哀。
但受过的教育即使由于环境所湮灭,但有时也会显现出来。当颂莲第一次见到陈府后院紫藤架下的那口井时便想起了一年前此时自己正坐在紫藤架下读书,当其回头又看那个紫藤架,架上倏地落下两三串花,很突然地落下来。这院中死气沉沉,导致这花也是如此的怪异。同时也在暗示着“五四新思想”对于颂莲也犹如这紫藤花一样,触手可破。在陈佐千生日宴会当天,颂莲来到后院,貌似闻到了一股尸体腐烂的气息,她将一片紫藤叶扔进井里,却始终也未找到一个可以看到自己的角度,也被井中这奇怪的声音给吓到了,接着昏睡了一会。醒来便觉醒道:“便自责地想我怎么一味地耍起小性子来了,她深知这对她的生活是有害无益。”[5]便拿着围巾上宴会上去弥补错误。并非是那怪异之谈,实则为自己心里作祟,颂莲终归不想让自己变得独特,莲花终要像牡丹一样泯然众人矣,她才能在陈府表面安然无恙。
三太太梅珊在陈府算得上是一个出格之人,但其结局却同那毓如烧的落叶一样,并非自己老去。颂莲看到梅珊被扔进井后第二天便发疯了,围着井周围转,嘴里一直说着“我不跳井,我不跳井,我不跳井……但其实她已经跳进去了,她的灵魂已经随着梅珊跳进去了。作者将这神来之笔作为文中的结尾,意蕴无穷,故事没有结束,它会以五太太文竹,六太太,七太太……继续循环往复着,任何嫁到陈宅的女人最终都以丧失自我,暗无天日告终。“在争宠夺爱中无毒不施的陈家女人们上演着一幕幕惨绝人寰的悲剧,且这种悲剧在封建社会的土壤中将生生不息。”[6]
陈井与陈宅共存。“井”中之水,供人喝,供人洗,在没有自来水的那个年代,家家户户必有井。陈宅自然也需要仰仗这井中之水。井深望不到底,而那一圆之光,取决于陈佐千。陈佐千用封建传统的思想在“吃人”,在压迫女性,或者说那是女性自愿的,但绝对不是甘愿的。文中的毓如、卓云、梅珊、颂莲、雁儿、文竹亦如千千万万女性,女人嫁为人妻,变成为了井底之蛙。与外界隔绝,在家相夫教子,不许抛头露面,命运不由自己主宰。颂莲的决绝是其走向悲剧命运的原动力,颂莲本有其它的路可走,但自己受到的新思想还是无法抵挡封建大环境下落后腐朽的思想。在陈佐千生日宴会上,飞澜与忆容打破了瓷器,大太太毓如一人扇了一个耳光,但又推了飞澜一下,叫他滚远点。看似不值一谈的事情却能道出一二,一来忆容颇受老爷喜欢,大太太不想驳了老爷的面子,二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忆容迟早要嫁,对自己构不成威胁,而飞澜是个男人,迟早要继承家业,这便将其视为了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多推一下,不过是出出心中这口闷气罢了。女人自己都瞧不起女人,又指望谁来重视自己呢?
人的一生不就如同这井吗?你看不到未来,但那仅有的一道光却能摧毁你的未来,让你万劫不复,身陷地狱。“从人类历史的发展历程来看,母权制的被推翻和‘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分工的形成导致了拥有经济权的男子对女性的绝对统治地位,修身持家治国平天下的宏伟抱负赋予了男人优先展示自己的才华和能力的平台,也通过‘女子无才便是德’和‘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舆论宣传将女性限定在闺阁或家庭的‘狭小的笼’中,变成了满足丈夫淫欲的奴隶和传宗接代的生育工具。”[7]
而男性社会的压迫,不仅受伤害的是女性,同时男性也是受害者。“颂莲的初夜第一次面对陈佐千清晰的身体,‘干瘦细长,生殖器像弓一样绷紧着’的陈佐千的身体在灯光的照耀下确实是成为没有任何美感与活力可言的木乃伊,在此性爱的前奏中大煞风景的丑陋。”[8]而男权社会中高高在上的男人也在备受摧残,他们也同女性一样毫不自知。文本中并未给陈佐千一个完整的面貌,因为她是男权社会下所有男性的缩影。但文中的陈佐千却试图从女性身上获得生命力,牵系着陈府上上下下命运的陈老爷竟然通过“性”来获得生殖力,何其悲哀!
陈府地位非凡的大少爷陈飞浦打小就怕女人,甚至与自己男性好友似乎有些暧昧关系,他自己也说过:“陈家世代男人都好女色,轮到我不行了,我从小就觉得女人可怕,我怕女人。特别是家里的女人都让我害怕。只有你我不怕,可是我还是不行,你懂吗?”这是男女命运携手共退的悲哀,也是旧时气尽之时,更是历史命运的悲哀!从大金片儿到小金片儿再到手上各带几个戒指以及最后就什么也没见着了。陈宅家产的没落,更是男权社会的没落。鲁迅曾说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文中以秋冬作为主要的时间背景,夏的火热在那座宅子里是不合时宜的,而春的生机更加与之不相称。只有秋的萧瑟,冬的凛冽才能与这样一座陈年老宅相呼应。莲与梅本是高雅之物,而在此却泯然众人矣!历史是否彻底脱节?还是说文化已走到了尽头?历史不可能脱节,给历史画上污点的腐朽文化更加不会褪色,陈宅的井永远都是最忠实和最牢靠的见证者。而这“伟大”的见证者见证了男女携手共退的命运的悲哀。
陈府的一夫多妻在封建社会的大户人家是常态,这种男权思想,让女性活得像狗,像猫,像鸡,就是不像个人,从而作者将女性的悲惨命运提到了人性的角度上。而作者写井,读者看井,井镜结合,看到的是封建传统礼教对人的迫害,留给我们的是无穷的反思。而有形之井幻化为无形之井,依附权利,依附男性,依附钱财,三纲五常,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麻痹了人的头脑。在旧社会,女子被定性为传宗接代的工具。女性首先得尊重自己,应摒弃女为悦己者容的思想,树立女为己容的观念。男性与女性应携手凿井,以新水注死水,跳出思维环境的束缚。常言道:朋友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何其悲哀,何其讽刺!究竟是什么让女性的地位被当作一个谈资,终究是利益所致。人的天性是趋利避害,红颜祸水,自古就有英雄败在了女性的石榴裙下,这种风气自然不可提倡,但反观上述现象的同时,男性的衰退更令人悲哀,祸患不归于自己,甩锅给美人,男权压制的背后是男性的懦弱与逃避责任。田小娥死后变成了镇妖塔,镇的不是妖,表面上卡镇住的是广大女性,其实更应包括广大男性自身,镇的是自由平等意识的星星之火。我们作为新世纪的青年,应该思考历史文化命运到底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