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钗记》对《霍小玉传》情节改编的叙述学观察

2020-01-02 23:44王希颖
文教资料 2020年20期
关键词:太尉霍小玉李益

王希颖

(湖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浙江 湖州313000)

一、引言

汤显祖是明代著名的戏曲家,被誉为“东方的莎士比亚”,足可见他在戏剧创作上的卓越贡献和突出地位,代表作《牡丹亭》以杜丽娘和柳梦梅浪漫瑰丽的爱情故事被大家熟知,传唱甚广,前人研究已经硕果累累,同样作为“临川四梦”之一的《紫钗记》,具有深刻独特的醒世意义,还需得到更多关注和探究。下面我将基于蒋防的唐传奇《霍小玉传》,从叙述学角度比较《紫钗记》对它的情节改编,分析《紫钗记》经历再创造的审美价值。

二、“情节”的定义

开宗明义,概念先行。叙述学领域如何定义“情节”,历来众说纷纭,较有代表性的是俄国形式主义托马舍夫斯基下的定义“情节不同于故事,虽然包含同样的事件,但这些事件是按作品中的顺序表达出来的”①(35)。申丹教授在著作《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第二章《叙述学的情节观》中对它的分析是“它(代指托马舍夫斯基的情节观)处在普洛普的故事层次的情节观和什克洛夫斯基的话语层次的情节观之间”①(35)。笔者认为有必要进一步联系和阐述的是俄国民俗学家普洛普和俄国形式主义者什克洛夫斯基的情节观。普洛普认为“情节”是人物在故事中承担行为功能的体现,所以将具有相同行为功能的事件,抽象地划分为同类情节;什克洛夫斯基所奉行的观点与普洛普相反,他认为情节是特殊的、灵活的、各式各样的讲述方式,申教授对比两种观点得出:“普氏探索的是不同的故事所具有的共同功能,而什氏探索的是作品在话语这一层次上对故事进行的特定艺术组合。正如查特曼所言,‘每一种组合都会产生一种不同的情节,很多不同的情节可源于同一故事’。”①(25)托马舍夫斯基的观点是对普氏和什氏的总结,既肯定情节是在事件有序发展的客观基础上产生的,又突出作者对事件如何发生的主观干预与设计。

以上恰恰可以说明传奇剧本对传奇进行情节改编的理论本质所在,笔者认为汤显祖正是利用《霍小玉传》的故事内核——概括来说就是“霍小玉和李益相爱结合,两人的感情由于某些原因受阻,最后甚至走向破灭的悲剧”,进行了个性化的再创作,改变了故事的发展过程和结局,让故事内容更加翔实曲折,细节更加丰富生动,最终完成了令人回味的《紫钗记》。

下面笔者将结合《紫钗记》对《霍小玉传》的情节改编,作出具体的分析。

三、《紫钗记》承担故事行为功能的主体发生变化

1.霍李结合的直接推力明显由家长主导转变为青年男女的巧遇与相恋。

媒人鲍四娘在《霍小玉传》和《紫钗记》中,始终承担了撮合霍李的行为功能,但实现“霍李结合”这一结果的直接推力不同:蒋本直接让李益登门拜访,经霍母点头首肯,两人便迅速结合,速度实在惊人,在此之前,霍李二人从未见面,虽然如李益所说“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②(318),看起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但实际上两人没有感情基础。如果说他们是因为“爱情”而结合的话,就太牵强了,顶多算是一桩风流韵事;汤本增添了上元夜不设宵禁、百姓可出行观赏花灯的情境,精心设计,让霍李二人自由邂逅,提供了爱情萌芽的机会,增添了浪漫奇丽的色彩;汤显祖还把紫玉钗作为推动故事展开的行动元,串联起“两人巧遇、小玉堕钗、李益拾钗、托鲍还钗”一系列情节,使情节脉络分明,将青年男女互相倾慕、相遇相识,并由此产生感情的经过写得更加生动传神,同时弱化了封建家长在儿女婚配上发挥的主导作用,打破了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礼法,含蓄地宣扬了解放个性、自由恋爱的婚恋观。

2.激化矛盾、引发高潮的主要矛盾由李母的施压转变为卢太尉的招赘和迫害。

本质是矛盾冲突由封建家长禁锢儿女的婚恋自由,转向封建官僚势力强权统治下对人民的压迫,行为功能的承载与发出由李母转变为卢太尉。在《霍小玉传》中,李母为李益安排了与表妹卢氏的婚事,以封建家长的身份阻挠霍李,李益懦弱顺从、放任自流,非但不维护,竟还狠心舍弃小玉,李母一方始终压倒小玉,显得毫无波澜。在《紫钗记》中,阻碍对象从李母变为卢太尉,李益为了拒绝卢太尉的逼婚,先后作了几次斗争,让情节变得紧张曲折,增强了可读性。一开始,李益中状元后,卢太尉强行招婿,李益不肯赴约,卢太尉便怀恨报复,害得李益参军远行,致使夫妻被迫分离;没想到李益招降大河西和小河西两国,立了军功受到封赏,卢太尉依旧记恨李益,向皇上举荐李益担任孟门参军,李益再次被迫与小玉相隔两地。卢太尉一方面强留李益,并写信谎称李益已入赘卢府,另一方面从小玉处买得紫玉钗,借此骗李益小玉改嫁,屡次离间夫妇,好在李益意志坚定,虽心有畏惧,但仍拒绝,小玉也心怀希望,信任丈夫,他们受卢太尉权势倾天的统治阶级多次陷害和阻挠,但李益经得起考验,最终守住了爱情,实际上体现了汤显祖寄托在李益身上的政治理想和反抗品格。当遇到朝廷高官欺凌弱小、只手遮天时,他希望士子有不畏强权的勇气,做一股清流,去涤荡浊世。

四、《紫钗记》描写停顿的合理运用

“描写停顿”指“在故事时间以外对人物的外貌或景物等进行描写”①(170),它和“省略”是两种相对的叙述运动类型。《霍小玉传》中,蒋防的叙述较为简单平淡,缺乏生动的描写,汤显祖则毫不吝惜笔墨,描写浪漫细腻,在《紫钗记》中极力扩充李生下聘求娶、成婚的情节,描写了隆重的婚礼场面。例如第十三出《合卺》写成婚三拜,仪式热烈,“(宾赞赞云)拜天地、天地交通泰,水火倒既济,今年生个小蒙童,明年生个大归妹。拜老夫人,拜谢金王母,领取碧霞君,今年封内子,明春长外孙。夫妻交拜,今日成双后,富贵天然偶;一个附凤攀龙,一个祝鸡养狗”③(51);还有李益赠给小玉名贵的礼物“(生)小生还有蓝田白玉一双,文锦十匹,少致承筐之敬”③(51)。这些描写停顿都可以看出李益和小玉的关系是被公认与祝福的,庆典格外隆重、仪式非常繁复周全,他们的爱情被赋予了合法性;突出了李生对小玉的尊重和爱惜,即使自己清贫,也不愿意草草结婚、委屈了小玉,哪怕找朋友帮忙、借宝马,也要为小玉举办一场风光美好的婚礼。李益不仅承认这段关系,而且付诸行动,爱得高调。描写停顿实际印证了汤显祖对霍李爱情的肯定态度,是出于他对李益的厚望,是以李益对爱情理想化的付出为基础的。

五、《紫钗记》结局由悲到喜,体现叙述理念的碰撞

汤显祖最突出的情节改编是在《紫钗记》中将结局由悲剧变为喜剧,笔者认为这一叙述结果的改变,本质是汤显祖和蒋防这两位叙述主体的叙述理念的冲突和融合,两种结局比较和分析如下:

《霍小玉传》的结局是小玉长期忧愤、缠绵病榻,做噩梦梦见黄衫客虽然带着李益归来,但李益让小玉脱鞋,预示两人以分离收尾,小玉惊醒后起来梳妆,果然见到李益回来,却因爱生恨,立誓要与李益诀别,斥责李益薄情并狠狠诅咒他,怒言自己死后还要化作厉鬼纠缠其妻妾,之后她便气断声绝、悲惨死去,任凭李益怎么呼唤也无法让她醒来,在下葬之际,李益居然见到小玉的魂魄向他感叹告别。后来李益和表妹卢氏成婚,婚后竟也出现了幻觉,一直猜忌卢氏德行有亏、与人有染,甚至虐待毒打卢氏,最后竟将她休弃掉了。李益此后皆多疑猜忌,不断恐吓婢女侍妾,结了三次婚皆以失败告终,传奇以悲凉黯淡收尾。

《紫钗记》的结局是小玉思念成疾,逢春伤怀,黄衫客救回李益,骑马一同回到家中,小玉一开始仍然责问李益薄情负心,宁愿狠心立誓,要与李益诀别也不愿意做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但她仍爱李益,并未痛下诅咒;小玉因思虑过度昏厥过去,等李益呼唤她醒转以后,又深情地向她表明心意,两人最终解开了误会,得知原来是卢太尉以小玉卖钗寻夫从中设计、借鲍四娘姐姐鲍三娘的名义诓骗李益,离间他们夫妻,李益将藏在袖中的紫玉钗还给小玉,两人重归于好。皇帝查明真相,惩戒了卢太尉,削去了他的官职,并加封众人,霍李夫妇尽享和乐,戏剧以皆大欢喜的大团圆落幕。

笔者认为,因为汤显祖和蒋防的价值判断不同,所以促使他们形成不同的叙述理念和叙述结果。

1.不同的道德判断和审美价值。

(1)蒋防想借《霍小玉传》讽刺不平等关系下爱情对女子的毁灭性、强烈鞭挞负心汉对痴情女的巨大身心伤害。霍小玉那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为爱情活得非常卑微:她苦苦等候、思念成疾,俨然是一位思妇;最后却换来李益的负心抛弃,成了可怜的弃妇;最后因爱生恨、含恨而终,不仅咒骂李益还想化作厉鬼讨情债,变成可悲的怨妇。小玉被困在泥沼深处,无法解脱,哪里还有以前的半分娇俏可爱呢?诚然蒋防有告诫女子“自古痴情女子薄幸郎”的意味,也可能是为了增添传奇色彩而把故事结局渲染得阴森恐怖,想实现“报应不爽、天道轮回”的理念,却因怪力乱神的描写,使《霍小玉传》偏离了“人”的范畴。小玉活着时委曲求全,无法为自己讨回公道,直到死后化作鬼魂才能痛快复仇,这是极其讽刺的。

(2)汤显祖用“人”的方式直面和处理问题,宣扬“至情至性”的伟大力量。与其把命运的解释和改变权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绝对力量,还不如掌握在自己手里,追求精神的自由和人格的独立,所以在汤显祖笔下,霍小玉表现出了女子的勇敢坚强。尽管她的爱情受到了外力的严重阻挠,但她对爱情坚定执着的守护,也感动了身边的朋友,得到了豪侠黄衫客的鼎力相助和韦、崔两个朋友的支持。蒋防笔下霍李的爱情之所以酿成悲剧,有其必然性,根本原因是李益的虚伪薄情,对小玉山盟海誓的承诺不过是虚情假意,他的爱情观为汤显祖所不齿。这样卑劣狭隘的人不具备经营爱情的能力,自然不配获得圆满的爱情。但汤显祖是相信“真情”的,相信真情能冲破枷锁,让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汤显祖将李益改造为一个重情重义、坚强不屈的好男儿,敢于向强权反抗,是李益的敢于争取、回应小玉的坚贞,才捍卫住他们的爱情,一定程度上扭转了命运的走向。

2.吸收和发展。

虽然叙述结果不同,但汤显祖吸收和发展了蒋防的理念,继而形成了独特的叙述理念。蒋防写悲剧,表达对轻视女性的批判,也是为了唤醒人心中的正义感和同理心,否则最后不会用“负心汉李益弃原配、果然遭现世报”这种极具神秘色彩又大快人心的超自然反应,也有警醒世人之效。“报应不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类因果报应之说来自佛家理念,可以看出唐人信奉佛家思想,通过宿命论、因果论抒发愤恨,聊表寄托和慰藉。汤显祖吸收了蒋防反映现实不公的批判性叙述理念,他的立足点不仅限于批判现实,还重视问题的解决,相信人有解决问题、打破现实困境、改变自身命运的能力,所以将故事结局改为喜剧。单从故事内涵的表现形式上,无论从反面还是正面切入,都有教育意义,但在思想价值上,汤显祖关注和肯定“人”的力量,明显更胜一筹。

六、结语

汤显祖的《紫钗记》和蒋防的《霍小玉传》比较起来,具有更加卓越的启迪和感染效果,正面积极、欢欣鼓舞的叙述理念更容易被人接受。诚然,我们无法否认现实世界里仍有很多冤屈和不平,但创作者应该赋予文学作品适当的人道主义关怀,让正义得以伸张,让良善得以救赎。这并不是粉饰太平、逃避现实,而是在直面苦难的同时,还能温柔抚慰那些处在困境中的人们,带给他们一些善意、信念和希望,让他们更珍重自己、好好活下去。

《紫钗记》存在一些问题,即仍然保留了文人士子创作的习惯,存在用典过多、有些地方晦涩难懂的问题。如果没有专门的辅助材料,普通百姓就可能无法准确理解、体会内容蕴含的深意,与汤显祖试图推广《紫钗记》表达自己的价值观念、教化世人的文学理想相矛盾;且铺陈较多、节奏拖沓,是笔者认为《紫钗记》无法从同时期经典传世之作脱颖而出的重要原因。

总的来说,《紫钗记》瑕不掩瑜,作为汤显祖的前期作品、“临川四梦”之一,有其魅力和韵味,为汤显祖后期创作的成熟积累了经验,值得研究品味,但要重新走上戏台,走入新时代,则仍须打磨。

在当代,文学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剧本十分常见,但总体改编质量有待提高,所以《紫钗记》对《霍小玉传》的成功改编为编剧提供了一定的借鉴意义。依笔者拙见,情节改编应该尊重但不局限于原著,立足故事本身,遵循叙述规律,适当发挥主观能动性,使情节有特色、有深度,为原作增添新风味。

注释:

①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第四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

②袁闾琨,薛洪勣.唐传奇总集(上)[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

③汤显祖.紫钗记[M].胡士莹,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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