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欣怡
(南京师范大学,江苏 南京210000)
秦观一生中创作了大量诗词,塑造了许多典型的女性形象,除最让人熟知的歌妓外,还有民女、思妇、仙子、女道士等。徐培均将秦观的创作分为三个时期:前期熙宁元年(1068)至元丰八年(1085),中期元丰八年至绍圣元年(1094),后期绍圣元年至元符三年(1100)①(2)。每个时期秦观的境遇和心境不同,诗词中的女性形象与作品风格也各有差别。秦观或写美人以表达爱恋之情,或于其中抒发身世之感;诗词中刻画的女性形象及变化也是作者心境、际遇与思想的变化历程的客观记录。
秦观出生在高邮乡间一个不富裕的家庭。他“少豪隽,慷慨溢于文词……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②(13112),自叙是将门之后,有讨伐夷狄、建功立业之豪情,并“字以太虚,以导吾志”③(725)。元丰八年以前,秦观两次外出游历,沉浸于江南优美的河山;也常去扬州、楚州拜访鲜于侁、徐积等人,酬唱百篇,力图扩大自己的影响。其余时间都在高邮家中读书,触目所及尽是“树绕村庄,水满陂塘”(《行香子·树绕村庄》)的乡间美景,接触或听闻了民女乡妇的故事。他虽有远志,但自称以诗书自娱;学习之余兼事耕作,徜徉于山水之间,日子清闲,内心悠然舒适。
秦观受环境熏陶,十岁便读孔孟。秦家又“世崇佛氏”①(12),早年就比较全面地接收了三家思想。这一时期,他闭户读书,参悟佛理,养心治性;积极干谒,准备应举,抱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其时尚未遭受落第的挫折,与显贵结交,才华颇受肯定,苏轼赞曰“雄词杂今古,中有屈宋姿”④(46),可谓诸事顺遂、意气风发。此时,他眼里的未来是光明可期的。
他目中所及都显得美好而充满希望。他笔下的女性,无论民女与歌妓,均活泼大方,颇少忧虑。他在陈令举处赴宴,称赞妙奴的热情:“音声入云能断肠,不许北客辞酒浆”(《陈令举妙奴诗》)。他游历流觞亭,写娇俏开朗的歌女“罗袜凌波笑客醒”(《再赋流觞亭》),姿态动人,笑声醉人。
这些女性娇憨可爱,对爱情充满了期待,就连歌妓,也是娇俏美艳,仰慕爱恋着词人的。《御街行·银烛生花如红豆》写他27岁干谒扬州刘太尉时的艳遇。“银烛生花如红豆。这好事、而今有。夜阑人静曲屏深,惜宝瑟、轻轻招手。一阵白萍风,故灭烛、教相就。花带雨、冰肌香透”。美人为秦观的才华折服,招手相诱,在夜深时分两人春风一度,心心相印。此词流露出词人文采风流、志得意满的心绪。纵然“断肠”“消瘦”,也只是离开情人所带来的“甜蜜的忧愁”,心下还是快乐居多。
他笔下的农妇热爱生活,坚定努力,没有粗俗之色。《田居四首·其四》前四联:“戒妇预为黍,呼儿随掩门。犁锄带晨景,道路更笑喧。宿潦濯芒屦,野芳簪髻根。”清晨爽朗的农妇呼儿掩门,背上犁、锄,在晨曦下前去田野耕作,道路上充满她们的嬉笑声。妇女爱美,但无以为簪,于是用野花打扮自己。诗的后半部分写道,风雨来袭,妇儿们局促瑟缩、如鸱一般蹲着,但最终仍像处于少壮之年的男子一样,“努力竞晨昏”。诗歌描摹了大方勤劳的乡间农妇,面对风雨侵袭,固然柔弱,却保有一颗乐观坚定的心。
这些女性的活泼大方、沉醉爱恋、乐观努力,正与秦观颇少忧虑、倜傥多情、沉醉于对未来的期待和构想相一致,两者互为映衬。
元丰元年(1078),秦观初次科举落第,开始陷入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一方面,他受到“太虚心境”⑤的激励,又家境贫寒、难以维生,因此仍然抱有“入世”思想。另一方面,他屡受科场挫折,自信心一再受到打击:初次科举不中,元丰四年再次入京应举,却陷入淮南诏狱,出狱后为谋生苦寻教席。此时他的词作在离乡的忧思中渐渐融入身世悲情,笔下美人亦多感伤离别、愁思萦绕。
元丰二年(1079)冬,秦观结束在会稽的省亲和游历,欲返高邮,与一歌妓话别,作《满庭芳·山抹微云》,下片写道:“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美人伤情落泪,却无可奈何,万千离思都化作“解香囊”“分罗带”的柔情蜜意。词人回首往昔,顿生“薄幸名存”的身世之感:功名不就,空得“薄情郎”的名头。不只是离别之苦,更有举业不成、仕进艰难之苦。词人之悲、歌女之悲、景物之悲相互映衬,更添凄凉之感。
两次历经科举失败,秦观终于在元丰八年(1085)登进士榜,除定海主簿,后任蔡州教授。他在蔡州过了两年比较平静的生活。其后在京四年遭遇两次打击:一是受鲜于侁举荐,参加元祐三年(1088)应制科时,他在策论中暗讽洛党为邪,遭到洛党人士诬陷、攻讦,只得引疾回蔡州,从此卷入党争之中。二是元祐六年,秦观在秘书省校对书籍,御史中丞赵君锡举荐他为秘书省正字,但因洛党御史贾易弹劾他“行为不检”而罢职。这次挫折打击了他汲汲于仕进的理想,使他清寒的家境越加贫困。元祐八年春(1093),秦观写道:“日典春衣非为酒,家贫食粥已多时。”(《春日偶题呈上尚书丈丈》),已潦倒至极。六月他方得再除正字,兼国史院编修。此时一直到元祐九年三月,是他仕途最顺利的时期。他的文章也被称道,在“苏门四学士”中尤受重视;他还常常出入青楼,为歌女填词谱曲,可谓春风得意。
尽管如此,元丰元年起,秦观的思想已渐渐发生转变。他少时有征讨辽、西夏之心,故熟读兵书,自信能建功立业,实现“平天下”的理想。然而直到元丰元年仍无所建树,自信心不免受到打击,后来两次科举失败,更有受挫之感。此外,凶险的官场让他产生了畏惧心理。他在蔡州任上即改字“少游”,希望如马少游一般摈弃四方之事,归老邑里。入京后,他不可避免地陷入党争之中,屡遭攻讦。其时他贫困潦倒,屡屡受挫,内心忧虑,故而转向道家,寻求思想解脱。
这一时期秦观境遇曲折,笔下美人不尽相同。仕途渐进时他写宴饮中春情娇媚的歌女;入京应制科时他写心忧离别的痴情妓女。蔡州教授在任时,他写潜心奉道的畅师(《赠女冠畅师》),赞美她超尘脱俗、心境超脱,“门前车马任东西”,在表达欣赏的同时曲折地反映了自己因屡受挫折而产生的告老还乡、寻求解脱的思想,暗含对道家的向往。他写伤怀自己离去的蔡州营妓娄东玉(《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空等“卖花声过尽”而无心打扮,在对情人的怜惜中抒发“名韁利锁”、互相思念的伤痛,都见出秦观思想上的转变。
他的退避并非不想仕进,而是想“保身”。虽然他心头笼罩着党争的阴影、抹不去的身世感伤和境遇之悲,但他仍是希望受重用的。元祐六年七月,秦观因作“艳词”而被洛党人士抓住把柄,指控其“暧昧事”,并因此被罢职,心中充满牢骚。当时,他在某贵官宴会中被贵官的宠妓“碧桃”劝酒,回劝碧桃,碧桃为之酣醉,于是即席写下《虞美人·碧桃天上栽和露》相赠: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萦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这首词暗含了他怀才不遇的郁闷。全篇以碧桃花代写美人。上片有寂寞凄苦之境。碧桃花在天上生长,超凡脱俗。可惜它盛开在曲折的山水深处,无人欣赏。歌女碧桃的命运正如天花一般,美丽绝尘却地位卑微,无人解其心意。紧接着写时光易逝之悲,碧桃花含情脉脉,然而春色不由人差遣,年华终会老去。末句对面落笔,将碧桃心中的敢爱与脆弱尽数展现,既有得遇知音的欣喜,更有患得患失的忧伤,暗含词人的怜惜。然而此词颇有深意,不止写碧桃花与美人而已,更饱含词人的骚怨之情。秦观巧用“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以花与美人自比,以“君”喻哲宗,抒发自己空有满腹才华而不得赏识、年华老去之悲。“为君沉醉”表露自己对君主的忠心,酒醒时分的“断肠”又流露出对自身境遇的怜叹。
短暂的恩宠后,秦观遭遇了“跌落”的命运。元祐九年(1094)到元符元年(1098),秦观连贬数次,不断转徙。三月连坐党籍,出为杭州通判,不得不与妻子分别。赴杭途中他被告增损神宗实录,再贬监处州酒税。天气炎热,他不愿母亲受苦,求了官船送母亲回高邮老家;也不愿让侍妾朝华跟着受累,遣她回家,道“此度分携更不回”(《再遣朝华》),孤身一人赴处。绍圣三年(1096),他被罗织“谒告写佛书”②(13113)的罪名,削秩移送郴州。次年春天,再徙横州。再次年特除名,永不收叙,移送雷州。此时他被严加防范,已形同罪犯。三年连徙三地,不断奔波,给了他身体上的苦楚;横遭政敌诬陷,失去自由,又让他心中充斥着压抑与悲愤。他远离家乡,苦苦思念亲人却不得相见,备受煎熬。他不断回忆与妻子、侍儿分别的场景,心生怀念,感慨万千。
这一时期他塑造的女性形象不多,但几乎都是凄凉悲苦的思妇、怨妇。这是“两地女性”其一——空间上与词人远隔的女性。她们忍受孤独,“枕上梦魂飞不去”,连梦中都充满对情人的思念。如《菩萨蛮·虫声泣露惊秋枕》:
虫声泣露惊秋枕,罗帏泪湿鸳鸯锦。独卧玉肌凉,残更与恨长。 阴风翻翠幔,雨涩灯花暗。毕竟不成眠,鸦啼金井寒。
全词刻画了一个雍容富贵却孤独难耐的思妇形象。首句写虫鸣阵阵,露珠如泣,女子陡然从梦中惊醒,看到锦被上成双成对的鸳鸯,触发了孤单的愁绪,不禁落泪。她独自横卧,在思念和孤独中等待天明。但“凉意”何止浸润了肌肤,更渗入了内心,形成了悲凉心绪。下片寓情于景,风雨、灯花,都为女子心境所感,着上了阴冷苦涩的色彩。在凄风苦雨之中,女子孤灯独卧,无法入眠。末句以声结情,金井之上,寒鸦啼叫,与首句“虫声”呼应,形成双倍的凄凉。这是词人心境的真实写照。秦观此时的词作往往从对面落笔,他在颠沛流离的贬谪生活中遥想情人思念自己、深陷孤独,实则处处表达出自己的悲苦。女子的“不成眠”正是词人的辗转难眠,女子的思念映衬着词人的离愁,渲染出“余韵不尽”⑥(238)的悲苦之境。
“两地女性”其二是空间上与词人相近的“岭南女子”。对此,秦观着墨不多,但表现颇为生动,极富感染力。他被贬岭南后生出无限慨叹,感于人生无常,“谁知把锄人,旧日东陵侯”(《海康书事其一》);对恢复清白抱了些许希望、对构陷自己的小人心怀不屑,“草芳自有时,鹎鵊何关汝”(《海康书事其二》)。最终他决定“未归且淹留”,暂且与眼下妥协,遂偶生苦中作乐的情趣。他游历岭南山水,感悟民风,描画了独特的民女:“粤女市无常,所至辄成区。一日三四迁,处处售虾鱼。青裙脚不袜,臭味猿与狙。孰云风土恶,白州生绿珠。”粤女从不定点售卖,所到之处即成市场,她们一天多次迁移,售卖虾鱼,只为增加些收入。她们更是脚不着袜,终日与臭味为伴。但秦观不认为这是“野蛮”的风俗,反而将粤女比作白州生出的“绿珠”,赞美她们勤劳爽利、努力生活的品格。粤女虽然奔波辛劳,生活粗糙,但活得真实自然,不以为苦,这种态度对作者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考其一生创作,秦观笔下的女性形象不断发生着演变。前期,她们娇俏活泼、伤情落泪;中期,她们有娇媚,有痴情,有超尘脱俗,有“孤芳自赏”;后期,她们有凄苦思怨,有真实自然。这与秦观志向远大、略受打击的青年,仕途曲折、境遇多变的壮年,屡遭贬谪、徘徊岭南的老年形成共变。秦观的“身世之感”,透过这些多姿多彩的女性得以被读者更深刻地领会;这些女性形象,由于词人境遇与思想的融入,也更真实可感、动人心魄。
注释:
①徐培均.秦少游年谱长编(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2.
②[元]脱脱等.宋史·卷四四四·秦观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7.
③陈师道.秦少游字序[M]//后山居士文集·卷1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④周羲敢,周雷.秦观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1.
⑤引自:刘勇刚.论秦观的思想路径与济世情怀[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太虚心境”,导向现实社会的事功,蕴含积极入世的精神。
⑥余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菩萨蛮》一条谓之:“清丽为邻,且余韵不尽,颇近五代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