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英
(广西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广西南宁 530006)
文化研究自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英国逐步兴起,而后扩展到美国以及其他国家, 成为目前国际学术界最富活力和创造性的学术思潮之一。 追溯文化研究的源头, 英国的伯明翰学派 (Birmingham School of Cultural Studies)功不可没。1964年,英国伯明翰大学成立“当代文化研究中心”(The Centre of Contemporary Cultural Studies,CCCS),最早提出“文化研究”专题。CCCS 成立之后延续下来的文化研究,后来被称为“伯明翰学派”。 CCCS 于2002年被校方关闭,但由此而形成的伯明翰学派却影响深远。在伯明翰学派的早期文化研究中,CCCS 的女性学者屈指可数, 女性意识相对缺场,后来则越来越多的转向了性别和种族的视角,引入社会学和女性主义对文化的研究,文化研究和女性主义因此结缘。 有学者认为,“女性主义与文化研究的结缘,非嫁接伯明翰话语不成体统,这也几成共识”,而且文化研究与女性主义“缘分匪浅”。伯明翰学派早期的性别研究集中在20 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的“女性主义知识研究”(feminist intellectual work), 当时还未使用“女性主义文化研究”(feminist cultural studies)这一术语。
在1974年以前,CCCS 约有20 名男性研究者,其中只有2~3 名女性。 这几名女性曾在各个小组中工作过,其中没有一个小组将女性作为研究的重点。她们发现自己处于孤立状态, 而且发现大多数理论和学术文本中存在女性的结构性缺失。 1974年情况有些改变,几名打算从事女性研究的女性学者加入, 最终促成了女性研究小组的建立。 1974年10月,“妇女研究小组”(Women's Studies Group, 简称WSG)成立,成立之初对女性学者和男性学者都开放。 然而,直到1975年第二学期,才有一名男性加入小组。 WSG 前期代表人物有珍妮·温史普、安吉拉·麦克罗比、露茜·布兰德、多罗西·霍伯森和夏洛特·布伦斯登等,其中安吉拉·默克罗比影响最大, 她一直关注工人阶级青年女性的生活方式。与其他CCCS 小组不同,WSG 对女性研究者具有支持作用,这种作用类似于20 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女性主义运动第二波中兴起的“提高觉悟”小组,这在某种程度上赋予她们在CCCS 中的模糊功能和地位。WSG 既是女性团体,又是女性研究团体,其成员不可避免地成为女性研究的主题和对象。
WSG 成员自觉从女性主义的角度介入文化研究,但首先面临着一个抉择: 是选择从跨学科的视角全面关注文化研究的所有领域,然后展开女性主义批判呢?还是只专注于WSG 内部研究领域, 聚焦女性问题呢?她们更倾向于后者, 选择了从女性主义的角度进行具体的、具有特定历史意义的研究。 WSG 的早期研究从媒介研究起步, 逐步转向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和社会主义女性主义,并且开设了女性研究学术课程,以缓解女性主义学术研究与非学术实践的冲突所导致的女性主义学术研究的模糊不定。
1974年12月,在成立后的第一学期,WSG 承担了“女性和媒介”会议的研究计划,审视“媒介中的女性形象”。由于项目的时间限制以及对集体工作方式工的不熟悉,加上对所研究的内容的不同理解,提交的论文不是集体完成的。论文基本上是描述性的,对女性地位的理解还停留在理论层面,缺少基于理论的实际分析。第二学期转向“家务劳动的辩论”,这种转变试图在理论层面上考虑阶级与女性从属地位的关系。 这种转变也标志着WSG 小组利用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分析女性的从属地位的开始。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是第一学期“媒介中的女性形象”论文的后续研究。 女性作为性目标、母亲和家庭主妇的多面形象,是WSG 小组媒介研究关注的重点。
1976年6月,WSG 组织了女性论坛(Women Forum)。这是一个封闭的女性活动,向CCCS 的所有女性开放, 以期在更大的群体中讨论更普遍的女性主义议题, 从而为CCCS 内部的女性学者和相关的女性提供更广泛的支持功能。 通过女性论坛,WSG 建立起与妇女解放运动更为直接的关联, 而且开始在更公开的范围内讨论女性主义对CCCS 整体的影响, 因此人们越来越关注女性占据主导地位的领域,例如,家庭私人领域和福利国家。 1976年—1977年期间,妇女论坛成为混杂的群体, 导致了WSG 内部对女性研究持不同态度,气氛相当紧张。 这一时期,所有男性参与者和部分女性参与者离开了WSG 小组。小组剩下的成员开始回归早期女性主义著作,特别是希拉·罗博瑟姆的《女性的意识,男人的世界》,以及朱丽特·米切尔的《妇女地位》,以便建立共同研究基点。 WSG 小组很快就转向了从经济层面理解妇女的从属地位, 即妇女在资本积累过程中的作用。 利用马克思主义经济理论来理解女性的从属地位是一种理论上的参与, 即使不是直接将女性纳入已经制定出来的框架, 但似乎能更直接地参与CCCS 的其他工作。也正是在这一时期,WSG 小组逐步达成共识,认为女性主义知识研究既是学术工作,又是政治参与,并进一步确立了小组的中心议题。其中一条是“致力于从女性主义的视角分析问题的来龙去脉,批评现有的理解,发掘新材料和发现新问题,以及从理论上认识资本主义制度下女性的屈从地位”。
WSG 小组确定了在学术体制内开设女性研究课程的4 个必不可少又相互联系的基本准则。第一,课程内容应包含与参与课程的女性相关的个人材料, 因为课程主要参与者是女性, 选择该门课可视作一种提高觉悟的途径。因此,该课程可将个人经验和主观回应带入社会学和历史的具体语境中,以摒除“它只发生在我身上”的复杂情绪。 第二,女性研究课程从女性的独特视角出发,要么找出新的经验材料,要么支撑已有的材料,巩固其权威地位,从而将原本边缘化的女性研究领域中心化。 第三,女性研究课程批判现有理论、文本和课程中的性别歧视和大男子主义, 从而从成一套解释结构性从属地位的理论。第四,女性研究课程需开发女性主义分析的概念工具, 从而理解性别和阶级带来的结构性分工和冲突中社会发展的物质层面, 提供理解社会发展的新视角。由此可见,WSG 小组打破了CCCS女性研究的结构性缺失, 将女性问题纳入文化研究的理论框架和问题范式。
夏洛特·布伦斯登在回忆女性主义与文化研究的关系时,认为二者的结缘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大概从1973年或1974年开始, 直至1981年安吉拉·默克罗比和特利莎·麦克凯布合编《女孩的女性主义:冒险的故事》为止。 1974年成立“妇女研究小组”,这是英国女性主义文化研究开始的标志性事件, 以此为起点毋庸置疑。 她还特别提到了1978年WSG 出版的第一部世界范围内具有先驱意义的女性主义文化研究文集《女人有话说: 女性从属地位面面观》。 为什么会选择《女孩的女性主义:冒险的故事》作为第一阶段的终点,布伦斯登给出了两点理由:其一,书名同时使用“女性主义”和“女孩”两个词,都传达出其与20 世纪70年代的用词差别;其二,该书更突出“女性”这一类别的问题, 以及女性内部的差异。 第二个阶段就不得不提1991年CCCS 出版的第二部文集《远离中心:女性主义和文化研究》,由莎拉·富兰克林、西莉亚·卢瑞、杰基·斯泰西主编,受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理论的影响,这部著作承前启后,反映了女性主义研究在历经20 多年女性主义运动第二次浪潮后的新进展。 除这一部集体著作外, 布伦斯登还特别补充了1982年—1991年之间WSG 出版的独著,在此不一一赘述。因此,按文集的出版时间和研究重点,伯明翰学派WSG 小组早期的研究成果主要来自其集体论文集《女人有话说》和《女性主义和少女:冒险的故事》。
《女人有话说》“标志着伯明翰学派的女性研究取得了丰硕成果, 而这也是世界范围内具有先驱意义的女性研究之作, 对后来的女性研究产生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该文集“具有划时代意义”“是一次女性主义语境下的集体尝试, 试图在以劳资关系为讨论中心的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中为女性寻求一席之地”。可以说该文集“较早明确了研究女性主义与文化研究的交叉领域”,是早期女性主义文化研究的典范,对后来的女性主义文化研究产生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该文集汇编了9 篇小组成员的集体和个人研究成果, 集中讨论了女性在英国的从属地位。 该文集第一部分以一篇回顾性的文章开篇,介绍了WSG 在研究中遇到的问题;后两篇文章分析早期妇女运动的特点, 然后从经济方面考察了女性的屈从地位。 第二部分以6 篇文章关注少女文化、 工人阶级年轻家庭主妇、 杂志中构建的女性气质、阶级和历史视角下女性的生育作用、人类学,以及妇女和家庭亲属结构关系。
《女孩的女性主义:冒险的故事》分为两部分:经验和改变, 主要关注20 世纪70年代针对女权主义各个方面的研究,包括教育、职业、浪漫和性别角色等。该文集是“女权主义早期阶段的重要标志”。首先,文集从教育入手,关注国家在性别关系中的作用,指出教育和司法部门不断灌输罗伯特·康奈尔所说的“霸权性的”男子气质和“着意强调的”女性气质,作用很大,已渗透进社会秩序中。 女孩的教育是针对她们未来的家庭主妇和母亲的角色设定的,而职业机会非常有限,仅限于秘书、护士和教师。有学者认为,该文集“展示了对于年轻女性开展的女性主义教育的成果, 而这些信息是迫切需要了解的”。其次,浪漫被描述为一种幻想,与工作世界中的不平等有关, 浪漫的幻想吸引着女性电影观众和小说读者。比如,少女杂志Jackie, 几乎所有文章,无论主题是化妆品还是虚构故事, 都把寻找和留住男朋友作为优先考虑的事情,不断强化其重要性。 再次,关于性别角色不平等的调查, 社会对男性或男孩以及女性或女孩的外表表现出不同的期望,差异仍然存在。而且在两性关系中,人们仍然期望男性占主导地位,男性负责约会、求婚,女性只是回应、接受,并且炫耀。最后,该文集还讨论了女同性恋的问题, 认为这是一种女权主义者的政治选择,而不是固有的身份,故性别表达和变性身份是争取平等的斗争的一部分。此外,文集还讨论种族、社会阶层和性别的交叉领域,指出有色人种女性的教育和职业机会受到限制, 而白人女性相对来说不会有同样的压力。 工人阶级女性和中产阶级妇女相比,会遭遇不同的社会期望。 值得一提的是,该文集主要关注青春期少女, 里面有3 篇文章直接援引少女的体验,如“女同性恋的性倾向”“浪漫和性:在魔鬼和深海之间?”以及“反抗与回应:英国黑人女孩的经历”。青春期是女性从女孩成长为女人的重要阶段, 对青春期少女的关注也沿袭了伯明翰学派的青少年亚文化研究传统。
伯明翰学派的早期文化研究根植于20 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英国战后的社会语境。 工人阶级文化,特别是工人阶级青年亚文化兴盛, 故该学派主要从阶级视角关注工人阶级的文化实践。 当时的3 部奠基性著作均关注工人阶级文化,例如,理查德·霍加特(Richard Hoggart)的《识字的用途》、雷蒙德·威廉斯的《文化与社会》、 爱德华·帕尔默·汤普森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这些著作奠定了伯明翰学派文化研究的基础。 进入20 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 英国经历了20 世纪60年代女权运动第二次浪潮, 这时的环境已与20 世纪50年代大不相同,女性解放运动高潮涌出。 伯明翰学派内部,除传统的阶级视角,性别视角开始纳入研究议题。 20 世纪70年代成立的“妇女研究小组”试图借助集体的力量挑战社会中对现有性别角色的传统认识和建构方式,以及这种认识的形成模式和传播方式。时任研究中心主任的斯图亚特·霍尔把女性主义的介入描述为“破门而入的暗夜毛贼,打断了文化研究的进程,制造了不合时宜的噪音, 伺机在文化研究领域胡说八道”。 由此可见,女性主义的介入对文化研究是一次巨大的挑战,伯明翰学派的女性研究逐渐成形并崛起。
此外,文化研究和女性主义的结缘并非巧合,很大程度上源自二者与妇女解放运动的紧密联系。 但作为学术体制中的妇女研究, 伯明翰学派早期的女性研究虽与妇女解放运动联系紧密,但有所分离。它既不是纯粹的知识活动,也不是完全政治性的妇女解放运动,二者的关系还相对比较模糊。此外,英国女性主义研究缘起于CCCS 中心早期亚文化和媒介研究两大领域里女性意识的相对缺场和严重的性别缺席。 文化研究早期给予女性的关注并不多, 但中心的女性学者从自身边缘化的地位中找到了与女性主义异中有同的关注点,都关注女性的边缘化。莎拉·富兰克林等人指出了文化研究与女权主义之间的许多相似之处。首先,女性主义和文化研究都和学术研究之外的社会和政治运动的联系紧密,和女权运动、左翼政治相关;其次,二者的跨学科性质打破了传统学科界限和权力结构, 并对其产生了重要的挑战; 最后, 二者都关注权利形式和压迫手段,以及体制内和社会中的知识生产的政治权力关系,并且挑战既定观念和做法。总之,二者都希望通过公开的政治干预意图,为边缘化群体提供“知识”。
从妇女研究小组到女性主义文化研究文集, 伯明翰学派的早期女性研究沿袭了伯明翰学派的阶级和亚文化研究传统, 将研究焦点转向文化研究与女性主义的交叉领域,将性别命题纳入未曾触碰的领域,形成了独具一格的研究特色。首先,伯明翰学派的早期女性研究尝试将马克思主义与性别研究相结合, 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阶级理论, 特别是劳动价值理论来分析女性的从属地位, 与伯明翰学派早期以阶级理论为主的工人阶级文化研究相呼应。其次,亚文化研究领域从对男孩和“公共领域”的关注转向对女孩和“私人领域”的关注,并且兼顾青春期少女、未婚女青年、已婚家庭妇女、女同性恋群体和有色人种妇女等,填补了伯明翰学派早期女性亚文化研究的空白。再次,媒介研究从对全国新闻节目和公共事务类节目的解读转向对肥皂剧、青少年杂志和浪漫小说的解读,体现了女性的视角倾向。 最后,除传统的研究领域外,还特别关注女性的教育问题,以及女性的个体体验。 总之,伯明翰学派的早期女性研究记录了文化研究与女性主义的结缘,而且这种结合在不同时期体现出不同的侧重。进入20 世纪90年代,随着后结构主义的兴起,伯明翰学派后期的女性主义文化研究更加多元化, 开始关注表征与身份、科学与技术,以及撒切尔主义与企业文化,相关的研究成果收入第二部文集《远离中心:女性主义和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