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云
(贺州学院政治与历史学院,广西贺州 542899)
“大秦”在中国史籍中一般指罗马帝国。东汉时期,中国人就已经知道罗马帝国的存在,并与之有间接的往来。隋唐时期,罗马帝国灭亡,但人们又把东罗马帝国即拜占庭帝国当成为前代的“大秦”,还赋予了它一个新的名称:“拂菻”。在这一时期,中国与东罗马帝国有了直接的交往。唐代之后,随着西方局势的变化,中国史籍已很少提到大秦。在我国,较早记载大秦的史籍是《后汉书·西域传》和《魏略·西戎传》,两传对大秦都极尽的赞美,对大秦珍宝更加是推崇备至,如《后汉书·西域传》就记载了大秦出产的诸多珍宝:“土多金银奇宝,有夜光璧、明月珠、骇鸡犀、珊瑚、虎魄、琉璃、琅玕、朱丹、青碧”[1]。其中,夜光璧、明月珠、琉璃大多应是罗马玻璃珍品。在此后的晋唐史籍中,大秦夜光璧、明月珠、琉璃、玻璃等仍被视为珍宝。该文即对此进行了考析。
在我国的古代,夜光璧与明月珠向来被视为奇珍异宝,并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显得神秘莫测,但其本来面目应多是玻璃制品。玻璃是埃及人最先发明的。中国也是世界上较早制造玻璃的国家,其历史,可以上溯到三千多年前。不过,古代中国玻璃属于铅钡玻璃,以温润如玉为最高审美追求和标准;西方玻璃属于钠钙系统,色彩绚丽而又坚实[2]。沈伟福先生认为中国“最早的玻璃,大约被称为‘夜光’。自公元前5世纪出现夜光璧起,夜光璧便是楚国的国宝,这种夜光璧多半便是楚国玻璃璧”[3]。章鸿钊先生也说:“中国之璧圆孔,其制甚古,希腊俗无之,则夜光璧之名当出中国。后大秦有宝,合于夜光之义,故因名之。”[4]只不过章鸿钊先生认为夜光璧是宝石,可能就是金刚石,为玉类。其实这两种观点并非不可调和,中国古代制作的玻璃本以类“玉”为标准,古代中国人对于物质的辨识又主要依据外表,因此夜光璧应既包括宝石也包括玻璃制品,但考虑到夜光璧的形状,则应以玻璃制品为多。“明月珠”,亦称“随侯珠”,一说为珍珠,还有学者认为是玻璃制品,如杨伯达先生就认为明月珠是西周隋侯“以药作珠,精耀如真”的人工玉珠,是我国见于文献记载的最早仿玉玻璃珠。
罗马玻璃器在两汉时期就已通过丝绸之路传入了中国。1979年,阿富汗大月氏王陵发掘出了一批罗马玻璃器,时间大约在西汉末至东汉初;20世纪50年代以来,中国境内两汉墓已出土了一些与罗马玻璃产品相似的玻璃器[5]。小说家言虽有夸饰之处,但也可资于借鉴,如《西京杂记》记汉武帝时身毒国献连环羁,以“白光琉璃为鞍。鞍在暗室中,常照十余丈,如昼日”[6]。《海内十洲记》亦载:“周穆王时,西胡献昆吾割玉刀及夜光常满杯。……杯是白玉之精,光明夜照。”这里的夜光常满杯,多半就是玻璃杯。《三辅黄图》也载汉武帝时千涂国所进玉晶盘,洁白透明,可与冰相媲美[7]。其中,身毒国即为印度;千涂国,一说为犍陀罗,一说为《魏略·西戎传》中的“贤督国”,即罗马某城邦。但无论千涂国在何地,象玉晶盘这样的玻璃珍品,只有罗马帝国的玻璃制造中心埃及亚历山大才能制造出来。亚历山大制造的玻璃,颜色多样,半透明、透明的皆有,尤以纯白的玻璃最为贵重,诸如白琉璃鞍、夜光常满杯、玉晶盘之类,应该就是来自亚历山大的玻璃精品。而罗马帝国输入中国的玻璃制品不论经陆路还是海路大都是要通过印度,因此多被认为来自印度,或笼统称其来源于西胡等。
东汉时,中国人已经知道罗马帝国盛产玻璃,并极可能将其中那些颜色纯白或清浅的璧玉状、珠形的珍品以中国固有的名称呼为夜光璧、明月珠。自然,此时的明月珠也可能包括珍珠。不过,珍珠在中国古代主要被称为“真珠”,如《魏略·西戎传》就载大秦属国且兰南有积石,“积石南乃有大海,出珊瑚、真珠”[8]。所以,大秦明月珠应主要是玻璃珠。而《魏略·西戎传》就同时记载大秦出“明月珠、夜光珠”等珍异,夜光珠,疑为“夜光璧”的变形,与“明月珠”应同为玻璃珠。这种对罗马玻璃器的美称也被后世之人所继承,如《晋书·四夷传》和《魏书·西域传》都载有大秦国出“明珠”“夜光璧”[9-10]。明珠应为明月珠。
隋唐时期,“拂菻” 即拜占庭帝国被当成前代的“大秦”。《旧唐书·西戎传》和《新唐书·西域传》“拂菻”条中,夜光璧和明月珠仍然被当作珍宝列入。此外,唐代《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中也有对大秦之珍的简单概括:“其土出火浣布、返魂香、明月珠、夜光璧。”[11]明月珠和夜光璧依旧在列,这两种物品遂在传说中成为古代中国人心目中奇珍异宝的代表。唐代之后,《通志》《太平寰宇记》《文献通考》《大清一统志》等也还沿袭前史记有大秦出产夜光璧、明月珠等珍异。
在我国古代,琉璃(亦作流离、瑠璃等)一词指向多种物品,不仅包括玻璃,还包括天然玉石、敷釉建筑陶器等。琉璃之名也兼有音、意两义,为梵语Vaidūrya 的音译,原意为天然玉石[12]。
上引《后汉书·西域传》记载大秦诸多珍异中也包括琉璃;而《魏略·西戎传》记载得更为详细,云大秦出“赤白黑绿黄青绀缥红紫十种流离”,应该主要是各色各样的罗马玻璃器。中国境内出土的汉代罗马玻璃,有玻璃珠和动物等器类,其中玻璃珠有白、红、黄、绿、蓝、黑、金等单色,以宝蓝色为主,也有复色多彩者;其造型有蜻蜓眼珠,还有梭形、环形、瓜形、圆饼形等,大多作配饰,与《魏略》所载各色琉璃正好可以相互参看;而从其颜色和造型来看,其中可能包括被汉魏人称为夜光璧和明月珠的玻璃制品。
唐代,在地中海东岸游历十余年的杜环,也赞美拂菻“琉璃妙者,天下莫比”[13]。这里的琉璃仍是玻璃,拜占庭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的玻璃制造业工艺精妙,颇具盛名。不过,在两晋南北朝至隋唐时期的史籍中,琉璃已很少被当成珍宝。这大约与《魏书·西域传》记载的一件事情有关:“世祖时,(大月氏)其国人商贩京师,自云能铸石为五色瑠璃,于是采矿山中,于京师铸之。既成,光泽乃美于西方来者。……自此中国瑠璃遂贱,不复珍之。”
当琉璃失去珍宝的身份时,玻璃(亦作玻瓈、颇璃、颇梨等)开始进入中国人的词汇,并被珍视。在我国古代,玻璃一名也并非指向一类物品,而是包括水晶、宝石以及现代意义上的玻璃。玻璃一词源于梵语Spahtika,本意为水晶,我国早有定名,意译在先,之后才出现了音译。其音译最早见于汉译佛经,如后秦鸠摩罗什在《妙法莲华经》与《阿弥陀经》中将之译作玻瓈(参见萧炳荣《我国古代玻璃的名称问题》,《玻璃与搪瓷》1984年第5 期。玻璃之名,亦说出于vitrum 一词,参见李志超《汉语“玻璃”的起源》,《天人古义——中国科学史论纲》,郑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80-186 页)。晋人郭璞《玄中记》中也提及:“大秦国有五色颇璃,以红色为贵。”[14]
唐代张説所作的《梁四公记》记载南朝梁武帝时,“扶南大舶从西天竺国来,卖碧玻璃镜,面广一尺五寸,重四十斤。内外皎洁,置五色物于其上。向明视之,不见其质”[15]。这一记载也表明唐人依然将玻璃当作珍宝。此外,《旧唐书·西戎传》载贞观十七年“拂菻王波多力遣使献赤玻瓈、绿金精等物”[16],《新唐书·西域传下》也有同样记述。唐段成式《酉阳杂俎》亦载:“颇梨,千岁冰所化也。”[17]唐陈藏器亦云:“玻瓈,西国之宝也。玉石之类生土中,或云千岁冰所化。”
以上晋唐时人对玻璃的认识,可注意者有以下两点。
第一,从人们对玻璃的描述来看,玻璃是一种类似玉石的透明物质,可以指现代意义上的玻璃,也可以指天然宝石。辽宁省北票县西官营子北燕冯素弗墓出土5 件罗马玻璃制品,其中保存较为完好的是鸭形器,其余4 件为碗、杯、钵、和残器座,这几件玻璃器皿均由透明深浅绿色玻璃制成,且多数质地光洁明澈[18],与《梁四公记》中的碧玻璃镜极为相似。可见,《梁四公记》中碧玻璃镜可能就是指罗马玻璃。此外,1970年,西安何家村窖藏中出土了一件莲瓣纹提梁银罐,银罐内有唐人题记可以与实物相对照,其中涉及琉璃、玻璃的题记有:琉璃盃(杯)椀(碗)各一、颇黎等十六,对应的实物分别是玻璃碗一、水晶杯一,蓝宝石四、滴水蓝宝石三、黄玉石一、玫瑰紫宝石二、绿玛瑙六[19]。由此可知,唐代玻璃也可以指各种颜色的宝石。
第二,两晋南北朝至隋唐时期,琉璃与玻璃是并举的,可见在时人的心目中,琉璃与玻璃还是有区别的。那么它们的区别主要在哪里呢?很可能是在于其透明的程度,即玻璃是透明度高的,而琉璃是透明度低的。古代中国人对于物质的辨识主要是根据其肉眼能看到的外观和质地,因此当本有水晶之意的玻璃一词在晋代中国出现时,就易被指向透明的玉石类物品,包括透明的玻璃。由此认知出发,后世虽亦有琉璃和玻璃相混淆之时,但至明清时期琉璃与玻璃最终判然两分:琉璃特指琉璃瓦等琉璃釉陶器,而玻璃的含义已与现代意义上的玻璃相同了。
在古代中国,外来物品的命名主要来自音译,同时也兼顾意译,如琉璃、玻璃之得名就是如此。此外,古代中国人固有的观念及其主要根据外表来认识物质的特点对外来物品的命名也有影响,如大秦夜光璧和明月珠之得名就说明了这一点。总之,汉唐时人对大秦物品的认识虽有夸张之处,但总体上,还是比较符合实际情况的,从中也可以看出我国古代中西交通交流的一些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