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豔
敦煌遺書中保留有一百餘件祭文,前賢已對其作了較爲全備、詳實的整理,(1)學界有關祭文的校録整理,主要有趙和平: 《敦煌寫本書儀研究》(限於“凶書儀”中所涉祭文樣本),新文豐出版有限公司,1993年,第335~355、588~593頁;寧可、郝春文: 《敦煌社邑文書輯校》(限於社祭文),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683~699頁;趙大瑩: 《敦煌祭文及相關問題研究——以P.3214和P.4043 兩件文書爲中心》(簡稱“趙文”),《敦煌吐魯番研究》第11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97~334頁;鍾書林、張磊: 《敦煌文研究與校注》(簡稱“《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01~206、749~825頁;楊寶玉: 《敦煌文書中所存尼僧祭文校考》(簡稱“楊文”),《形象史學研究》2015年第2期,第161~173頁;劉傳啓: 《敦煌喪葬文書輯注》(簡稱“《輯注》”),巴蜀書社,2017年,第510~601頁。本文引用祭文的整理本,徑於相應的簡稱後括注引文頁碼,如“《校注》(780)”表示引文見於《敦煌文研究與校注》第780頁,其餘類推。爲學界的利用提供了較大的便利。筆者曾對敦煌文獻中所存祭文寫本做過搜輯校録。近日,將自己的録文與前賢的整理本對讀並覆核圖版時,發現其中有些字面生澀、難以辨識的文字或字面普通、不易理解的詞語,參閲前賢的論著後,有的能獲得確解,有的仍闕疑如故。本文即嘗試對其中九篇祭文裏的十二則疑難字詞進行校考。不妥之處,祈請讀者正之。
竊以爲“戒津”就是戒,謂之“津”乃比喻説法。“津”本指渡口,引申可指根本途徑。佛教修行中最重“戒”,且佛家講經説法多用比喻,譬如將塵世喻爲“苦海”,把“戒”比作救拔衆生出離生死苦海、抵達涅槃彼岸的“津要”或“津梁”。如中村18《律抄》:“夫戒律之典,良由郡(群)惑起患,除戒無以息其非。……戒具萬行之津要,摧魔之勝幢……大聖所以使出家之人先學戒者何?良以戒是生死足導資糧,漂流船栰,運澀行人從此到彼,莫不由戒。大聖典(興)世度人,得戒乃可無量。”(《中村》上 /103B)P.4522《受八關齋戒文》:“夫受戒者,是成佛之源,斷惡修善之本……佛告阿難:‘……汝等一切衆生應以波羅提木叉爲汝之師,如我在世,等無有異……所以然者,戒是菩提之根牙,亦是功德之寶瓶,一切善法依戒增長,一切功德因戒滿足。’……故知戒者能開發宿世善根,於生死嶮道之中,戒爲資糧;大黑闇中,戒爲明燈;大悕(怖)畏處,戒爲伴侣;登涅槃山,戒爲梯橙(蹬)。是故行者欲求出離生死欲,覓人天勝福,必須以戒爲根本。”(《法藏》31 /314B—315A)上圖16《歡喜國王緣》:“浮生難長久,生來死去忙。争如天上福,快樂是尋常……若求生去者,八戒是津糧(梁)。”(《上圖》1 /124B)正因爲“戒”是佛教修行者渡越生死、修成正果之“津要”“津梁”,人們遂以“戒津”來喻稱“戒”,藉此突顯它在佛教修行中的關鍵作用。
前揭五例中,“戒津”皆爲名詞,分别充當“濁”“涉”“納”“揭厲”的賓語。詞義上,“涉”“揭厲”均指“渡越”,“納”表“受”;“濁”字於義不諧,當是“濯”之音借。“濁”“濯”《廣韻》皆音直角切,音同可通。如P.2418《父母恩重經講經文》:“一頭洗濁穢污,一伴(畔)又餵飼女男。”(《法藏》13/306B)又S.3491V《破魔變》:“下山欲久(救)衆生苦,洗濁垢膩在熙連。”(《英藏》5/108)其中“濁”皆爲“濯”的同音借字。“濯”可指清洗、滌除(心垢),如東晋佛陀跋陀羅譯《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五九:“菩提心者,則爲浄水,洗濯一切煩惱垢故。”(《大正藏》9/755B23—24)唐義浄譯《金光明最勝王經》卷二:“我有煩惱障,及以諸報業,願以大悲水,洗濯令清浄。”(《大正藏》29/456B29—456C1)“濯戒”謂通過“戒”的洗滌來消除垢鄣、煩惱,令心清浄,文獻中或用以稱“受戒”。如唐光化三年(900)《皇化寺齊章法師墓誌銘并序》:“(法師)幼踐釋門,迥握樞闑。登年濯戒,遊詣京華。”(15)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九輯,三秦出版社,2007年,第422頁。《宋高僧傳》卷三十《晋宣州自新傳》:“釋自新,姓孫氏,臨淄人也。濯戒尋師,曾無懈廢。”(754)是其例。“濯戒”也稱“濯戒津”,如S.4361《沙彌五德十數》:“(某乙等)一心暮(慕)道,割愛辭親,投佛出家,供養三寶;但以年耻(齒)有缺,未濯戒津,清浄僧倫,莫霑其位。”(《英藏》6/44)言因年歲不夠,尚未受具足戒(指年滿二十歲的比丘、比丘尼所受戒品)。與“濯戒津”結構近似的表達還有“沐戒海”,如清讀體《毗尼作持續釋序》:“所冀同志諸仁知止作、明是非,臨事稱量,應爲當爲,共沐戒海而盡浣凡心,俱踐道階而紹繼聖種。”(16)河村照孝編集《卍新纂大日本續藏經》,株式會社中國書刊行會,1975—1989年,第41册347頁下欄。此例承友生傅及斯檢示。言在戒海中沐浴、滌除心垢。由此可見,前揭祭文例中“年當應法,未濁戒津”句,是説惟英年齡恰當沙彌之位(佛教稱十四至十九歲的出家男子爲“應法沙彌”),還未受具足戒。“濁”這一用法還見於P.2450V《釋門文範·祭文》:“童稚之年,披緇落髮。精心懇志,威儀無差。遇佛日沖融,得濁戒品。”(《法藏》14/100B)例言因佛法興盛而得以受戒,其中“濁”亦“濯”之借。因此,“納戒津”與“濁(濯)戒津”“涉戒津”“揭厲戒津”均喻指受戒。
敦煌文獻中,“怨”亦可借“願”來表示。如S.3491V《破魔變》:“魔王有三女,忽見火(父)王情不樂,遂即同(向)前啓白父王……父王何得苦生憂,甚事怨請煩勿留。爲後(復)憂他國計事,近日容皃漸生愁……下界不知有甚事,請君爲我説來由。”(《英藏》5 /111)S.5402《百姓薛延俊等請判憑狀》:“右延[俊]等,早者小有怨懇,敢具狀申,伏蒙阿郎仁慈,特垂勘問,雖承傳旨,未獲判憑。”(《英藏》7 /42B)二例中的“怨”皆當讀爲“願”。前例中“怨請”即“願請”,表達請求,爲近義複詞,其句謂(不論)什麽事,請父王不要煩憂。“願請”這一用法,也見於其他文獻,如北涼曇無讖譯《佛所行讚》卷二:“諸長宿梵志,蓬髮服草衣,追隨菩薩後,願請小留神。”(《大正藏》4 /13B22—23)是其例。後例中“怨懇”即“願懇”,指心願。敦煌文獻即有例,如S.6537V 《某慈父與子書》:“敬想男厶乙在彼告(吉)好否?吾及内外親姻男女大少(小)物(惣)得安泰……切莫貪酒市肉,[浪]破錢物,在心飼畜剩(乘),平善早迴,滿吾願懇。”(《英藏》11 /95)句中“願懇”,在内容與之極近的Дх.12012中作“心願”(《俄藏》16 /20B),是其切證。
既然“願”“怨”音近,且可相互通借。那麽,將上舉祭文中的“願親”讀爲“怨親”,就音近通假而言應無疑義。從詞義及用例看,“怨親”爲反義複詞,指怨家與親戚,習見於佛教文獻。如東晋瞿曇僧伽提婆譯《增壹阿含經》卷三九:“諸佛無彼此,諸結永已除,平等無二心,此是佛法義……持心向提婆,怨親無有異。”(《大正藏》2 /762C15—20)P.2160《摩訶摩耶經》卷上末尾題記:“陳至德四年(586)十二月十五日,(25)十二月十五日,寫卷原作“十二十√月十五日”,“十”“月”互倒而以“√”號乙正,後一“十”字衍,此徑録正。菩薩戒弟子彭普信敬造《摩訶摩耶經》兩卷,爲十方六道,三界四生,善惡怨親,一相平等。”(《法藏》7 /215A)S.3491V《頻婆娑羅王后宫婇女功德意供養塔生天因緣變》:“心行平等,遠近慜(愍)而(如)腹生;意起寬慈,怨親慰同赤子。”(《英藏》5 /106)皆其例。由此看來,讀“願親”爲“怨親”,於義較切。就祭文中“善界願親,思之悶絶”句而言,“善界”跟“惡界”相對,指與善心相隨之界,(26)如劉宋求那跋陀羅譯《雜阿含經》卷十六:“云何衆生常與界俱?謂衆生行不善心時與不善界俱,善心時與善界俱,勝心時與勝界俱,鄙心時與鄙界俱。”(《大正藏》2 /115A6—9)其句言寺主在善界的怨家與親戚,念及寺主便暈倒,形容悲痛之切。因“善界願親”中“親”正處於韻脚(詳下),故當獨立爲一小句,用作下句“思之悶絶”的主語,誦讀時可略作停頓。
“欽真”,郝著照録,趙文從之,並引《説文·匕部》“僊人變形而登天”以釋“真”;《校注》録校作“欽(歆)奠”,注云:“欽,通‘歆’,祭祀時神靈享用祭品的香氣稱‘歆’。”《輯注》録校作“欽(歆)真(旨)”,注曰:“欽真,於義不貫,兹據文義及其他祭文改爲‘歆旨’。”《校注》《輯注》校“欽”作“歆”,合於祭文的用語習慣;但將“真”録作“奠”,或校作“旨”,皆其失韻矣。從押韻看,上揭祭文的韻字依次爲“身(真)、人(真)、門(魂)、倫(諄)、氲(文)、群(文)、均(諄)、春(諄)、親(真)、(真)、因(真)、真(真)”,所押皆屬臻攝的“真”“魂”“諄”“文”四韻。若録“真”作“奠”或校作“旨”,皆於韻不諧。那麽,“真”當據趙文按《説文》的釋義來理解呢?或是另求别解呢?窃謂趙文所注於義未安,“真”當校作“珍”。讀音上,“珍”《廣韻》音陟鄰切,知紐真韻,與“真”(章紐真韻)聲近韻同,可以通借。而且敦煌文獻中二者每常通借,如S.2139《故和尚大祥祭文》:“厥今宏開寶殿,廣闢珍(真)場,啓萬字之金雄,廌(薦)九泉之靈識者,有誰施作?”(《英藏》4 /21A)S.2440《八相押坐文》:“長飢不食真(珍)修(羞)飯,麻麥將來便短(斷)終(中)。”(《英藏》4 /75A)是其例。詞義上,“珍”可指精美的食物,《禮記·王制》:“八十常珍。”孔穎達疏:“珍,謂常食之皆珍奇美食。”(27)(漢) 鄭玄注,(唐) 孔穎達正義《禮記正義》,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346頁。“歆珍”謂(神靈)享用精美食物的香味,如上圖33《己酉年安九祭大阿孃文》:“伏惟[靈]三從備體,四德不虧。於家有節,族内白眉。奈何枕疾,醫藥虚陳。歧傍設祭,請來歆珍。”(《上圖》1 /247B)正用“歆珍”,是其切證。可見,校“真”作“珍”,既合於當時的用字習慣,也切於祭文的用語習慣。故上引祭文中的“欽真”當校録作“欽(歆)真(珍)”。
上文中,我們對九篇敦煌祭文中的十五則疑難字詞作了較爲詳實的校考,主要涉及字形的俗訛、語音的通借及祭文的押韻。其中多著意於從押韻的角度來校釋疑難字詞,藉此强調校理祭文等韻文類作品時,不論録文或斷句,均須注意是否“合韻”,以此來衡量我們整理的文本,即可避免一些不該出現的疏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