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向 红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兰州 730070)
唐诗作为唐代的“一代之文学”,除了其艺术技巧和思想内容逐渐成熟、完备外,也能够在此基础上紧扼时代步伐,反映唐代的社会心态和士人面貌。唐代边塞诗即是这一现象下的产物。若从广义上来说,“凡是反映和描写边塞战争、边地风光、民俗风情、诗人游边、送人出塞以及由边塞问题引发的社会问题等内容的诗歌,都可以视为边塞诗”[1]1。从这一层面出发,我国边塞诗的发展自可上溯到先秦时期的《诗经》,唐代边塞诗歌的发展是在继承前代的基础上逐渐成熟起来的。但是唐代边塞诗作为唐诗的重要组成部分,体现了唐人特有的精神面貌和社会风气,极具时代特色,也就是说从它的描述中我们可以找到许多前代边塞诗所没有的特质,比如说初唐士人对于功名的追求,对于从军边塞的热爱等等。因此,无论是从唐诗的整体创作水平看,还是从唐代边塞诗的时代特色看,唐代边塞诗均可代表有别于其他时期这一题材文学创作的最高水平。
在唐诗的发展历程中,边塞诗始终见证和伴随着唐诗的成长,体现着唐王朝的起伏兴衰。“初唐边塞诗,经历了杨炯式的想象战争、渴望战争,到岑参式的立功疆场、投笔从戎式的边塞诗。再到杜甫式的记载战争、指陈时弊,由豪迈而悲壮沉郁。”[2]逮至中唐,经历了安史之乱的大唐士子们内心边地建功、保家卫国的愿望逐渐低迷,士人们也不再是“宁为百长夫,胜作一书生”的“军迷”;及至晚唐,此风愈盛,表现在边塞诗的创作上,便是给人一种怨愤凄怆之感,士人们对于战争之苦、悲剧结局的体验更加透彻,边景中也多了许多肃杀之气,显示出了浓郁的悲苦情调。
陈陶,字嵩伯,大和三年(829年)至大中初,曾游历福建、江西、岭南,作诗投献各地刺史、观察吏。大中三年(849年)隐居洪州(今江西南昌)西山。作为晚唐的一位诗人,由于他的生平不甚详细,无从得知他是否确实有过从军经历,但就《全唐诗》中陈陶的两卷存诗(第七百四十五卷—第七百四十六卷),共计一百七十五首诗来看,其中边塞诗共十八首,分别是《塞下曲》两首、《胡无人行》《陇西行》四首、《水调头》十首和《关山月》。文中所举陈陶之诗均出自清代彭定求等编订的《全唐诗》,下不再一一标注。诗中所写边塞战场、风土人情均真实感人,令人震撼。加之他有许多行遏边地将帅之诗,笔者认为陈陶虽无边地从军经历,但或是作为旁观者置身其中也未尝不可,亦或是嵩伯借助边塞诗这一题材,外加他人的一些类似描述发而为诗也未可知。但即使如此,我们也能看出诗人无疑是借助了唐代边塞诗的创作传统,用现实主义的手法表达了他自己对于当时时局的关注和看法。
唐代闺怨诗的类型多样,包括商人之妇的闺怨、游子之妇的闺怨和征夫之妇的闺怨等等。但是“在唐代的闺怨诗中,反映社会内容最为深刻的,当属征夫之妇的闺怨诗”[3]186,即边塞闺怨诗。“因为这类诗歌表现的女性对征夫的思念爱恋、怨恨嗔怒、生离之痛和死别之悲,大都和出塞的戍卒紧密地连在一起,可以说它是通过思妇的情感和生活来反映边塞的。”[3]186在唐代的边塞战争,尤其是初盛唐时期的边塞战争,一方面使得整个社会爆发出了高涨的戍国热情,体现了当时社会士人的普遍心态,另一方面给无数家庭带来了灾难,招致了家人的抱怨甚至是反对。而反对大多是从中晚唐开始。边塞闺怨诗更多地是倾向于“怨”,只是不同时期闺妇所怨程度和所怨对象不同。初盛唐时期,诗人笔下的闺妇虽然伤感,但却是轻盈的,是只针对征夫的,是理性思维下感情的自然流露:“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叫夫婿觅封侯。”(王昌龄《闺怨》)丈夫初到边地,闺妇是没有抱怨的,只是当她看到杨柳吐青万物复苏时,内心便会产生丝丝抱怨,埋怨自己当初让丈夫去边塞立功。但是这只是理性思维下感情的真实表现,既符合人的正常情感变化又与当时世人普遍的心态相契合。但是到了安史之乱以后,尤其是府兵制被坏之后,闺妇抱怨不再轻盈,埋怨之人亦不再只有征夫,更有对国家、权臣的怨恨。钱穆说:“本来府兵打完仗就复员,现在变成没有复员了,要你长期戍边。最初去戍边的,还可交替轮番,后来后方不上紧,第二批新的不送出去,第一批旧的要想复员也复不成。”[4]72-73“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杜甫《兵车行》)即是明证。到了晚唐,这种现象则有过之而无不及:“稚子在我抱,送君登远道。稚子今已行,念君上边城。蓬根既无定,蓬子焉用生。但见请防胡,不闻言罢兵。及老能得归,少者还长征。”(马戴《征妇叹》)这首诗通过闺妇的口吻,借助稚子年龄的增长来衬托征夫戍边时间之久,“不闻言罢兵”也透露出了闺妇对于统治者穷兵黩武的怨恨。陈陶的组诗《水调头》十首亦如是:
黠虏迢迢未肯和,五陵年少重横戈。谁家不结空闺恨,玉箸阑干妾最多。
羽管慵调怨别离,西园新月伴愁眉。容华不分随年去,独有妆楼明镜知。
忆饯良人玉塞行,梨花三见换啼莺。边场岂得胜闺阁,莫逞雕弓过一生。
惆怅江南早雁飞,年年辛苦寄寒衣。征人岂不思乡国,只是皇恩未放归。
水阁莲开燕引雏,朝朝攀折望金吾。闻道碛西春不到,花时还忆故园无。
自从清野戍辽东,舞袖香销罗幌空。几度长安发梅柳,节旄零落不成功。
长夜孤眠倦锦衾,秦楼霜月苦边心。征衣一倍装绵厚,犹虑交河雪冻深。
瀚海长征古别离,华山归马是何时。仍闻万乘尊犹屈,装束千娇嫁郅支。
沙塞依稀落日边,寒宵魂梦怯山川。离居渐觉笙歌懒,君逐嫖姚已十年。
万里轮台音信稀,传闻移帐护金微。会须麟阁留踪迹,不斩天骄莫议归。
陈陶的这十首诗表达的是闺中怀念良人远戍之情。组诗创作的时间或集中或分散,所指或同或异,但就其主旨思想而言,大概是一致的。这组诗便从闺妇的角度出发,真实生动地刻画了征夫远戍久不归这一件事,闺妇内心世界的情感起伏变化,生动形象地为我们展现了战争带给人们的深重苦难和内心煎熬。《水调头》其一为我们交待了战争的背景,由于“黠虏”不愿讲和,引发战争,年轻人奋勇参军,留下许多女子独处闺房结恨,落泪。其二写闺妇与丈夫别离后独处,抱怨别离。第三首写良人戍边三年仍未得归,流露出了闺妇的抱怨情绪。府兵制规定,远戍之人的兵器、马匹、衣物须由自己承担,“寄寒衣”便是这一制度下的常见现象。第四首便是由“寄寒衣”一事出发,进而引出闺妇的内心活动,但是此时的闺妇对于征夫久戍不归则少了一份抱怨,而更多的是理解,由于“皇恩未放归”,所以征人只能异地思乡了。而同样是写寄征衣一事的第七首诗则并非如此,它写出了思妇在万般无奈之中等待丈夫归来,思念之情溢于言表。又到了一年一度寄衣时节,思妇将对丈夫的关怀之情全部倾注于比往常厚一倍的征衣之中,但即使如此,思妇亦担心边地苦寒,征衣难以抵抗边地雪冻。第五首则写出了思妇对于良人的期盼与等待,当思妇看到“莲开”、“燕引雏”时,便想到了远戍的丈夫,心中暗问丈夫是否记得故园情景,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征人戍边时间之长。第六首则写了思妇等待与盼归的失望。其八中“华山归马是何时”一句旗帜鲜明地发出了疑问,此时的闺妇不是选择理性理解,更多地则是侧重于对当权者的怨恨,并且还有对当权统治者企图利用屈辱的和亲来结束这场战争的批判。第九首则写出了征人久未归家,思妇心灰意冷之情。第十首则写出了闺阁女子的绝望之情,因为“不斩天骄莫议归”这一战略目标显然是难以完成的,这就意味着良人在度过了十年戍边生活后,仍无法归乡,这怎能不让思妇绝望。
概言之,陈嵩伯的这一组诗贯穿始终的主题便是闺妇对于良人的思念。在这十首诗中,思妇的内心感情可谓曲折多变,从刚开始的抱怨到理解,再到失望乃至绝望,而导致思妇内心发生变化的原因主要是良人戍边未归,最后也包括当权者的边地战略也影响了思妇心情。这组诗就如同一部话剧,第一首交代背景,第二至第七首则是闺妇思良人的内心感情的逐渐发展变化,第八至第十首可谓高潮,其中不仅有思妇对征夫的思念,亦有对统治者的不满与批判。从这组诗的结局来看,很显然是一个悲剧,通过诗人的描述,我们仿佛看到了“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的情景,闺妇的悲惨结局可想而知。
陈陶所生活的晚唐时期,社会弊政百出,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外有异族,诸如吐蕃、突厥等频繁掠边,内有藩镇割据、宦官专政、政治腐败、民生凋敝、故土沦丧,已不复有昔日大唐帝国的雄风。文人士子在面对这种惨淡、萧条的光景时,也没有了往日投身边地、立功封侯的雄心,而是多了一份忧思与无奈。但是,晚唐的当权者仍然沉醉于大唐盛世,野心勃勃,穷兵黩武,不与民休息。所以说“晚唐边塞诗大多描写战场残酷,反映边塞危机和戍卒不幸,流露出诗人悲戚的情感和无奈的心理”[1]293。诸如“士卒浣戍衣,交河水为血”( 于濆《沙场夜》),“寒沙战鬼愁,白骨风霜切。薄日朦胧秋,怨气阴云结”(于濆《陇头水》),“少年随将讨河湟,头白时清返故乡。十万汉军零落尽,独吹边曲向残阳”(张乔《河湟旧卒》)。晚唐诗人或借汉将故事,或借征夫之口,表达了自己的无奈,显示出了批判意识。陈陶诗歌中最能体现其批判意识的便是《陇西行》四首,这也是一组诗,“组诗中的每一首诗,既独立表意,又有内在联系。作为一种独特的诗歌形式,组诗有自己的体制风格和创作特点”[5]316。所以,或许《陇西行》四首诗歌中暗含着作者对晚唐朝廷无能的批判,但这并不是作者表达的主要意思,正如刘学锴所说,“或因诗中渲染了战争中的惨重牺牲和它给人民造成的沉重心灵伤痛,怀疑它是笼统反战的和平主义作品,那是没有通观整个组诗的缘故”[6]2166。下面笔者将对《陇西行》四首诗作简要分析。且看陈陶《陇西行》其一:
汉主东封报太平,无人金阙议边兵。
纵饶夺得林胡塞, 碛地桑麻种不生。
唐代诗人大都具有浓郁的汉代情结,尤其是边塞诗作更是如此,在他们的笔下频频出现卫青、霍去病、李广、李广利、燕然山等人、物,喜欢将汉唐并举,这在初盛唐时期当然无可厚非,但将其用在晚唐则意味更多了。首先当然是希望有名将能重振唐帝国的威名,对前代名将的歌颂,往往暗含着诗人对于当下局面山河破碎的不满;其次便是具有讽刺意味了。显然,这首诗要表达的当是讽刺之意。诗人用极具讽刺意味的话语说出了朝廷君臣表面上一片太平之象,但却无人在金阙提议边地罢兵之事,后两句作者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一个“纵”字即表明了诗人的鲜明态度:即使夺得了这块地方,取得了战争的胜利,那又如何,林胡塞仍是不能种植桑麻的碛地。《陇西行》其四:
黠虏生擒未有涯,黑山营阵识龙蛇。
自从贵主和亲后,一半胡风似汉家。
这一首诗显然是对和亲政策的大加赞赏,因为擒拿“黠虏”“未有涯”,不如化干戈为玉帛,从此胡汉似一家。《杜诗攟》评价此诗:“陶此题共有四,第一篇云‘汉主东封报太平,无人金阙议边兵。纵饶夺得林胡塞,碛地桑麻种不生’。末篇云‘自从贵主和亲后,一半胡风似汉家’。意了然矣。蓋粉饰太平不复留心武备,有功不赏无复念沙场之苦。”[7]《隋唐五代史》云:“李石召横水卒千五百归太原,令别将杨弁率之以赴。旧例,发军人给二缣,石以支计不足,量减其一,便催上路。时近岁暮,军人聚怨。四年正月朔,逐石,与稹连和。稹诸将建议:我求承袭,彼叛卒,若与之,是与反者。械其使送京师。使败太原兵,生擒卒七百。帝犹不赦。监军吕义忠招榆社戍兵,复太原,擒杨弁,送京师诛之。”[8]360-361在内战不断,将领频繁叛乱的唐文宗、武宗、宣宗时期,不顾国家安宁,只图开疆拓土之举显然是本末倒置,所以笔者认为,在国力大减,民生凋敝,内乱、党争不断的晚唐时期,更应关注民生,关注国内安宁,而不是边地开拓。陈陶作为一个关心国计民生的文人似乎不太可能对统治者的和亲止战做法进行批判。
而陈陶边塞诗中最为著名的当属《陇西行》其二: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一般来说,由于边地苦远,大多数思妇都无法赴边见夫,所以只能寄希望于梦中与边地丈夫团聚,但一边诗中的闺妇还在梦里与征夫相见,另一边征夫却早已成为“无定河边骨”,这一情景怎能不令人痛心。杨慎《升庵诗话》评价:“陈陶《陇西行》‘可怜无定旧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真夺胎换骨矣!”[9]254-255又如《陇西行》其三:“陇戍三看塞草青,楼烦新替护羌兵。同来死者伤离别,一夜孤魂哭旧营。”本诗虽无战场的正面描述,但通过“三看塞草”、“孤魂哭营”,可知战争持续之久,也揭示了战争给人们带来的深重灾难。
综上所述,陈陶的《陇西行》四首虽然亦有暗含人民痛苦的描写,但其主线却是反对穷兵黩武的主题,并不是像2016年南京师范大学孙林丹的硕士学位论文《陈陶及其诗歌研究》[10]和2014年吉林大学刘文宙的硕士学位论文《晚唐陈陶诗歌论稿》[11]中所说的讽刺当朝君臣的软弱无能、苟且偷安以及对统治者屈辱求和的嘲讽①。
如果说陈陶的《陇西行》四首是借批判汉主穷兵黩武来讽刺当下统治者的话,那么其《塞下曲》两首则是将矛头指向了边关大将,批判和揭露了边地军队的腐败以及赏罚不公的现象。《塞下曲》其一:
边头能走马,猿臂李将军。射虎群胡伏,开弓绝塞闻。
海山谙向背,攻守别风云。只为坑降罪,轻车未转勋。
此诗借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李将军一生未曾封侯的历史史实批判了当下军政的腐败。大将征战不再“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岑参《送人赴安西》),而是为了取得边功,封侯晋爵。但是正是边将们的这一思维才使得“一将功成万骨枯”。《塞下曲》其二:
望湖关下战,杂虏丧全师。鸟啄豺狼将,沙埋日月旗。
牛羊奔赤狄,部落散燕耆。都护凌晨出,铭功瘗死尸。
诗人首先描写了一场残酷而激烈的战斗,突出了我军的势不可挡,但诗末两句却一语道破此次战争的目的,那就是主将为了“铭功”而已,其批判之意非常明显。
总的来说,陈陶现存的18首边塞诗所体现的闺怨主题和批判意识与晚唐边塞诗所表现的主旨大致相同,唯一不同的是陈陶所表现的批判意识均是以暗讽或者借古讽今等委婉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他和其他晚唐边塞诗人一样,都流露出了悲戚的情感和无奈的心情,这大概和陈陶所处的时代以及陈陶前期尊崇积极入仕的儒家思想有关吧。
[注释]
①孙林丹在《陈陶及其诗歌研究》一文中将《陇西行》其一的主题理解为是对统治者昏庸无能、苟且偷安的批判,他认为此诗写了当朝君臣认为“林胡塞”“桑麻”不生,不如拱手相让。刘文宙的《晚唐陈陶诗歌论稿》将《陇西行》其二看作是边塞闺怨诗,对《陇西行》其一的理解亦同于前者,且将《陇西行》其四中的和亲看作是朝廷的屈膝和苟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