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宇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作为“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学界所做的工作主要集中在对其生平事迹的考察,亦有对其思想的研究,但大多集中在研究阮籍思想与道家的关系,或者是从亦儒亦道的角度来揭示阮籍的思想,以期揭示在易代背景下,阮籍与政治,特别是与曹、司的关系。这些诚然收获颇丰,然则创获不够。而对其儒家思想方面则研究不足。前辈学人曾表示,阮籍虽儒道并俱,但还是以儒家思想为主线①。因此,要说阮籍思想中没有儒家的东西,或是说本来有,后来又因高平陵事件思想发生转向,偏到道家一边则难以从整体解释阮籍的思想。阮籍虽然为人放荡不羁,但未必不受儒家主体人格的影响;他以青白眼视人,则未必代表其蔑视儒家礼法;他教育其子阮浑“仲容已豫吾此流,汝不得复尔”,则未必不是儒家“家”文化的熏染。因此,本文将以儒家视角入手,揭示阮籍种种行为下,其充盈澎湃的儒家精神。
易代之际,关于文人士大夫思想变化的问题历来颇受人关注。阮籍正处于这样一个时代之中。他一生中经历过两次易代,第一次是曹丕代汉建立魏,时阮籍正十二岁,但由于年龄较小,还未正式踏入社会,所以对他没有多大的影响。第二次是司马氏打压曹魏,建立晋朝(按:阮籍死后两年,司马氏才正式取代魏而建立西晋,但高平陵事件后,司马氏实际掌握了曹魏政权却是人尽皆知。)此一阶段则对于阮籍产生了重要影响。
阮籍《咏怀诗》历来颇为难解,钟嵘《诗品》称:《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就连与他时代相近的颜延年都难以求得阮籍的旨趣。后人也尝试解读其《咏怀》之作,但大多穿插附会。此种附会最初是来源于继李善之后注《文选》的五臣,他们认为阮籍所作诗文必有刺于时政,而矛头直指司马氏,正如陈伯君先生所言:“他们(五臣)在好些首《咏怀》诗的注里都提到阮籍是在‘刺司马文王(司马昭)’。他们认为阮籍必然忠心于魏的,对‘司马昭之心’是必然是恨得‘牙痒痒的’。”[1](P6)五臣所注其实是没有任何根据的。此点就《晋书·阮籍传》便可得知,阮籍开始受蒋济的征召,但他辞不就任;后来曹爽辅政,召阮籍为参军,但他“以疾辞,屏于田里”[2](P1107)。而司马氏掌权后,却历任司马氏父子的从事中郎。就此,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阮籍一心向魏,眷念曹魏政权实属无稽之谈。阮籍可以在司马昭的宴席上放荡不羁,毫无拘束,面对钟会等人的弹劾,司马昭常常保护他。缘此,我们虽不能说阮籍是倾向于司马氏的,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即五臣所谓忠魏说是一种穿插附会,不足以信服。
当然,除五臣等忠魏说之外,学界亦有人认为阮籍是拥护司马氏政权的。其理由便是阮籍写了《为郑冲劝晋王牋》,台湾的何启民先生便认为:
籍既封爵进位,将谓籍有废立定策之大功?寻考诸书,同时封关内侯者,唯得钟会一人,《魏志》卷二十八《钟会传》曰:“高贵乡公即尊位,赐爵关内侯。”是但封爵而未能进位,比籍已自不如。钟会名公之子,司马氏之亲近左右,裴注称“会历机密十余年,颇预郑谋”,然则籍之预谋明甚[3](P32)。
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他显然是认为在废除曹王芳的过程中,阮籍是有巨大功劳的,不然何以能封侯呢!杨光辉在《汉唐封爵制度》中提到汉唐封爵一直遵循“无功不封”的原则。但寻此是否能说明阮籍就一定参与过此次废立之事。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原因有二,一是我们不能排除这是司马氏拉拢阮籍的手段。阮籍是当时颇具领袖地位的士人,他的归顺显然对于司马氏政权的巩固具有积极作用。况且,与当时的何晏、嵇康不同,阮籍并没有公开表示他与司马氏政权的不合作,而前两位是极力反抗司马氏政权的,所以是非杀不可。况且,此前已经诛灭不少文人,此时于无罪处诛杀阮籍,与新政权百害而无一利。这样看来,我们便能理解为何阮籍在司马昭面前如此的放荡,并且拒婚,而不至于赐死,这正是其“口不臧否”人物所带来的护身符。二是钟会等人的多次污垢不排除是一种试探。尤其是郑冲劝其代写劝牋,可能就是司马昭的试探。《晋书·阮籍传》云:“会帝让九锡,公卿将劝进,使籍为其辞。籍沉醉忘作,临诣府,使取之,见籍方據案醉眠。使者以告,籍便书按,使写之,无所改窜。”[2](P1108)可见阮籍本想靠着他惯用的伎俩——醉酒,佯装过关,无奈这一群人可不是司马文王,岂可轻易放过他。万不得已,他还是作了《为郑冲劝晋王牋》。因此,我们不能据此认为阮籍是倾向司马氏的,此一说法于理不通,若他真的想靠近司马氏,他又何必醉酒拒婚呢?
其实,在阮籍心中,他对于曹魏的感情并没有五臣说的那样深,但这也并不代表他是道家的信徒,他只是在这乱世中求得一个“方便法门”,保全自己而已。就阮籍内在思想而言,儒家的成分是非常浓厚的,正如鲁迅先生所言“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4](P513)
若要了解阮籍之思想,必先明阮籍之为人,若明阮籍之为人,必先明阮籍所处之时代。现就当时之思想潮流与政治之关系来加以探讨。
就其思想潮流而言,自汉武帝时独尊儒术,儒家学说便开始成为士人的信仰,但这种儒学是建立在汉朝大一统政权的基础之上,一旦这种大一统的局面发生变化,士大夫难以通过儒家的积极入世来改善朝政时,儒学权威便面临着威胁,相应的一种活跃的思想环境便悄然滋生。东汉后期,社会动荡,自汉和帝死后,朝政大权便由邓后及其兄邓騭掌握。此后汉朝的大权便开始旁落,宦官与外戚交替专权,儒学式微。《后汉书·儒林列传》第六十九上说:
及邓后称制,学者颇懈。时樊准、徐防并陈敦学之宜,又言儒职多非其人。于是制诏公卿妙简其选,三署郎能通经术者,皆得察举。自安帝览政,薄于艺文,博士倚席不讲,朋徒相视怠散,学舍颓敝,鞠为园蔬,牧儿荛竖,至于薪刈其下。顺帝感翟輔之言,乃更修黉宇。凡所构造,二百四十房,千八百五十室。试明经下第补弟子,增甲乙之科员各十人,除郡国耆儒皆补郎、舍人。本初元年,梁太后诏日:“大将军下至六百石,悉遣子就学,每岁辄于乡射月一飨会之,以此为常。”自是游学增盛,至三万余生。然章句渐疏,而多以浮华相尚,儒者之风盖衰矣[5](P1718)。
由此可见,儒学开始走向衰微,即使统治者想要通过恢复儒学地位来维护大一统政权,也终将是徒然无功。儒学衰微的具体表现是儒家致用思想在政治上的变化,士大夫无法通过致用思想来为政权服务,有时,他们的积极入世还可能招致生命的威胁。《后汉书·党锢列传》第五十七云:
陈翔字子麟,汝南邵陵人也。祖父珍,司隶校尉。翔少知名,善交结。察孝廉,太尉周景辟举高第,拜侍御史。时正旦朝贺,将军梁冀威仪不整,[翔]奏冀恃贵不敬,请收案罪,时人奇之。迁定襄太守,征拜议郎,迁扬州刺史。举奏豫章太守王永奏事中官,吴郡太守徐参在职贪秽,并征诣廷尉。参,中常侍璜之弟也。由此威名大振。又征拜议郎,补御史中丞。坐党事考黄门北寺狱,以无验见原,卒于家[5](P1495)。
陈翔乃纯粹的儒家士人,他的忠心,对政权的关注最终也无法改变局面。东汉两次党禁造成了大批忠诚正直之人的消亡,而更重要的是造成了广大士人集团心理的变化。他们希望通过自己来改善朝政,恢复儒家权威,但他们往往招致来自朝廷的打击。这种打击却无形中为魏晋士人崇尚清谈埋下了伏笔。《后汉书·党锢列传》第五十七云:
恒灵之间,主荒政谬,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覈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
由此可见,士人阶级崇尚清议实乃直接干预政治无果,其内心又极其渴望肃清当时政局的黑暗,不得已用此种方法,而又不出于儒家范围之外。这一风气延续到魏晋时期,便形成了一种各家思想兼容的局面。儒家传统思想在此一时期虽遭受打击,但其仍在社会上具有深厚的根基。无论是以法家思想治世的曹操还是后来的司马氏,他们都在一定程度上以儒家的思想来巩固自己的统治。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以儒教来诛杀异己。如《后汉书·孔融传》云:
曹操既积嫌忌……遂令丞相军谋祭酒路粹枉状奏融日:“少府孔融,昔在北海,见王室不静,而招合徒众,欲谋不轨,云:‘我大圣之后,而见灭于宋。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及与孙权使语,谤讪朝廷。又融为九列,不遵朝议,秃巾微行,唐突官掖。又前与白衣称衡跌荡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力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既而与衡更相赞扬。衡谓融日:‘仲尼不死。’融答曰:‘颜回复生。’大逆不道,宜极重诛。”书奏,下狱弃市。
按,曹操诛杀孔融其理由便是不仁不孝,这是以儒家之法则为名。二是以儒教作为笼络士人的工具。司马氏虽也诛杀士人,但他也会笼络一些士人以巩固自己的朝政,他对于阮籍、王戎等人的拉拢实际上是出于此目的。由此可见,无论其时思想如何变化,儒家思想在统治阶级或者是士人大夫那里都具有深厚的根基。
阮籍所处之时代如此,现略谈阮籍之思想。
阮籍家世儒学,其父阮瑀曾师从儒家大师蔡邕。《竹林七贤论》曰:“诸阮前世儒学,善屋室,内足于财,唯籍一巷尚道业好酒而贫。”[6](P150)此虽言及阮籍尚道业,然亦可以证明阮氏服膺儒教是有渊源的。王汎森先生曾说过:“思想与政治等层面不能互相化约,在历史行动者身上,它们根本是层层套叠的,即同时是某些抽象形上思想的信持者,但也在具体的行动中运用它们。”[10](P5)从阮籍的著述及传记中,虽然可以发现有关崇尚自然的一面,但其中也充溢着儒家的思想。《晋书·阮籍传》称:“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2](P1108)此处言明阮籍行为转变,由于世不得道,故而将心中满怀之忧情藉之于诗和酒;有于法度严密,故而将一腔之热血代之以放荡与玄远。《晋书·阮籍传》云:
性至率。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将葬,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骨瘠立,殆至灭性。裴楷往吊之。籍散发箕踞,醉而直视。……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由是礼法之士疾之若仇。……籍嫂尝归宁,籍见与别。或讥之。籍日:“礼岂为我设邪?”[2](P1108-1109)
阮籍放荡、不拘于礼法乃是以此获得精神上的安慰,正如掩耳盗铃,实自欺欺人罢了,他内心之愁苦并不会随老庄之放达而减一分,却会因此而增之一分。其母终,阮籍以酒浇心中之垒块,看似不拘礼法,实则是至孝也,不然何以至吐血数升。再如《阮籍传》云:“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2](P1108)可见,酒在阮籍手中不仅可以浇愁,还能作为乱世中避祸自保之武器。又《晋书·阮籍传》云:
子浑,字长成,有父风。少慕通达,不饰小节。籍谓曰:“仲容已此流,汝不得复尔!”太康中为太子庶子[2](P1110)。
此可见,阮籍行为的转变是不得已而为之。同时,他在教育自己儿子时特别提出“汝不得复尔”,实际上告诉阮浑切勿入“不羁礼法”之流。世人不解,讥笑者笑其违背礼法,而不知嗣宗实最具礼法之人;追求者,效仿其旷达,而不知其旷达乃是外在之表现。再考察阮籍后代之发展,其受“家”文化的渲染也非常浓厚。陈留阮氏在魏晋时期属于名门望族,因而在当时的士林具有很大的声望。阮籍后代,诸如阮瞻、阮孚、阮放、阮脩等都担任过朝廷职务,可见阮氏一族以儒学为家风乃是无疑。阮籍之佯狂放荡其实也是为了保存家族的实力,毕竟魏晋时期,因触犯统治阶级而被灭族的情况很多。此可见阮籍受儒家“家”文化的影响也很深刻。黄节在《阮步兵咏怀诗集注》序中说:“古之人有自绝于富贵者矣。若自绝于礼法,则以礼法已为奸人假窃,不如绝之。其视富贵,有同盗贼。志在济世,而迹落穷途;情伤一时,而心存百代;如嗣宗岂徒自绝于富贵而已邪?”[7](P3)又《晋书·阮籍传》云:
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2](P1109)。
阮籍以青白眼视礼俗之士,与当时之士风有很大的关系。其蔑视礼法之士乃是由于这一批人打着礼法的名号做着不合礼法的事,在阮籍眼里,他们是假儒,对待这些人当然以白眼视之。
又余英时在《士与中国文化》中说:
细玩嗣宗之《大人先生传》及叔夜《与山巨源书》,俨然仲长统之《乐志论》,因知其内心修养,积之有素,岂朝夕之间,因反抗一家一姓之政权,便遽能有此恬淡襟怀,而持以为出处进退之权衡哉?嗣宗与叔夜虽逍遥已久,不能遵世俗之礼法,然其本心则实未尝欲破坏群体之纲纪[8](P386)。
此又证明两点,一是阮籍之恬淡襟怀并不是因为一家一姓之兴衰,而是因天下无道,遂以此来排遣心中之幽怨;二是阮籍虽作逍遥,表面似不遵礼法,但其内心儒学之修养积淀甚深却是无疑。
阮籍行为之转变乃是时代造成的,他以放纵之行迹借以精神之安慰,最终却不得解脱,可见其儒家思想之深刻。
前面对阮籍所处之时代及其个人思想略有论及,现就其文学作品看其儒家思想。
阮籍虽然做了司马氏的官,但如前文所说,他只是为了自保。若基于此便认为他的思想由儒转向道家是不符合阮籍思想之本意的。阮籍文学作品中最具有价值,也最难解者当属《咏怀诗》八十二首。现就《咏怀诗》窥探其儒家思想。《咏怀诗》其九:
步出上东门,北望首阳岑。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树林。良辰在何许,凝霜沾衣襟。寒风振山冈,玄云起重阴。鸣雁飞南征,鶗鴂发哀音。素质游商声,凄怆伤我心[1](P240)。
首阳山是伯夷叔齐隐居之地,采薇士则指此二人义不食周粟。黄节《阮步兵咏怀诗集注》云:“志在采薇,而良辰不假,此赵岐所谓有志无时也。”[7](P13)又《阮步兵咏怀诗集注》引刘履云:
风霜侵迫,阴云擁蔽之时,而贤者远去,如雁之南征;谗者得志,如鶗鴂之先鸣,远近所闻,莫非如此,则我心之凄伤,岂得已哉![7](P14)
案,阮籍以伯夷叔齐为喻,盖其内心儒家主体人格观念之深厚,不然阮籍何以凄怆至如此地步。魏晋易代之际,他也想学伯夷叔齐过着隐居的生活以求保全性命与人格,但良辰不在,有志而无时。阮籍之不与当权者合作盖当时之世为乱世,士人打着儒家旗号却做着不合儒家的事,过分地追求富贵这是阮籍所深恶痛绝的,正如《论语·泰伯》篇所言:“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9](P81)既然为乱世,邦无道就该隐,而追求富贵则是被儒家所鄙夷的,这乃是儒家思想之底色。其《咏怀诗》十三:
登高临四野,北望青山阿。松柏翳冈岑,飞鸟鸣相过。感慨怀辛酸,怨毒常苦多。李公悲东门,苏子狭三河。求仁自得仁,岂复叹咨嗟。
“松柏”“飞鸟”盖良辰之气象,但当时之世实在是“怨毒常苦多”。这里,阮籍以李斯、苏秦之事喻士人追求富贵,弃儒家主体人格而不顾,这些人最终的下场也只能沦落“东门”。《阮步兵咏怀诗集注》引何焯曰:
此言人皆有死,若苟求富贵者,其卒亦贻五刑车裂之悔。何如求仁得仁,若夷齐者为得其所也[7](P19)。
寻此可见,儒家思想在阮籍心中具有重要地位,“仁“的观念是他人生信念之一乃为确证。《咏怀诗》其十五: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乃悟羡门子,噭噭令自嗤。
“志尚好诗书”表明阮籍年少时确实以儒学作为安身立命之法宝。又《阮步兵咏怀诗集注》引何焯曰:
此言少时敦悦诗书,期追颜闵。及见世不可为,乃蔑礼法以自废。志在逃死也,何暇顾身后之荣名哉。因悟安期羡门,亦遭暴秦之代诡讬神仙尔。
颜闵乃儒家钦点之圣贤,也是阮籍心中之为人之标准。羡门,古仙人也。此以仙人喻圣贤之道,正如方东树所言:“特以遭乱世,不得已有讬而逃于放达以保性命,非真慕神仙也。”[1](P269)阮籍诗文中固有许多老庄式生活方式,但这些只是他排解心中凄怆之情的一种手段,不可以此便认为阮籍由儒入道。《咏怀诗》其六十六:
寒门不可出,海水焉可浮。朱明不相见,奄昧独无侯。持瓜思东陵,黄雀诚独羞。失势在须臾,带剑上吾丘。悼彼桑林子,涕下自交流。假乘汧渭间,鞍马去行游。
“持瓜思东陵”为召平典故,李善引《史记·萧相国世家》云:
召平者,故秦东陵侯,秦迫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故世俗谓之东陵瓜,从召平始以为名也[1](P230)。
黄雀,李善引《战国策》(楚策四)曰:
庄辛对曰:“郢必危矣。王独不见夫黄雀俯啄白粒,仰栖茂树,鼓翅奋翼,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公子王孙,左挟弹,右摄丸,以其颈为的,昼游乎茂树,夕调乎酸咸。”[1](P252)
又黄节引陈沆曰:
东陵之种瓜可为,黄雀之贪利可耻;而乃徒以势力之故,带剑上丘,顿背故主,曾不念昔者曾受桑林一饭之恩乎?此刺背谓附贼之辈[1](P375-376)。
按:秦灭亡后,召平尚能保存性命,黄雀,刺司马氏,谓司马氏承受魏氏恩宠,却不念旧主之情分,即篡夺其位,又取其性命。“失势在须臾,带剑上吾丘”引用汉武帝典故,又刺当时之附权贵者,不念救恩,而帮助司马氏夺取政权。这些人背弃礼法,却又打着礼法的旗号,此种行为乃是阮籍所深恶痛绝的,他不拘于礼法一是不愿与此类人同流合污,借以反抗;二是作为排遣心中幽怨的手段。
阮籍思想中是否发生过由儒入道的转向,笔者不敢遽下结论,但是阮籍思想中儒家的成分占了很大的一部分,这是可信的。从阮籍的种种行为来看,他确实具有儒家崇尚的主体人格;儒家提倡的“家”文化在他的思想中亦具有重要地位,而《咏怀诗》更是充盈的儒家精神的体现。
注释:
① 如余英时在《士与中国文化》中提到:“宗与叔夜虽逍遥已久,不能遵世俗之礼法,然其本心则未尝欲破坏群体之纲常。”此以涉及阮籍思想中的儒家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