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群
《时间之间》(The Gap of Time)是英国当代作家珍妮特·温特森对莎士比亚戏剧《冬天的故事》的改写,为纪念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她对这部戏剧进行了超文本重构。这部改写小说在20多个国家同步出版,受到广泛的关注与好评。《时间之间》延续了原剧的故事主线和主题寓意,讲述了一个弃儿的故事,有很多温特森自传的成分。正如温特森的自述:“这个剧本讲到了弃儿,我就是个弃儿。这个剧本关乎宽恕、未来有无限可能的世界,以及宽恕和未来是如何紧密地彼此相系。”[1]温特森运用现代元素和跨越时空的多重叙事手法,对《冬天的故事》中一些情节和人物变化进行了补充和细描,在原剧中留白的十六年加入了自己的解读,赋予了莎翁原剧新的时代意义。
作为一个抽象的形象,时间对温特森来说有重要的意义。小说前后跨越十八年,在第一、二部分之间用关于时间相对性的韵文插入一个“幕间”,回应了原剧英雄双韵体的韵文,象征帕蒂塔长大成人过去的十八年,并通过失落与找寻的情节设置将时间关联在一起。《时间之间》的“幕间”打破了时空的界限,在时间和空间之外构建了第三维空间,将读者引入一个新的维度。
温特森认为,时间不是直线指向未来的,而是可被逆转的,这种可逆转的结构为对时间的解读提供了不同的可能性,并具有相对存在论的特征,暗示了作品的“救赎”主题。相对于回到过去重新活一回,她更感兴趣的是那些未做出的选择会有怎样的未知可能性。《时间之间》中的人物无法回到过去,但是他们可以弥补曾经的过错,重新拥有不同的人生。换言之,他们可以把握不同的存在。
在这部小说中,空间也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温特森精心构建了空间维度,将故事的主体空间设置在伦敦和美国新波西米亚,中间还穿插着法国巴黎。伦敦和新波西米亚代表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列奥生活的伦敦代表现代生活,他拥有无尽的财富和权力,一切以现实和经济利益为重,内心空虚;新波西米亚的剪羊毛酒馆和分离乐队代表着帕蒂塔成长的贴近自然和田园的安逸生活,也因此给帕蒂塔提供了一个自由快乐的成长环境。此外,在现实的空间之外,温特森在小说中构建了一个虚拟空间,那就是赛诺设计开发的游戏。游戏者可以超越时空的界限,自由选择所在的城市。在游戏的第四等级,时间会成为一个玩家,玩家可以在时间里自由移动,可以静止、快进、放慢,也要和时间作战。人们在迷失之后还有一次找回自己的机会,这个游戏还可以“启发人们自我意识的觉醒”,就叫做“时间之间”。
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是弗洛伊德以后最具国际影响的法国精神分析学家,欲望概念是其思想核心。他认为,人的欲望是他者的欲望,即主体的欲望是通过他人得到确认和认可的。欲望的空间结构决定了欲望的属性。“裂缝”也是拉康的理论中一个关键词。拉康之所以重视裂缝或空洞,是因为他认为文本的意义或者欲望的意义往往从这些裂缝或空洞中产生。裂缝和它的实质——匮乏之间的关系即是如此。裂缝,或者说裂缝的张开,预示着主体欲望的不满足,预示着主体欲望的不完整,所以裂缝的实质就是匮乏。
《时间之间》中,男主人公列奥的欲望便来自于情感的裂缝和爱的缺乏,他是大男子主义的代表。儿时,列奥被过早地送入寄宿学校,缺少父母的关爱。成年后,列奥在事业上又遇到了挫折。儿时情感的裂缝和成年后遇到事业挫折的双重作用,形成了列奥反复无常的性格。咪咪成为他欲望的对象也是源于他爱的缺失。列奥的爱带有强烈的占有欲和毁灭性。伴随强烈的爱的欲望的是毫无理性的嫉妒。他在怀疑赛诺和咪咪的关系后失去理性,列奥的疯狂猜忌和举动毁掉了他原本很美好的生活,而他一切的疯狂也是源自于爱的缺失和嫉妒。
从列奥把女儿帕蒂塔送走、儿子米罗死去的那一刻开始,时间静止了十八年。在这十八年里,列奥依然是他物化商业王国里的国王,忙着各种赚钱的项目,也赞助了很多公益项目,而他的内心已陷入了无尽的悲伤和痛苦。正如赛诺所说:“放手,任其坠落,列奥沉溺于此——他放弃了整个生活,而我也在其中,随之坠落。”[2]在这个虚拟游戏世界的空间维度里,时间可以任玩家自由切换,可以暂停或者重玩,也可以弥补自己曾经的过失。由此,这个虚拟的空间成为列奥真实情感释放的出口。
咪咪是一名歌手,而内心深处的她仍是一个沉静缄默、隐忍克制的女性。咪咪和列奥的相遇让列奥回到坠崖前的那一刻,让列奥感受到了爱情。他们原本拥有很幸福完美的生活,列奥的怀疑猜忌和嫉妒臆想却将这一切打碎毁灭。咪咪在被列奥误解和深深伤害后没有选择去与丈夫争辩,而是选择了沉默、逃离和行走。在传统的父权观念中,这种沉默的女性形象更符合男性的审美标准。正如女性主义者所说:“所有的父权制——包括语言、资本主义、一神论——只表达了一个性别,只是男性力比多机制的投射,女人在父权制中是缺席和缄默的。”咪咪的个人意识被代表父权的列奥压抑。疯癫、沉默、流动、表现负面、否定、空缺、不在场,这些都是男权压抑下女性的典型表现。咪咪选择逃离和不停的行走,成为行走的幽魂,仿佛莎翁笔下的奥菲利亚,有如一个被禁锢在石头雕像里的天使,列奥就是那个“来自地狱的雕塑家,僵刷了她的肉身,把她变成了一尊雕像”。她被桎梏在时间中,不停的行走,却走不出时间和过去的伤痛。直到小女儿帕蒂塔的回归,她才从无尽的封印中解脱。
作为新的、独立的女性代表,温特森对帕蒂塔的塑造体现了鲜明的女性主义意识。当赛诺突然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为她揭开身世的神秘面纱时,尽管帕蒂塔的内心有一些忐忑和害怕,但她坦然勇敢地直面过去的一切。知道真相之后,帕蒂塔在泽尔的陪同下去英国伦敦找回自己的生父列奥。正是她的积极和主动,给了所有人一个与过去和解的机会。
帕蒂塔是旧世界里一切错位和失落回归的关键,是一切救赎的拯救者和希望所在,她用爱与宽容治愈了所有人。帕蒂塔的出现让游荡在生活之外的咪咪终于回归,唱起很早就写给女儿帕蒂塔的歌;她的回归让列奥和咪咪可以重新面对彼此;列奥和赛诺终于不再逃避内心的真实情感,列奥和赛诺相拥而泣,原谅彼此。帕蒂塔也是泽尔的安慰:“她越过人海,来到他孤零零的岛屿上。她想带上他,越过人海,回到灯火通明,温暖人心的地方。”[3]小说最后,所有活着的人物在剧院里重聚,就像剧中最后一场戏一样,终于“失落的已被找到”[4],宽恕和救赎让过去可以作用于现在,产生了无限可能的未来。小说的最后是帕蒂塔的独白,尽管未来充满很多个“也许”,但是她感受的爱真实不虚,确定无疑,她已找到自己的路,她就是领悟的这份爱的礼物,她可以带着这份爱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温特森的《时间之间》对莎士比亚《冬天的故事》进行了改写,她有意识挖掘了莎翁原著中人物的内心,运用现代元素和后现代叙事手法补充了原剧的空缺情节,采用跨越时间和空间交错的多重叙事模式,让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更加立体饱满,人物的内心情感表达得更加丰富深刻,引发更多人性的思考。男主人公列奥的嫉妒心理给所有人造成了伤害,帕蒂塔的遗失和回归给所有人带来了宽恕和救赎,闪现了女性主义的光辉,这不仅在新的历史时代展示了莎士比亚剧作中的宽恕主题,也赋予了这个主题新的时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