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原型理论视域下《我要快乐,不必正常》中温特森的性别取向研究

2021-01-16 09:27刘南南王业昭
黄山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尼姆自性性取向

刘南南,王业昭

(合肥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230000)

珍妮特·温特森(Jeanette Winterson)是英国当代女作家中的佼佼者,被《独立报》评为“英国当代文坛最好,也是最具争议性的作家之一”。她的第一部半自传体小说《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摘得英国“惠特布莱德最佳处女奖”,并被英国广播公司(BBC)拍摄成电视剧,广受好评。她笔耕不辍,目前已经出版12本小说,连连获奖。凭借卓越的文学成就,温特森2006年被授予大英帝国勋章(OBE),2016年入选“BBC100位杰出女性”名单。在这些作品中,温特森2011年出版的自传体小说《我要快乐,不必正常》尤为突出。小说主要围绕着温特森为坚持自己的同性取向与外部世界产生的矛盾,以及同性取向给她精神和心理上所带来的痛苦而展开。因其突出的艺术和社会价值,《我要快乐,不必正常》荣获“兰姆达文学奖”,受到西方文艺批评界的广泛关注。

国内学界对温特森的研究起步较晚,而对《我要快乐,不必正常》的研究更较为阙如,现有成果分别从翻译美学、叙事策略和生命哲思方面对作品进行了一定剖析①。荣格认为原型是人类祖先以遗传的方式沉淀下来的一种先验性的认知倾向。它是没有内容的形式,只有在特定的情境中才能显现出不同的具有意义的原型。荣格重点讨论的原型包括“阿尼 玛”“阿 尼 姆斯”“人格 面 具”“阴 影”“自性”。运用荣格的原型理论,解析小说主人公温特森性别取向形成的先天因素和后天环境,即温特森同性恋取向产生的内在、外在矛盾,以及她是如何认识自我,接受自己的性取向。让读者能从心理学层面更多了解、认识女同性恋者,更加客观地看待同性恋这一当今社会的敏感话题。

一、温特森“阿尼姆斯”的源起

“阿尼玛”和“阿尼姆斯”被荣格称为精神的“内部形象”,“阿尼玛”原型是男人心理中女性的一面;“阿尼姆斯”原型则是女人心理中男性的一面。根据荣格的原型理论,“阿尼玛”和“阿尼姆斯”原型在个人身上的起源与触发主要分为三个层面:集体无意识中的先天倾向、个人无意识中的情结以及个人意识中的经验积累。[1]

首先,集体无意识中的先天倾向主要包括两点,一是女人通过遗传获得以及自己身上潜在的男性本源,二是女人在与男人的交往中积累的对男性的认识。[2]关于第一点,从生物学角度看,男女两性都同时分泌雄性激素和雌性激素;从心理学角度看,人的情感和心态也兼有两性倾向。温特森男性气质的融聚同样也缘于她心理的内在先验因素。她从小就对男性生殖器反感。小时候,养母给温特森读《申命记》,“每当我们读到‘私生子、阉割’这类字眼时,我母亲就把那一页翻过去……但等她走了,我就会翻回去偷偷瞄一眼。我很庆幸自己没有睾丸。”[3]同时,她先天对女性有强烈欲望。15岁时,一个年长的女孩子亲吻了她,在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了认可与欲望。她自己也曾设想过如果她喜欢的是男孩子会怎样,但是她说:“我不想。我喜欢他们之中的某些人,但我不想要其中的任何一个。当时没有。至今仍未有。”[3]141除此之外,温特森身上还有一些先天的男性气质。她遗传亲生父亲的身体健壮,可以轻易抱起自己的女友。她遗传亲生母亲的独立、乐观,不依赖男人,电工、组装架子都可以自己来。这些自发的情感和与生俱来的男性气质,可以被视为个体在进化过程中无意识获取并继承的。这是温特森“阿尼姆斯”原型的内在心理基础,也为她的同性恋取向埋下了最初的种子。第二点体现在女人与男人交往中积累对男性的认识后,女性的“阿尼姆斯”原型通常会被投射到一个喜欢的男性身上。父亲通常是“阿尼姆斯”的最初形象,温特森则不同,她将“阿尼姆斯”投射到一位虚构的人物身上。养父生性沉默,不善表达,习惯顺从养母。他非但从未阻止过养母虐待温特森,还充当她惩罚温特森的工具。所以温特森无疑不会欣赏养父的男性特质。同时,温特森的生活环境封闭,只能跟同性相处。养母将生活牢牢地限制在去教堂与传教布道上。此外,她拒绝与外人打交道。于是温特森转向了书籍,《亚瑟王之死》中虚构的中世纪英雄完美地契合温特森心中向往的男性形象,成为温特森一生“阿尼姆斯”原型的投射。温特森在书中写到:“亚瑟王、兰斯洛特、桂乃芬、梅林……像化合物中缺失的分子,停泊进我心里,我穷尽一生继续研究这圣杯的故事。”[3]43骑士们忠诚、勇敢、冒险的精神与故事深深地感染着温特森,在她日后的作品中频繁出现。其中,温特森最欣赏的是泊士浮,因为他失去圣杯后,不畏艰险,经过20多年的不懈找寻后,再次找到圣杯。温特森对此产生共鸣,她想要如泊士浮一样,找寻失去的生母,温特森曾在《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中》将自己的经历与泊士浮中找寻圣杯的经历并行叙述,她在欣赏泊士浮的同时也将自己视为泊士浮。温特森将美好的男性形象投射到泊士浮身上,以其塑造着自我,逐渐也具有了自己喜欢的男性形象。这种形象在现实生活中没有男性可以取代,因此温特森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能吸引她的男性,而她自己的男性气质却愈发突出。此时,温特森同性恋取向的种子随着温特森男性气质的增长而发芽、成长。

其次,温特森的“恋母情结”在她“阿尼姆斯”原型的构成中同样举足轻重。弗洛伊德认为情结起源于童年时期的创伤性经验。例如,子女如果被迫与自己的亲生母亲分离,或者被遗弃,这可能会导致子女持久的恋母情结。荣格将“情结”深入探究到了“集体无意识”,认为“恋母情结”来源于“母亲原型”。“母亲原型”有两个面向,其中一个是积极面向,荣格将这两方面特征总结为“既可爱又可怕的母亲”。[4]作为被遗弃的孩子,温特森是如此渴望被爱,她写过关于渴望与归属的故事,皆是对母爱的渴望,“母亲是我们最初的爱恋。她的手臂、她的眼睛、她的乳房、她的身体”。[3]186而养母是一个可怕远远多于可爱的母亲,她从未让温特森感受到爱。她情感麻木,整天《圣经》不离手,表面上十分虔诚,整日传福音、唱赞歌、为伤患祈福,实际上却不屑与任何人打交道。在家中,她对家人漠不关心,麻木且不通情理。养父对她言听计从,却从未得到温情。养母对温特森更是淡漠且不信任,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把她整夜锁在寒冷的门外或者关在黑暗的煤房。养父母出门度假,却不让温特森住在家中,她提前打点好舅舅拉狗来驱赶翻墙回家的温特森离开,温特森质问她,她说:“你不是我女儿。”[3]128养母的言行让温特森一次次感受到绝望,而缺爱的温特森却想学着去爱,这是她一生的追求。在与女性的交往中,她似乎感受到了母爱的另一种呈现方式,于是她将对母爱的渴望转变成对女性之爱的渴望,这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温特森感情的空虚,也逐步影响着温特森的性别取向。养母除了不给予温特森母爱,也在性别取向上做出了错误的示范。荣格认为“孩子的精神问题与父母的精神状态密切相关。”[1]87当生母安问道:“温特森太太是不是潜在的同性恋”[3]251时,温特森为之一震。但是各种迹象都表明养母可能是个同性恋。温特森被领养之前,养母就拒绝与养父同床和发生一切性关系;在《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中,端详着相册中恋爱对象专栏时,养母声称唯一一次认为自己爱上了一位男性是因为生病产生的错觉。最令人纳闷的是,这个专栏里竟然有一张女性的照片,当温特森再翻回去看时,照片就消失了。养母不热爱生活,并一直有抑郁的症状,这可能是由于她压抑同性倾向所致。她一直认为同性恋是“不正常的激情”,她害怕快乐,“她认为快乐意味着坏、错误、罪恶。”[3]110“可以正常的话,你为什么要快乐呢”[3]131,养母认为“快乐”与“正常”相悖,于是她选择了“正常”,一生郁郁寡欢。在缺少母爱与养母同性取向潜移默化的共同影响下,温特森的性别取向朝着同性方向不断发展。

最后,独特的后天环境也参与了温特森“阿尼姆斯”构建,父母的家庭教育方式则是其中重要的一环。精神分析学家指出当父母想要儿子却生了女儿,那么这个女儿便会被父母培养成“男性化”的个性特征。[5]而温特森恰恰符合这种情况。温特森太太原本领养的是一个名叫“保罗”的男孩子,保罗是她要培养的传道者。她将按照圣母“玛利亚”的方式,不需要男性,就可以养育“圣子”。她为保罗准备了衣服,也规划了他的人生轨道。但是不知为何错领成温特森。养母将其描绘成“魔鬼领我们找错了婴儿床。”[3]234当温特森知名后知道这一切时,无奈地自嘲道:“我以为我的人生都是关于性取向和女性主义……结果我的起点是个男孩子。”[3]235养母并没有改变自己领养男孩子的初衷,只是把温特森当作男孩子养,于是温特森穿上了保罗的衣服,走上了为保罗制定的人生。养母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如果是保罗的话,就会……,他不会……”[3]13于是,温特森浑然不觉地按照一个男孩子的方式成长。提到小时候,她说:“我穿着最爱的一身衣服:一套牛仔服和一顶流苏帽。我小小的身体配着玩具左轮手枪左摇右晃。”[3]14温特森父母将温特森当作男孩子养这一行为,使温特森不仅在衣着打扮方面受影响,在性格方面也更趋于男性化。这进一步激发了温特森“阿尼姆斯”原型的男性特质。这种对自己男性特质的认同也是温特森同性恋取向形成的重要原因。

二、撕去“人格面具”,承认“阴影”,追求同性爱恋

原型们在集体无意识中可以彼此分离,也可以以某种方式结合起来。它们之间相互作用、相互制约的同时也影响着人的行为选择和心理活动。荣格认为众多原型中尤为重要的是“人格面具”“阴影”“阿尼姆斯”“阿尼玛”和“自性”。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对温特森的性取向乃至重大人生选择都产生了巨大影响。

在荣格心理学中,“人格面具”指的是个人向公众展示的那一面,它不一定是个人真实的一面。其目的是通过展示良好的形象,得到社会的认可。为了生存,人与生俱来就有“人格面具”这种适应机制。法律、习俗、宗教施加给人的规范、标准则会产生集体“人格面具”。[1]45-4620世纪70年代的英国同性恋解放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但是却丝毫没有影响到温特森生活的偏远乡镇——宗教氛围浓郁的阿克灵顿。在温特森16岁之前,她都在“人格面具”的笼罩下生活。她表面上顺从养母的一切想法,按照养母的意愿,立志成为一位传教士,每天在教堂忙碌。而实际上,养母的虚伪、傲慢、自私自利的行为让温特森怀疑养母对耶稣的虔诚。面对养母的种种虐待行为,温特森不得不忍受;整夜被关在门外,被鞭打,她敢怒不敢言;养母烧毁她所有的藏书,她只能忍气吞声。她努力扮演一位优秀的教会布道者和乖巧听话的女儿。但当温特森的同性恋身份被养母发现并在教会公开后,温特森不得不抉择是否摘下自己的“人格面具”。同性恋在宗教上、社会中不被认可:宗教上,基督教认为性行为的本质是为了繁衍后代,同性恋则是违背了上帝的意志,亵渎了上帝的权威,因此同性恋者被视为应该受到谴责、惩罚的异教徒。在社会中,由于英国历史发展与基督教密不可分,基督教义已经成为英国社会的道德伦理准绳,并深深地渗透进集体无意识中。人们希望女孩子成为符合文化传统的女人,性格温柔、腼腆、顺从,如夏娃一般,为男性繁衍子嗣。在某种意义上,宗教禁锢了整个社会思想。

与此同时,养母不遗余力地充当宗教的帮凶,她无时无刻不在责骂、贬斥温特森的性倾向,后来甚至上升为人格侮辱与身体伤害,她力求教会对温特森进行残忍的“驱魔”仪式。

在教会和养母的双重打压之下,温特森表面上接受摆布,实际上“内心里,我会建立另一个自我——他们看不见的自我,就像那次焚书之后”。[3]93她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渴望并不是魔鬼。在最后一次与养母争论是要“快乐”——追求同性的爱恋,还是要“正常”——压抑对同性的欲望时,温特森说出了她的选择:追求“快乐”。这次对话意味着温特森与宗教、养母彻底决裂,她彻底放弃了养母期望的“人格面具”,摆脱了宗教对人性的禁锢,得以自由地追寻爱情,而摘掉“人格面具”付出的代价则是脱离信仰了十几年的宗教,离开家庭,独自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温特森的做法是超前的,也是符合人性的。社会中,人们总是希望女孩子成为符合文化传统的女人,但“人格面具”与“阿尼姆斯”是冲突的,总有一方占据上风。一旦“阿尼姆斯”原型过度发展,就会损伤到社会文化对性别的规定,从而出现女性之间的相互吸引,产生女同性恋。[2]15温特森身边不是没有女同性恋,她们只是隐藏在集体“人格面具”背后苟且偷生,这些隐藏或半隐藏的女同性恋,戴着社会认同的“人格面具”,却没人过得称心如意。糖果店铺的两位女老板终日受到人们的指指点点,被人群孤立;裘波莉小姐压抑欲望、佯装合群,却始终孤身一人。从她们身上,温特森似乎看到了日后的自己。但是温特森又是不同的,她是被领养的孩子,没有人爱她,恋人是她唯一的情感寄托,是她的快乐源泉。她无法放弃对感情的追求,这无疑会让她生不如死。温特森的“阿尼姆斯”原型又是极度膨胀的,出于对恋人的责任、对自己内心的忠诚、对自由的渴望,她决然脱离教会,与宗教对抗;逃离母亲,与世俗对抗。温特森评价自己“这个人十六岁离家,炸穿挡在她路上的所有壁垒,无所畏惧,义无反顾。”[3]195温特森撕下了虚伪的“人格面具”,自此向外界展现自己的同性取向,寻找属于自己的感情。

“阴影”这种原型容纳着人最基本的动物性,它是来自内心的呼唤,是一个人“善”与“恶”的发源地,绝不容易屈服于压抑。[1]48渴望得到爱与保护是人的自然需求。但是这种需求如果得不到正确的引导或释放,则会成为人“恶行”的根源。温特森渴望得到爱,她极尽所能去爱养父母并希望得到爱,可是这对冷漠自私的养父母不懂得接受爱与付出爱,这使得作为养女的温特森感受不到“归属感”,并逐渐否认自己爱与被爱的可能,她开始压抑自己的渴望。“人会把自己受到排斥和压抑的‘阴影’冲动投射和强加到别人身上,尤其是同性身上。”[1]51对爱的极度渴望让温特森逐渐变得畸形,她试图把自己不幸的、孤独的感受施加到别人身上。小学的时候,“如果有人喜欢我,我就等她卸下防备,再告诉她我不想再当她的朋友了,我旁观对方的困惑与难过。……为一切尽在掌握而洋洋自得。”[3]9乃至成年之后,在与自己喜欢的女子恋爱期间,她会对女友实施暴力。“我争吵,殴打,隔天又设法重归于好。我片字不留地离开,毫不在意。”[3]88温特森的“阴影”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她看似毫不在意别人的爱,也不会受到伤害,实际上是对渴望得到爱的掩饰,这让她受尽折磨。

认识自己的“阴影”是一件艰巨的事,因为它会挑战道德伦理,但是压抑“阴影”会将人拖入精神困境。承认自己的“阴影”,并想办法控制它是使“阴影”与自我和谐相处的关键。[6]温特森承认自己的“阴影”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温特森承认自己喜欢女性的事实,不再抑制对同性的爱。当“人格面具”笼罩温特森的时候,她的同性恋被视为魔鬼作祟,但这是她初次意识到爱并感知爱的存在,虽然面对着重重阻挠,她仍然无法忽视内心真实的想法,当养母问温特森为什么坚持喜欢女性时,温特森回答:“可我不知道什么为什么……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想要什么,为什么想要。但有一件事我知道:“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快乐。就是快乐。”[3]131温特森的“阴影”促使她无所顾忌地坚持自己的性别取向。她喜欢女性,在与女性的交往中,她感受到爱与归属,这给她的生命带了无限生机与色彩。因此无论遭受多少来自外界的质疑与打击,她内心始终是笃定的。为了听从内心的召唤,她选择逃离家庭,这一举动被温特森称为“那是改变此后人生的重大选择之一……我发现,理智的做法只有在做很小的决定时才有效。”[3]72而此举正是她的“阴影”促使她做的“不理智行为”。虽然这一阶段的温特森毫不避讳地承认自己的同性恋取向,但是她依旧被禁锢在两性二元对立的牢笼里。[7]她没能找到自己的性别角色。第二阶段,温特森正视自己的“阴影”——渴望爱与被爱。温特森虽用50多年的时光追寻爱情,但她却常用冷暴力的方式对待恋人、结束感情,以此证明自己对感情不在乎。这种对真实情感的压抑和否定,使温特森陷入追求爱、否定并摧毁爱与信任、重新寻找爱与信任的恶性循环,直到温特森认识“自性”、超越两性对立,她才真正地做到认识自己的“阴影”。

三、认识“自性”,超越两性对立

荣格认为“自性”“具有一种内在的追求统一或完整的先天倾向性”。[8]“自性”化分为两个阶段:一是充分地分化,成为独特、独立的个体。二是超越与整合,重建心理的完整和统一。[9]但是在第一阶段人格的充分分化中,往往会出现原型的不平衡发展。因为在人格中,对抗和冲突是无处不在的,它存在于“人格面具”、“阿尼玛”(“阿尼姆斯”)、“阴影”之间,存在于个人的女性性质和男性性质之间。如果原型发展过度失衡,冲突加剧,将会导致人格崩溃,陷入精神分裂。此时,心理整合尤为重要,因为“自性”的发展能够促进个人意识、个人概念、理解力和生命向度的发展。[1]54

温特森内心深处有两个最主要的冲突:一是否定自我——否定自己爱与被爱的可能,“阴影”因此受到压抑。二是没能成功地整合自我“阿尼姆斯”原型的男性气质和自己的女性气质。她拒绝接受另一半的自己,因此她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在中年时,她又一次与女性恋人分手,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次打击让原本就精神状况不好的温特森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她常幻听,感觉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它时而是个婴儿,时而是个小孩,它迷失、暴怒、凶狠。温特森的内心冲突源于缺乏对“自性”的认识。首先,她自我否定的事物是无意识中最需要被意识到并需要在现实中实现的事物,以此实现与自己的天性保持和谐。其次,她对自己双性气质的否认是对完整人格的破坏,“和谐的人格需要允许男性人格中的女性方面和女性人格中的男性方面在个人的意识和行为中得到展现。”[8]而对“自性”的认识则会促使个人两性的融合,超越两性对立,实现“双性同体”。

认识“自性”的过程是艰巨的,它需要与自我的合作。温特森说:“我认知自己为一个本该是男孩子的女孩子,而这个男孩子是女孩子。”[3]196这个孩子是一个“锯成两半的怪物”,一半是男,一半是女。它此时不受控制,愤怒地摧毁一切。[3]202她试图通过变得极端迟钝、狂暴来逃避对感情的感知,极端情绪的放纵逐渐淹没自我理智,她最终陷入精神分裂。对情感的逃避是温特森对自己“阴影”的进一步否定、排斥,加剧她的精神分裂,也促使她选择自杀。此时的温特森处于自我分化的不平衡阶段,人格简单单一,她认为两性之间二元对立,只能选择一种方式表达自己。但是自杀未果后,她顿悟到此时选择活着,则是二度降生。她开始收拾自己破碎的心,正视和接纳不被接纳的自己,她开始同另一个自己对话,逐渐理解并感知另一半自己的伤痛与渴望,她创作一部童书,将自己的故事告诉另一个自己,这些行为使病情得到一定控制。在接受心理治疗之余,温特森开始在心理学书籍中寻觅认识自己的方法,她读弗洛伊德、荣格、赛明顿的心理学著作,最终找到一个认识自己的框架,思考自己身上的事情,另一个自己逐步被控制和接纳。在一次散步中,“我说了小时候没人搂抱我们的事。我说的是‘我们’,而非‘你’。她牵起我的手。她从前从未这么做过……我们俩坐下,哭了。我说:‘我们将学会如何去爱。’”[3]206在痛苦的自我分裂中,温特森坚定地踏上了自我拯救的旅程,痛苦与接纳并行,死亡与蜕变对弈,在这场战役中,温特森遍体鳞伤,但得以与自己握手言和,学着爱自己。

“自性”化的实现需要人际互动。在人际互动中,个人能够发现自身存在的矛盾,从而为“自性”化创造有利条件。[9]与恋人苏茜和生母安的交往,正是温特森认识、实现“自性”的良好条件。温特森在经受生母遗弃、养母虐待、恋人伤害后,逐步认定自己的不幸是因为自己不会爱人,也不会被爱。“我教会自己独立,但我无法教会自己如何去爱。”[3]216“我从不感觉有人需要我,我躺在错误的婴儿床里。”[3]215苏茜是英国一位著名的心理分析学家,在爱上温特森后,她深刻地洞悉到温特森内心深处的问题,“我觉得你知道如何去爱,但你不知道如何被爱。”[3]231为了让温特森感受到自己是被爱着的,她给予温特森无尽的爱与理解。“她希望我感觉自己身在一个安全之所,有人会给我支持和帮助,朴素地说,随时都可以。”[3]208寻母的过程带给温特森巨大的精神折磨,在收到一封含糊的法院信函时,温特森甚至痛苦地小便失禁。但是苏茜一直给予温特森富有安全感的爱,“她对我微笑,不发一言,却在内心拥抱我。”[3]214温特森与法院人员争执时精神失常,苏茜宽慰她,替她解决所有难处。苏茜的努力让温特森不再拒绝爱。“她爱我。我想要接受。我想要好好去爱。”[3]216与生母安的畅谈,让温特森打开了一生的心结,走出了自我否定的泥潭。生母安告诉了温特森:“我一直是要你的。”[3]240在与生母的沟通中,养母说过的话一一被否认。生母并不是养母口中不三不四的女性;温特森出生时是被爱着的,并非出生就是错误;温特森被遗弃,是因为生母孤苦无依,希望温特森有个好归宿。除了得知自己出生就被爱着,现在的温特森也得到了生母的认可。生母思想开明,坦率和善,她毫不在意温特森的同性恋倾向,并为温特森取得的成就感到无比骄傲。安说“珍妮特·温特森是我的女儿,我觉得很骄傲。”[3]261生母推翻的不仅仅是养母的侮辱与诽谤,也是几十年来温特森对自己的否定与轻视。

无论是温特森的自我探索与接纳,还是与苏茜、安的交际互动,都对温特森“自性”的超越、整合产生了推动作用。温特森自我探索、接纳后,精神趋于稳定,为后来与苏茜、安的交流沟通创造条件。而与二人的交际互动又帮助了温特森修正自我概念,完善自我认识,使温特森进一步客观评价自己。在统一了内外因素后,温特森的人格从简单化向复杂化转变,“阴影”不再被压抑,而是成为意识到的东西,温特森尝试与自己的天性保持和谐。“我试图避免可悲的二元论……我想要尊重自己的复杂性。”[3]266两性之间不再是二元对立,她可以遵从天性,形成自己独特的性别角色。“我无法击碎将我与自己隔离的冰层,只能将她融化,这意味着失去一切坚固的立足点,一切脚踏实地的感觉。这意味着与近乎全然疯狂毫无章法地合而为一。”[3]259性取向不再是她的羁绊,她也不再是一半男人一半女人的女人,通过整合和超越,温特森实现了心理上的“自性”化,她终于能按照自己独特的性别角色正常生活。“我在这里。不再离开、到家了。”[3]262

四、结语

温特森因为她的同性取向波折一生,也因她的同性取向收获了不一样的成就。在书的扉页,温特森特意写了一段话:献给我的三个母亲——康斯坦丝·温特森、露丝·伦德尔、安·S.。这三个人分别是她的养母、挚友与生母。这部小说不但是献给影响她人生的三位“母亲”的,同时也是献给拥有这段人生的“自己”。她的这本自传不但展示了一位同性取向者与外部社会的种种冲突,也生动具体地描绘出同性取向者独特的内心矛盾与心理纠葛。

运用荣格的原型理论,剖析“阿尼姆斯”“人格面具”“阴影”等原型在温特森同性性取向形成过程中的作用,意在展示温特森对人类生存的思考,对建立多种性别形式和谐共存的社会的渴望,从而帮助人们更多了解同性恋者的精神世界,以更包容的态度对待不同性别取向,推动社会文明的多元化发展。

注释:

①从这三个角度研究的分别是:陈洋钰《珍妮特·温特森小说〈正常就好,何必快乐〉中的叙事策略与女性主体性研究》,广东外语外贸大学,2016年;赵婷《温特森小说〈为什么不正常点,偏要寻开心?〉中译语言、文化和艺术三个层面的美学考虑》,北京外国语大学,2013年;杨楠、顾梅珑《〈我要快乐,不必正常〉中的自我成长与生命哲思》,《名作欣赏》,2019年第3期,第69-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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