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郁达夫对谷崎润一郎小说的接受与变异
——《迷羊》与《痴人的爱》的对比研究

2019-12-26 10:20
文化学刊 2019年10期
关键词:郁达夫变异文学

张 萍

1913年9月,郁达夫随长兄到日本求学。郁达夫在日留学期间,自然主义盛行,日本自然主义主张赤裸裸地告白自我丑恶,对郁达夫的创作产生了极大影响。同时,日本唯美主义的发展也对郁达夫产生了深远影响。郭勇认为:“如果说日本‘私小说’仅仅是在局部范围和形式上影响了郁达夫的话,那么在日本大正年间流行的另一文学派别‘耽美派’(1)20世纪初,“唯美主义”在日本登陆时被叫做“耽美主义”文学。则是从整体上影响了包括自叙体小说在内的郁达夫的文学的全部。”[1]作为日本唯美派的代表作家,谷崎润一郎的艺术主张和创作手法给留学日本的中国作家带来了极大影响。以郁达夫、田汉、章克标等为代表的近代文学创造社的主要成员,提出了艺术至上的文学观,与谷崎润一郎的艺术主张如出一辙。

目前,虽然没有郁达夫与谷崎润一郎直接交往的文献史料,但从郁达夫的文论、日记、书信都能推测,郁达夫对谷崎润一郎其人、其作非常了解。郁达夫曾在1921年11月的《劳生日记》中提到:“午前在床上,感觉得凉冷,醒后在被窝里看了半天《痴人的爱》。早餐后做《迷羊》,写到午后,写了三千字的光景。”[2]1932年7月的《在热波里喘息》中,郁达夫写道:“这一次得到了春阳堂发行的这一册小本小说,真使我寝食俱忘,很快乐地消磨了一个午后和半夜的炎热的时季。文笔的浑圆纯熟,本就是这一位作家的特技,而心理的刻划,周围环境的描摹,老人趣味和江户末期文化心理的分析,则自我认识谷崎,读他的作品以来,从没有见到比这一部《食蓼之虫》更完美的结晶品过。这一部分,以我看来,非但是谷崎一生的杰作,大约在日本的全部文学作品里,总也可以列入到十名以内的地位中去的。”[3]字里行间充满赞美之意。两人的文献记载和小说创作风格为谷崎润一郎与郁达夫之间存在影响和被影响关系提供了事实依据,受到国内外学者的关注。孙德高[4]梳理谷崎润一郎与郁达夫的整个小说创作过程后指出,他们走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出发点,两位作家秉承艺术至上的理念,在创作中都表现出很浓厚的官能性和颓废色彩,但郁达夫对自己的颓废是忏悔的,谷崎则是执着追求的。蔡伟清[5]通过郁达夫与日本文学的比较,指出郁达夫小说中对性苦闷和娼妇的描写明显受到谷崎润一郎的影响,其小说带有强烈的官能享乐主义和颓废主义的色彩。刘久明[6]分析郁达夫与谷崎润一郎的代表作品中的恶魔主义元素后指出了谷崎的恶魔主义对郁达夫的影响,并初步探讨了二者恶魔主义的异同。先前研究基于传统的影响研究,聚焦谷崎润一郎如何影响郁达夫,却很少涉及郁达夫如何接受谷崎润一郎,导致研究偏向二者单纯实证关系的追寻,过于强调郁达夫对谷崎润一郎文学继承中机械的因果关系。文学的影响不是单一过程,而是双向过程,接受者在接受异域文化作品时,必将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对原来作品进行保留、过滤、拒绝、变形等解读,这些都是文学流传、影响、接受中不可回避的变异现象。铃木正夫[7]指出,郁达夫1927年发表的中篇小说《迷羊》模仿了日本流行小说,尤其是酷似谷崎润一郎的风俗小说《痴人的爱》。本文以比较文学变异学理论为基础,从两部作品的题材、人物形象、性爱观等方面探讨郁达夫对谷崎润一郎小说的接受及变异。

一、《迷羊》对《痴人的爱》的接受

1924年3月,日本《大阪朝日新闻》开始连载长篇小说《痴人的爱》,小说改编成电影后,引发了奈绪美热潮。1927年11月,《北新》半月刊开始连载《迷羊》,次年,北新书局出版发行了中篇小说《迷羊》。两部作品在故事主题、人物设置、女性形象及性爱观方面具有极高的相似度。

(一)故事主题

《痴人的爱》中,让治在咖啡馆结识服务员奈绪美,并被她颇具西洋的长相吸引,打算把她带回家养育成理想的结婚对象。让治满足奈绪美的所有愿望,并培养她英语、舞蹈的才能,最后,奈绪美成长为成熟时尚的“理想”女性,但同时与几位男性朋友保持肉体关系。愤怒的让治深陷奈绪美身体的诱惑,不得不发誓忍受她的放荡行为。《迷羊》中,王介成一次出游时结识了唱戏班演员谢月英,并为其美貌倾倒。王介成向她表明心意后,二人抛弃自己的工作,私奔到南京、上海等地纵情声色。面临经济拮据的困境,谢月英依旧寻求刺激,陷入迷惘直至离介成而去。王介成发疯地寻找月英,最终一病不起。可见,两部作品的故事主题都是男主人公意外认识了一名符合自己审美标准的女性,对该女性产生变态的爱恋,并最终走向自我毁灭。

(二)人物设置

《痴人的爱》中的奈绪美出生于浅草的居酒屋,是咖啡馆的女服务员。从出身和工作环境来看,奈绪美属于社会底层人物。从婚后同时与多名男子保持肉体关系的品行来看,奈绪美是个放荡不羁的女子。《迷羊》中的谢月英靠唱戏班卖唱为生,母亲是一位路途艺人,父亲不得而知。小时候跟随师父各地流浪卖唱,备受欺凌,戏子身份的月英也是社会底层人物。月英喜好利用自己的美色吸引男性满足虚伪心,也属于风尘女子的个性。《痴人的爱》中的让治从家乡中学毕业后,到东京某高等工业学校就读,毕业后成为公司技师,是一位朴素、认真、兢兢业业的模范职员,每月领一百五十日元的工资,不必赡养父母,过着充裕的生活,也丝毫没有与女性交往的经验。《迷羊》的王介成是北京某大学的毕业生,在政府机关做顾问,每月领两百元的工资,衣食无忧,虽然喜欢读小说、画洋画,却与恋爱、浪漫一点缘分也没有。与地位低下、经济窘迫的女主人公相反,两位男主人公是拥有稳定工作的社会精英阶层人士,具有相似的社会地位、个人经历和性格特征。

(三)女性形象

除了出身、工作环境、道德节操大同小异之外,奈绪美与月英都经历了从天真无邪的小孩到现代摩登女郎的成长轨迹。《痴人的爱》中,让治初次见到奈绪美时,奈绪美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十分单纯、孩子气。买房时,奈绪美选择了如童话书中插图般样式新奇的“童话之家”,并决定以游戏的心情住下来;两人生活的初期,奈绪美从楼梯上摔下来受伤时,抽抽搭搭地哭;生活中,奈绪美用爸爸称呼让治;一口气能吃下三盘牛排……由这些描写可见,最初的奈绪美是个单纯、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迷羊》中的月英是位年方十七八岁、豁达爽朗的女孩,对月英的描写反复使用“小孩子”一词:与介成一起出游时,月英像小孩子一般欢呼雀跃;两人私奔时,月英的想法也像小孩一样简单;两人游逛到胭脂井边时,介成像和小孩子说故事似的把陈后主的事情讲给她听。随着两位男主人公变态的宠爱和西洋文化的影响,孩子般天真无邪的奈绪美和月英逐渐成长为道德低俗、性爱开放的现代摩登女郎。奈绪美学习舞蹈后,频繁将在俱乐部中认识的男性邀请回家,并上演与多名男子同睡的大戏。婚后,奈绪美不愿意为让治生育孩子,一心只想过着放荡不羁、游戏人生般的生活。可见,奈绪美虽然经济上依靠让治,但反对传统的两性观与生育观,是一位梦想将男性征服为奴隶的现代都市女郎。同样,月英当初在A城迎江寺的宝塔之上,只是望着落照中的城市烟景发呆痴想,后来到上海×世界的屋顶,却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攫取,双眸凝望远处,甚至忘记了介成及周遭的存在。当感觉爱无力时,月英不顾及介成对自己的疼爱,毫不犹豫地割舍旧情,决意重返唱戏班的舞台,做回独立自主的女性。可见,经历由A城到南京、上海的空间变化和新奇的近代西洋生活体验后,月英对爱情的荣誉和忠贞不复存在,成长为在迷惘中孤独且执着地寻找自我的现代摩登女郎。

(四)性爱观

《痴人的爱》中的让治和奈绪美顺理成章地成为夫妻后,让治第一次表白了对奈绪美的崇拜:“我可爱的奈绪美,我不只是爱你,老实说我崇拜你呀!你是我的宝贝,是我自己发现、打磨出来的钻石。”[8]让治每次深情凝视奈绪美身体时,总是感到一种“宗教般的感激”[9]。即使最后彻底了解了奈绪美的娼妇秉性,也无法割舍,“只能跪倒在她脚底顶礼膜拜”[10]。让治对奈绪美身体的迷恋,不仅让他深陷肉体欲望,同时让他患上“胃疼”“记忆力衰退”“没有精神”“头脑中出现奇妙的奈绪美的幻影”等精神疾病。《迷羊》的王介成同样执着对月英外貌和肉体的迷恋。与月英接吻后,对她的思念如同“热心的宗教狂者,盼望基督再临的那一种热望”[11]。两人私奔之后,介成赤裸裸地告白了对月英身体的迷恋:“我们的兴致愈说愈浓,不要说船窗外的寒雨,不能够加添我们的旅愁,即便是明天天会不亮,地球会陆沉,也与我们无干无涉。我只晓得手里抱着的是谢月英的养了十八年的丰肥的肉体,嘴上吮吸着的,是能够使凡有情动物都会风靡麻醉的红艳的甜唇,还有底下,底下……啊啊,就是现在教我这样的死了,我的二十六岁,也可以算不是白活。”[12]介成对月英的敬仰和崇拜之情流露在言语之间。两人在上海居住期间,由于介成对月英的身体过于执着,导致精神异常,每晚不抱着月英就不能入睡,常梦见被月英抛弃。可见,两位男主人公如同狂热的宗教信徒一样膜拜女主人公,一旦被女主人公抛弃,便出现身体及精神疾病,走上万劫不复的归途。但两位男主人在膜拜女主人公的同时把女主人公当作玩具一样玩弄。让治把奈绪美带回家,一方面是被她的西洋长相吸引,另一方面是为了给自己平淡无极的生活增添变化。“像喂养小鸟般”对待奈绪美,把奈绪美培养成时髦女性是为了得到旁人的羡慕,从这些描写可以推测出,奈绪美是满足让治玩耍心、虚荣心的人偶或者玩具。同样,介成潜意识把月英视为轻薄放荡、专供男性随意摆布的玩具。介成认为,月英唱戏时总是喜欢卖弄风情,吸引男性看客。他一直怀疑月英和陈莲奎之间有说不明的暧昧关系,幻想重返戏台的月英被很多男性玩弄。可见,介成内心默认戏子是可供男性任意玩弄的职业,戏子甚至毫无贞洁观与道德观。最终,由于割舍不下对月英肉体的病态依恋,像狂人一样寻找月英,同样证明了介成只是玩弄月英的男子之一。

二、《迷羊》对《痴人的爱》的变异

从以上分析不难看出,谷崎润一郎对女性肉体美的崇拜,特别是对人物变态的心理描写,给了郁达夫一定启示。当郁达夫着力描写人物内心的性苦闷、性压抑以及由此造成的性变态时,“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等传统道德观念束缚下的中国古典文学显然无法为他提供道德与艺术的源泉,因此,转而向外国文学寻求借鉴成为一种必然。这种情形下,谷崎润一郎进入他的接受视野并成为他的借鉴对象,也丝毫不会使人奇怪。然而,郁达夫对谷崎润一郎的接受与借鉴并非毫无保留,而是存在一定程度的“变异”。严绍璗在研究日本文学的变异现象时指出:“文学的‘变异’,指的是一种文学所具备的吸收外来文化、并使之溶解而形成新的文学形态的能力。……‘变异’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基于本土经验的对本土文学的创新及发展,在此过程中,本土文学的民族性并未因‘变异’而消失,而是得以延续及充实,‘排异’中实现自己的‘变异’。”[13]在接受外来文化的过程中,接受者总是从各自本土文化、独特的审美出发进行取舍和选择。作为谷崎润一郎文学的接受者,郁达夫正是以中国文学的民族性和审美情趣为出发点,接受的同时对其文学进行保留、过滤、拒绝、变形等解读,表现出强烈的主体意识和鲜明的个性。经历文学的过滤和变形之后,郁达夫的文学作品具备了独特的个性,表达了当时代中国人的苦闷、中国人的情感。

(一)不同的自叙传

《痴人的爱》中,女主人公奈绪美的原型是谷崎润一郎妻子的妹妹,作者叙述了大正时期自己周边发生的事情,带有现代自叙传的回忆录特质。女主人公打工的咖啡馆、男女主人公居住的文化住宅、与外国人跳舞的舞会、品尝的洋酒等无不体现着大正时代日本人崇尚的西洋趣味。而这种散见于小说中的西洋生活与思维方式,正是日本社会的近代思潮以及西方崇拜思想渗透到了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的最好例证。谷崎通过主人公的故事淋漓尽致地讲述了大正时期新兴资产阶级青年对西洋主义的盲目崇拜和颓废的享乐。《迷羊》采用了日本“私小说”自叙传的形式,叙述了郁达夫在A城执教期间的所见所闻以及亲身经历的事情。但是,郁达夫的小说又不局限于写身边的琐事,囊括了更广泛的社会阶层和社会内容。《迷羊》讲述了一群卖艺为生的社会底层人的生活窘境。月英、李香兰、陈莲奎、小月红是代表行旅中的髦儿戏子,四处流浪,靠和人搭戏过日子,既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为何人,也不知道下一个流浪的方向,郁达夫给予了这群杂凑班戏子同情的眼光。郁达夫认为:“新的小说内容的最大要点,就是把前面的小我放弃,换成一个足以代表全世界的多数民众的大我。把一时一刻的个人感情扩大了,变成一时代或一阶级的汇聚感情。”[14]正是这种描述多数民众的大我思想格局,使郁达夫突破日本“私小说”拘泥于自我的狭隘范畴和单纯描写自我丑陋心理的写作风格,在《迷羊》中成功塑造了流浪戏子的形象。郁达夫式的自叙传的书写形式直接抒写自我情感,又汇聚当时普世的情感,体现大格局大思想。

(二)不同的道德标准

谷崎润一郎认为,美是艺术追求的最高境界,艺术无须受到道德和伦理的约束,谷崎的美来源于女性肉体的官能。谷崎把西方的浪漫主义思想与“好色”的江户趣味融合,抛弃所有道德和思想,希望建立一个弥漫着颓废氛围和充满女性官能美的世界。谷崎用大量笔墨描写让治沉迷于奈绪美的外貌、肉体以及心甘情愿扮演被鞭打的牲口。奈绪美把两个男性带回家一起同睡,让治没有勇气质问奈绪美,而是毫无尊严的恳求奈绪美留在身边。最后,让治毫无怨言地彻底接受奈绪美放荡不羁的私生活,成为她名存实亡的丈夫。对官能和肉体快感的向往,使让治肉体与道德双重沦陷。谷崎通过《痴人的爱》表达了以女性肉体的官能享受代替伦理的判断和以官能的书写代替道德的审视的艺术主张。而郁达夫对艺术与道德的主张不同于日本唯美派作家,他不认可以罪恶之花为文学之美的主张,也不赞同以道德为艺术的唯一标准,而是将社会道德和伦理规范抒写在其艺术世界之中。郁达夫认为,有价值的作品应该暴露社会的罪恶,指出人性的弱点。在国家沉沦的大背景下,小说中人物的沉沦与国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但人物自身的沉沦最终还是与自身性格和现实遭遇有着密切的联系,性苦闷和性压抑更是直接导致了作品中人物的沉沦与人性的沉沦。王介成是一位具有人性的脆弱、但始终在道德意识与情欲本能之间苦苦挣扎的男性。介成带月英私奔后,一直忧心被月英家人发现,暗示介成的最大顾虑是伦理道德,从心里觉得私奔本质上违反中国千百年的封建家长制度。介成不能接受月英的美貌引来其他男性如狼似虎的眼光,暗示他是一位封建保守的男权主义者。介成因月英的失踪而发疯,最终在宗教的祈祷和忏悔中获得自我救赎,暗示介成具有东方民族特有的道德自省力。可见,介成的人物塑造蕴含着深刻的道德伦理内涵,介成是一位背负着沉重的传统道德和伦理判断的人物,这使他在理性与欲望、灵魂和肉体的搏击中不至于丢失理性。

(三)不同的性苦闷

谷崎润一郎登上文坛恰是一战后,日本国内开始前所未有的急速西化运动,资本主义垄断加剧,资产阶级蓬勃发展,市民生活蒸蒸日上,社会稳定,生活富裕,文化绚烂。在此背景下,谷崎润一郎感受不到阶级与民族的重压,而抱着合乎常情的生活欲望和超然的心态,用日本文学独有的“好色”审美意识以及毫不露骨的色情描写,留下了一篇篇风雅的风俗小说。《痴人的爱》中,奈绪美为施虐狂的荡妇,对男性颐指气使,利用官能的魅力为所欲为,而让治作为被虐狂,耽于受虐,并从中领略绝妙的快感。谷崎从绝对的官能主义出发,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官能爱欲的追求。而郁达夫的作品描述了封建落后国家的青年的爱的欲望、性的苦闷。出生于外敌入侵、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时代的郁达夫,遭受了国家与家庭的双重不幸,时时痛苦地感受到祖国的积贫与积弱,漂泊异邦的求学经历使他饱尝弱国子民遭受外族歧视的耻辱。种种内心的忧郁和沉重使他无法像谷崎润一郎一样对现实保持一种超然的形态,其作品透露着压抑和孤独。这一方面是个人经历使然,另一方面是中华民族的孤独与悲哀。郁达夫的不少作品都带着伤痕累累封建弱国子民的哀愁和性的苦闷。《迷羊》中,介成因对月英的爱欲不能实现而产生的性的苦闷与悲哀,不是低级的、色情的趣味,而是主人公对禁锢性本能的封建旧道德的强烈反抗。郁达夫认为:“种种情欲中间,最强而有力,直接动摇我们内部的生命的,是爱欲之情。诸本能之中,对我们的生命最危险而同时最重要的是性的本能。”[15]郁达夫同时期创作的《茫茫夜》《秋柳》等作品,直白大胆地表达了对男盗女娼的极端虚伪的封建旧道德的批判,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社会意义。郁达夫作品中对“性”的描写,实际上体现出他对当时国内封建伦理道德的极度不满,极力希望摆脱封建礼教的束缚。借对性苦闷的描写,发泄对当局和社会现实的愤懑,抒发了知识分子力求改变社会现状、希望国家强大的心声。

三、结语

作为中国新文化的旗手,郁达夫的文学创作毋庸置疑地受到西方浪漫主义、日本自然主义与唯美主义的复杂影响。本文基于比较文学变异学理论,以《迷羊》和《痴人的爱》两部文本为中心,探讨郁达夫对谷崎润一郎小说的接受情况。两部作品讲述了出生底层、放荡不羁的女子与道貌岸然、社会精英男子之间的痴情缠绵的爱情故事。男主人公变态的宠爱和西洋文化的影响,使两位女主人公从天真无邪的小孩成长为游戏人生的现代摩登女郎。同时,男主人公对女性肉体的沉迷和依恋,使他们走上万劫不复的自我毁灭。两部作品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女性即是崇拜的女神也是玩弄的玩偶的性爱观。《迷羊》和《痴人的爱》在故事的主题、人物设置、女性形象及性爱观方面具有极高的相似性。但是,郁达夫以中国文学的民族性和审美情趣为出发点,立足中国人的苦闷、中国人的情感,在接受谷崎文学的同时进行了过滤和变形,表现出了鲜明的个性。《迷羊》突破了“私小说”的狭隘范畴,没有局限于作者身边的琐事,囊括了更广泛的社会阶层和社会内容。郁达夫继承了谷崎润一郎对官能刺激的抒写和颓废享受的唯美思想,同时在作品中融入了更宏大的思想格局并赋予男主人公深刻的道德内涵,通过青年人的性的苦闷与性的悲哀,反抗虚伪的封建旧道德,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郁达夫从中国本土文化及文学背景出发,对大正时期盛行的唯美主义加以修正或者调整时,更注重继承中国本土文学的民族性,并融入中国传统的道德文化,在对外来文学思潮的过滤和变形中实现了外来文化的“他国化”变异。此种变异并非一味的追随或排外,而是根据自身文化传统及国民情感,有效吸收并改造了外来文学思潮,使其成为中国近代文学思想的一部分。这种变异并没有带来中国文学作品的“失语”,而使中国文学文论、文学思潮能够真正与世界文学互识、互补、对话交流。在世界文学相互交流的背景下,如何立足本土文学的民族性和国民的情感,既借鉴他国的优势又保留创作的初心,实现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的平等对话,还需要探索和努力。郁达夫以强烈的主体意识和鲜明的个性,对日本文学的接受和变异,便是一个较为成功的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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