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戊辰会试与晚明文风士习

2019-12-22 04:11陈维昭
文艺研究 2019年11期
关键词:顾炎武会试

陈维昭

刘勰说:“时运交移,质文代变。”①文之正变,与世运相关联。在古代文论中,文体大坏被视为末世之表征。赵孟頫曾谈到宋末文体大坏的情形:“宋以科举取士,士之欲见用于世者,不得不繇科举进。故父之诏子,兄之教弟,自幼至长,非程文不习,凡以求合于有司而已。宋之末年,文体大坏,治经者不以背于经旨为非,而以立说奇险为工;作赋者不以破碎纤靡为异,而以缀缉新巧为得。有司以是取,士以是应,程文之变,至此尽矣。狃于科举之习者则曰:巨公如欧、苏,大儒如程、朱,皆以是显,士舍此将焉学?是不然,欧、苏、程、朱,其进以是矣,其名世传后,岂在是哉?”②这里已经把立说奇险、破碎纤靡、缀缉新巧等文章修辞形态与末世联系起来。晚明八股文之流变也曾有过追求奇险、纤靡、新巧之时尚,万历十五年(1587),礼部言:“国初举业有用六经语者,其后引《左传》《国语》矣,又引《史记》《汉书》矣。《史记》穷而用六子,六子穷而用百家,甚至佛经、《道藏》摘而用之,流弊安穷?”③文风关乎士习,士习关乎世运。

关于明代八股文之流变,方苞在《钦定四书文凡例》中曾做过概括。他认为,自洪、永至化、治之制义,恪遵传注;至正、嘉始能融液经史,以古文为时文,为明文之极盛;“隆、万间,兼讲机法,务为灵变,虽巧密有加,而气体苶然矣”,视隆、万为变异之时期。他虽然指出隆、万制义“气体苶然”,但仍认为“就其善者,可兴可观,光气自不可泯”④,可谓贬中有褒。方苞采取的是学者立场,即客观、公允地评估明代八股文的发展史。

相比之下,艾南英对隆、万八股文风的批评则极为严厉,他曾为这股逆流追溯源头:“嘉、隆以前,姚江之书虽盛行于世,而士子举业尚谨守程、朱,无敢以禅窜圣者,故于理多合。又以其时去古未远,士习淳朴,内外臣工,先期揣摩资格,当为考官预构,录文必确当乃已。或卑礼厚币求名儒巨公代撰。所录而士子中式之文,得于榜后改牍自书,名曰‘公据’。加以省直御史、布、按二司为监临官,得自总裁,试卷多收人望……故程墨二牍必传者,先辈为多。自兴华、华亭两执政尊王氏学,于是隆庆戊辰(1568)《论语》程义首开宗门,意端兆于此矣。此后浸淫无所底止。科试文字大半剽窃王氏门人之言,阴诋程、朱。近复佐以诸子百家、管、商杂霸之说,故去理愈远。”(《历科四书程墨选序》)⑤顾炎武引述了艾南英的话,并指出,自隆庆戊辰会试主考官黜旧闻而崇新学之后,“自此五十年间,举业所用,无非释老之书。彗星扫北斗、文昌,而御河之水变为赤血矣”⑥。

艾南英、顾炎武把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以释、老入制义的隆、万文风,将其视为明代八股文发展史上的一股逆流。艾南英痛批隆、万,举起“以古文为时文”的旗帜,意在于制义领域重建儒家道统。而顾炎武之引述艾南英,其用心更远。他们关注到的实际上是隆、万时期阳明心学进入制义领域的普遍现象。泰州学派掀起晚明个性解放思潮,释放个体感性需求,对晚明“空谈心性”乃至颓靡士风有推波助澜的影响。但艾南英、顾炎武避开这股浪漫思潮的积极意义,而把其消极的一面放大,把隆庆戊辰会试视为以佛道入制义的起点,并把它与晚明士林文风中的消极一面联系起来,甚至把它与明朝灭亡的原因联系在一起。这种批评对于隆庆戊辰的主考官、同考试官和会元来说并不客观、公允,对于整个隆、万时期“杂入二氏”的八股文风来说也不全面。

艾南英、顾炎武对隆、万士林文风的论断已为当今学人所认可并广泛引述。甚至,在当今一些学人的笔下,李贽、徐渭、袁宏道等人纷纷被描述为道德堕落者而予以贬斥⑦。历史意识的匮乏导致了论断的偏执。本文拟以隆庆戊辰会试为切入口,考察考官、考题、程文的具体情形,联系晚明儒学流变,揭示心学与文风士习之间的复杂关系,同时也讨论艾南英、顾炎武所面对的真正命题。

一、科举与士人人格

科举设科取士的目的是为官僚机制输送人才。隆庆戊辰会试主考官李春芳说,科举的目的即是通过科试的形式选拔贤良,使这些选择出来的人材“在郡邑则溥循良之惠,在藩臬则树屏翰之绩,在台省则著精白之风”,从而实现“虞周之治”(《会试录序》)⑧。所选人才不仅在才能上要称其行政之职,而且在德行上要成为表率、楷模。《周礼》曰:“三年则大比,考其德行、道艺,而兴贤者、能者。”⑨科举则应德行、道艺同时考核,选拔贤能兼备的人才。自隋大业专以文辞试士,于是“取士”便只剩下“道艺”一端,选拔出来的是“能者”,却不一定是“贤者”。汤宾尹曾写有八股文《行己有耻(三句)》,曰:“夫惟有耻则不失己,而于君命亦不辱也……以耻自励,则无论名节纲常,在所独严。词命必合其程,付托必终其任……不然,徒才是负,而行则不修,君与身之间,耻辱交并,乌乎士哉!”⑩但万历三十八年汤宾尹任会试同考试官,却为了能录取韩敬而于各考房之间互换试卷,成为明代考场作弊的著名事件。艾南英《辛未房稿选序》:“然欲遂以诸生之技为将相之器,考之往往不合,或事业著矣而文章不概见,或文章盛行于世而事业卑鄙不及格,或文章、事业俱无可表著者。”⑪他在这里提出了一个科举选拔人材的道德人格问题。

正是出于这样一种考虑,明代采用八股文的考试形式,希望由此而将德行与道艺统一起来,使士子在通往功名的道路上,其道德人格也得到指引、锻铸。“国家以制艺取士,命题于四子五经之书,盖以理性情、治天下、扶人道,莫大于经。而四书又诸经中之最要者,所谓六经之菁华是也。以此取士,士必服习其中而与闻圣贤之道。摅之于文,为有道之言;措之于事,为有道之行也。”⑫万历十六年,礼部题奏:“尝谓古今书籍有益于身心治道,如《四书》《五经》、性理,司马光《通鉴》、真德秀《大学衍义》、丘浚《衍义补》《大明律》《会典》《文献通考》诸书,已经颁行学官及著在令甲,皆诸生所宜讲诵。其间寒素之士不能遍读者,臣等不能强,博雅之士涉猎群书者,臣等不敢禁,但使官师所训迪,提学所课试,乡、会试所举进者,非是不得旁及焉。”⑬希望起码在科举的范围内,应通过正文体以正士风,从而达到正人心的目的。事实上,这一奏疏正表明,禁防已被推破。冯梦祯说:“余自燥发习举业,迨成名至今,不及三十年,而天下之文凡几变矣:一变而为嘉靖晚年之华靡,再变而为隆、万间之刻画,三变而为今日之吊诡、缪悠。岁化月迁,一唱百和。东下之流、既倒之澜,虽诏旨日下而不能禁也。”⑭

在儒家之外的“群书”中,佛、道二家尤为官方所警惕。翻开《神宗实录》,我们可以看到诸多严禁以佛、道入制义的诏令。如万历十五年二月戊辰,礼部奏:“近日士子为文,不用六经,甚取佛经、道藏,摘其句法口语为之,敝至此极。今揭晓之后,即将中试朱卷尽解参阅,有犯前项禁约,即指名查处。”⑮程、朱等理学家固然可以用释、老二氏的某些观念、范畴去重建儒学体系,但科举文倘若“杂入二氏”,则会对儒家道德人格之锻造起消解作用。此点是隆庆之后官方和很多卫道者的共识。顾炎武在谈到“乡原”时说:“老氏之学所以异乎孔子者,‘和其光,同其尘’,此所谓‘似是而非也’。”⑯在谈到“耿介”时说:“读屈子《离骚》之篇,乃知尧、舜所以行出乎人者,以其耿介。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则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⑰坚持原则,保持操守,就叫“耿介”。那么应坚持什么样的原则呢?他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是则谓之‘耿介’,反是谓之‘昌披’。”⑱在谈到南北学者之病时,他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今日北方之学者是也。‘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今日南方之学者是也。”⑲顾炎武所提倡的理想人格即是以天下为己任,勇于担当,以礼义为宗。他批评当时的“士大夫晚年之学”说:“南方士大夫,晚年多好学佛;北方士大夫,晚年多好学仙。夫一生仕宦,投老得闲,正宜进德修业,以补从前之阙,而知不能及,流于异端,其与求田问舍之辈行事虽殊,而孳孳为利之心则一而已矣。”并引张载门人吕大临的话说:“古之大人当是任者,必将以斯道觉斯民,成己以成物,岂以位之进退、年之盛衰而为之变哉?今大道未明,人趋异学,不入于庄,则入于释,疑圣人为未尽善,轻礼义为不足学。人伦不明,万物憔悴,此老成大人恻隐存心之时,以道自任,振起坏俗。”⑳这就是顾炎武极力反对释、老二氏的根本原因。在他看来,佛、道二家之害儒在于两端:无原则,不担当(晚年之病)。顾炎武之狠批八股科举与晚明士林“空谈心性”“空疏不学”,固然如一些学者所指出的,有反专制主义的倾向㉑,但顾炎武之反专制,并不是要提倡个性解放,而是要让更多的人了解真孔子,了解六经的真面目。

对文风士习起着指挥棒作用的则是考试官,所谓“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㉒。考官的命题、判卷旨趣与标准(它们最终以考试录的形式出现),是应试士子心目中的风向标。考官成为场屋与社会、制义与文风的交汇点。他们一方面受着社会风尚、社会思潮乃至为文旨趣的影响,另一方面又引导着应试士子的风习。钱禧说:“论文者首成、弘,而当时前后典文如徐时用、丘仲深、吴原博、李宾之、谢千嵩、王济之、张廷祥诸公,有厌古喜新、生心害政之忧,故其取士刊文,必以明经合传为主。所传诸程墨,凡理学题必平正通达,事实题必典则浑厚。明体达用、文质得中、彬彬称绝盛者,诸君子挽回之力也。”㉓到了万历朝,竟出现了考官出题无视科举之严肃性的现象。号称“五朝元老”的马文升于弘治十八年(1505)会试担任考官(读卷官),此年正是正德改元之年,由于此年号为误袭西夏崇宗李乾顺年号,马文升在所出试题中嘲讽内阁不学无知,一时传为笑谈。到了嘉靖朝,因嘉靖帝对朝议多有忌讳,乡、会试考官惧罹祸而在出题时多有阿谀之词。隆庆元年,高拱等人相继被弹劾而离任,当年应天府乡试的四书题便是“颜渊问为邦一章”,因为这一章有“放郑声”之说,考官以“放郑”嘲笑高拱等人,借以取媚徐阶。万历七年正是张居正擅国之时,山东、贵州的乡试不约而同地以“敬大臣则不眩”为题以献媚。这些考官把乡、会试命题当成结党营私、打击报复、溜须拍马的工具,这正是艾南英、顾炎武所要口诛笔伐的。即使考官不是出于狭隘的利益之争,其文章理念与审美趣味也同样会影响士林的文风和学风。历科考官对试题的设计、取舍标准,尤其是考试录程文的撰写或选定,都会对其后的士林文风产生深远影响。

明代中叶,王阳明心学影响甚大,不少考官成为其忠实信徒。他们命题、判卷以及考试之后编选考试录时对程文的选择,都打上鲜明的心学烙印,这必然会影响隆、万之后五十年的士林文风、士人人格。而在艾南英、顾炎武看来,这种影响是负面的。他们认为晚明士风的颓敝(顾炎武甚至认为这导致了明朝灭亡)是从隆庆戊辰会试开始的。

二、隆庆戊辰会试与隆、万八股文风

隆庆戊辰会试首场四书题,其一为:“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㉔这是《论语·为政》中的一章,孔子知道子路好勇,一定有强把自己不知的作为知的,故以此告诫。万历间张鼐(侗初)曾编有科举模拟试题的解题专书《新拟科场急出题旨元脉》,指出《知之为知二句》题的解题宗旨是:“此题不重‘自欺’‘不自欺’,全重个‘真知’,即是‘吾斯之未能信’的‘信’字。最重是两个‘为’字,乃心上勘破精透工夫,方于两‘为’字得力。若只口吻间,直任‘不自欺’,则凡人皆能之矣。讲内串说,而意侧重‘不知’边,方合窍。”㉕“吾斯之未能信”出自《论语·公冶长》㉖。孔子让他的弟子漆雕开出仕,但漆雕开深信自己不能出去做官,其真知使得夫子很满意。“真知”是朱熹常常用来解释《四书》的一个关键词。《隆庆二年会试录》所选李春芳所作程文,正是由此确立全文核心的,其破题曰:“圣人教贤者以真知,在不昧其心而已矣。”㉗顾炎武指出,此句出自《庄子·大宗师》:“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㉘顾氏说:“五经无‘真’字,始见于老、庄之书。”㉙如《老子》说:“其精甚真,其中有信。”㉚用以形容道之精微而真实。《列子·天瑞》:“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鬼。鬼,归也,归其真宅。”㉛顾炎武指出,道家以生为寄,以死为归,于是有“真人”“真君”“真宰”之名㉜。

五经固然不提“真”字,但程、朱之传注则频繁使用“真”字。朱熹也曾用道家的“虚灵”解释《中庸》的“人心惟危”十六字真言㉝。程、朱之“真”有别于心学之“真”,以李春芳、汤显祖为代表的隆、万八股文更直接的源头是阳明心学,尤其是阳明后学。《大学》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㉞朱熹解释说:“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㉟李春芳程文说:“夫知原于心也,不昧其心而知在矣,又何俟于他求哉?夫子教子路者如此,其意盖谓学莫先于致知,知非假于外索。”㊱将格物之路断然砍断。这种观点来自阳明后学。王畿说:“夫志有二,知亦有二:有德性之知,有闻见之知。德性之知求诸己,所谓良知也;闻见之知缘于外,所谓知识也。”㊲欧阳德说:“《大学》曰:‘致知在格物。’良知虚灵感动而万变出,故‘万物皆备于我’,物非外也。”㊳李春芳程文说:“求知于心则为德性之知,而其知也日新;求知于外则为闻见之知,而其知也日塞矣。”末句说:“程子有曰:‘先明诸心,知所往,然后力行以求至。’”㊴李春芳是用程子(颐)这句话来演绎这道四书题的。这句话来自《论语·雍也》朱熹集注所引程子的话,程子是针对时人“圣本生知,非学可至”的观点而言的㊵。他认为仁、义、礼、智、信是人之本性,触外物而七情生,所以学者应约其情,使之合于性;正其心,养其性而已,但必须“先明诸心,知所往,然后力行以求至焉”㊶。李春芳紧紧抓住这个“明诸心”,用心学观念对试题进行解答。同考官戴洵的批语强调这篇程文“知在心,最得夫子本意”㊷。副主考殷士儋更直接点明:“是知心学者,岂浅识可到!”㊸

事实上,隆庆之前的八股文也偶有以老、庄入制义者,但它们只是其作者泛引群书的结果。而隆庆戊辰之后,“杂入二氏”之风实与晚明的个性解放思潮相呼应。这正是艾南英、顾炎武力攻《隆庆二年会试录》的原因之一。艾南英《历科四书程墨选序》:“自兴化、华亭两执政尊王氏学,于是隆庆戊辰《论语》程义首开宗门。”㊹这里的“华亭”执政,指嘉靖末首辅徐阶;“兴化”执政,指隆庆间首辅李春芳。徐阶推崇阳明学,有姚江弟子之称。李贽说他“推明王文成良知之旨,相为磨淬。然独不事口耳,而以躬行为实际,以经济为真诠。故其发于事业,光明俊伟,非俗儒所可仿佛”㊺。李春芳曾是阳明后学王畿的学生,于隆庆二年继徐阶为首辅。这两位王门弟子相继为首辅,再加上徐阶的讲学活动,阳明学不仅在官学中占有了重要地位,而且经由科举这个平台向整个举业辐射。所以在制义中援引二氏、百家杂说,是儒学在晚明发展、变异的一种表征。顾炎武所说的“自此五十年间,举业所用,无非释老之书”,虽有夸大其词之嫌,但隆庆戊辰之后,“杂入二氏”已成制义之时尚,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杨起元,这位被艾南英称为“以宗门之糟粕为举业之俑者”(《今文待序篇下》)㊻,乃万历五年丁丑科进士,又于九年之后担任丙戌科会试《书》科二房的同考试官。此科袁宗道为会元,其《书》科墨卷被取为程文,杨起元批其卷曰:“虞廷吁俞之盛,宛然在目,而词义浑雅得体,宜录以式。”㊼艾南英《今文待序篇下》:“呜呼!制举业中始为禅之说者谁欤?原其始,盖由一二聪明才辩之徒厌先儒敬义诚明、穷理格物之说,乐简便而畏绳束。其端肇于宋南渡之季,而慈湖杨氏之书为最著。国初时功令严密,匪程朱之言弗遵也。盖至摘取良知之说而士稍异学矣。然予观其书,不过师友讲论立教明宗而已,未尝以入制举业也。龙溪之举业不传阳明、绪山,班班可考矣。衡较其文,持详矜重,若未始肆然欲自异于朱氏之学者。然则今之为此者谁为之始欤?吾姑为隐其姓名而又详乙注其文,使学者知以宗门之糟粕为举业之俑者,自斯人始。”㊽他把阳明心学视为明代儒学变异之始。顾炎武点明艾南英这句话中的“斯人”即“万历丁丑科杨起元”㊾。杨起元与汤显祖并列明代“举业八大家”㊿,是罗汝芳弟子。俞长城说:“以禅入儒自龙溪诸公始也,以禅入制义自贞复先生始也。”此后,以二氏入制义很快成为风尚。

汤显祖(万历十一年癸未科进士)更是一位以佛、道入制义的大家。他援二氏入八股文,有一些是借二氏术语诠解儒家经义,如《诗云缗蛮》借用佛教术语“心光”演绎四书经义与朱熹的传注,说:“此止之维(惟)几在人,则心光之不绝者亦惟人。诚一续其光焉,而定静间具呈本体,宁独一得气之先而已乎!此上(止)之惟康在人,则天明之不尽者亦惟人。诚一继其明焉,而安虑中自成妙用,宁独一相彼之思而已乎!”其中,“心光”、“定静”、“本体”来自佛学(道教也有“心光”、“定静”的说法),“其中有精”则来自老子,借以阐释文王的“缉熙敬止”。陈名夏对汤显祖制义之评价是:“尤可删者,杂用二氏。”汤显祖援二氏入儒有时是为了表达新的见解,比如把“心”“禅定”引入,以强调个体体验。《诚者天之道也》以道家的“自然”释儒家的《中庸》:“尝谓道之真曰诚,道之原曰天。诚者实然,而天者自然……若乃性真有恒,先天而生,终古而存。一于昭于穆之体,物与无妄。观其玄虚,用其周行,皆不识不知之神。陈名夏指出,“而天曰自然”“观其玄虚”等句,乃“道家”语。艾千子更指出:“此风已开近日子书门户矣。”汤显祖之追求机变、微眇、奇异,目的是为了表现富于个性的心灵,表达“人所不知而己独知之之意”,表达对于孔孟正脉的独特认知。这与“空谈心性”者不可同日而语。

就如佛、道思想本身存在着复杂性一样,隆、万制义之“杂入二氏”,其具体的价值取向也因人而异。以二氏入儒,本有真悟妙诠与生吞活剥之别。袁宗道说:“三教圣人,门庭各异,本领是同。所谓学禅而后知儒,非虚语也。”但对于那些“腐朽吾邹、鲁之书,而以诸宗语录为珍奇” 的迷不知返者,袁宗道则明确与之划清界线。把“杂入二氏”与“空谈心性”“空疏不学”划等号,是不符合实际的简单化做法。

三、心学与文风士习

儒、道、佛之间有着诸多关联。即使站在儒学的角度看,佛、道思想中的一些资源也可以使儒学更加完善。嘉靖间的邓球说:“然观老氏之主谷神,佛氏之主八识,未尝不正心诚意,亦未尝不欲有为,只于性上差识。”这一点,艾、顾当然明白。他们反对以二氏入儒,并非在全面评价佛、道与儒的关系。他们反对的是二氏思想中那些会消解儒家基本精神的部分。这一部分主要体现在阳明心学尤其是其后学之中。在知行合一的问题上,阳明后学推重“德性之知”而拒斥“闻见之知”,这已背离了孔子儒家的道德实践理性,其结果就是顾炎武所严厉批评的“空疏”“空谈心性”的士风、文风的出现。引入二氏,在阳明后学那里更被推导出具有个体本位倾向的价值取向。这更背离了儒家的克己复礼思想。这种个体本位价值取向既成为晚明个性解放思潮的哲学基础,也刺激着士风颓丧、民风淫侈、自私、无耻等道德沦丧现象的出现。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晚明以来士林中一直有一股力量欲力挽狂澜,使士风、民风、文风重新回到孔子儒家之正轨上,重建那种克己复礼、天下为公、舍生取义、心系天下兴亡、行己知耻的道德人格。而科举处于士人人格之最初锻铸阶段,在八股文领域清除佛、道的影响,则是正本清源。

我们应注意的是其间的复杂性。佛、道理论可以深化心性之辨,有助于确认天理的绝对权威,但也可能成为泰州学派确认个体感性需求合法性的学理依据。“空谈心性”固然会诱发晚明颓靡的士风、文风,但不能因此而断言在制义中“杂入二氏”便是“彗星扫北斗”,便是儒家之异端。崇尚心学者也并非全都像李贽、袁宏道、汤显祖、袁枚等人那样特立独行,更与和光同尘、颓靡孤寂、自私无耻没有必然联系。作为泰州学派的信徒,既可以如李贽那样“绝壁巉岩,无罅可入”,也可以像杨起元那样“和风甘雨,无人不亲”。

作为隆庆戊辰会试的会元,田一儁的三场墨卷都存在着“杂入二氏”的情况,他的四书卷与论卷都带有鲜明的心学色彩。第二场论题为“明君以务学为急”,此题来自《宋史·胡安国传》。一日方午,钦宗亟召见,安国奏曰:“明君以务学为急,圣学以正心为要。心者万事之宗,正心者揆事宰物之权。愿擢名儒明于治国平天下之本者,虚怀访问,深发独智。”胡安国为二程的崇拜者,强调的是人君操揆事宰物之权,务学以正心,以统万事,从而达到治国平天下的目的。胡广的《性理大全书》也曾引述此节,并演绎道:“六经所载古训,不可不考。若夫分章析句,牵文制义,无益于心术者,非帝王之业也。心者身之本也,正心之道,先致其知而诚意。故人主不可不学也。盖戡定祸乱,虽急于戎务,必本于方寸。不学以致知,则方寸乱矣,何以成帝王之业乎!”强调“人主之学惟当务为急,辞命非所先也”。田一儁之论可谓“直指人心”。其破题曰:“人君欲善其治于天下者,不求之治而求之心。”治由心生,心由学明。人君尊居九重,中外臣工正邪并进,其情难辨,声色玩好,日陈于前,其心易蔽,故须由学治心。

第三场策问的五篇程文中,第二篇选的是田一儁的策对。第二问为经学题,大意是周代孔子删遗经以垂训,其时经无异籍,学无他歧。至秦始皇焚书坑儒以后,“诸书递作,百氏丛兴,甚有称纬以匹经,援佛老以附儒者”。田一儁在策对中表达了宗经崇圣、斥伪书杂学的观点,这与程朱理学是一致的。在第二问中,考官之问的核心是:“夫后世之书多伪,而儒多不纯,固矣。乃有并疑圣经而訾正学者,然则穷经论学将何所折衷欤?”田一儁答:“经以载道,而后世之书多伪也,则圣人之经紊矣。学以致道,而后世之儒多杂也,则圣人之学病矣。夫伪书者,依先王,模古昔,闳肆新奇,使人易信而善失真,故曰紊经。杂儒者,引诡言,持异说,偏僻幽眇,使人易溺而多害正,故曰病学。经不可使紊也,是故恶夫伪也。学不可使病也,是故恶夫杂也。若乃尽疑圣人之经而轻訾圣人之学,则又岂知道者哉?”不能因出现伪书杂儒而疑经非圣。又说:“然谶纬之书,以艰深隐涩之辞饰牵附钩抉之术,人固得以不经斥之,如刘勰《正纬》之说是已;佛老之教,以谬悠荒僻之论隐虚无寂灭之旨,人固得以异学辟之,如韩愈《原道》之篇是已。何者?纬之于经,不可以匹。而佛老之于儒,不可以混而一也,则犹章章易辨者也。乃天下固有伪而似真,杂而似正,使人惑于似是之迹而忽于毫厘之差者,则辨之甚难而不可以不辨也。”表达了反佛、老的鲜明倾向。但是,田一儁之反对佛老,是反对其“以谬悠荒僻之论隐虚无寂灭之旨”,艾南英亦然。在田一儁那里,“杂入二氏”与宗经崇圣并不矛盾。

隆庆戊辰科会元田一儁的直接房考官是刘一儒。刘一儒的名字能够进入《明史》,主要原因是他虽为张居正的姻亲,但对张居正所予的珠翡珍宝(其女妆奁)一概锁之别室。及张居正死,资产尽入官,刘一儒乃将往时所缄之物归还。张居正专权时,他曾贻书规劝。张居正死后,其亲党多被清算,独刘一儒以其高洁的品格为人尊敬而免于祸。刘一儒曾为庄昶的祠堂作记。庄昶之人品也有可圈可点之处,曾因反对朝廷灯彩焰火铺张浪费而遭到贬谪。刘一儒《重修定山庄先生祠堂记》对修祠官员“观风问俗,锐然崇往哲、兴教化,期以毕其学道爱人之心”的举动予以表彰,可见他也是一位推崇往哲、力兴教化、人品高洁的士大夫。

对于被指为以禅入制义的始作俑者杨起元,清代钱吉仪是这样评价的:“王学盛行,余姚得其醇,江西得其正,王艮、王畿挟高明之识,驾师说而上引,一再传而罗汝芳、杨起元好为吊诡,陶望龄、周汝登归心禅乘。”认为其文吊诡,但人品并不吊诡。杨起元后来官至吏部右侍郎兼侍读学士,谥文懿。刘廷元在为杨起元文集作序时说:“太史迈迹罗浮,溯江门正脉而得其概……既读中秘书,手御制文集,独窥太祖暗助皇纲之精意,慨然有宪章思焉,曰:吾舍昭代,其何适矣!故其为学也,不依傍人门户,持钵向宿,究乞余唾,只洒然一味见性为宗,体认大人赤子之心。每寻圣贤乐处而家法则原学孔子而已……今其文具在也……试读之如甘露清泉一酌,清人骨齿,消人礌块,沁入而不可知。而要之则布帛菽粟,又生民日用不可须臾离者。”这些心学的追随者并不认为自己离经叛道,他们以追寻孔孟正脉为己任。王艮门人王栋说:“天生我先师,崛起海滨,慨然独悟,直起孔、孟,直指人心,然后愚夫俗子不识一字之人,皆知自性自灵,自完自足,不假闻见,不烦口耳,而二千年不传之消息,一朝复明,先师之功可谓天高而地厚矣。”遂昌包熺尝师从王畿,有《宋儒语录钞释》。汤显祖为此书作序时说:“自孔孟没而微言湮,越千百载而宋四子续。四子之于道也,其几乎。余独于茂叔、伯淳窃有慕焉……他如正叔、张、朱不无少逊,而名言非乏。总之,逊心圣道而窥其藩焉者。往予欲删辑诸子遗言,以为绝学梯航,而卒未暇也。”他对包熺此书的评价是:“此孔、孟正脉也。”此序为汤显祖晚年所作。他最为追慕周敦颐(字茂叔)和程颢(字伯淳)。所谓“以为绝学梯航”,表明在汤显祖看来,“孔孟正脉”在他那个时代已成绝学。他早年所作八股文蕴含着其对“孔孟正脉”的理解,打上了鲜明的王学印记。汤显祖一生的思想没有超出儒家范围,他坚守道德贞操,不惮身为狂狷,愿付出一切代价去追寻心中的那个“孔孟正脉”。崇尚心学、“杂入二氏”、向往六朝绮丽语,都没有使汤显祖和光同尘,相反,正是强烈的行己知耻的人格意识使他成为反异端的狂狷。

从主考官李春芳到同考试官刘一儒、会元田一儁,都崇奉心学,但他们并不“空谈心性”,并非我行我素的个人主义者,更不是行为无耻的道德堕落者。相反,他们在政治上是实干派,在人品上也是正派的。他们并不因崇尚心性之辨、“杂入二氏”而走向虚无、寂灭。

对于《隆庆二年会试录》影响下的隆、万八股文,我们应该辩证地去认识。不能把顾炎武另有用心的论断当成隆、万八股文的真实状况。《隆庆二年会试录》固然对其后几十年的士风、文风产生了影响,但不能一概斥之为堕落、消极。它实际上与晚明个性解放思潮相表里,与晚明浪漫主义文风相呼应。虽然有些追随者因学力之不济、学风之浅陋或人品之低劣而走向“空谈心性”“空疏不学”,但我们不能将此恶果算到“杂入二氏”的学风头上。就如我们不能因为耿定向等人“所讲者未必公之所行,所行者又公之所不讲”的伪饰而否定程朱理学在塑造民族高尚人格上的意义一样。

①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671页。

② 赵孟頫:《第一山人文集叙》,李修生等编《全元文》第19册,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72页。

③ 《明史·选举志》,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689页。

④ 方苞:《钦定四书文凡例》,王同舟、李澜校注《钦定四书文》,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

⑤⑪㊹㊻㊽ 艾南英:《天佣子集》卷一,清光绪己卯年(1879)梯云书屋重刊本。

⑥⑯⑰⑱⑲⑳㉙㉜㊾ 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校注《日知录集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070页,第791页,第790页,第790页,第815页,第818页,第1068页,第1069页,第1067页。

⑦ 参见徐建融《顾炎武和“隆万之变”(上、下)——2013年昆山顾炎武诞辰400周年纪念活动上的演讲》,载《国画家》2014年第5、6期。

⑨ 郑玄注、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96页。

⑩ 汤宾尹、许獬撰,汤显祖点阅《汤若士先生点阅汤许二会元制义》卷上,明万历间刻本。

⑫ 袁守定:《时文蠡测》,清嘉庆十九年(1814)刻本。

⑬ 王世贞:《弇山堂別集》,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597页。

⑭㉒ 冯梦祯:《皇明四书文纪序》,《快雪堂集》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64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87页。

⑮ 张维贤等:《明神宗实录》卷一八三,(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3415页。

㉑ 赵旸:《顾炎武对明代空疏学风痼疾的深层认识》,载《史学集刊》2009年第6期。

㉓ 梁章钜:《制义丛话》卷四,上海书店2001年版,第57—58页。

㉔㉖㉝㉞㉟㊵㊶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8页,第76页,第14页,第3页,第4页,第85页,第84页。

㉕ 张鼐:《新拟科场急出题旨元脉》,明天启三年(1623)潭阳世庆堂刻本。

㉗ 《会试录》此文署名为“会元田一儁”,实为主考官李春芳所撰之程文。范应宾辑评《程文选》(明万历间刻本)选入此文,径题为“李石麓作”,“石麓”为李春芳之号。

㉘ 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26页。

㉛ 《列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5页。

㊲ 吴震编校《王畿集》,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36页。

㊳ 陈永革编校《欧阳德集》,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246页。

㊺ 李贽:《太师徐文贞公》,张建业主编《李贽全集注》第10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141—142页。

㊼王锡爵等编《万历十四年会试录》,《明代登科录汇编》,(台湾)学生书局1969年版,第11195页。

㊿ 赵吉士:《寄园寄所寄》,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6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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