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娟
纵观嵩阳书院的发展史,从北魏孝文帝太和八年(484年)到现在,它经历了一系列转型和变迁。从嵩阳寺、嵩阳观、奉天宫再到太乙书院、太室书院乃至最后的嵩阳书院,它完成了从佛教活动场所、道教活动场所、佛道共同活动场所再到学者讲学传道场所的角色转型。从这漫长而波动起伏的历史长河中,我们也不难看出北宋时期对嵩阳书院的发展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换句话说,称北宋时期是嵩阳书院成为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的关键时期并不为过。那为何北宋时期能成为嵩阳书院发展的关键时期?北宋时期的嵩阳书院又有着怎样的发展环境?因为我们无法将嵩阳书院在北宋时期的发展完整地呈现出来,所以只能透过几个视角简单了解一下大致情况。
北宋时期,嵩阳书院的发展首先得益于良好的社会政治环境。北宋初期,政府为了征服割据政权进而统一全国,消耗了大量的财力,使得宋初的80余年间,官学没有任何新的发展,除了中央勉强维持国子监、太学以外,盛唐时期建立的州县乡之学等一整套地方学校教育制度始终没有恢复,处于一种基本瘫痪的状态。在这种官学难以发挥其教育职能的情况下,书院成为政府发展教育和培养优秀人才的最好选择,所以我们从北宋政府对书院采取不断赐名、赐田、赐额、赐经书、召见山长等一系列措施中可以看出,这一时期政府对书院的发展采取一种积极的支持政策,嵩阳书院正是众多受惠书院之一。从一些关于北宋政府对嵩阳书院恩赐的记载中,可以梳理出以下内容:至道二年(996年)七月甲辰赐院额及印本九经书疏,这也就大体规定了书院的教学内容和范畴。大中祥符三年(1010年)四月,宋真宗赵恒向太室书院赐九经、子、史等书籍,并设置学官。景祐二年(1035年)九月西京河南府重修太室嵩阳书院,诏以“嵩阳书院”为额。宝元元年(1038年)四月,赐嵩阳书院田十顷。嵩阳书院凭借北宋政府的赐名、赐田、赐额、赐经书等一系列恩赐增强了书院的教育实力并提高了声望,使其成为远近闻名的书院之一。
在北宋中后期,统治者和一些有识之士逐渐认识到要想改变内忧外患的状况必须要进行改革,必须要有一大批具有改革精神而又经世致用、精明能干的实学真才。面对这种情况,北宋政府先后发起了三次影响较大的兴学运动,对嵩阳书院的发展产生了一定影响。第一次是庆历兴学,在庆历四年(1044年),宋仁宗发布诏令在全国兴办学校,改革科举,诏令中写道:“州若县皆立学,本道使者选属部官为教授,三年而代;选于吏员不足,取于乡里宿学有道业者三年无私谴,以名闻。士须在学习业三百日,乃听预秋赋,旧尝充赋者,百日而止。”(《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47庆历四年三月乙亥)其中有两点对书院教育是不利的:其一,“取于乡里宿学有道业者”,这就让一部分在书院讲学的学者离开书院加入官学教育的行列;其二,“士须在学习业三百日”,这让一些原本在书院接受学习但想参加科举的学生不得不离开书院选择去官方学校学习。在庆历兴学的影响下,嵩阳书院的很多教授和学生纷纷离开书院去官方学校讲学或读书,书院呈现“师席久倚,生徒尽散落”的惨状,直到嘉祐年间登封知县钱衮(字去私)的到来才改变这种局面,他招徕外来优秀讲书先生并挑选当时登封优良学子来嵩阳书院:“去私尽料邑人子弟之良者,遣往教之,四方之士,来者皆留其中。嵩阳之学至今为盛,盖去私至后,始能如此。”(《都官员外郎钱君墓志铭》,《丹渊集》卷37)嵩阳书院得以恢复往日风貌。第二次兴学运动是由王安石在熙宁、元丰年间提出并主持的。其中恢复与整顿地方官学的举措对书院教育的影响最大。南宋章如愚的《山堂考索》中介绍宋朝取士之法时写到:“王安石采周官王制之绪,自京师至郡县学,岁时月各有试,以程其能,以差次升舍,其最优者为上舍,免解发及吏部试而赐之第,遂欲以此专取士。”将“三舍法”贯彻到地方学校,其实就将地方官方教育与科举取士更加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让更多的学生为了顺利及第不得不选择地方学校而放弃书院教育。在这一时期,除了兴学运动对嵩阳书院造成一定影响外,劝农使将书院的赐田变卖一事对书院来说更是雪上加霜。居住在嵩山脚下的北宋文学家李廌在他的长诗《嵩阳书院诗》中描述:“劝农桑使者,利心巧阿谀。飞书檄大农,鬻此奉时须。垣墙聚蓬蒿,观殿巢鸢鸟。二纪无人迹,荒榛谁扫除。”第三次是崇宁兴学,崇宁元年(1102年)宋徽宗采纳蔡京的建议诏天下兴学,全国普遍设置地方学校,并颁布《州县学敕令格式》。在此期间,政府不断加强对地方学校的管理并给予优惠政策,使私学教育的发展空间大大缩小,也使嵩阳书院受到影响。到了靖康年间,整个京畿地区烽火连天,民不聊生,各地书院教育逐渐沉寂,嵩阳书院的讲学教育也处于停滞状态。
总之,嵩阳书院在北宋的发展与北宋政府的各项政策和主张是密切相关的,既盛极一时过,也落魄荒芜过。但其在北宋的书院教育中发挥的作用和对社会产生的影响是无法抹掉的。
如果说北宋政府为嵩阳书院成为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打开了大门,那么北宋文人学者则是这扇大门可以长久打开的有力助手。在此我们借助几位著名文人学者在嵩阳书院留下的印记窥看其中一角,感受一下文人学者与嵩阳书院之间关系。
嵩阳书院在北宋时期的通用名字为“天封观”或“天封宫”。嵩山嵩阳书院内原有的三株古柏树,相传在西汉元封年间被汉武帝封为“将军”,故名为“将军柏”。北宋著名诗人梅尧臣曾与钱惟演同游嵩山时到访过嵩阳书院(天封观),其诗文中一首以《天封观》为名。
熙宁五年(1072年)苏辙任同考赴洛阳考试举人后,在返程时曾到嵩山一带,并写有大小诗二十六首,其中包括《登嵩山十首·将军柏》,诗中云:“肃肃避暑宫,石殿秋日冷。凛然中庭柏,气压千夫整。”诗中“避暑宫”指的就是唐避暑宫,即天封观。此外北宋诗人李廌也写有《天封观将军柏》,可以看出,嵩阳书院的“将军柏”已成为书院最具有特色的一景,受到诗人的青睐。
从以上文人学者的诗篇中看出,嵩阳书院仅是他们游嵩山时一个不起眼的景点,他们对于嵩阳书院的描述大多集中于前人在此的题名或者汉封的将军柏,对书院的规模、布局等并没有多少涉及。
北宋初期,翰林学士韩丕年少时曾与田诰、杨朴、万适等人到嵩阳地区游历以及探讨学问,并名闻于时。淳化二年(991年),韩丕被任命为翰林学士,得到太宗注意,史书中有一段关于宋太宗与韩丕对话的记载,“上谓翰林学士韩丕曰:‘卿早在嵩阳,当时辈流,颇有遗逸否?’丕以田诰及杨朴、万适对,上悉令召之。”(《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5淳化五年正月甲寅)根据这段谈话我们大致可以推测当时的嵩阳地区已是文人学者游历和探讨学问的著名场所之一。
北宋中后期,在嵩阳书院讲学的文人学者中以程颢和程颐两兄弟最为著名。熙宁五年(1072年)二程的父亲程珦管勾西京嵩山崇福宫,兄弟二人便跟随其父在洛阳居住十余年。这段时间是二程进行书院教育活动的辉煌时期,他们不断讲学于嵩阳书院、伊川书院等地,“士之从学者,不绝于馆,有不远千里而至者”(《河南程氏遗书》附录)。他们的讲学活动吸引了全国各地的学者不远千里来听讲,可谓名噪一时。除了讲学之外,二程还为书院制订学制、考察等规条,让书院的教育制度更加完善。在此期间,他们不仅培养了大批优秀人才,也让自己的理学和教育思想更加完备,为二程理学以后的发展和南传奠定了基础。嵩阳书院也因为二程的讲学提高了知名度,吸引了更多人前往学习或参观。
在神宗时期,朝廷增加提举西京嵩山崇福宫和管勾西京嵩山崇福宫这样的编制,将一些与朝廷时局不合或者闲散的人员安排到崇福宫。将提举或管勾崇福宫的官员与嵩阳书院联系在一起大致有两种原因:一是嵩阳书院位于崇福宫西仅二里的位置,二是清代所修的诸贤祠内祭祀的韩维、司马光、吕诲、程颢、程颐、范纯仁等人大多是担任过提举或管勾崇福宫之人。提举或管勾崇福宫对于官员来说仅是一种名誉职(闲职或兼职),不需要实地就职,所以大多数任此职的官员并不居住在崇福宫,例如程珦管勾崇福宫时长期居住在洛阳,刘昱提举西京嵩山崇福宫时居住在许下(今许昌市)。他们有的没有来过崇福宫,更别说因为嵩阳书院距离崇福宫不远而讲学于此了。
在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认识到担任提举或管勾崇福宫与是否到过嵩阳书院没有直接关系,我们不能一味相信所谓大家制造出的共识,探究历史的真相需要我们耐心地寻找与真相有关联的各种史料,再进行反复比较之后,才有可能得出接近于真相的结论,而不能简单借用他人的结论作为自己的结论。
其实,除了文中列举的几位比较著名的文人学者外,与嵩阳书院结下缘分的北宋文人学者还是比较多的,他们的讲学和留下的诗篇让书院充满了浓厚的文化气息,提高了书院的知名度。可以说,他们是嵩阳书院成为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不可缺少的文化符号和象征。
肖永明先生曾说:“由于书院具有相对较为宽松的学术环境,一些代表时代精神的新的儒学思想与知识范式往往依托书院而酝酿、发展、传播,书院成为不同时代学术研究与传播的基地。与此同时,书院也正是通过与学术的结合与互动,在组织方式、办学宗旨、讲习内容等方面发生变化,提升了自身的精神品格,扩大了自身的社会影响,并随着学术的发展而实现自身在数量上的增加与地域上的拓展。”(《儒学·书院·社会——社会文化史视野中的书院》,商务印书馆2012年)这段话揭示了书院与学术之间相互作用的关系,北宋时期的嵩阳书院与理学之间的关系正是书院与学术这种关系的具体表现形式。
这里的理学主要指的是二程的“洛学”,主要是因为二程“洛学”体系的建构就是在嵩阳书院讲学期间形成的,同时在此期间培育的学生大都成为北宋后期以及南宋初期传播理学的中坚力量。
在嵩阳书院讲学期间,他们主要讲述《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儒家经典,同时又吸收了佛教和道教文化中值得借鉴的部分,在此基础上,他们从哲学的角度论证“天理”和“人欲”之间的关系,形成了具有特色的理学理念。可以说,这段期间是二程洛学体系建构的关键时期,也是二程理学思想不断丰富和完善的主要时期。
二程在此期间培养的学生大多成为传播理学的主要力量,据河南嵩县程村二程祠中的《二程门人名单碑》记载,二程一生中培养出的有名学者就有88人之多,并且来自全国不同的地区。正是由于二程的弟子较多,对二程“洛学”思想不断进行阐释和传播,使得二程“洛学”对宋明理学的发展和壮大产生了难以忽视的影响。
总而言之,嵩阳书院是宋代理学的发源地之一,对理学的形成、发展和传播起着重要的作用。二程在嵩阳书院将“洛学”思想体系不断补充与完善,使理学思想更加完备,对以后理学的发展与创新产生了积极作用。另外,二程在嵩阳书院讲学期间培养的大批优秀学者成为传播理学的中坚力量,他们凭借所学促进了理学的南传和发展。嵩阳书院也正是凭借其对理学发展的重要贡献,提高了其社会影响力,成为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
统而言之,北宋时期之所以成为嵩阳书院的关键时期,与北宋政府、北宋文人学者以及对理学发展所发挥的作用是分不开的。北宋初期政府对嵩阳书院的大力支持是书院走向鼎盛的起点,这是后来兴学运动对书院造成的消极影响所不能掩盖的。同时,北宋文人学者的不断访问和讲学则增加了嵩阳书院的文化厚度,为嵩阳书院注入了长久的生命力和活力。另外,二程在嵩阳书院的讲学,让嵩阳书院从此与理学结下深厚的关系,嵩阳书院对理学的形成、发展和传播所做出的积极贡献也提高了其知名度和影响力。透过北宋时期嵩阳书院的发展这一个小视角,我们可以看到官方的引导是书院发展的主要动力,书院深受政府政策的影响,而文人学者则是书院发展的主要活力,他们的著作和讲学让书院的生命得以延续。因此,不管任何时期,政府的鼎力支持以及有志之士的加入是嵩阳书院乃至各地书院长久发展的不竭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