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振民
氾胜之生卒年份不详,事迹不详。现只有从《汉书·艺文志》、《晋书·食货志》、《广韵》、《通志·氏族略》等史料中找寻一二只言片语。石声汉先生更是认为除了《汉书·艺文志》的两条记载稍微可信外,其他的记载可能都存在一定的疑问。虽然关于氾胜之生平材料较少,但这些材料如果和中国历史的大背景结合,或许能给我们提供更多关于氾胜之及其所处时代的信息。
氾胜之的氾姓是一个比较罕见的姓氏,但却并非一个普通的姓氏。郑樵编著的《通志·氏族略》提到氾氏的来源曰:“氾氏:音凡,本亦作汎。周大夫食采于氾,因以为氏。汉有氾胜之,为黄门侍郎,撰《农书》十二篇。”在此之前,北宋官方修撰的《广韵》卷二引晋人皇甫谧语:“本姓凡氏,遭秦乱,避地于氾水,因改焉。汉有氾胜之,撰书言种植之事,子辑为敦煌太守,子孙因家焉。又音汎。”敦煌遗书 S.1889 《敦煌氾氏人物传》引《世纪》说:“氾氏之先,出自周凡伯之后也。当周之世,或为诸侯,或为蒸庶,遭〔乱之〕际,避于氾国。”(见王仲犖:《敦煌石室地志残卷考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这两段文字,不仅揭示了氾胜之平生最大的功绩撰写农业之书,还讲述了氾姓的来源,就是因周的分封制而得姓。从这里也可以看到氾姓是源于贵胄之身,绝非世代布衣之传。
再看另一信息“本姓凡氏”。 凡姓史有考之,《姓解》乙部、《广韵》、《姓氏急就篇》等均说凡姓本姬姓,其祖为周公旦子,后因西周实行分封制,封地凡,建凡国,故以国为姓。凡国历史记载不多,仅见《诗序》有:“《板》,凡伯刺厉王也。”《瞻卬》、《召旻》云:“凡伯刺幽王大坏也。”《春秋》隐公七年:“冬,天王使凡伯来聘。戎伐凡伯于楚丘以归。”等几条有限的记载。文献中的楚丘经清代学者考释认为应属今天的山东曹县,前文中提到的氾水也曾流经曹县,因此推断先秦时期凡国主要区域应该在今天的山东河南交界之处,这也是这一时期氾姓主要活动的区域。此后史籍就再难找到凡国的记载。凡国因何而灭尚不得知。但通过上述历史记载推测最有可能是被他方所征服,至于是春秋战国时期的秦国还是后来的秦朝,抑或是当时的外族,就有待进一步的史料考证了。因周分封而兴的凡姓,遭春秋战国之乱而衰的氾姓,是中国历史的缩影,家国为一体,国强则家兴,国衰则家败。
《敦煌氾氏人物传》在提到其祖先避乱迁入氾水后,没有更多地叙述家族发展史,用了“中间遗漏,绝灭无依”的记载笔法。到了西汉末年,集农学家和官员一身的氾胜之的出现才让氾氏家族重新回到历史的舞台上。从史料记载来看,氾胜之应该不是依靠祖荫为官的,而是通过其他方式走上仕途的。西汉时期的选官制度主要包括察举制、征辟制、任子制、赀选制等。这些制度保证了当时的西汉政府能广泛搜罗来自社会各阶层的各方面人才。但氾胜之通过任子制和赀选制的途径为官的可能性不大,可能是通过察举制或征辟制入仕的。汉代察举制最重孝廉、秀才、明经、贤良方正四科。阎步克认为后一种选官制度实际上反映了帝国政治“霸王道杂之”的精神。因此身为农家的氾胜之通过这种途径入仕的可能性不大。尽管黄留珠先生也曾指出在汉朝察举制最重要的孝廉科中选拔的官员中,出身于儒生和耕读处士比接近60%。但在当时的背景下耕读处士应是以农耕生活为依靠的读书人。氾胜之显然是与这类人有差别的,其应是专注于研究农业生产的农学家,而不是仅仅以此为生。至于通过征辟制入仕的可能比察举制更大些,但资料所限,需要有更多的资料来佐证。
通过现有资料来看,氾胜之通过上书入仕的可能性最大。西汉选官制度虽重儒家人才,但也没有隔断其他学派人才入仕的途径。《史记·龟策列传》提到汉代选官制度曾说:“博开艺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学,通一伎之士,咸得自效,绝伦超奇者为右,无所阿私。”氾胜之作为一介社会名流,农家之大能,究竟通过何种方式入仕,从现在仅存的史料来看,其通过献书入仕的可能性更大些。《太平御览》卷八二二引《氾胜之书》说:“卫尉前上蚕法,今上农法。民事,人所忽略,卫尉勤之,可谓忠国爱民之至。”这则材料表明氾胜之经历过献蚕书和农书之事,得到过皇帝赏识,并受到过称赞。氾胜之以此被皇帝征召或任命为官的可能性比较大。还有就是氾胜之在被任命为官前应有一定的声望和地位。
皇帝的赏识在一定程度上也保证了氾胜之的仕途较为顺畅。从现有资料来看,氾胜之曾担任过的官职,有《汉书·艺文志》提到的“议郎”“御史”, 《晋书·食货志》里的“轻车使者”,《四民月令》 的“劝农使者”,《通志·氏族略》的“黄门侍郎”,《敦煌氾氏人物传》的“司农”等。这些官职中的“议郎”“轻车使者”“劝农使者”“黄门侍郎”均不是西汉时的常设官职,其设立往往和皇帝安排的使命和任务有关,属于一种临时性的官职。
氾胜之屡获皇帝的重视和提拔,其实更多是因为其杰出的才能和卓越的政绩。《晋书·食货志》曰:“昔汉遣轻车使者氾胜之督三辅种麦,而关中遂穰”;《汉书》注引刘向《别录》也提到:“使教田三辅,有好田者师之,徙为御史”;《人物传》中也说氾胜之“司农表德,著书以要。三辅是赖,九流先道”。忠诚和才干使氾胜之不仅仕途步步高升,还荫庇后世子孙。前文就提到其子后为敦煌太守,此后世居敦煌,成为当地的名门望族。《人物传》也提到氾氏大约在这一时期迁入敦煌,但与《广韵》卷二略有不同,此文曰:“成帝御史中丞氾雄,直道见惮,河平元年自济北卢县徙居敦煌。代代相生,遂为敦煌望族。孝廉绝世,声誉有闻。”
这两段记载都是研究氾胜之和氾氏家族早期历史变迁的重要资料,但其记载的差别也产生了关于氾雄的几个问题。其一氾雄是何许人也?除了在《人物传》提到其曾为汉成帝时期的御史中丞,因正直公正而被人所敬畏,后从济北迁居到敦煌的记载外,再无其他材料佐证此人的存在。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其二氾雄因何而去敦煌?有的日本学者认为《人物传》中提到的氾雄远迁敦煌的历史是伪造的。但中国学者多不赞同此说,比较普遍的一种看法是氾雄犯事获罪被贬而去,但这说法是有待商榷的,如史苇湘先生只提到氾雄迁居敦煌,并没提及其他。《人物传》的“徙”字是多意字。《汉字源流字典》指出其本意是迁移,其后才有了转移、变化、调职、越、避、戍等含义,所以此字并不一定代表氾雄是被贬官发配到边疆。其实从《人物传》的字句和逻辑关系分析,还有一种可能是因氾雄言行触怒了当朝权贵,为避祸,携其家人迁居到敦煌。这可能是《人物传》的本意。因为《人物传》在谈到氾雄“直道见惮”后,直接就说其从济北卢县迁到敦煌。看似突兀,实则可能是为氾雄的远迁进行辩护,说先祖公正无畏的行为被人所忌惮,为求不贻害后世子孙,氾雄进行了迁居。迁居也是古人为求避祸常用的一种方式。此说看似有一定的合理性,但还有许多有待考证的地方。
还有一问就是《人物传》中的氾雄是不是从济北卢县迁居敦煌的。看似无大争议,但有二则关于氾氏的材料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其一为《晋书·儒林传》记载的氾毓。书中虽言其是“济北卢人”,但也说其“客居青州,逮毓七世”。其二为俄藏敦煌文献的Ф032 “施主敦煌王曹宗寿与济北郡夫人氾氏”的记载。这两则材料给我们提供了氾雄迁居敦煌的另一种可能,就是济北卢县人御史氾雄迁居敦煌,而不是其从济北卢县出发迁居敦煌。综合来看,前一种的可能性似乎比后一种要大些。因为从氾雄的身份、迁居的原因分析来看,氾雄可能是因为政治原因,从御史一职上调或贬去敦煌的,其自然不可能是举族迁居,更大的可能性是其携同家属迁居敦煌。
万国鼎先生认为氾胜之大概是氾水人(今曹县北)人。但这种观点是有一定商榷余地的,其根据应是《广韵》的记载,但从《广韵》记载来看,只谈到其前人因避难而迁居氾水,改姓氾,并没提到氾姓是否此后一直在此居住。古之氾水曾是古济水支流之一,氾水跟济北卢县相隔不远,从《人物传》提到的西汉济北氾雄来看,济北氾氏可能在当地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势力和声望。西汉官员是很重视其声望的。氾氏从以前的氾水迁居于此也是有可能的。因此氾胜之的籍贯有可能是氾水人、济北卢县人或济北氾氏大姓下某地分支。
关于氾雄的这些争论究其原因一是资料的缺乏,二是因为属于家谱性质的《人物传》资料的可靠性不足。抛开这些不谈,再看氾胜之,巧合的是氾胜之也曾担任过汉成帝时期御史之类官职,且在担任此职后,关于氾胜之的宦海生涯和生平就几无记载,其去往何方一直是个历史未解之谜。这里还存在一种可能,氾雄和氾胜之是不是同一人?如有可能,氾雄迁居敦煌可能不是被贬,而是肩负皇帝赋予的开疆拓土、推广先进农耕技术、稳定边陲的重要使命。李炳泉先生《两汉农都尉的设置数额及其隶属关系》一文,曾谈到汉代有皇帝特派到各地执行重要任务的“使领护”制,而其引用的汉简中也提及“使领护敦煌、酒泉、张掖、武威、金城郡农都尉”的材料。农都尉的职责就是“屯田殖谷”,可能直接受皇帝的统属,属于权力甚大的一类官职。从氾胜之以前的宦海生涯来看,这也并非没有可能,氾胜之的很多任职都跟皇帝的直接任命有关系。况且敦煌也是当时西汉王朝重点经营的区域,为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门户,对官员的个人品质和才干要求较高。像氾胜之这样既“直道”又有使“关中遂穰”,特别是受到皇帝赏识的官员,是很符合当时西汉边吏选拔要求的。再看氾胜之在史书记载中担任的最高官职“御史”位高权重的位置。御史在《汉官旧仪》记载是: “御史,员四十五人,皆六百石。”因此氾胜之去敦煌任职也并非没有可能。
还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就是包括《人物传》和相关史书中提到的氾氏名人,有氾雄、氾煛、氾孚、氾咸、氾衷、氾璜、氾毓等人。从周代开始,古人有一定地位的人一般既有名也有字。“字”一般是“名”的解释和补充,是和“名”相表里的关系,因此又称“字”为“表字”。像上述氾氏人名,除氾雄外,皆能查到字。古代人名和字的关系一般有同义互训、反义相对或同类相及关系。名“雄”字“胜之”从类同或相关的角度也是可以看成一个人的名和字。但除氾雄外,《人物传》中就再也没有提到其他西汉时期氾氏家族的人物,也无其他资料的佐证,因此上述结论最终是否能成立,还需要进一步的考证和研究。《人物传》还有一点就是似乎遗漏了《广韵》中提到的氾胜之的儿子氾辑。遗憾的是《广韵》虽然说氾辑任太守,但没有明确其担任此官职的时间。有人谈到氾辑可能是在西汉末期担任此职的。但从现在所知的两汉时期担任敦煌太守的官员来看,几乎找不到与氾辑有任何联系的人。作为敦煌郡的最高长官,氾辑的资料甚少,对其研究也就无从多谈。
但氾辑的官员身份对于其后世的发展应有一定的帮助。《汉书·百官公卿表》载:“郡守,秦官,掌治其郡,秩二千石”,后在景帝中二年才改郡守为太守。作为当地的最高长官,任职于敦煌的氾辑应在当地积累了一定的名望和实力,况且与混乱不堪、政治黑暗的中原地区相比,其任职的敦煌地区呈现出了“天下扰乱,唯河西独安”的安定局面。这也使氾辑的后世“子孙因家焉”。新莽到东汉初年河西五郡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窦融采取了“抚结雄杰,怀辑羌虏”的政策,在当地有一定的身份地位和影响力的氾氏应是窦融重点结交拉拢的对象。氾氏这一时期,虽无杰出人物出现,但应开始出现《人物传》 中所述的“代代相生,遂为敦煌望族,孝廉绝世,声誉有闻”的良好发展态势。在东汉时期,氾氏家族人才辈出,终成当地“冠盖西土,朱紫腾名”的名门望族。《广韵》卷二第二十九“凡”也说氾姓“出敦煌、济北二望”。 S.390号《氾嗣宗和尚邈真赞并序》也有:“师姓氾氏,香号嗣宗;济北名家,敦煌鼎族”的类似记载。
郡望看似一个符号,但其背后需要有坚实的政治、社会势力予以支撑,其尊贵身份的背后,是地方有声望家族长期自然延续。尽管没有太多的史料介绍氾雄和氾辑,但如果没有氾雄、氾辑前期铺就的基础,后世敦煌氾氏的辉煌是不可想象的。氾氏家族良好的家风也是氾氏辉煌的重要原因,在敦煌氾氏兴起之前,西周的氾氏祖先就有刺厉王、刺幽王的记载,氾雄也以“直道”而闻名,王允亮《先唐敦煌氾氏考论》(《哈尔滨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1年第4期)一文指出,鲠直为氾氏家族一脉相袭的门风和政治风格,而博学则是贴在氾氏家族身上的文化标签。除此之外,氾氏家族内部也相当团结,拥有良好的家风,《晋书》提到氾毓时说其“奕世儒素,敦睦九族”。氾氏家族的博学也是氾氏家族不断被历代政府提拔和重用的因素之一,东汉和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敦煌氾氏以“精通经史”而闻名于世。
氾胜之的农学成就也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前人方面的农学成就。《氾胜之书》中提到“尹择取减法,《神农》复加之”;“状如后稷法”;“十倍于后稷”;“ 神农之教”。这些都是氾胜之吸取前人农学成就的直接例证。氾胜之的农学成就可能也有一定的家学渊源,据《人物传》说:“出自有周,氾氏之先,……能播植百谷,为稷官,曰稷。历夏殷,常为农正,世世居于西戎,后迁于豳。”这里说明氾氏之先早在先周之前就历代为农官,精通农业事务。尽管缺乏明确直接的证据,证明氾胜之的农学成就和其历代祖先之间的关系,但氾胜之无疑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农家学派的思想,并进一步将其发扬光大,《氾胜之书》就是其伟大成就的最好见证。但有人也认为氾胜之与以前的农家学派相比,其农学思想已经沦为对技术的探讨,而缺学理之辩。章太炎就说:“农家诸书,世无传者,《氾胜之书》,时见他书征引,与贾思勰之《齐民要术》、王桢之《农书》义趣不异。若农家止于如此,则不妨归之方技,与医经经方同列。”但总体上来说,《氾胜之书》是汉时最杰出的农学著作之一。
良好友善的家风、正直公正的品质、博学多才的学识是氾胜之在农学方面取得杰出成就和仕途顺畅的原因,另外也离不开氾胜之知行合一的亲身实践,他不仅躬身农耕之中,还是一位伟大的农学教育家,致力于不断推广和发展农业技术,教导好田者,使其“师之”,为农学的传承做出了贡献。
氾胜之是我国杰出的农学家,但关于他的生平和事迹却记载甚少,甚至材料之间也存在相互抵牾之处,因此要得到氾胜之更多的信息还需要更多资料的出现。氾胜之及其氾氏家族命运和当时的民族、国家命运紧紧结合在一起,是那个时代政治、经济、文化的真实反映,在农学史、家谱学、先唐以前的官制史、西北边疆开发史、中华民族传统道德和文化上具有重要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