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淼
“传承人就是站在今天坚实的土地上,左手拉着历史,右手又伸向未来。”我觉得这话有点不一般,能讲出这种话的人不是一般的人。他也许是随口一说,也许是长期积累偶然得之,但能说出这番话,说明内力深厚,功力非同一般。
说这句话的是刘魁立先生,一位80 岁老人,有着一头有点飘逸的白发,智慧、谦和、严谨。他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中国民俗学会荣誉会长、国家非遗保护专家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在我辈看来有点“显赫”的头衔下,是一位谦谦君子,是一位真的绅士。
刘老的代表作有《民间叙事的生命树》《刘魁立民俗学论集》等。他早年毕业于苏联莫斯科大学文学系。民间文学、民俗、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他人生的生命树。
刘老说,非物质文化遗产不是精英文化,而是我们广大民众日常生活须臾不可离开的,是我们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方式。但对于这些生活方式,虽然我们天天都在经历,对它们也非常熟悉,大家却往往熟视无睹,没有保护的意识。
刘老举例说:“一个人成为了作家,大家都会说了不起。但是一个人会讲故事,就不会有人说很了不起。所以今天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实际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刘老继续阐述,非物质文化遗产不仅能够调节我们的自身生活,让我们有更丰富的生活内容,提升我们生活的幸福感,还对我们民族身份的认同、彼此之间关系的协调,以及与其他民族的文化交流,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所以对非遗的保护不只是我们自己的事,同时也是全人类的事。假定我们今天不再关注自己的传统文化,也许我们真的就会失掉自己。
刘老说,我们重视精英文化,关注世界名人,这些精英文化当然非常重要,但是我们却忽略了我们平常的世俗文化。刘老又举例:“比如在烹调中,满汉全席固然代表着烹调的一种最高技术,可是人类的成长依赖的却是我们的父母每天在家里做的那个最普通的饭,这种方法我们关注不够。”所以,普通的、日常的、最广泛的和最基础性的非物质文化,才真正是整个人类也是我们每一个人赖以生存发展的最基本的文化。这种情况下,提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就显得特别重要了,它带有一定的划时代意义。
记得以前有一篇报道写到,在俄罗斯选择文学研究生专业时,其他中国留学生往往选择研究普希金、高尔基、果戈理,刘魁立说了句“他们研究精英,我研究世俗”,毅然选择了民间文学。
有人选择了诗和远方,刘魁立先生选择了大地和母亲!
长期以来,我们对于文化的认识有一个偏差,这个偏差就是我们把物质看得太重了,而对那些精神方面的,我们称之为非物质的内核,反倒重视不够,注意不够。
刘老特别指出,从某种特性上说,任何物质都是唯一的,因此不可以共享。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它是可以共享的,而且这种共享不受时空的限制。
有些亲兄弟为遗产打架,是因为它是唯一的,祖上留下来的一个古董,哥哥占有了,弟弟就不能再有。祖先留下的一个思想,是哥几个都可以领悟的。上一代人的发明,我们到今天还可以继续把它传承下去。
过去很多人都很愤慨,韩国人申报的“江陵端午祭”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指定为人类口头和无形遗产,好像我们的东西被偷过去了,大家都对此口诛笔伐。暂且不说他们的端午祭和我们的端午节完全不是一回事,即使是一回事,这种非物质文化的共享性不正彰显了文化本身的力量吗?不正说明我们中华文化的强大威力吗?
刘老说,这种非物质文化的共享,实际上是推进整个人类文化发展的非常重要的因素。没有这个因素,人类的文化就发展不到今天这样的程度,人类发展的历史不仅是每一个民族文化创造的历史,同时也是人类的非物质文化共享的历史。
一生从事民间文化研究的刘魁立先生,一直在寻找继承和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突破口。他找到的突破口是:传统节日。
“元旦是不是新年?”刘老问。“100 多年前我们就管1 月1 日叫元旦,但你看,那天商人照样出摊卖货,他们没把元旦当回事;可是,大年初一你再出门看看,大家早已收摊回家阖家过新年。”
“传统节日集中体现了中国人的时间系统和文化观念,它是文化认同、民族认同、国家认同的重要标志。”刘老说。所有的民族传统节日都是以协调人和自然的关系为核心而建立的,假如既有传统,又有深厚文化积淀的传统节日没有在法定假日体系中得以体现,这是个巨大的缺憾。
2006 年12 月至2007 年2 月,受国家发展改革委员会、文化部委托,刘魁立先生率领中国民俗学会完成了“民族传统节日与国家法定假日”课题,他亲自执笔写主体论证报告,对我国传统节日的起源、流变和文化内涵、功能作用进行阐解,对节假日体系改革问题提出建议。
努力有了结果。2007 年12 月,《国务院关于修改〈全国年节及纪念日放假办法〉的决定》公布:除春节长假之外,清明、端午、中秋增设为国家法定假日,各放假一天。
“这是群体的力量与历史的必然,我们只是在必然中起了偶然的作用。”刘老平静地说,又添上一句,“消息传来时,内心感受真是分外强烈”。
刘老说,春节、端午、清明、中秋,我们借由传统节日展示民族民间的服饰、美食、工艺、才艺和情感,展示民间的生活形态。他认为,传统节日这种历史积淀的群体性的庆祝活动,居于非物质文化遗产框架的核心地位。这些节日具有悠远的渊源和丰富的内涵,深入人心,长盛不衰。做好传统节日传承发展,是社区和人群加强认同、涵养情愫、展示才艺、增进和谐的大事。
刘老这些年来,倾注了很大的心血,深入传统节日这一重大而宽阔的文化领域,阐释传统节日的现实社会意义和功能,挖掘、提炼和发扬传统节日的象征符号体系,使蕴藏在民众当中的大量优良的节日习俗成为共享的节日元素,从而让大家向往传统节日,热爱传统节日,使人民在这些节日中过得好,过得有情趣,过得有意义。
“二十四节气”是中国人通过观察太阳周年运动,认知一年中时令、气候、物候等方面变化规律所形成的知识体系和社会实践。
2016 年11 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间委员会第11 届常会通过审议,批准中国申报的“二十四节气”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这个项目,由中国农业博物馆、中国民俗学会和浙江等地联合申报。刘老时任中国民俗学会会长、名誉会长,积极发挥了民俗学家智力支持和学术支撑作用。
城市里的人与农业相距遥远,那么我们还需要节气吗?刘老说,“遵循什么样的时间框架,就会有什么样的生活,我们现在按星期来安排工作和生活,其实这是工业化的产物,是一种机械而单调的生活节奏”。
刘老认为,节气是依据大自然的变化制定的,会更加丰富多彩。人们要回归自然,要与自然和谐相处,就需要在生活中加入像节气这样的时间框架。现代人生活在钢筋水泥森林中,漠视自然已经太久,而要了解自然,节气作为一个时间尺度是必不可少的。
刘老认为,节气的美是太阳赐予的。大雁南飞、燕子归来、布谷鸟叫、杨柳发芽、桃李开花,我们祖先对时间制度的总结诞生了二十四节气。“现代社会物质更丰富了,但生活却一成不变,以至于人们往往感慨不知不觉一年就过去了,而和着节气的节拍,生活的变化和时间的流转会更清晰地呈现在人们面前。”
二十四节气,中国人关于时间制度的这一发明,成为整个人类知识宝库中受到普遍关注的珍贵遗产。它作为人类认知自然、顺应自然和利用自然的一个历史性高度,必将被世界各国民众尊重、关爱和保护。
刘老借用经济领域的概念,提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要树立“契约精神”。这个概念让人耳目一新,也很有针对性。
在传统中国,人与人之间的交易靠的是个人的品德、诚信,有一诺千金之说。当说一个人、一个商号诚实守信时,就是在说这个人这个商号有“契约精神”。杭州胡庆余堂,招牌、匾额很多,大都是朝外挂的,唯独有块横匾“戒欺”却是朝里的。“戒欺”两个大字是胡雪岩亲自所写,是胡庆余堂制药的铁定规则。百余年来,胡庆堂的“戒欺”信条,一直有两个最为坚实的支柱,即“采办务真”和“修制务精”。
现代社会是一个契约社会。契约将一个人的权利、责任、义务进行明确划分。“契约即允诺”,签约双方彼此互相承诺,诺言必须兑现,契约必须履行。
刘老指出,非遗传承人在申报各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以及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经费时,对保护传承这项非遗会有所承诺,譬如开展传承活动,培养后继人才;妥善保存相关的实物、资料;配合文化主管部门进行非遗调查记录;参与非遗公益性宣传展示活动等。
各级文化主管部门在制订非遗保护传承规划,以及实施规划计划的过程中,都必须履行责任和义务,为代表性传承人开展传承传播活动,提供必要的传承场所;提供必要的经费资助其开展授徒、传艺、交流等活动;支持其开展传承、传播活动等其他措施。
这是国家和政府保障非遗传承人保护传承优秀文化传统权利的一种体现,也是非遗传承人对国家负责任的体现。这也是一种“契约精神”。刘老认为,这种契约精神需要从两个方面继续加强,一是非遗传承人在非遗保护的过程中要重视履约;二是有关行政部门要按时完成非遗实践活动及保护措施。契约精神,是一种自由、平等、守信的精神,也是人与人合作的基础。全社会尤其公权力带头尊重契约,履行契约,维护契约,契约意识和规则意识方可得以孵化、培育和成长。
刘老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靠口传心授,言传身教,非遗体现在大师们的身上、手上、头脑里。传承人的问题,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核心,保护住了传承人就保护住了非物质文化遗产。
刘老又话锋一转:在非遗传承这个问题上,正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以前是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非遗是独门才艺,是“私有财产”,但今天,曾经属于传承人的才艺、绝技,已变成了整个民族的,甚至与全人类文明传承都有关联。所以,传承人不仅是在守护独门才艺,也是在守护“公产”,守护国家的历史文脉,守护民族的精神家园。传承人要有这样的意识,政府文化主管部门也应当有这样的意识。
刘老强调,对许多非遗项目的命运来说,比传承人去世更致命的是受众的消失。与其说传承人代表了那个传统,不如说受众代表了那个传统。民间文学、表演艺术等非遗只有为人们所需要、所选择,才能存在、发展、口口相传,失去受众就意味着失去生命。
刘老拿乒乓球作比方,“乒乓球冠军自然是我们的骄傲,但是托举乒乓球冠军的运动员队伍以及千千万万热爱乒乓球的普通人,更能代表乒乓球的生命力”。为此,刘老强调:非遗保护要树立“公产意识”,这是非遗人和全社会树立文化自觉的体现。刘老说,现在各地的许多的非遗传承基地、传习所的建立,就是非遗传承人把自己的技艺绝活在一定意义上看成是“公产”的体现。对于公众来说,做好非遗这份“公产”的保护传承,是共同责任,责无旁贷,理所应当!
现在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地球村,彼此之间文化的交流变得特别频繁,强势国家通过不断地推行自己的文化,有意压制其他民族的文化,这个时候强势文化就常常成为标准,就变成一种时尚,而时尚持续的时间久了,就会改变人们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的改变常常使人们忘掉了自己祖先留下的传统。
刘老举例,年轻人要表达自己的情感,总要找到时间和空间,如果我们本国的传统无法提供这个时间和空间的话,他们就会把目光投向国外。于是情人节、愚人节都跟着进来了,但实际上这些节日对年轻人并没有特殊的意义。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才提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才在世界范围里提倡民族文化的复兴。
历史上,中国文化曾以独特的分量和傲人的高度享誉世界。今天,我国优秀传统文化正不断加大走出国门的幅度和力度,但是我们的话语权并不多。
刘老分析,传统文化在教育中的缺失和缺少创新性挖掘,以及国人传播意识的欠缺,是导致这一状况的主要内因;西方缺乏中国语言和文化常识,不了解中国文化而对中国的误读,是主要外因。对此,对内需提高对公众特别是对青少年的优秀传统文化教育的普及度,提高国民道德素养和人文素养,注重优秀传统文化的创新性挖掘;对外则需推进多层级的中外文化交流,更有效地在世界范围内传播我们非物质文化的精粹,向世界更好地展示中国。
刘老会脱口而出一些名言警句,这些话语是他自己的创造,他只是率性表达,听众却奉之为经典。这在本文中已有所摘录,以下再列举数条:
“老百姓的习俗和文化就像风,来无影去无踪,但人人都可以感受风的喜悦。”
“我们看到月亮会想到嫦娥奔月,到了七夕会想到鹊桥,难道这不是传统的延续吗?”
“如果生活是一棵常青树,那么,淡雅而辛劳的平日就是繁密的树叶,逢年过节便是树上美丽的花。”
“人们为什么用茶杯喝水,而不用手捧着喝,这就是一种美的创意。传承人的实践、物化,就是手工艺品。”
“不能把祖先留下的东西带到棺材中去,传承人身上这种文化自觉意识值得钦佩。”
“现实中,非遗无处不在,中国人按二十四节气生活,说中国话,都是在和非遗打交道,只是有时身在其中而不自知。我们都是非遗传承人。”
“我们不是为了古人,虽然我们对古人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但我们所做的这些事情都是为了我们今天的现实生活,为了我们的后代子孙。”
这位可敬的一流的前辈学者,实实在在地做了很多文化积累和普及的工作。
刘老说:“于我而言,对民间文化的关注和吸纳是一种幸运,这是历史对我的眷爱;当你进入民间文化这一领域后,就像有一根绳牵着你不由自主地往前走,让你有一大堆的问题想一探究竟。”
六十年来,刘魁立先生承担起民间文化、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责任和使命,站在时代前沿,引领风气之先,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