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欧阳修的“好贤”及其对北宋政治的影响

2019-12-11 14:38
江西社会科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士人范仲淹欧阳修

北宋以文治国,文官身份的士人具有空前绝后的地位。较之于魏晋隋唐的门阀士族,北宋士人大多出身庶族,经由科举考试跻身仕途。因此,出于维护、发展自己政治理想的需要,普遍有好贤荐才的特征,欧阳修在这方面是一个典范。不仅通过个人发现、推荐贤才,而且通过诸多政策影响,培养更多的人才。欧阳修一生荐才无数,而且推荐的人才如王安石、司马光、苏轼等人成为此后北宋政坛的主宰者,尤为重要的是,这些人大多继承了他的政治人格。在此意义上可以说,欧阳修的“好贤”对于北宋此后的政治走向具有深刻影响。

北宋汲取五代十国尤其是陈桥兵变的教训,自立国之初即奉行崇文抑武的基本国策。有宋一代,文人地位之高、权力之盛在中华数千年历史上空前绝后。诚如蔡襄所说:“今世用人,大率以文词进:大臣,文士也;近侍之臣,文士也;钱谷之司,文士也;边防大帅,文士也;天下转运使,文士也;知州郡,文士也。”[1](P384)与此相关的是,经过中晚唐以来的长年混战,魏晋以来的门阀士族逐渐消亡,通过科举及第的庶族士人逐渐在政坛崭露头角,并渐具规模。①一方面,他们需要一个政治、思想与精神上的领袖;另一方面,作为领袖,同样需要依靠他们作为支撑力量。范仲淹生逢其时,其个人的品德、能力与地位使其理所当然地成为这批新型士人的领袖。可惜的是,一方面,他过早辞世;另一方面,新型士人群体尚在发展中。因此,等到与他同时主导庆历新政,但年纪稍晚、在位更长的欧阳修成长起来后,与业已壮大的士人群体相互呼应,共同扶持,将北宋政治、思想、文化带入一个新的阶段,概而言之,此即学界常说的“宋型文化”,有论者因此将欧阳修作为宋型文化的开创者。对于欧阳修在文学、史学等诸多方面的贡献,学界论之已详,本文尝试对欧阳修的“好贤”即喜好贤才、乐于荐贤的政治风格予以初步探讨,并在此基础上论述其对北宋政治的影响。

一、欧阳修的好贤与士人共同体的建构

欧阳修好贤的立足点是尽忠为国,这是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思想的另一种表述。只有从这一点出发,才能理解欧阳修的乐才好贤,虽然其间有个人性格、政治风格的差异,但这是主持庆历新政的这批士人如范仲淹、欧阳修、富弼、韩琦等人的共同特点。就欧阳修而言,其一生荐贤不计其数,反复强调的均是为公、为国:“窃惟古人报国之效,无先荐贤……苟有所见,其敢默然?”[2](P1705)仁宗至和年间,水灾泛滥,欧阳修念念不忘的仍是荐贤报国,为此而推荐包拯、张瓖、吕公著、王安石四人:

臣日夜思维,方今之弊,纪纲之坏非一日,政事之失非一端,水灾至大、天谴至深,亦非一事之所致。……未来而可尤之患无涯,亦非独责二三大臣所能取济。况自古天下之治,必与众贤共之也。……凡此四臣者,难得之士也。……名迹已著,伏乞更广询采,亟加进擢,置之左右,必有裨补。凡臣所言者,乃愿陛下听其言,用其才,以济时艰尔,非为其人私计也。若量霑恩泽、稍升差遣之类,适足以为其人累耳,亦非臣荐贤报国之本心也。……伏惟陛下切诏大臣,深图治乱,广引贤俊,与共谋议。未有众贤并进而天下不治者,此亦救灾弭患一端之大者。[2](P1662-1664)

两宋之交的叶梦得在北宋时颇受蔡京提携,其著述对于欧阳修颇多非议,学界对此早有揭示。但其下面这段话应为公允之论:“(欧阳修)及在政府,荐可为宰相者,三人同一劄子,吕司空晦叔(吕公著)、司马温公(司马光)与荆公(王安石)也。吕申公(吕公著之父吕夷简)本嫉公为范文正(范仲淹)党,滁州之谪实有力;温公议濮庙不同,力排公而佐吕献可;荆公又以经术自任而不从公。然公于晦叔则忘其嫌隙,于温公则忘其议论,于荆公则忘其学术。不如是,安能真见三公之为宰相耶?世不高公能荐人,而服其能知人。苟一毫蔽于中,虽欲荐之,亦不能知也。”[3](P166)这里提及的三人中,吕公著之父吕夷简在仁宗时期长期担任宰相,是范仲淹、欧阳修等新型士人在入主朝政之前最大的对手,范、欧等人早年的多次被贬斥、被打压均与其有关;王安石由曾巩介绍给欧阳修,后者读到其作品后,大为赞赏,并赠诗希望他能成为李白、韩愈式的杰出人才,结果王安石在答诗中直接拒绝,但这都不影响欧阳修在此后因为好贤而力荐二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司马光是濮议之争中与欧阳修对峙的反对者的思想领袖,而濮议之争意味着欧阳修政治生命的终结,其对欧阳修的伤害可谓至深至重。但即便如此,欧阳修仍然在濮议之争刚刚结束、自己即将卸任副宰相的情况下,毫无保留地推荐司马光,其推荐书可谓极尽溢美之词。②在此意义上也许可以说,将叶梦得的话略改一字似更为确切:“苟一毫蔽于中,虽欲荐之,亦不能为也。”如果我们熟悉此后新旧党争及两党内部的争斗,不要说徽宗时蔡京等人的毫无底线、廉耻丧尽,即便是稍后于欧阳修、被后世奉为名臣的王安石、司马光、范纯仁等人也不能做到这一点,于此可见欧阳修的好贤乃是一片赤诚的尽忠报国之心。在历代记载中,关于欧阳修好贤的佳话可谓不胜枚举,兹略举数例:

欧公下士,近世无比。……公任翰林学士,尝有空头门状数十纸随身,或见贤士大夫称道人物,必问其所居,书填门状,先往见之。果如所言,则便以延誉,未尝以位貌骄人也。[3](P195)

吴孝宗,字子继,抚州人。……嘉祐初,始作书谒欧阳文忠公,且贽其所著《法语》十余篇。文忠读而骇叹,问之曰:“子之文如此,而我素不知之,且王介甫(王安石)、曾子固(曾巩)皆子之乡人,亦未尝称子,何也?”孝宗具言少无乡曲之誉,故不见礼于二公。文忠尤怜之,于其行,赠之诗曰:“……今又得吴生,既得喜且欢。……临行赠此言,庶可以书绅。”[3](P243)

欧公凡遇后进投卷可采者,悉录之,为一册,名曰《文林》。公为一世文宗,于后进片言只字,乃珍重如此,今人可以鉴矣。[3](P385)

昔欧阳文忠公好士为天下第一,士有负之者辄曰:“是罪在我,非其过。”夫然可谓真好士矣。[3](P603)

时人以及后人之所以如此不厌其烦地记载此类典故,其中不仅有对欧阳修的赞誉,也许更是感慨在中国古代文人相轻的传统语境中,能如欧阳修这样礼贤下士、乐于荐贤的长者实在太少。尤其是第二段引文,对于沉沦潦倒的一介寒士,欧阳修并未因自己信任有加的得意门生的轻忽而弃之不顾,反而是“尤怜之”,并赠诗让他在士人中扬名立身。如果联系一段北宋人自己的评价:“文忠公以道德文章为三朝天子之辅,学士大夫皆师尊之,出文忠之门者,得其片言只辞见于文字为称道,已足自负而名天下”[3](P139),则可以说,欧阳修爱才、怜才的拳拳之心千载之下犹令人动容。

欧阳修的好贤荐才既有个人品德的因素,更有自觉建构、壮大士人共同体的需求。庶族士人作为一个群体进入权力场域,应该就是在范仲淹、欧阳修的时代。由于没有门第可以依恃,没有家族可以庇佑,所以,在政治上他们有两个需要紧密依附的力量:

首先,依附皇权,忠于君主。诚如论者早已指出的,北宋国祚绵延百余年,多次面临君主继嗣问题,更是屡次出现太后垂帘干政的现象,但从未有过君权危机,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新型士人的制衡作用。此非本文主旨,故不作展开论述。

其次,在君主之外,欧阳修等人还需要紧密依附与自己身份相同、政治诉求相同的士人共同体。漆侠精辟地指出:“以范仲淹为首的士大夫,大都来自中下层地主士大夫,在政治上又具有共同的认识,这两点构成范仲淹等形成一个政治集团的基础。”[4]③在此意义上,欧阳修的礼贤下士、乐善好贤固然是个人品德使然,更是对这一“政治集团”即士人共同体的自觉建构。就身份而言,范仲淹、欧阳修均出身孤寒,因此,对与自己身份相同、政治诉求相同的士人的奖掖与扶持就是实践自己政治理想的一种必要方式。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宋人自己的记载最为翔实:“(欧阳修)喜推毂贤士而身下之,一时闻人多出其门。”[3](P103)“欧阳文忠公为学士时,所荐皆天下名士,无有不在高选者。……世遂称欧阳善举贤良。”[3](P168)“欧公门下士,多为世显人。”[3](P207)这是一个互相吸引、共同扶持的良性循环过程:对于出身庶族、沉沦下僚、但身怀雄才大略的年轻人而言,身处高位、名闻天下的欧阳修的赏识与推荐是至关重要的;但当他们成长起来,成为政治、思想、文化的主导者之后,他们对欧阳修的感激之情又转化为对欧阳修的赞誉与对其政治思想的继承。借用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尔的“场域”理论来说,欧阳修与年轻士人处于一个共同的“网络”或“构型”中,他们之间的“权力(或资本)”在时间先后上有不同,但都“把持了在这一场域中利害攸关的专门利润的得益权”。④简而言之,先是年轻士人借助欧阳修成名,后是欧阳修借助年轻人获得更高的名声。更为重要的是,欧阳修奖掖后进、乐善好贤的本意并不在于为自己邀名,而是希望他们继承、发扬自己与范仲淹等人的政治理想。从历史事实来看,虽然北宋的政治发展与欧阳修好贤荐才的初衷并不一致,但欧阳修与范仲淹等人确立的政治人格则被完全继承,并得以发扬光大。

在此意义上,秦观的一段话尤为值得注意:“惟我文忠,一世之师。……如天有斗,如岁有春,四方以正,万物为新。”[3](P138)欧阳修对于士人共同体如星空之北斗,即有引领和示范的作用;如一年之春,即孕育和培养的作用。“四方”、“万物”当然是指新型士人,笔者在探讨范仲淹的论文中已经指出:对于不断增长、数量庞大的新型士人而言,偶像人格的示范与引领意义极其重要,千千万万分散各地、互不相识、个性不同、身处不同时代的新型士人正是在范仲淹、欧阳修等人的人格形象的指引下,按照其标准、模式塑造自己。⑤在此意义上可以说,秦观将欧阳修对新型士人的人格范式的重要影响比喻为“四方以正,万物为新”并非太过夸张之辞。

二、欧阳修好贤的具体举措及其影响

欧阳修的好贤并不局限于自己的发现与推荐,个人的视野毕竟有限,诚如他自己所说:“臣故知天下之广,贤材沦没于无闻者不少也。”[2](P1663)因此,他的好贤更多是从政策、制度方面入手,这对于北宋政治的影响更为重要。概而言之,主要有三:

(一)重视教育、兴办书院

这并非欧阳修的个人特征,而是范仲淹等这批新型士人的共同特征,也是北宋文人治国的必然结果。历来论者已详,兹不赘论。重教兴学的结果是大批普通人得以接受教育,他们固然不能都成为贤才,但诸多贤才由此得以产生,则是无可置疑的。

(二)重视南方士人

英宗时,鉴于北方士人在进士考试中与南方士人差距较大,而北宋在重视文人的前提下,对进士及第的士人明显更为重用,因此,出身北方的司马光建议应该将进士录取名额分配到各路(相当于各省)。欧阳修对此提出反对意见⑥,后来朝廷采纳了欧阳修的建议,仍然按照原来的录取政策,在全国统一招考进士。这一点对于北宋此后的政治发展具有重要影响。仁宗之前,出于各种考虑,朝廷一直采取抑制南人、重用北人的政策,但到了仁宗时期,南方士人逐渐得到重用。刘子健指出,庆历新政也是南方士人与北方士人的对抗,并概述了南北士人的诸多不同,其中有一点是:“南人北人背后,又有学术思想之不同。在南方新官僚群中,若干领导人物提倡讲学,开办学校。有政治理论与理想,好议论。演成所谓‘庆历正学’,主张发扬儒家精神,胜过汉唐。而北方旧官僚群的学术思想,一般而论,是守旧的。承袭前代和北宋开国以来传统的制度与解释,反对多所更张。”[5](P142)需要说明的是,一方面,以南、北地域出身之不同来区分士人个性、风格的不同,虽有片面性,但也有其合理性,诚如刘子健所说,南方士人的个性对于庆历新政的诸多政策具有重要影响;另一方面,北宋此后政局的发展当然是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但如果我们熟悉此后的北宋史,就会发现南方士人确实占据了主导地位,尤其是王安石变法及此后哲宗亲政,乃至徽宗一朝,主导朝纲的几乎全部是新党代表的南方士人,则不能不说欧阳修的这一建议对于此后的政局发展具有深远影响。

(三)重视“儒学之士”

治平三年(1066),宰相韩琦与副宰相欧阳修等人产生争论,欧阳修作为文人、学者出身的官员,更为重视与自己身份相同的士人,要求增加馆阁人员:

若夫知钱谷,晓刑狱,熟民事,精吏干,勤劳夙夜以办集为功者,谓之材能之士。明于仁义礼乐,通于古今治乱,其文章论议,与之谋虑天下之事,可以决疑定策、论道经邦者,谓之儒学之臣。……以儒学之臣置之左右,与之日夕谋议,讲求其要而行之。而又于儒学之中择其尤者,置之廊庙,而付以大政,使总治群材众职,进退而赏罚之。此用人之大略也。由是言之,儒学之士可谓贵矣,岂在材臣之后也。[2](P1726-1727)

这段话在北宋政治史乃至文化史上都应值得注意,因为它反映的不仅是欧阳修个人的用人主张,而是与其身份相近的新型士人的共同意见,即重视“儒学之臣”而轻视“材能之士”。韩琦作为稳健务实的政治家,自然不同意这一要求。但以欧阳修之个性、之善辩,自然是最终获胜。北宋重用“儒学之臣”的政策在仁宗庆历之后已经暴露出来诸多弊端,最典型的即所谓“论议多于事功”[6](P4156-4157),欧阳修此举则进一步推波助澜,到了靖康之难时,所谓“宋人议论未定,金兵已渡河”与此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

重用“儒学之臣”的影响并不仅限于北宋。明清以后,科举考试完全采用儒家经典作为内容,美国著名汉学家列文森针对明代士人有一段很精确的论述:“他们是全整意义上的‘业余爱好者’,和人文文化的娴雅的继承者。他们对进步没有兴趣,对科学没有嗜好,对商业没有同情,也缺乏对功利主义的偏爱。他们之所以能参政,原因就在于他们有学问。”[7](P16-17)这样的结果必然是行政管理人才的匮乏,虽然其中不乏精于吏事之材,但总体而言,“儒学之臣”处理各种行政事务,必然会在不同程度上面临有心无力的尴尬局面,这对于庞大的帝国的管理显然是消极意义大于积极意义。德国著名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将明清时期的科举考试称为“士大夫的文化考试”,他的一段话可以说代表了西方学者的普遍感受:“字斟句酌、词藻华丽、旁征博引、纯正细腻的儒学教养,这一切被奉为高雅之士的谈吐典范,一切实际政务则被拒之门外。我们很奇怪,这种囿于经典的理想化的‘沙龙’修养何以能治理大片的国土。”[8](P183-184)这一选拔人才的方式当然是中国历史长期演变、诸多因素的共同结果,但作为中国近世的开端,北宋对于后世具有深远影响,其中也应当包括欧阳修的轻“材能之士”而重“儒学之臣”。

仁宗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主持贡举考试,所选贤才大多成为此后北宋乃至中国历史上的重要人物:“欧阳文忠公知嘉祐贡举,所放进士,二三十年间多为名卿才大夫。”[3](P298)这是中国古代科举史上的一段经典佳话,今人对此已有详尽探讨与充分赞誉,陈植锷的一段话颇具代表性:“嘉祐二年的贡举考试,作为赵宋乃至整个中国文化史上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盛事,其重要意义不仅在于唐宋古文运动的取得最后胜利而使苏轼、苏辙、曾巩等优秀古文家脱颖而出,而且在于为宋学繁荣期的到来提供了一种简易传道的工具和组织了一支同样宏大的队伍。后来成为洛学开山的程颢及其门人朱光庭,后来成为关学巨子的张载及其高弟吕大钧,并于是年得进士出身。关学,洛学,还有以二苏为代表的蜀学,和王安石的新学,并称宋学繁荣的四大主要流派,而三者皆出欧阳修之门。”[9](P107)陈植锷的话主要是着眼于思想文化,如果我们从政治上考察,联系欧阳修曾推荐的其他人,则更能认识到欧阳修好贤的重要影响。司马光、吕公著作为此后旧党的领袖,在元祐更化时期位居宰辅;苏轼、苏辙兄弟在元祐时期同样是主宰政坛、举足轻重的政治角色;王安石作为新法的主导者,其政治分量自不用说;另一位新法的主导者、在王安石之后的宰相吕惠卿,早年也曾受到欧阳修的两次竭力推荐,第二次更是直接推荐给王安石,则在一定意义上也许可以说,欧阳修对于此后的新党、旧党的壮大发展均有直接而重要的影响。而新、旧党争,新党内斗(主要是王安石与吕惠卿之间,以及曾巩之弟曾布),旧党内斗(主要是司马光的朔党、苏轼的蜀党,以及程颢之弟程颐的洛党)成为此后北宋政坛的主要内容,直至徽宗厌倦了无休止的党争,在蔡京的主导下,实行“崇宁党禁”,全面禁毁旧党人物著作、禁锢旧党子弟,而北宋也在此万马齐喑中迎来“靖康之难”。⑦欧阳修好贤的积极意义自不必多说,但其举荐、提拔的贤才最后导致如此结局,当然不能归责于欧阳修,但这一现象似乎值得人们深思。

三、欧阳修的政治人格及其对北宋士人的影响

虽然欧阳修所奖掖、提拔的贤才在政治实践上与欧阳修并不完全一致,如王安石实行的新法,就是晚年的欧阳修所反对的。但欧阳修的政治人格在后继者那里得到发扬光大,这一点对于北宋后期政治具有深刻影响。美国政治心理学的奠基人哈罗德·D.拉斯韦尔在其经典著作《政治与人格》中认为:“政治心理学家主张,的确存在某些政治人格特质,它们在影响政治行为方面是重要的。”[10](P8)不同于魏晋以来的门阀士族,经由科举考试进入统治阶层的北宋士人展现出诸多新型的“政治人格特质”:第一,好名。作为出身寒门的庶族子弟,无门第可以约束自己,必须依靠自己的自觉,而孔孟以来的儒家经典又赋予他们强烈的礼义廉耻的名节观念,此为“好名节”;同时,抑武崇文的基本国策给士人提供了建功立业的广阔空间,内忧外患的现实又使其有强烈的使命感,此为“好功名”。第二,好议。北宋士人多为集学者、文人与官员三者于一身的综合型人才,学者身份赋予其对经典文献的熟悉,文人身份赋予其擅长论辩的才能,因此不同于职业官僚的循规蹈矩,他们往往对朝廷政策提出自己的见解,无论大事,还是小事,都要引经据典,相互论战。第三,好贤。新型士人出身孤寒,面对传统职业官僚的强大势力,无论是建立功名,砥砺名节,还是议论朝政,都需要大量的同道者的支持与鼓励,因此格外需要身份相近、志向相近的士人共同体。

值得注意的是,这三者又是交织在一起的。先论前两者,对于文人、学者型的官员而言,议论是其所长,也是其尽忠为国的主要方式。《宋史·范仲淹传》的一段话是论者广为引用的:“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6](P10268)这说明“论天下事”与“尚风节”是密切相关的,好议与好名紧密相连。欧阳修反复宣称:“以言被黜,便是忠臣”[2](P982),“臣闻士不忘身不为忠,言不逆耳不为谏”[2](P1626)。相对于宋初以来官僚作风的因循静默,在欧阳修等中下层士人看来,当时的国家形势已经是岌岌可危,只有打破这种沉闷作风、寻求改革才能转危为安。然而,晚唐以来士风浇薄的强大惯性、宋初以来静默无为的政风传统,对于新型士人的所言所行必然会形成压制。范仲淹、欧阳修一生屡次被贬,都与其直谏之行有关,但知难而进、愈挫愈勇可以说是新型士人的一种共同的政治人格,范仲淹自称“然而有犯无隐,惟上则知;许国忘家,亦臣自信”[11](P389)。“以道直前,虽危不避,竭肝膂以论事,犯雷霆而进忠。”[11](P420)欧阳修同样遵循“直道而行”:“平生自恃心无愧,直道诚知世不容。”[2](P827)“臣闻言天下之难言者,不敢冀必然之听;知未必听而不可不言者,所以尽为忠之心。况臣遭遇圣明,容纳谏诤,言之未必不听,其可默而不言?”[2](P1681)对于自己的言行所遭遇的压力,他们是十分清楚的,但既然抱定了为国尽忠的信念,则压力再大,也无所畏惧。虽因言获罪、仍以言干政,这是范仲淹、欧阳修等人自觉而自信的一种政治态度,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这是他们好名的自觉意识。换句话说,在他们看来,尽忠之名节与参政之议论是合二为一的。

再论好贤与好名、好议的关系。在范仲淹、欧阳修等人看来,奖掖、提拔青年才俊并非为己、更非结党营私,而是为国尽忠。范仲淹著有《选任贤能论》,开篇即云:“王者得贤杰而天下治,失贤杰而天下乱。”结论是:“使英雄失望于时,则秦失张、陈,隋失房、杜,岂不误天下之计哉!”[11](P130-131)可见,他们都是立足于为国尽忠的立场,推荐贤能之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范、欧阳等人推荐的贤能当然具有与自己类似的政治人格。范仲淹谢世过早,欧阳修身历三朝,在仁宗后期与英宗年间长期身居高位,其推荐的人才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主导了北宋中后期的政治走向。从庆历时期就与欧阳修共事、在政治上一直属于同党的韩琦在《祭文》中说:“公之谏诤,务倾大忠。在庆历初,职司帝聪。颜有必犯,阙无不缝。正路斯辟,奸萌辄攻。气劲忘忤,行孤少同。於穆仁庙,诚推至公。孰好孰恶,是焉则从。善得尽纳,治随以隆。人畏清议,知时不容。各砺名节,恬乎处躬。二十年间,由公变风。”[2](P2683-2684)这段话的要点有四:第一,“谏诤”即议论与“大忠”密切相关,或者说“谏诤”就是“大忠”。第二,“正路”与“奸萌”相对,这是君子小人之辨的思路,因为重名节意味着对非名节的排斥,而君子与小人的一个根本区别就在于是否崇尚名节。第三,因为欧阳修等人的“清议”,所以对士人造成深刻影响,若不守名节,会被时人“不容”,所以都要砥砺名节,以被士人共同体接纳。第四,“由公变风”也许是过誉之辞,应该说是范仲淹、韩琦、富弼、石介、蔡襄、尹洙等这批士人共同作用的结果。但前文已论,欧阳修奖掖、扶持的人确实成为北宋中后期政治、士风、文风的主导者,这一点尤其关键,因为这意味着欧阳修个人的政治人格特征由于其“好贤”的影响,对于此后北宋政治的发展具有深刻影响。

在拉斯韦尔看来,“对作为政治行动者的人类更为准确的一种描绘是:人们在人格特性、价值、信念和群体归属的驱动或推动下采取行动”[10](P2)。就“人格特性”而言,新型士人普遍性格强硬,缺少包容。范仲淹如此⑧,欧阳修同样如此。欧阳修自称:“只是劣性刚褊,平生吃人一句言语不得”[2](P2482),“某性自少容”[2](P2499)。韩琦对欧阳修的政治人格可谓最为了解:“欧公性偏”[3](P377),“公(韩琦)谓欧(欧阳修)与曾(曾公亮)同在两府,欧性素褊,曾则龌龊,每议事,至厉声相攻,不可解”[3](P68)。神宗时期,宰相王安石被称为“拗相公”,这一“拗”字也完全适用于范仲淹、欧阳修这批前辈士人。这种性格必然招致怨恨,庆历新政时,主政的是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等人。欧阳修虽然只是谏官,但他不仅在具体政策上献言建策,而且屡屡攻击其他人。当反对者开始伺机反击时,又上《朋党论》,严辨君子小人之分,将反对者斥之为“小人”,将改革者称誉为“君子”。在此之前,范仲淹第三次因指责宰相吕夷简被贬外放时,欧阳修就曾对与此并无直接关系的高若讷严加斥责,语言之激烈超乎寻常:“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2](P990)因此,欧阳修一生在政治上遇到的攻击特别多,“为党论者恶修适语其情状”[3](P254),“为党论者尤忌之”[3](P255),这与其性格应该不无关系。就“价值、信念”而言,新型士人深受儒家思想影响,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最能反映他们的价值观和信念。石介同样如此:“虽在畎亩,不忘天下忧。”[2](P506)欧阳修自称:“知直道以事君,每师心而自信。”[2](P1390)《朋党论》的一段话更是精练而明确:“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2](P297)正是这种信念支撑着他们屡黜而不悔,历经磨难而始终不渝。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这也是欧阳修、范仲淹等新型士人留给中华民族最为可贵的精神遗产。就“群体归属”而言,新型士人共同体的建构至关重要。从范仲淹的三次被贬开始,新型士人逐渐登上北宋政坛的权力场,庆历新政则意味着新型士人正式步入权力中枢,可以主宰朝政。虽然它很快失败,但新型士人作为一个可以左右舆论、影响朝政的群体已经是不可阻遏,欧阳修、范仲淹等人的“好贤”对此起到了关键作用。

关于新型士人的人格特征,首先,他们自己有着清醒的自觉意识。欧阳修的相关表述前文已多次引及,范仲淹在早年就著有《帝王好尚论》、《选任贤能论》、《近名论》、《推委臣下论》、《上资政晏侍郎书》,对于自己所奉行的立身从政之“道”作了全面论述,笔者在相关论文中已有涉及,为免重复,不再展开。其次,历来论者也多有探讨,兹举一例。明代王世贞《读朋党论》云:“不纯乎君子者,有君子之节而不能尽去其累。所谓累者三,曰近名,曰好胜,曰快心。士固有批鳞蹈刃、出万死而成其是者,一念之名根未除,则士之务为可喜可愕者入之而为党。……曰好胜,其人虽迹为君子,而一议论之不合,则各持此之是以求伸,为徒者傅益之,则摘彼之非以求其屈。……曰快心,则忿小人之为奸与其党类之贪横,甚至冒酷吏之法而翦除之,伏机反中其祸,繇身而及国。”[3](P589-590)这段话虽非专门针对北宋士人而言,但似乎也可适用于此。对其总结的三点详加辨析,既可对应于北宋士人三个“政治人格特质”:即好名(“一念之名根未除”)、好贤(“士之务为可喜可愕者入之而为党”)与好议(“各持此之是以求伸”),也可对应于“作为政治行动者的人类”的三个特征:即人格特性的缺少包容性(“忿小人之为奸与其党类之贪横,甚至冒酷吏之法而翦除之”),价值信念上的坚定性(“批鳞蹈刃、出万死而成其是”)与对群体归属(“士之务为可喜可愕者入之而为党”)的需求。

需要注意的是,在范仲淹、欧阳修等人这里,这些政治人格还是有其名而乏其实,即尚未将此政治人格的缺陷完全带入政治实践中。无论是范仲淹,还是欧阳修,都强调“于事未尝挟私喜怒以为意”[3](P121)。最典型的例子有二:范仲淹在赴西北抗击西夏之前与吕夷简尽释前嫌,欧阳修在濮议之后力荐司马光。这意味着他们在政治实践中基本上能做到公而忘私,不将私人恩怨带入政治纷争中。但欧阳修身后的北宋士人将这种政治人格不断发扬光大:王安石变法时对反对者竭力贬斥,反对者即旧党坚决不合作,元祐之初对新法尽行废除,元祐诸公对新党士人除恶务尽绝不宽容,哲宗亲政后新党更是变本加厉地报复。正如我们在上一节的末尾所概述的,党争愈演愈烈,甚至发展到置国事于不顾,只求胜对手而后快的恶性循环中。在此意义上也许可以说,欧阳修等人所奠定的政治人格的各种缺陷在其所“好”之“贤”那里已经充分发展为政治实践,北宋政治也因此陷入困境。

注释:

①孙国栋:“唐代以名族贵胄为政治、社会之中坚。五代以由军校出身之寒人为中坚。北宋则以由科举上进之寒人为中坚。所以唐宋之际,实贵胄与寒人之一转换过程,亦阶级消融之一过程。”见孙国栋:《唐宋之际社会门第之消融》(《唐宋史论丛》,香港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285页)。

②笔者另有专文论述,参见《濮议之争与欧阳修之死》(《东南大学学报》哲社版,2018年第6期)。

③需要说明的是,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士人”与“士大夫”的含义是有区别的,但就本文所涉及的内容而言,主要指学者、文人与官员综合型的身份,在此意义上,二者含义基本相同。

④布迪厄认为:“从分析的角度来看,一个场域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network),或一个构型(configuration)。正是在这些位置的存在和它们强加于占据特定位置的行动者或机构之上的决定性因素之中,这些位置得到了客观的界定,其根据是这些位置在不同类型的权力(或资本)——占有这些权力就意味着把持了在这一场域中利害攸关的专门利润(specific prorit)的收益权——的分配结构中实际的和潜在的处境(situs),以及它们与其他位置之间的客观关系(支配关系、屈从关系、结构上的对应关系,等等)。”见(法)皮埃尔·布迪厄、(美)华康德:《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李猛、李康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133-134页)。

⑤参见拙文《范仲淹经典形象生成与传播的当代政治哲学诠释》(《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6期)。

⑥《论逐路取人札子》:“盖言事之人但见每次科场东南进士得多,而西北进士得少,故欲改法,使多取西北进士尔。殊不知天下至广,四方风俗异宜,而人性各有利钝。东南之俗好文,故进士多而经学少;西北之人尚质,故进士少而经学多。所以科场取士,东南多取进士,西北多取经学者,各因其材性所长,而各随其多少取之。”见《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716-1717页)。

⑦学界对于北宋中后期的党争已有较为充分的探讨。参见沈松勤《北宋文人与党争》(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李春青《宋学与宋代文学观念》(北京师范大学2001年版),罗家祥《朋党之争与北宋政治》(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萧庆伟《北宋新旧党争与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刘学斌《北宋新旧党争与士人政治心态研究》(河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⑧刘子健曾说,关于改革派的缺点,可分四项来说。……第二是个人的性格与作风也有影响。主持改革的范仲淹,其政治理想虽高,而行事则少忍耐性。其‘好善恶恶之性,不能以纤芥容’。与同道的韩琦杜衍尚时起争辩,甚至对韩‘色忿’,以语侵杜衍。幸喜交谊深,事后‘不以为忤’,传为美德。而以同样态度应付其他官僚,便引起摩擦,而影响事功”(《欧阳修的治学与从政》,第176页)。

猜你喜欢
士人范仲淹欧阳修
让我受益匪浅的一本书
画眉鸟
魏晋士人的“身名俱泰”论
欧阳修快马追字
范仲淹词的传播与接受
论陶渊明对诸葛亮的接受——兼及士人仕隐之间的矛盾与彷徨
竹林七贤:中国士人精神理想的象征
勤奋的欧阳修
范仲淹苦读轶事
关于范仲淹的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