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阳/江苏省社会科学院
美国著名学者、斯坦福大学比较文学系教授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1931-2007)致力于在最为宽泛的领域内阐释实用主义,他在著作中论及科学的大量论文(如“自然科学是否具有自然性”、“科学作为协同”等)所持的鲜明观点俱由其实用主义思想根基生发而来,我们应当从分析贯穿罗蒂科学观中的实用主义入手来把握和阐明罗蒂协同性科学观的理论价值和时代意义。
对于实用主义思想史中的三位经典实用主义者查尔斯·桑德斯·皮尔士、威廉·詹姆士和约翰·杜威,罗蒂均有详尽的探讨阐释。罗蒂承认,作为《进化之爱》作者的皮尔士是他最仰慕的人物之一。皮尔士视进化论为唯名论和联想主义的“解毒剂”,而罗蒂几乎在其所有的重要著作中都充分表达了对达尔文主义的推崇和坚持。而对于同时代分析哲学阵营内的实用主义哲学家,如奎因、普特南、戴维森等人,罗蒂也有大量论述,分析探讨他本人与他们观点的认同和一致、分歧和超越,指出他们在实用主义思想史中的积极作用和地位。但正如理查德·伯恩斯坦所指出的,“即使当受分析精神熏陶的哲学家们表示赞同地使用‘实用主义’一语的时候,他们已经掏空了它——的确,剜除了它的精髓——掏空了它曾经拥有的丰富内涵。”伯恩斯坦同时指出,罗蒂确实有效地展示了这些哲学家的实用主义见解,虽然有时甚至背离了他们自己的自我理解。但这些分析论述都无法与罗蒂对詹姆士和杜威的解读和援引工作相等同,他更愿意作为詹姆士和杜威的追随者,从他们那里寻求发现他的新实用主义的思想渊源。
罗蒂曾言,他起初之所以最喜欢实用主义,是因为詹姆士的《实用主义》对形而上学虚假问题的早期抨击。罗蒂坚持和继承了詹姆士的“模糊主义”,力图成为当代的“新模糊主义者”。在《心理学原理》中,詹姆士特别强调在生命意识中恢复“模糊性”原有的地位。詹姆士所指的意识是一种多元主义和纯粹异质性的流,他将人类自身视为是一种纯粹创造的过程,将人类生命看作是一种流变的过程。
罗蒂与杜威具有最为清晰的历史联系,他把杜威看作导师和领袖。罗蒂在援引、阐释杜威时认为,在杜威那里,主体间的一致——罗蒂实用主义所强调的共同体的协同性、作为环境的适者的人的社会化的生命活动自身得到了最大的珍视。同时,杜威基于进化论立场的语言之思确保了共同体的协同性并不基于实在论的、符合论的和超历史的原则,而是“在于允许社会构建出新的实在”。共同体的成员能够通过隐喻性的描述、语言的创新,根据共同体的需要不断产生新的协同之可能,因而强化了共同体的自我保存和持续演进,罗蒂也正是在共同体协同的意义上来探讨科学合理性和科学的社会功能的。
早在《哲学和自然之镜》中,罗蒂即考察了由“视觉隐喻”支配西方思想的历史,他通过对他所设想出的“无心”的“对跖人”的探讨,试图努力消解以往哲学家“只有一种‘真’隐喻”的梦想。罗蒂认为,思想史即是隐喻史,思想的演进是千挑万选的隐喻的本义化过程。把语言、艺术、科学和道德意识等的历史视为隐喻的历史,就是否认人类心灵或人类语言乃是上帝或自然为若干目的而设计出来的,否认人类心灵和语言的历史是向目标逐渐趋近的过程。说一种观点更合理,只相当于说它更容易被掌握丰富知识的自由的观察者反复证明。在这一意义上,为了使人的行为更合理,就是要了解越来越多的可替代方式,而不是执着于和局限于某种狭隘的思考方式:“如此增强的合理性,不应看作是一种自然机能的显示,而应看作是人们由此获得了若干更全面的、更多彩多姿的选择方案。”罗蒂一直认为,科学中关于高度的隐喻或深度的隐喻都应该被关于广度的隐喻所取代,詹姆士式的模糊主义者用复杂性程度的区分取代关于类的传统区分,用“最有效地解释最广大范围的材料”的观念取代了“理论在某些结合处截断了实在”的观念。所谓科学进步,就是将各种越来越多的科学现象不断融合为融贯的信念网络的过程。
罗蒂明确指出,他所说的“实用主义”也可以称为“左翼的库恩主义”,在他看来,“现在对库恩作为“非理性主义者”的攻击,同30、40年代对逻辑实证主义关于道德判断无意义论的攻击一样,非常平常、非常紧迫。”罗蒂坚持模糊主义,赞赏库恩软化了科学与非科学之间的区别。在罗蒂看来,库恩主义者必须进一步放弃通过谈论“不同的世界”来挫败辉格主义者,彻底摒弃实在论观念。罗蒂特别强调必须重视达尔文所见的珊瑚礁的历史:“旧的隐喻不断死去,而变成本义(literalness),成为新隐喻得以形成的基座和托衬。”通过这个类比,我们将把“我们的语言”、特别是20世纪欧洲文化与科学的语言看作是诸多的历史纯偶然的结果,我们的科学语言、我们的科学文化都只是一种偶然,我们的科学隐喻的本义化只是诸多找到定位的(以及无数个其他未定位的)创新突变结果中的一种结果。
罗蒂的新实用主义试图通过对科学的解读,完成一次向达尔文式的隐喻观的回归或者逆转:即所有的常规科学话语都曾经是未经本义化的隐喻。罗蒂认为活的隐喻向本义化科学话语的转变是历史情境的偶然,它与当时社会所出现的特殊需要有关。他反对“科学作为自然性”的观点,而赞同“科学作为协同性”,即科学活动是人类协同性的典范,作为共同体文化的必要组成,自然科学专家文化始终表达与实现着共同体的协同可能。认为文化能够被“诗化”而不是被“理性化”,就是承认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无限可能性,这将以不同的方式构造出我们的生活态度,从自身和社会的偶然以及隐喻的本义化来看待科学语言,我们将会形成一种新的考察整个文化的态度。
对于认为有朝一日人类可以“安顿下来”并且说“既然我们已最后达到了真理,我们可以休息了”这样的想法,罗蒂予以坚决否定。他赞同费耶阿本德的观点,认为科学和艺术将始终提供一个在不同的理论、运动、学派之间的激烈竞争的景观,将始终提供更丰富、更多种多样的人类活动。罗蒂将他对现代科学之巨大成功的理解概括为:“说科学可以成为样板的唯一的一种意义是,它是人类协同性的一个样板。”罗蒂所认可的科学合理性,与共同体的自我保存和自我改进、亦即文明的保存和推进从根本上相互等同。
在论述标准科学语言的协同性社会功能方面,罗蒂特别强调和赞赏科学共识语言的社会规范能力,并将这种科学语言视为是共同体中人类协同的真正典范。在罗蒂那里,进化论所给出的珊瑚礁隐喻告诉我们:“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真正值得关注和研究的,是如何发展出一种自我创造的人生和新的协同之可能,更好地推动共同体的演进。罗蒂的协同性实用主义着力于探讨自然科学专家文化在这种保存和推进中所扮演的角色、发挥的作用,以及不同的专家文化特质。在那茫茫一片流变着的、对于人类而言环境艰险的黑暗中,罗蒂最为关注那一丛丛、一簇簇奕奕生光的社会化了的生命的盲目印记、璀璨辉煌的文化多样性。他启发和倡导我们进行这样一种文化多样性研究,采取艺术的和拟文学的态度来看自然科学专家文化,不断发掘专家文化中不同的“活的”特质,追求人类想象力界限的拓展,获取对于共同体的自我保存和协同推进的新的可能性,而不是像实在论者那样不自觉地去作这样一种推进。
注释:
①罗蒂著作中的“solidarity”一词在译为中文的著作内存在以下几种译法 :“协同”、“团结”、“一致性”、“协同性”,为表述统一,本文在此译为“协同”和“协同性”.
②伯恩斯坦.《美国实用主义:诸叙事的冲突》,选自萨特康普.《罗蒂和实用主义——哲学家对批评家的回应》[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88.
③参阅罗蒂.“对查尔斯·哈茨霍恩的回应”,选自萨特康普.《罗蒂和实用主义——哲学家对批评家的回应》[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55.
④罗蒂.《哲学和自然之镜》中文本作者再版序[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5.
⑤罗蒂.后哲学文化[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77.
⑥罗蒂.偶然、反讽与协同[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28.
⑦罗蒂.后哲学文化[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