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春/宁夏大学
“创伤”一词最早在古希腊的医学典籍中出现,主要指皮肤和身体上的伤口。20世纪初,“创伤”的概念逐渐从医学名词向心理学名词转化。1922年,加德纳通过对创伤士兵的研究,形成了战争创伤理论。近几十年来,创伤的内涵更是从医学、心理学扩展到历史、政治、哲学和文化研究等范畴。第一个将创伤理论运用于文学批评的人是怀特·海德,她在个人著作《创伤小说》中系统讨论了文学中潜在的创伤因素,创伤理论由此进入文学研究领域。文学作品中的创伤呈现方式也是多种多样的,主要表现为战争创伤、情感创伤和文化创伤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人类的历史几乎就是一部战争史。二战结束后,虽然世界的总体形势趋于稳定和平,但发生在各个地区大大小小的局部战争却从未间断过。翁达杰作为具有浓厚人道主义情怀的作家,一直都十分关注战争,也经常描写战争。《安尼尔的鬼魂》是一部以斯里兰卡内战为背景的作品。作为斯里兰卡裔作家,翁达杰以自己独有的方式表达了对故国斯里兰卡这片多灾多难土地的抚慰之情,书写了这次内战给国民带来的创伤记忆。
安南达是一名佛像点睛师,本应该和妻子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但他的妻子赛丽莎却在一次突然拘捕中音讯全无。自此之后,安南达就再也没能从失去妻子的痛苦中走出。他放弃自己原本的工作,背井离乡来到一个偏远乡村,漫无目的地生活。为了减轻思念妻子的痛苦,他终日以酒精来麻痹自己,成了一个嗜酒如命之徒。他对外界的任何事物都漠不关心,甚至在工作中,他也不发一言,他变得易怒,哪怕是厨房里的食物稍微被动一下,也会触动他敏感易怒的神经。易怒是对刺激的一种过度回应,意味着对刺的敏感性和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是一种较为常见的创伤后遗症的表现。
除安南达外,塞拉斯也在动乱的时局中失去了妻子。他每天用大量的工作来麻痹自己对妻子的思念,把自己内心的喜怒情感完全封闭起来。他几乎不怎么提起自己的妻子,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妻子已经故去。在长久的情感封闭中他养成了自我压抑的习惯,很少对人表露自己的情感。由于他的沉默寡言,安尼尔认为他不是值得信赖的工作伙伴,甚至还可能是政府的间谍。个体的自我压抑其实是一种逃避痛苦的本能选择,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措施,无助的个体无法真正逃离创伤处境,只能靠意识的改变来暂缓创伤,但这绝不是治愈创伤的最佳选择。
毋庸置疑,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因为战争,原本平静的家园顷刻间化为乌有,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参战士兵可能会战死沙场或是终身致残,即便身体完整,心灵也会饱受折磨。毫不夸张地说,只要处于战争年代,无论是否上过战场,人们都将会生活在战争创伤的阴影下,无一幸免,正如作品中的这些人物。
作品主人公安尼尔坎坷艰难的婚姻爱情经历也使她伤痕累累。二十岁出头的安尼尔刚刚来到英国,初来乍到的不适与孤独,使她很快开始了一段感情,她和有着同样成长背景的斯里兰卡学生闪电结婚。本以为对方为人风趣,见识广博,两人结合一定能相互温暖,克服身处异国他乡的孤独感。但婚后,他本性毕露,自己在外沾花惹草,却反对安尼尔外出工作,还让她立即回到斯里兰卡生孩子。他以传统“丈夫”的名义将安尼尔囚禁在住所,直到安尼尔自己想办法逃脱。安尼尔的前夫是传统男性价值观的代言人,他按照传统社会的分工体系强制要求女性以家庭为重心。安尼尔作为一位新女性,一位反对父辈教条的新女性,虽然已经受到了这种以男权为中心的家庭体系带来的情感创伤,但却不会再继续生活在囚笼中将错就错,所以她毅然决然地离婚。
后来,安尼尔又和有着西方血统的作家库里斯相爱,在安尼尔看来这是一段心灵契合度极高的爱情,这段爱情建立在平等和信任的基础上,他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但就是这段灵肉高度统一的爱情带给了安尼尔另一种伤害——欺骗。欺骗伤害了安尼尔的自尊心,盛怒之下她将一把小刀刺入了库里斯的体内,激烈的肢体冲突和女性的尊严最终使两人分道扬镳,可安尼尔的内心却再也无法回到之前的平静,她陷入了无法抑制的纠结中,因为她依然爱着库里斯。感情告诉她原谅库里斯,理智却告诉她绝不能原谅欺骗自己,给自己带来伤害的男人。最终,安尼尔只得选择拖着满是疲惫的身心离开。
作为一位新时代的女性,安尼尔一直都在感情中追求着人格的独立与平等,但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安尼尔的两段情感经历不但没能带给安尼尔理想中的情感体验,反而为安尼尔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灵创伤。安尼尔的失败情感经历将作品中所呈现出的情感创伤表现得淋漓尽致。
作品的主人公安尼尔作为一个完全被西化了的斯里兰卡人,不但经受着爱情带给她的刻骨铭心伤害,同时也面临着一定的文化创伤。离开祖国去英国深造时安尼尔只有十八岁,由于父母相继离世,切断了与故国情感联系纽带的安尼尔加入了英国国籍,之后又在美国学习法医学。多年的国外生活经历,将她彻底变成了一个外国人,穿西式的服装,在酒吧喝得微醺后去看板球比赛。无论是在工作还是生活中她都完全习惯于西方式的思维方式。她早已忘记故国语言,以至于和拉丽莎交谈时,也只能依靠说话的方式对交谈内容进行猜测。语言是文化的重要载体,一个人需要通过语言去形成和表达自己的世界观与价值观。而去国已久的安尼尔却只能通过观察交谈者的神情去猜测对方想传达的意思,她无法用语言同他们交流。她不喜欢别人提起她曾经成为游泳冠军上报纸的光荣经历,这其实是她排斥过去的一种表现。此时的安尼尔虽然已重回故土,但这却只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回归,她还没能从心灵上真正的回归接受故国。
安尼尔只能在躁动的音乐中疯狂舞动肢体让自己精疲力竭,放空悲伤,驱赶失落。塞拉斯透过窗户看见了此时的安尼尔,觉得她仿佛是失了魂的陌生人,而不是他平时所认识和接触到的安尼尔。
通过塞拉斯的视角我们看到了受到创伤后安尼尔短暂的人格分裂。安尼尔被同化的程度越深,她此刻的痛苦也就越强烈,自己一直以来所信仰的价值体系的奔溃使她的精神世界也轰然崩塌,何去何从?安尼尔陷入了无可逃遁的文化创伤中。
翁达杰创作了不少以斯里兰卡为背景的小说。这个无法重回故国的“浪子”用自己独有的方式表达对故国的思念热爱之情,并在文学世界中努力向那片曾经熟悉的土地迈进。然而,他再也回不去了。即使回去,也找不到属于白己的“家”,错过了祖国的成长演变,被他国文化感染,与本国母体文化拉开的距离注定他难以回家。在西方世界中生活,却也不是纯正的西方人,西化的不够彻底,传统斯里兰卡文化的印记,使他难以在精神和灵魂深处真正拥抱西方文化的精髓,多重文化身份在翁达杰的内心留下了深深的裂痕。正是这道裂痕和从前的成长之痛、生活之苦带给了翁达杰创伤体验,并使他在自己的作品中不断书写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