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凉

2019-11-14 14:46邢庆杰
山东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小艾

邢庆杰

所有的故事,都与我的成长环境有关。所以,必须从头说起。

我出生长大的村庄,在城市的包围之中,就是人们常说的“城中村”。村子有四五千人,南靠火车站,北临汽车站,东接菜市场,西边还有当时全市唯一的一家影剧院。村子近壤自解放前就是三教九流云集的地方,因此,我自从来到这个世上,就被置身于“江湖”了。村民有尚武之风。从七岁开始,我师从本村的一位洪拳名家习小洪拳,一直练到二十多岁。身上有了功夫,有些师兄弟就想试试身手,学以致用。他们帮人讨债,替人抢地盘、报私仇,下手没轻重,几年的时间,就折进去了十几个。最不靠谱的是一个叫小八的师弟,因为他一个卖菜的朋友拒缴一元钱的管理费,和工商人员发生纠纷,他赶过去,一拳打晕了工商所所长,把另两个收费员打得满地找牙,被抓起来蹲了一年监狱。出来后不久,为了给一个卖鱼的朋友争摊位,一拳打到全市著名鱼霸的太阳穴上,那个壮汉像一截木桩般直挺挺地摔在地上,直接奔了奈何桥,小八因此被判了个死缓。

在精力超级过剩的那个阶段,我也曾经给人家讨过债,平过事儿。好在我天生心慈手软,向来是动静大,下手轻,还没出过什么事儿。自从小八打出了人命,我就觉得这么混下去出事只是个迟早的问题。再加上那段时间我的初恋女友被一个关系很要好的师兄抢了去,我心灰意冷,就请求“出师”,慢慢地淡出了这个武术圈子,也不再接任何和打架有关的“业务”了。

我赋闲了一段时间,让感情的创伤慢慢愈合后,通过亲戚关系进入福来印刷厂上班。这是一家私营企业,我负责跑业务,没有底薪,只给业务提成。我每天到处跑,到各种单位招揽印刷活儿。因我天生一副好口舌,待人又实诚,再加上混社会那几年的“名气”,业务开展得竟然非常顺利。那几年正是印刷行业的暴利时代,业务提成也非常高。我接连弄了几笔大活儿,拿到了比较丰厚的提成后,就渐渐动了另起炉灶的心思。这个厂有三个机长,其中之一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叫卢春月。我在厂里跑业务期间,顺便把卢春月发展为女朋友。听说我要办厂,她表示全力支持。

我在城乡接合部找到了一个闲院,院内有四间旧房。我用白菜价把它租下来,雇人把院子和房子内外粉刷一新。这边刷着房子,我就去了省城,花两万元买了一台二手的四开彩印机。然后我们选了个黄道吉日,卢春月请了几个朋友来捧场,我请了以前的几个大客户,放了一挂一万头的鞭炮,在酒店里大喝了一场,就算开张了。卢春月从附近村里招了两个不满二十岁的小女孩做学徒。这俩女孩,一个叫田晓姝,一个叫潘丽,后来都成了印刷厂的骨干。

厂子开张后,卢春月带着田晓姝和潘丽在厂里负责制版、印刷、折页、装订、打包。我负责在外跑活儿、送货、收款。我把以前的客户拉了个清单,一个一个地请到酒店里,用自己的好身体和好酒量,把他们一个一个地灌晕,他们的业务就一个个地转移到我这里来了。

小厂一开业就有不少活儿干,经常加班到深夜。后来就又招了两个学徒。这样干了三四年,我又在附近租了一个新落成的大院,院子占地近十亩,院内有两层小楼,十几间平房。因为位置较偏僻,房租也不太高。厂子迁址后,我购置了全新的对开平板机、滚筒机、全自动折页机、自动切割机等大中小设备,工人也逐步增加到了二十几个。我看着卢春月日渐丰满的肚子,就在刚刚开盘的“金城家园”买了一套三室二厅两卫的房子,200多个平方。房子装修好后,我和已经怀孕六个月的卢春月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婚礼。又过了几年,我把租用的这个大院和小楼都买了下来。

我们结婚不到三个月,就有了一个女儿,取名叫卢聪慧。这是卢春月强烈要求的,她说女儿早晚要嫁出去,随谁的姓都无所谓,如果再生个儿子,肯定随我的姓。我依了她,她就高高兴兴地把精力从厂里转到了家庭,一门心思相夫教女了。厂内的工作,我还是负责联系业务和结款,由田晓姝任厂内总管,潘丽做机长。这俩女孩,年纪虽然只有二十四五岁,却是厂子开办之初招来的第一批学徒。田晓姝来的时候,身子还没长开,如今已经出落成一个成熟开朗的漂亮女人,身材饱满得像要随时喷出汁液来。成熟后的田晓姝和我的师妹小艾有几分相似。

2000年以后,印刷厂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结束了这个行业的暴利时代。市场竞争的激烈使利润薄得像一层纸。幸亏我用的是自己的房子,不用交纳租金,还维持得下去。

女儿十岁那年,我的生活出现了变故。卢春月发现了我和田晓姝的私情。她起初只是怀疑,多次对我旁敲侧击,我每次都装聋作哑地混过去了。后来,她做了一个小小的甚至是幼稚的局,就把我们抓了现行。那是暑假,她说要带孩子去三亚旅游,还当我的面与旅行社签订了合同,交了预付款。实际上——这是我事后才知道的——她正式出门的第一天,就和孩子回了离县城十多里路的卢家庄,在娘家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得知卢春月出门去的田晓姝,闹着非要去我家。就在那天晚上,卢春月杀了一个回马枪,把我们堵在了床上。面对卢春月的质问,田晓姝一点也没抵赖,全部坦白了,而且还交代了一些细节,里面竟有些炫耀的成分。盛怒中的卢春月几次举起巴掌,却一直没有落下去。后来我才知道,田晓姝早怀疑这是个圈套,但她没有点破,主动钻进了卢春月为我们精心准备的套子里。她以为我和卢春月分手后,能有机会上位,彻底甩了她那个人渣老公。可以说,我是陷在了田晓姝和卢春月两个人的圈套里,两个女人各怀心事,却不谋而合。

卢春月是个十分刚烈的女子,无论我怎么道歉、怎么发誓痛改前非,也没能留住她。我们领到那个绿本后,卢春月指着我的鼻子说,林小刚,你记住我一句话,你和这个骚货在一起,早晚会吃亏!

田晓姝的老公宋宝拿着一根铁棍跑到车间里,作势欲砸机器,当时机器正运转着,几个当班的工人一起把他按住,拖出了门外。他无处撒气,见我的奥迪A6正停在院子里,便挥起铁棍,把车的四门玻璃全砸烂了。工人报了警,警察赶到后,我也闻迅从外面赶了回来,要求私了,放了宋宝一马。宋宝无论怎么闹,他也离不开田晓姝,他闹过骂过还扬言早晚杀了我之后,也就慢慢消停了。田晓姝一直想和他离婚,但他坚决不离,被逼紧了就以死相挟。他割过腕,摸过电,有一次还扬言要跳楼,田晓姝怕真闹出人命,又感觉在我这里上位无望,也就慢慢打消了离婚的念头。

卢春月拿走了我三套房产中最大的两套,把厂里的流动资金也全部转到了她的名下。我内心有愧,无论是宋宝的搅闹还是卢春月对我的经济清剿,我都选择了承受。

卢春月拿走所有流动资金后,厂里开始出现了资金短缺的现象。为了不让机器停下来,我开始找银行办理贷款。第一笔,我根据当时的钢性需求,贷了三十万。后来,资金缺口越来越大,周转越来越困难,几年下来,我的贷款已经滚到了五百多万。我这才渐渐意识到,厂子因为利润低、费用高,外欠账又回款艰难,一直在慢慢亏损,以至于债务的雪球在不知不觉中越滚越大。祸不单行,当地的一家酒厂因经营不善破产了。这是厂里的一个大客户,它一破产,欠我的二百多万元的包装印刷费也没了着落。大环境对印刷行业也越来越不利,环保部门加强了对污染企业的治理,每到雾霾天气,都令厂里停工。厂里不能正常运行,当然也就不能按期交货,面对客户的催促和埋怨,只能按合同规定,一次一次地支付违约金。厂子渐渐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

近几年厂子欠银行的贷款,每年六月份都要倒一次。数百万的贷款,靠正常拆借是办不到的,只能先找担保公司借高利贷还上银行→银行收到贷款→半月左右后银行放款→用银行贷款归还高利贷。倒贷款是很多企业每年必过的一道“坎”儿,过了这道“坎”儿,就有一年相对轻松的日子。但这一年,我在合作多年的金山担保公司借了600万元,按期还上银行后,银行却拒绝再放贷给我。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找了很多关系也没有转机。他们拒绝我的原因是我厂负债率太高,有坏账的风险。这一下我的麻烦大了,600万元,月息4分,每月的利息就是24万元。这种高利息的钱,用个十天半月的应应急还行,要是长期借用,无异于饮鸩止渴。

我东拼西凑,加大了催讨客户欠款的力度,每月都按时偿还了利息,金山担保公司倒也没有催讨本金。但在我维持了九个多月,支付了二百多万元的利息后,终于撑不住了。起初,金山担保公司只是一遍遍打电话催讨。后来,见我一拖再拖,开始使用他们特殊的讨债手段了。和其他暴力讨债者一样,他们雇佣了几个社会上的无业游民,号称是他们公司的清欠人员,每天上门来,盯在办公室里不走,不断地恐吓我,侮辱我。我若是出门办事,他们就跟踪盯梢,不让我离开他们的视线。晚上,我所住的单元楼下总有一辆车停着,车上两个人轮流值守。这种死缠烂打的行为目的就是让人无法正常地工作和生活,从而想尽一切办法还钱。有些老板实在无力筹款,又忍受不了他们的羞辱和折磨,最后只能玩消失。田晓姝多次劝我先把厂子关了,出去躲躲。但是,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走那一步,因为我明白,一旦迈出那一步,很难再扭转乾坤。所以我一直咬牙苦撑着,尽量让厂子正常运转着。干着,才有希望。这是很多濒临破产的小老板们的信念,最后几乎都成了他们企业的墓志铭。

金山担保对我死缠猛追了一阵,所获无多。他们就走马换将,雇佣了社会上有名的“光头哥”刘兵出面向我讨债。光头哥手下有几十号兄弟,多半是曾在号子里几进几出的老油条。他知道我的底细,起初对我还算客气,每天来见个面,喝杯茶,抽支烟,就去别处晃悠了。后来他见我一直很文明,以为我早年的血性早就熬干了,就开始大胆地使用下三滥手段。他们每天一到,就把我的办公室门敞开,坐在门口喝茶,需要解手时,就直接在屋里撒尿,其他人还好,都撒在痰盂或者废纸篓里,光头哥却直接对着墙喷射。饿了,就用电炉子烤他们带来的馒头和隔夜的羊肉串吃。我酒柜里的酒他们也随便拿出来喝,还用来浇花……如果不是田晓姝一直拦着,我早就发作了。

报警基本没什么用,警察来了,做个笔录,把他们轰走算完。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他们叼着烟,歪着脑袋又来了。再报警,警察就会说,你们这是经济纠纷,我们管不了。

有一次光头哥玩得有些过火,把我的茶几用斧子劈成碎木头,倒上白酒点着了,在上面烤他们的臭脚丫子。这次警察来了后,直接把他们带走了,后来以故意损害他人财产的名堂把光头哥们拘留了几天。他们出来后更加疯狂了,直接奔我这儿来,进门就把我的办公桌掀翻了,办公用品散了一地……后来,我只好答应把奥迪车过户给他抵一部分债务,他们才消停了几天。此后,我再也没有报过警。但我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我被逼得穷途末路了,非出大事不可。最近我的血老往上涌,屡屡有发作的前兆。我开始为跑路做打算,让田晓姝用她的身份证办了张银行卡,把公司自留的二十多万应急款存了进去。我准备干完手头这批活,收了款,给工人发下欠了几个月的工资,就关厂子走人。

没有想到的是,我的计划还没有实施,就被光头哥搅乱了。

这天他是有备而来,一进门我就发现了他腰上斜挂着的牛皮刀鞘,有二十多公分长。当时我正烦着。我的哥们高伟,两年前在农村包了一千亩地,搞农业观光项目,因资金短缺,找我担保在农业银行贷了五十万元的款,由于经营不善,每天上门要账的都排着队,半年前他突然人间蒸发了。现在银行告到法院,把我厂子的账户给封了。

光头哥就这样撞到我的枪口上。他进门就指着我的鼻子说,姓林的,今天咱们必须有个了结,你他妈的既然没钱,就把房子、厂子全部过户给我们抵账吧。

我以前有过这个打算,可是一算计,即使房子厂子连同设备都给了他,也就值个三四百万元,到了那个地步,我就会被扫地出门,成为一个一无所有且负债累累的人。

我把光头哥的手指拨到一边说,刘兵,你别欺人太甚,车子已经给你们了,房子再给你,你让我住哪儿?厂子给了你,我怎么翻身?

光头哥重新又把手指头杵到我的鼻子尖上说,这我不管,如果你舍不得房子,就把你的相好田经理让给我!

我的血已经涌上了头顶,根本顾不上考虑什么后果了,一把抓住他的手指头,用力一弯!光头哥立即疼得弯下了腰,我飞起一脚,把他踹了个仰面朝天!

他带来的那两个兄弟一左一右冲了上来,我憋了这么长时间的窝囊气,全凝聚在两个拳头上,一个左摆拳,一个右摆拳,两个哥们都捂着脸蜷缩在了地上。按照以前的打法,这两拳应该打在两人的太阳穴上,但自从小八打死了人,我就对太阳穴心存忌惮。

光头哥爬起来后,眼睛都红了,他从腰里拔出尖刀,朝我捅了过来!我猛一侧身,尖刀带着寒气从我的鼻子旁边掠过!我左手抓住了光头哥的肘部,右手攥住了他持刀的手腕,然后左手往怀里一揽,右手往外一推,就把光头哥的右臂折了回去,刀尖逆转,正插进他的左胸!血顺着刀刃蜿蜒涌出!

我并没想要伤到他,这一连串动作,是十几年习武经历遗留下来的条件反射。光头哥闷哼了一声,一咬牙拔出了刀,再次持刀向我刺了过来!我往右滑动了两步,又避开了这一刀。光头哥闪了一个趔趄,他勉强站稳了身子,左手捂着“汩汩”流血的左胸,右手拿刀指了指我说,姓林的,算你狠!双眼一翻,就瘫软在了地上。

他带来的那两个兄弟刚捂着脸从地上爬起来,脸都白了,他们哆哆嗦嗦地移步到门口,忽然同时大喊着“杀人啦……”逃命般跑了出去!

田晓姝吃惊地看着我,忽然,她冲过来搡了我一把说,你快跑!我打120!

看着倒在地上的光头哥和满地的鲜血,我知道,我的跑路计划必须提前了。在这种环境下,我绝对不能失去自由。

我拿起了衣架上挂着的绿色军用挎包,里面是为跑路准备好的东西。

田晓姝已经打通了120。她挂了电话后着急地说,你快走!120和110是联动,警察很快就到!

我过去抱住她,在她的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下说,厂里就靠你了!

然后转身直奔楼梯。

厂门外即是从城市中心延伸过来的主街——开拓路。近些年城市不断扩张,这个原本偏僻的城乡接合部也被划为了经济开发区,被延伸过来的城市包了进去,周围接二连三地拔起了一幢幢大楼,有了都市的模样。

光头哥的那两个兄弟倚在一个高大的广告牌上,有一个正在打电话。我一露面,他们作势欲跑。我没时间搭理他们,一辆亮着空车牌的出租过来了,我拉开车门坐了上去,对司机说,照直往前开,越快越好!

按原先的计划,我在出走前,想尽办法甩掉尾巴,到父母家里待上半天,给二老打扫一下卫生,好好陪老人吃顿饭,然后留下一笔足够他们花几年的现金。这几年忙得,每天围着这个厂打转转,有点空闲,也是和朋友们在酒店或歌厅泡着,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回家的周期越来越长。父母都七十多岁了,做子女的应该每天服侍左右。可我们回到家站不了几分钟,放下钱物就走,父母留顿饭都留不住。每每想起这些,心便发酸。在父母家吃完饭,我再去金城家园,无论卢春月对我什么态度,我都要和她说说话,给女儿买件像样的礼物,嘱咐她娘儿俩多注意安全。那些讨债的找不到我,也有可能狗急跳墙……

但目前这些计划都无法实施了。如果光头哥真的死了,那我就成了杀人逃犯,公安部门很可能会立即封锁各个路口,在这个城市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如果被抓住了,按最轻的认定也属于防卫过当,怎么也得进去蹲几年……可我就这样逃了,逃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公安部门会不会网上通缉……心烦意乱之际,忽然想到,那两个家伙不会打车跟踪我吧?

我对司机说,麻烦您尽量开快一些,开出城去再说!

车很快就冲过了南外环。我让司机在前面路口右拐,加速开上几百米后放下我。

临下车,我扔给司机一百元,他要找零,我用手势制止他说,哥们,你不要调头,一直往前开。

司机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一踩油门,急驰而去!

我迅速躲到路边的杨树林中。如果有人跟踪,这一招肯定就把人给甩了。我警匪片看得太多了,早就认为自己当个警察或者侦探绝对够格。

我把手机卡取出来,随手扔到地上,用脚踩到了泥土里。这样,警察就无法追踪我了。

我慢慢向树林深处走去。走到林子的尽头,有一条小河横在眼前。河水清澈见底,风一吹,水面上荡漾着浅浅的波纹。我把衬衣脱下来,用力搓着衬衣上的血渍。血在水中散开,由浓变淡,血腥之气引来几条寸把长的小鱼,在血水里转着圈子寻找味道的来源。一条小鱼在我的手上碰了一下,我的温度惊着了它,它飞快地逃走了,其余几条跟随在它后面,也消失在水草里。

我要是一条鱼就好了,一头扎到水草里,谁也找不到我了。

我把衬衣平铺在河边的草地上,让初秋的阳光慢慢把它烘干。此时日头已经偏西,下午三四点的样子。我倚在一棵树上,为晚上的去处踌躇。从紧张的情绪中慢慢松驰下来,我感觉好饿,浑身散了架般疲惫不堪,竟倚在树上睡着了。

那天晚上,我应酬完了本想回家的,想到厂里还加着班,就打车回到了厂办公室。

自从女儿降生,卢春月的心思就全放在孩子身上了。除了照顾孩子,就是捧读《育儿心经》之类的报刊杂志。以前,我如果接连在外喝酒,她就给我甩脸子看。现在我八天不在家吃饭她也没有怨言。

我斜歪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喝茶。电影频道正上演《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看到女主角玛莲娜在家里脱光了上身那个桥段时,田晓姝忽然推门进来了。我有些诧异,前几天,她刚刚举办了婚礼,丈夫是金湖家园的物业人员,名叫宋宝,他们正在度蜜月。

我问,你怎么来了?

田晓姝说,在家待着也没事,我今天下午就上班了。

她从我侧面的沙发上坐下后,我把目光又重新粘在荧屏上。

田晓姝看了一眼电视,冷笑了一声说,老板,没想到你还喜欢色情电影。

我有些尴尬,随即一本正经地说,这是电影艺术,公开发行的。

田晓姝突然站起来就往外走。

我觉得她有些反常,就追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她像刹车般停了下来,我甚至听到了她皮鞋和地板的摩擦声。她背对着我说,没事,你看艳片吧!

我估计她肯定有事,赶紧站起来,转到她前面,才发现她满脸的泪水。她一直是个活泼明朗的女孩,在一起工作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看见她哭过。

我扶她坐回到沙发上,先扯了几张餐巾纸递给她,又给她倒一杯水。

她用餐巾纸仔细地擦了擦脸,擦完了,将纸团狠狠地扔进废纸篓里,恨恨地说,宋宝真不是人!她把两只袖子全撩了起来,白嫩的上臂上,全是一块一块的青紫。

你们打架了?

她摇了摇头,泪水又滴落下来。

我有些着急了,他总不能平白无故地打你吧?

她看了看关闭着的屋门,三下两下脱下上衣。

我吃了一惊,不是吃惊她裸露的上身,现在的年轻姑娘,什么事干不出来。我吃惊的是,她那白皙的胸上,布满深深的牙印,都是血印。

我立即明白了,这个宋宝有性虏倾向。我赶紧给她披上衣服,她就势倒在了我的怀里。我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安慰她。良久,她在我怀里动了一下,小声说,哥,我想和你好。

在此之前,我多次在她看我的眼神中觉察到了这令人心悸的暗示,但我只能装聋作哑。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只要迈出了第一步,就很难找到退路了。但在那个晚上,酒精令我丧失了防线。

后来田晓姝为我怀过一次孕,她问我要不要。我当然不敢要,那时我还没有离婚,如果孩子生下来,就会天下大乱。宋宝可以承受一些无凭无据的传闻,但绝不会忍受田晓姝生下别人的孩子,他们离婚后,田晓姝和这个孩子就会成为我一个棘手的难题……

我极力劝说她放弃,对她晓以利害。最后,她虽然按我的意思做了,但对我有了恨,一种执拗的没完没了的恨。稍不顺心,她就拿这件事怼我。她是在用钝刀割肉般的方式慢慢惩罚我,让我一直对她心怀愧疚。

卢春月和我离婚后,田晓姝见我并没有和她结婚的意思,就对我有了更深的怨恨。一次酒后,她指着我的鼻子说,我知道你为什么离了也不和我结,你就是嫌我是二手货呗!可是你忘了,你是几手……几手货?你和你师妹的事儿,我们都知道……

我抬手给了她一记耳光,那是我唯一一次动手打她。这一巴掌也让她长了记性,再没有提过我师妹的事儿。

我的武术师父姓闵,祖籍河南,武功系家传。他的父辈,是解放前逃荒到这里的,后来成了村里的倒插门女婿,就落地生根了。

我们有师兄弟五十多人。平时,每天晚上来练功两个小时,每周日的下午来练半天。我们练武有个流程:晚上来了以后,先找地方压腿,等人都到齐了,由大师兄在前面领着,排成一路纵队,围着师父家的大院转,把每项基本功都走一圈。接下来是分组练习,由带功师兄传授师弟,根据师弟学武的进度,练习属于自己阶段的功法。师父特别讲究武术的实用,对花拳绣腿向来不屑一顾。比如说传统功法打“千层纸”,好多师父让徒弟打打沙袋子就行了。他却把这一项作为重点,要求每个徒弟在一年的时间里打穿三摞“千层纸”,直到把拳头的正面打得基本成为平板,直接打到平面墙上不会有痛感为止。所以,从他这里走出去的徒弟,拳头都特别坚硬。

同门师兄弟虽多,但我和师兄蒋北的关系最为密切。他长我三岁,我们性格迥异:他有些古板,用通俗一些的话说,就是有些“装”,言行举止都一本正经的;而我太随意,对什么都是无所谓的态度。但我们很谈得来。除了武术,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爱好:诗歌。他家在城南十多里一个叫蒋庄的小村里,每天骑自行车来回跑,晚上回到家时,往往已经半夜了。我们交往后,我常约他到我家里借宿。我家是四合院,东屋南屋原是我两个姐的闺房,她们出嫁后,屋里还一直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北屋是父母的,也空着,父亲在一个小厂看大门兼传达,吃住在那里,母亲给我大姐看孩子去了。整个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但真正属于我的,是两间西屋。

每晚回来后,我拌个黄瓜,或用多功能的电饭锅炒个土豆丝酸白菜之类的青菜,再端上一盘早煮好的五香花生米,我和蒋北喝着一块五毛钱一斤的散白酒谈论诗歌。这是当地产的一种地瓜烧,劲很大,我屋里常备着一桶。我们喝酒都没有节制,每次都是喝晕了,合衣睡在床上。

有一次练完功,他执意要回家,我也执意去送他。我们骑着自行车,在漆黑的夜里边走边谈。到他家后,我们都饿得饥肠轱辘了。他张罗着弄菜,我在他房间里翻看他的报刊,发现他在诗歌方面真的投了血本。他订阅了十几种报刊,有《诗刊》《星星》《文学报》《诗歌报》等等。那一晚,他弄了四个菜。这令我有些汗颜了,我从来都是用两个菜招待他。他就是和我不一样,什么都比我讲究。但是,他创作了三百多首诗歌,每次投稿都是石沉大海。那一晚,我们主要围绕他写的诗歌抱怨当今诗坛的黑暗,我们一致认为,蒋北的诗歌发表不了,就说明诗坛没正事儿。我们喝了二斤“地瓜烧”,我醉成了一摊泥。

那时我已经高中毕业两年多了,平时就做一些倒买倒卖的小生意。武术也好,诗歌也罢,只能算业余爱好,说到底都不能当饭吃。在农闲季节,蒋北也跟着我一块儿干。我们从南方捣腾了电子表、丝袜、变色镜,白天在街头上摆摊卖,晚上去师父那里练功,完事后住我家里。我们挣的钱,五五分账,蒋北的钱怎么花我不知道,我的那份,基本都被找上门来的师兄弟们喝了酒。

1995年初夏的一个晚上,我按时去师父那里练功。刚一进院,师父把我叫到了屋里。那是夏天的傍晚,屋里还没有开灯。一进门就看到一个窈窕的影子站在屋子当中,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是一个女孩,体态丰满,面目俊秀,她冲我一笑,两颊显现出两个醉人的小酒窝。我的心马上就酥了,心跳加剧起来。师父拉着了灯,我眼前顿时一亮,那女孩的面目更加清晰起来,漆黑明亮的眼睛,翘翘的小鼻子,线条分明的嘴唇……一瞬间,我几乎傻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这是师父新收的徒弟,名叫小艾,师父让我来做她的带功师兄。这是师父收的第一个女徒弟,他选择我做她的带功师兄,主要是因为我是本村的。小艾家是我们村的房客,父母在城里做服装生意,她是姐妹三个中的老大,家里没有男孩子,她父亲就想让她学些功夫,再教教她的两个妹妹,用于防身自卫。

自从小艾来了以后,师兄弟们都比以前来得早了,缺席的也少了,就连说话,也比以往文明多了。但他们只有看几眼的份儿,只有我才能与她单独相处。我教得特别上心,常常是其他师兄弟们都走了,我还在帮她压腿、下腰,直到师父撵人,我们才出门。每次,我都送她回家,在路上给她讲动作的要点。她学得也非常上心。

为了每晚能和小艾多待一会儿,我给蒋北配了钥匙,让他自己先回家。这样,我无意中就怠慢了蒋北。每当我对此表示愧疚,蒋北总是淡淡一笑。

我很快就陷入了对小艾的爱慕中不能自拔。我喜欢她漆黑的眼睛,翘翘的小鼻子,她的气息还有她说话的声音。远远地看到她的背影,我的心里就暖暖的。一天见不到她,就失魂落魄,没有她的存在,好像整个天空都暗了下来。后来我才知道,对小艾的所有情感,就是初恋的感觉。小艾之后,我对任何女人都没产生过那种感觉。我们都是彼此的初恋,初涉男女情事,很快就陷入热恋中不能自拔了。每当我们在热吻与相互抚摸中不能自持时,我急切地希望有一个我们俩的空间。而我本来是有这个空间的,但是目前让蒋北占用了。每天晚上,我和小艾都难舍难离。我们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我甚至暗暗祈盼蒋北有一天实在等得烦了,愤然地拂袖而去!那样,我和小艾就不用天天躲在路边的暗影里了。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和小艾在她们家附近待到了很晚,后来,一束刺眼的电光扫了过来,我们吓了一跳,迅速地分开了。

电光消失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传过来,小艾,都几点了?

是她的父亲找了过来。黑暗中,我看不到小艾的表情,只看到她的小手冲我摆了摆,就随着她父亲消失在黑暗中。

我回到家时,蒋北已经喝了两杯白酒。他用两只通红的眼睛盯着我说,我明天回家一趟,家里的地该浇了。

那一晚,我们连续干了无数杯,直到把塑料桶里的酒全部喝完。

第二天,我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中醒来时,蒋北已经走了,他用过的被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角。

我打开门,才知道日头已经在西天了,金黄色的阳光铺在东屋的白墙上,柔和的光线让院内的一切都镀上了金边。

我先刷了牙,又用热水洗了洗头,让昏昏沉沉的脑子清醒了些。忽然之间就心慌起来,想起了昨天晚上,那束强光照过来的时候,我和小艾正抱在一起热吻。这个镜头肯定录进了她父亲的眼里……今天晚上,她父母还会允许她来吗?

最近几年,社会风气大变,未婚同居、未婚先孕的事司空见惯了,甚至未婚生子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有女孩的人家,就严防死守。奈何,就像春天来了,花儿总会绽放,万物总会生长一样,处在青春期的女孩子,面对异性的吸引,那颗暗藏的春心怎么能平静如水?

到了师父家里,才发觉今天自己来早了,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三四个人。

我在西屋的窗台上压着腿,两眼充满期待地盯着大门口。师兄弟们三三两两地走进大门。我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罪犯,心跳越来越剧烈。如果她今天来不了,那就预示着大事不妙。

好在,她终于出现了。她今天刻意打扮了一下,丰盈的双唇上还抹了淡淡的口红,比以前更靓了。一进门她就在人群中找我,看到我后,她开心地笑了,我永远也忘不了她那天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和甜蜜的笑……

练完功后,我把她领回了我的家。我顺路买了点花生米和火腿,还专门给小艾拿了两瓶啤酒。我预感到,我们的关系能在今天晚上有实质性进展,我们马上就要进入一个独立的两人世界了。

我牵着小艾的手,越走越快,都有些迫不及待了。小艾甩了我一下,没有甩脱,嗔道,你急什么?又没人跟你抢!

我问,你爸昨天晚上没审你吧?

她摇了摇头说,没有,我妈今儿早上问你是谁来。

我停下脚步,把她搂在怀里问,你说什么来?

她用脑袋顶着我的胸口说,能说什么?就说你是个大色狼大坏蛋!

到了家门口,我刚想掏钥匙,发现大门是虚掩的,心里一顿:有人回来了?

进了大门,发现只有西屋的灯亮着,门口放着蒋北的自行车,我的心忽然就凉了半截:完了,两人世界泡汤了。

果然,蒋北正坐在沙发上,桌上摆着一盘葱拌豆腐皮,一盘水煮花生米。

我只好装出兴奋的样子说,师兄,啥时候回来的?

小艾一见蒋北,惊得眉毛往上挑了两挑,继而有些害羞地向我身边靠了靠。

蒋北有些吃惊,赶紧站起来说,小艾来了,快坐快坐。

他这种主人般的语气让我心里有点堵。我将刚买的火腿切了,倒在一个空盘子里,又把花生米和蒋北带来的合到一处,故作幽默地说,今晚上是花生米开会。

我提过来两只小马扎,和小艾并排坐在蒋北对面。

蒋北虽然像平日一样和我喝酒,但注意力却明显不在我这里,在喝酒夹菜的空隙里,他不断地偷眼看小艾。我并不在意,因为小艾长得太好看了,谁都想看。半斤酒之后,蒋北的目光就一直盯在小艾的脸上了,连起码的掩饰都省略了。他大谈诗歌,谈朦胧诗,谈舒婷、海子、顾城、北岛……那天晚上,他才思出奇的敏捷,他眼睛紧紧盯着小艾,妙语连珠,言谈中充满了他对文学的热爱和理解,畅谈他的文学理想……小艾起初还边听他讲,边侧过头来,冲我笑笑。慢慢的,蒋北成了一个道行深厚的布道者,对着小艾滔滔不绝;小艾化身为一个虔诚的信徒,用无比崇敬的眼光仰望着他。我好像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为了断开他们的这种互相投入的演讲与倾听,我频频地向蒋北举杯,前几杯,他还会收回投向小艾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碰撞一下,然后将酒干掉。后来,我再敬他酒,他的目光根本就不看我,直接端起来干了。我敬小艾喝啤酒,小艾也是眼睛看着蒋北,把酒杯放在嘴边浅泯一口,然后就放在桌子上。我有些生气了,干脆不理他们了,只顾自己一杯一杯地喝酒,直到把自己喝得失去了记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鞋都没脱。阳光透过窗帘映进来,屋里的物品都蒙上了一层梦幻般的虚无感。我一翻身爬了起来,蒋北和小艾都不见了。我想,可能昨天晚上我醉倒后,小艾回家了。蒋北呢?他也许有事回家了,也许是上街摆摊了,管他呢。昨天晚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困意再一次涌上来,我扑倒在床上,又睡了过去。

晚上,蒋北没有到师父家练功,小艾也没来,这两个人从此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最初我还以为这只是巧合,他们同时消失是因为各自有自己的事情。我在苦苦的煎熬中等待小艾的出现,一天,两天……十多天过去了,仍然没有她的影子。

我想到小艾家门口碰碰运气。在她家附近转悠了半天,遇上了小艾的妹妹小玉,小玉说,姐姐出门做生意去了,走了好多天了。

为了验证某种预感,我骑自行车赶到蒋北的家里。他的父亲给了我最坏的一个消息,蒋北去南方做生意了,已经走了十多天。

他肯定带小艾去了广州,我们以前进货,都是去广州,市场已经跑熟了。

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蒋北究竟有多么大的魅力,究竟用了什么样的高明手段,在短暂的时间内就彻底俘获了小艾,让她心甘情愿地抛弃了我跟他出走?

我的事不知怎么就在师兄弟之中传开了,大家看我的眼神很复杂:同情?嘲笑?可怜?鄙视……还有愤愤不平。那时候小八刚刚一进宫出来,不知怎么得了信儿,找到我家里说,师兄,你说句话,我把蒋北那个王八蛋打个半死!他吃你的住你的,到头来还办这么不是人的事……我早就看出他假模假式的不是个好鸟……

我留下小八陪我喝酒。端起第一杯酒时,我郑重地对他说,兄弟,这个事和你没任何关系,你要当我是哥,就不要掺和这事。

小八红着眼,把酒喝了。几天后,小八就失手打死了人,锒铛入狱。

此后,我向师父师母做了个告别,结束了学武生涯,和师兄弟们渐行渐远了。

不久,我就去了福来印刷厂,然后自己办厂……

我以为,这一辈子也不会再和蒋北见面了。没想到,七八年之后,蒋北忽然闯进了我的办公室。他坐在我对面宽大的真皮沙发上,神情有些窘迫。他没有明显的变化,虽然衣着有些陈旧,却穿得板板正正。

从进门到出门,对于我们曾经的师妹小艾,他只字没提。我也克制着,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在爱情上,我已经输给过他一次。在气度上,我绝不可以再输给他。

我们不咸不淡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一杯茶喝得只剩下水的味道时,他才说出了此行的目的。他家里要翻盖房子,借两万块钱。

我当即打电话给田晓姝,让她取两万块钱来。

他可能没想到我会这么痛快,窘迫的神情慢慢放松了下来,话题开始转移到诗歌方面。我没有迎合他谈诗歌,自从诗歌诱惑了我的初恋,我就把诗歌戒了。

我拿着手机,打了几个无关紧要的电话。直到田晓姝拿着两扎大钞过来,我才挂了电话。

他很知趣,拿了钱就告辞了。在此后的两三年间,他陆续给我打了三次钱,每次都是五千。从那以后就没有音信了。当时他给我留了手机号码,但我一次也没有联系过他。剩余那五千元的借款,估计打了水漂了。

我做了一个梦:暮色中的田野里,小艾站在一条小路的尽头,笑着朝我招手。她的背后灰蒙蒙的,看不到一丝光亮……我被一阵凉风吹醒,接连打了几个大大的喷嚏。季节刚刚步入初秋,傍晚的郊外已经有了切肤的凉意。

此时,夕阳的余晖给树林、小河、草地都铺了一层金黄色的光彩。连波光粼粼的河水也闪烁着点点金光。

我穿上干爽的衬衣,背上挎包,沿小河向着和城市相反的方向慢慢移动。

我还没想好,今天晚上应该去哪里过夜。住宾馆等于自投罗网,投奔亲戚?那也要冒很大的风险,从很多警匪片中看到过,亲属是警察的重点排查对象。露宿野外?不可。今天走得匆忙,没顾得上拿件外套,在野外待上一宿,非感冒不可。这种形势下,万万不敢生病呀。

我边走边胡思乱想,也想到了刚才的那个梦。奇怪了,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她。难道,这是来自上天的暗示?还是冥冥之中她对我的召唤?她的家——也就是蒋北的家,在离城十多里的蒋庄,偏僻又隐秘,我们又有好多年没有联系了,警察即使全国通缉我,也不会想到这个地方。转念一想,又好像有些唐突。我举棋不定,试图先排除这个地方,又考虑了几个同学、朋友的家,似乎都有不妥之处。在这个时刻,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这一个去处是妥帖又安全的。唐突就唐突吧,都到这种地步了,他当年玩完了消失又去找我借钱,何尝不唐突?其实,我一直不愿触及的,是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强烈的想见她的渴望。

我在公路边上打到了一辆车,直奔蒋庄。

蒋庄真的大变了样子,街道宽了,土路变成了柏油路。路两边安装了路灯,天刚刚擦黑,灯已经亮起来了。街道两旁都是整整齐齐的红砖瓦房,大门楼子都修得高大端庄,与多年前的印象大相径庭。我步行来到蒋北的门前,忽又有些疑惑了,是这儿吗?左右看了又看,是村子北头,最西的一户,大门朝西,西面是一片庄稼地,应该错不了。此时地里的玉米已经齐腰高了,在晚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不是早就翻盖房子了吗?透过矮矮的土院墙,我看到的,还是多年前的那座老屋,纹丝不动地卧在暮色中。大门开着,还是多年前的木板门,板子已经残缺不全了。我走进院子,边走边大声问,有人吗?

有人,进来吧!随着一声脆脆的答应,门灯亮了,院子里的物品清晰起来。院内打扫得非常干净,靠墙根处立着铁锨、镢头、木叉、扫帚等农具。

却没有人出来,我在屋门前停下了脚步。

是谁呀!进来吧!

我迟疑着走进屋子,看到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女人,正坐在屋门旁边一堆花花绿绿的假花中忙碌。

我正怀疑走错了门,女人站了起来,迟疑地问,怎么是你?你咋来啦?

我仔细地辩认了一下眼前的女人,终于从眉眼中看到了小艾的影子。

你是在想,岁月是把杀猪刀吧!她爽朗地笑了,笑容里又多了几分小艾的神情。

她招呼我在八仙桌旁坐下,给我沏了一杯茶。然后坐在我的对面,仔细地端详了我片刻说,你没怎么变,就是胖了点儿。

我吹了吹杯子里飘浮的茶叶,喝了一大口茶水,我确实渴了。

我问,蒋北呢?

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一大早就出门了。

我看着面前的小艾,相比于我记忆中的小艾,这几乎已经是一个陌生人了。毕竟,我们都二十多年没见了。

在她刚消失的那段时间,我那么急切地想找到她,我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儿,急切地想要她答复……但是现在,我们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我释然了,没有了丝毫想问她的欲望,一切都是浮云……

好长一段时间,我们相对无言。小艾的眼睛里渐渐蒙上了一层水光。

我赶紧打破僵局,问她,你们不是早就翻盖新房子了吗?

小艾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哪有那个能力?我来到这个家时,公公已经病倒了,在床上躺了四五年……他去世后,婆婆又不行了……老两口看病欠了不少账,我娘家还贴补了不少……哎,你听谁说我们翻盖房子了?

当年蒋北找我借钱的事,竟没有告诉小艾。

我岔开话题:蒋北现在干什么呢?

她的眸子黯淡了下去,摇了摇头说,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前些年挣的钱,全花光了,还欠了账,他急于挣钱,就干上了传销,结果赔了两万多……后来又养鸡,赶上了鸡瘟……这不,我自己没事在家插点儿花,换几个零花钱。

我看了看门旁那堆花花绿绿的假花,心里酸酸的。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他道行这么深,咋运气……

小艾挑了挑眉毛,瞟了我两眼说,他哪有什么道行?就是会忽悠人……

说到这里,她恍然大悟般站起来说,你看看我,光顾说话了……你坐着,我去做饭。

我说,蒋北不回来吃吗?

小艾说,没准,谁知道呢。

我说,你给他打个电话吧。

小艾的神情呆了一下,到床上找到手机,拨了出去。电话很快接通了,小艾的话筒声音高,我清晰地听到了蒋北在电话那头的喊声:他怎么来了……来了多长时间……他没说什么事吧……好好……咋不早打电话……

小艾挂了电话说,他正在回来的路上,马上到家了。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们的孩子呢?

上大学了,在省城呢。提到孩子,小艾由衷地笑了一下,笑容中依稀还有年轻时的味道。

是个闺女,长得可像我了。她又追加了一句。

我忍不住揶揄道,能考上大学,说明脑子不像你。

小艾的笑凝固了,眼睛里顿时溢出了泪水,她用衣袖擦了擦说,我就知道,你心里肯定系着个解不开的疙瘩,可是我、我是傻……当时什么都不懂,我不知道为什么像着了魔一样迷上他……

门外一阵响动,蒋北匆匆地进了屋,他故作镇定的表情下,掩饰不住内心的紧张。

小艾赶紧抹了抹脸上的泪。

蒋北进门先拿起暖瓶,给我续上水,然后才问,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

我还没有回答,他就拍了一下脑门说,对了,我换号了,忘了告诉你。

他转身对小艾说,你去超市买点酒肴,我们弟兄俩好好喝喝。

小艾埋怨道,你咋不顺路捎过来呢?

蒋北赔了个笑脸说,一听说师弟来了,着急见面,就没顾上。

小艾“哼”了一声说,再着急也不差这一会儿。说着话,随手披上一件看不清颜色的外套,转身出去了。

蒋北有些惶恐地看着我说,师弟,对不住,你那个钱,我不是不想还,你看我这……

他曾经浓密的黑发明显稀疏了,能看见暗红色的头皮了。鬓角已经全白,像两朵棉花镶在两耳边上。他的气质和自信,也像扎了孔的皮球,泄漏得一蹋糊涂。从他的神情上可以看出来,他以为我是找上门来讨债的。显然,他的脑子已经乱了,以他的聪明应该想到,如果我要找他讨债,何必等到今天?如果我要找他讨债,难道仅仅讨要这区区五千元钱吗?

我打断了他,告诉他我不是来讨那个钱的,并且暗示他,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小艾。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我对他简单描述了一下我目前的处境,当然,我没说失手杀人的事儿,怕吓着他。我只告诉他目前我被人追债追得有家不能回,厂里不能待,实在走投无路了,到这里来躲一躲。

蒋北的眼睛里顿时有了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整个人完全放松了下来。

他又给我续上一杯水,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师弟,你住在这里是没问题的,问题是我这里条件太差了。

我知道他不太情愿接洽我,就反击了他一句,这有什么?我又不是没在这里住过。

蒋北睁大了眼睛说,这可不一样,那时候你是个毛头小子,现在你是大老板了,住旅馆多舒服,要账的还能挨个旅馆找你?

我一时无语。他哪里知道我躲的是警察,现在住宿都是实名登记,同步上传到属地派出所。

他又善解人意地笑了,我忘记了,你现在没钱住店了。

小艾回来了,她买来了酱牛肉、花生米、豆腐皮,买了一块生肉,几样青菜。她将几样现成的凉菜端上来说,你们先喝着,我去炒菜。

我拦了她一句,别忙活了,这些就够了。

蒋北说,这哪行,好歹也弄口热乎的,快去快去!

小艾看了我一眼,神情有些凄楚。

我笑道,炒完菜一块坐下聊聊。

蒋北拿出了两种酒,一瓶当地产的古贝春特酿,半桶地瓜烧。

我说,还喝地瓜烧吧,带劲。

两杯酒下肚,蒋北似乎又找到了当年的感觉,开始谈我们以前在一起练武的事儿。我的落魄,让他恢复了自信和淡定。当我顺着他的话题往下走的时候,他开始谈诗歌,想把多年前找我借钱时没谈成的诗歌补回来。当然,今非昔比,当前的诗坛与那时有了很大变化。从他的言谈中我感觉到,无论生活如何艰辛,他从未远离过诗歌,他谈起当前流行于某种圈子内的口语诗,谈下半身写作,谈穿过大半个中国来睡你的女诗人,颇有认识和见解。谈到高兴处,他从床头的一堆报刊杂志里找出了一本打印的诗集,书名很普通,叫《蒋北的诗》。但是副标题太奇葩了——“全宇宙仅发行10册的限量版现代诗歌读本”。我实在忍不住,笑喷了。

你们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小艾端上来两个菜,尖椒炒肉丝和红烧茄子。

我招呼小艾坐下,一块儿吃。

蒋北说,我们哥俩说话呢,这儿没你的事,去忙吧。

小艾却在我们之间的位置坐了下来。

我问她,喝两杯?

蒋北抢着说,小艾不喝酒。

小艾找了一个白瓷的小酒盅,满满地斟了一杯,冲我端了端说,师兄,虽然我们师兄弟那么多,但你是我的带功师兄,算半个师父,今天我敬你三杯酒,一切都在酒里了!

言罢,一仰脸喝了下去!

蒋北惊道,你疯了!

小艾没理他。

我将酒一饮而尽,也没理他。

想喝就喝吧,师弟走麦城了。蒋北讨了个没趣,自找了个台阶。

小艾惊疑地看着我道,走什么麦城?你不是当大老板了吗?

我笑了笑说,咱今天不提这个,麻烦你倒上酒。

小艾却不依不饶,不行,我可不想糊里糊涂的,你到底咋了?

我低下头说,没咋,就是干赔了,这一辈子恐怕还不上账了。

蒋北说,小艾,你平时总说我没本事,他倒有本事,咋样?本事越大跟头跌得越大……

小艾打断他说,你别说风凉话好不?

转过头来问我,你今天来是个什么打算?

我看了一眼蒋北,他将脸扭到了一边,已经明显露出不悦。

小艾不再追问,又给我倒上了酒,我们接连干了三杯。

小艾说,师兄,虽然我们过得不好,但一日三餐,还是管得起你的,你们尽情喝,我去西屋给你收拾床铺。

小艾出去后,蒋北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和我干,我们以前也曾这么喝过,但没有过这么快的节奏。我想起曾经的小艾,想起未知的前景,心乱神迷,对于蒋北敬过来的酒,一律照单全收。

小艾回来后,我主动敬了她三杯。蒋北出门接了个电话,把小艾喊到院里,两人很快发生了争吵,为什么争吵?最后怎么结束的?我全都不记得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这是一间闲屋,屋里除了一张床外,就是墙角的一堆花花绿绿的假花部件。想到家境殷实的小艾竟过上了这种生活,我内心一片悲凉。

后来我就发现了床头柜上的钱,和一张纸条。那些钱多数是一百面额的,还有几张五十的,几十张二十元和十元的,一看就是临时凑起来的。

我带着某种预感拿起了那张纸条,是漂亮的行楷:这是欠你的钱,请收好,从此我们两不相欠。因我们都知道的原因,你在这里住并不方便,这些钱足够你在旅馆住一段时间。我出门了,请自重。

我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小艾正在打扫院子,扔下扫帚走了过来。

我问,蒋北呢?

小艾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一大早就到处找人凑钱,然后就出门了。

他真是好酒量,每次喝酒,都是我醉他清醒。

你真的杀了人?小艾问。

我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小艾哭着说,昨天晚上,他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就告诉我了,是我们的一个师兄告诉他的,现在城里都传遍了。

完了,以前我还心存侥幸,盼望光头哥能挺过来……我问小艾,蒋北和其他师兄弟还有联系?

小艾抹了一把泪说,到了这一步,我都告诉你吧,他们不但有联系,他还帮着人要账,去年打伤了人,被拘留了,我爸妈帮着凑了钱才保出来。

见我面呈诧异,小艾安慰我说,你就安心在这住着,他不留你,我留你!

我摇了摇头说,不行,你们既然知道我杀人了,再留我就犯法了。

小艾泪汪汪地看着我问,那你能去哪里?

我对小艾说,你能帮我办张手机卡吗?用你的身份证。

办一张别人名下的手机卡,本来就在我的跑路计划里,但还没来得及办,就让光头哥把计划中的跑路变成逃亡了。

小艾说,这个好办,村里的超市就能代办。

小艾出门后,我洗漱一下,喝了两碗小艾熬的稀粥,感觉胃里舒服多了。

小艾办卡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兜子面包火腿和牛奶。

我把手机卡安到手机上,想给卢春月打个电话,调出号码后又放弃了。目前,警察最有可能监听的电话,就是卢春月的,甚至田晓姝的电话也不安全。只要让他们监听到一个电话,这个手机卡就废了。家中的父母,更不必打了,事已至此,让他们知道得越晚越好……

我把小艾买的食物全部塞到挎包里,在小艾的泪眼注视中,走出了她家的大门。

来到街上,我看到超市门口写着“公话”,就快步走了进去。

我用公话打通了卢春月的电话后,卢春月焦急地问,你怎么样了?

我反问道,这两天没人找你吧?

卢春月说,警察都找上门来了,说你捅了人跑了,让我协助调查……

我打断她说,你别说了,电话可能有人监听,这段时间你和孩子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行就临时换个住处。

卢春月说,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好好想想你自个的事,不行就自首吧,连警察都说,主要责任不在你……

我不想和她纠缠这些,又说了一句,孩子爷爷奶奶那边,你没事过去看看。

我挂了电话,脚下加紧,逃命般向村外的树林子走去。

这是个密密的杨树林,树空子之间还长着低矮的红荆、海桐、黄杨等灌木,我找了个枝叶茂密的地方坐了下来。

去哪里呢?我打开手机,先把微信退了出来,然后看着通讯录上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开始,我对每一个朋友都充满了希望,但当我在想像中把自己置身于某个人家中时,觉得都行不通。平日里我有那么多的朋友,整天在一起喝酒唱歌,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但到了这种时候,我忽然觉得他们都离我好远,都好陌生……

我决定先找我曾经帮助过的人试一试。

李东生。我的目光落到了这个名字上。他是我的高中同学,因为离家远,周日也不回家,高中三年,我经常带他到我家改善生活。后来他考上了师专,毕业后在一个乡镇中学教书。

我毫不犹豫地拨打了李东生电话。

电话接通后,就传出李东生爽朗的声音,哪位呀?

我说,是我,你在哪里?

李东生的声音马上低了下来,我在学校,你有事吗?

我说,我想去找你,见面再说。

李东生沉默了一会儿说,小刚,如果你缺钱,我可以赞助你几千,但是……你别来……你知道的……我胆小……

看来他已经听到风声了。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李东生说,同学群里看到的,是黄金胜发的。

黄金胜也是我的高中同学,在我住的小区物业上干保安。这家伙从学校的时候就爱散布个小道消息,毕业后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还曾想给我打工,被我婉拒后,一直耿耿于怀。这天底下,什么事情只要黄金胜知道了,就等于整个世界都知道了。我一直怀疑,我和田晓姝的事儿就是他告诉宋宝的。

我挂了电话后,重新梳理思路。

胡钦利是我的一个文友,挺有才气的。他原是个农民,总恨自己怀才不遇。我们认识后不久,我通过电子机械厂一个负责宣传的老客户,把他推荐给了厂办公室,这些年,他一直在那里干宣传工作,享受着和正式工一样的五险一金。他在电子厂试用期间,没有宿舍。我就让他住在我刚买的一套新房子里,直到厂里分给他宿舍才搬走。那几年,我体谅他在城里没有朋友,怕他寂寞,逢有饭局时总喊上他。后来他慢慢有了自己的圈子,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最近的一次见面,是他搬进了在开发区新买的房子里,我和几个朋友给他去“温锅”,在他家里大喝了一场。他的老婆孩子都在农村,去他家里,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打通电话后,胡钦利语气非常淡定,看样子并不知道我出了事。当我提出来晚上去他家喝酒时,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对不住呀林总,我家属孩子都来了,一大家子呢,不太方便。

我内心一片冰凉,我们熟悉了以后,他一直称呼我的名字,这一声“林总”,一掌把我推到了千里之外。他的儿子和儿媳都在南方打工,只有春节才回来住几天。他老婆在老家看孙子,照顾着几亩地和鸡鸭牛猪等家畜,根本抽不出身来。

但我不想揭穿他。我压低声音问,钦利,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他的否认有些过激,更加肯定了我的推测,我没再说话,直接挂了电话。

我又选择了曾经帮助过的几个朋友,只有一个在乡政府工作的诗友欢迎我去,看来他真不知道我出了事,知道我要去,极热情,但同时也说出了他的疑惑:平时请你都请不来,今天怎么有空了?

我不想靠欺骗来获取这一隅之安,告诉他我出事了,家回不去了,旅馆住不了。

他听完后,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后来,电话里传出“滴滴”的忙音。我再打过去,他已经关机了。

一阵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不用猜,是警察顺着我在超市给卢春月打的那个电话追来了,真快呀。我潜到林子边上,透过树林的缝隙往村街上窥视。我听到自己的心脏敲鼓般狂跳不已,好像随时都会从喉咙里蹦出来。

一辆警车穿过村街,从超市门口经过,并没停留,一直往村北头开去。我松了口气,警车不是冲我来的。

我穿过树林,顺着玉米地里的一条田埂,走进了玉米地深处。我一直走,直到看到了地头,也隐隐看到了另一个村庄的轮廓,我才停下来,坐在了田埂上。我被齐腰高的玉米包围着,周围只有飞来飞去的麻雀,有了一种踏实的安全感。

电话忽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吓了我一跳,拿出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估计是打错了,我直接挂掉了。没想到,对方随即又打了过来,挂掉,又打……我试着接起来,把手机放在耳朵边上。里面顿时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你在哪里?

是小艾。

我说,我已经离开你们村很远了。

小艾在电话里长出了一口气说,你幸亏走了,刚才警察都找上门了。

我吃了一惊,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小艾抻了一会儿,才说,蒋北报了警!他怕你赖在这里不走,这些年他一直防着你,担心你找上门来……

放下电话,我发了半晌的呆。假如,当年我和小艾最后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没有蒋北的出现,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但是,人生没有假如,就像生命,只有去路,没有回路。

我在玉米地里一直坐到夜幕降临,远处的村里亮起了点点灯光。我知道,每一簇灯光,都是一个温馨的家。此时家人们正围坐在一起吃饭,然后孩子写作业,大人看电视,等到夜深了,都钻入温暖的被窝里进入梦乡……这种朴素的生活,我却无法享受到了。举目四望,周围全是村庄,全是灯光,远的,近的,明亮的,暗淡的……这些灯光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却没有一盏灯光能够温暖我。想起卢春月,想起女儿,想起年迈的父母,我潸然泪下……

夜深了。难道,这个秋天的夜晚,我只能露宿野外吗。我沿着田埂,慢慢地走出了玉米地,向最近的一个村子走去。我想碰碰运气,找个闲房子度过这一夜。

我像个小偷一样,贴着路边,在树的暗影里轻手轻脚地潜行。我怕惊动了村里的狗,只要有一条狗发现了我,整个村子的狗叫声就会连成一片。

我走到村头的第一个大门。这家的大门是简易的,没有门楼子,只是在围墙上留了一个空,安装上了两扇木门。透过低矮的围墙,我看到一辆白色的轿车,在夜色中反射着微弱的光。我想起了我的奥迪A6,如果车还在手里,多好,每天晚上找个僻静地方一停,就睡在车上,不用这么满世界求收留了。

我正想离开,院内的屋门忽然开了,屋门扑出的灯光里,映出一个短胖的人影。

我赶紧矮下身子,向院内窥视。

那人打开了轿车的后备箱,后备箱升起来后,里面的灯亮了,灯光正打在那个人的脸上。我吃了一惊,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一眼,没错,是他!

推了推大门,门关着呢。我后退几步,然后飞速地奔到墙边,一只手按住墙头,借助奔跑的惯性,一下翻进了院子里。那个黑影听见动静,吓得迅速转过身,借着屋内映出的灯光仔细看了看我,像见了鬼般惊叫道,哥,你咋找到这里来了!

这个人正是高伟,因欠了银行五十万元,还有几十万的高利贷还不上,早就跑路了。

真是太巧了,巧得都让人不敢相信。那些要账的痞子满世界寻找他未果,而我竟在出逃的时候偶遇了他。

高伟过来拽着我的胳膊,小声说,哥,咱屋里说话。

我这才看清,他在车上拿下了一捆啤酒。

高伟那50万的贷款是我的印刷厂做的担保。所以,他以为我是专门来找他的,进了门后先解释,哥,兄弟不是成心坑你,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我用手势打断了他,苦笑着说,我和你一样,也是跑路的。

高伟惊讶道,哥,你也撑不下去了?

我点了点头说,比你还惨。

我来之前,高伟也刚回来,他已经弄了两个菜,准备吃饭了。这家伙真会生活,逃跑中竟然还要喝点酒。

我们喝着啤酒,互相了解了对方的现况。

高伟出逃后,并没跑远,他也无处可去,直系亲戚那里他怕不安全,要账的都手眼通天,路子野着呢。他选来选去,就投奔了他舅妈的娘家侄子。高伟现在住的这个院,就是他舅妈娘家侄子的,人家已经在城里买了房,只有春节才回来住。他住在这里,很快就将手里的钱花光了,只好放下老板的身架,给村里人打零工,浇地、打药、割麦子,这些活他都干过。

两个天涯沦落人,一杯一杯地干着啤酒,互诉衷肠。今晚的啤酒,感觉格外好喝。若在平日,我们喝着十几元一瓶的纯生啤酒或者二百多元一桶的德国原产啤酒时,哪曾正眼看过这二三块钱的大排档货?很快,我们就将一捆啤酒喝完了。高伟又找出半瓶白酒,我们也慢慢干了。

酒到酣处,高伟问,哥,我已经屌蛋精光了,你有现金吗?

我出门时,身上有一千多元的现金,连蒋北还我的,一共有六千多。我当即就把钱从包里掏出来,数给了他两千。

高伟接过钱,眼泪都下来了,他抹了一把眼睛说,哥,没钱的日子,真他妈的不是人过的!以后咱哥俩就相依为命,共渡难关吧!

我和高伟从二十多岁就认识,有那么四五年的时间,常在一块儿厮混,不是练摊烤串就是去歌厅唱歌。

这一晚,我就睡在了舒适的大床上。高伟为了不影响我休息,执意要睡沙发。

第二天一醒过来,我就发现高伟不见了,隐隐感到不妙。我接连喊了几声,也无人应答。透过窗户扫了一眼院子,车也不见了。我想给他打个电话,才想起来昨晚光顾着喝酒了,没要他现在的新号码。

我下意识地拿过自己的包,翻了翻,小艾给我买的食物倒一样不少,银行卡还在,现金却只剩下五百了。完了,这个家伙拿了我的钱,开车跑了。这小子以前不这样呀,怎么会变得这么没有底线了呢?

我洗了把脸,擦完脸后看到桌上有一张纸条。

哥,对不住了,我得换个地方了,这里离城太近,一个外村人在这里住时间长了肯定透风。还有,这房子是我舅妈的娘家侄子帮我租的,已经欠了一个多月的房费,所以你离开时要小心点。等兄弟东山再起,所有的钱都加倍偿还!

为了不被人堵在屋里讨要房租,我和来时一样,贴着墙根,偷偷地溜出了村子。幸好,村街上只有几个老人坐在墙根下晒太阳,没人注意到我。

我沿着乡村公路踽踽独行,心情坏到极点,不知道明天或者以后的哪一天,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或许,我最终逃不过牢狱之灾。这一刻我恨死了光头哥,是他一步一步把我逼成杀人犯的。天过晌午时,终于踏上了国道308。我要搭辆车,随便去哪儿都可以,只要离开这个城市。

等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等来了一车破旧的中巴,前挡风玻璃内贴着一个地名:葫芦镇。

葫芦镇、葫芦镇……我一边上车,一边念叨着这个名字,觉得这个名字好熟悉,还有莫名的亲切感。车上人不多,我走到最后一排,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上。我将脑袋靠在椅背上,想着“葫芦镇”这个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名字和谁有关。我干脆拿出手机,在通讯录上输入了“葫芦镇”三个字。我平时存电话号码时有个习惯,就是要备注上号码主人的单位或者职业之类的信息,以作备忘。否则有些不太熟悉的人打进电话时,自己一时对不上号,难免尴尬。输完“葫芦镇”这三个字,手机上马上跳出了一个人的名字:申洁。对了,她是“葫芦镇”的人,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就是在她口中听到的。往事像潮水般涌上脑海,我的内心忽然感到一阵阵的温暖。我从包里拿出小艾为我准备的火腿肠和面包,就着牛奶,对付了一顿午餐。

我和卢春月离婚后,与田晓姝的关系也过了热恋期,像多年的夫妻,慢慢淡了下来。

在这个时段,我认识了申洁。我对她一见钟情的原因有些俗套,她长得非常像小艾。

在小艾离开我的那段时间,我几乎成了神经病。有几次,我走在街上,看到前面有背影很像小艾的女孩,就激动地大喊,小艾!前面的女孩惊讶地回过头来,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后来,我谨慎多了,再看到疑似小艾的背影,就悄悄地冲到女孩前面,偷偷看一眼。甚至,看到穿着小艾曾经穿过的同款式衣服的女孩,我也常常误会成小艾,闹了多次误会和笑话。我甚至幻想着能像某个琼瑶剧里的情节那样,再遇到一个和小艾一模一样的女孩……

时间一年年的过去了,一直到我结婚,离婚,貌似小艾的女孩始终没有出现。

所以,当我在歌厅里看到申洁的第一眼时,就在心里锁定了她。

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晚上酒后去歌厅消费,然后点她陪唱。有时我去得晚了,她已经陪别人了,我就用双倍甚至三倍的小费把她抢过来。后来,我们互相有了电话,去前预约上她,和她在一起的机会才多了起来。

我开始频频约她出来吃饭。但她比较难约,往往约她多次才能来,坐一会儿就走人。高伟陪我和她吃过几次饭,也唱过几次歌,起初以为我只是想玩玩,后来见我这么执着,就有些着急,他认真地质问我,哥,你不会真的想找个歌厅小姐给我当嫂子吧?

那一年,申洁已经二十六岁了,却一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男朋友。我想过,如果以后真的和她在一起生活,我也决不能让她以歌厅小姐的身份进我的家门。为了未雨绸缪,我多次劝她离开歌厅,找个正经职业干。她不为所动,她有自己的想法。

有一次只有我们两个喝酒时,她告诉我,挣够了钱就回老家葫芦镇开家童装店,这是她十几岁时的梦想。她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只要挣钱快就行,反正她这辈子也不想嫁人了。

我问她,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会有单身的念头呢?受过伤害?

当时她正吸着烟,她优雅地吐烟圈的样子也令我着迷。后来她将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说,一个女人,如果把大好的青春给错了人,这一辈子就输定了,就像我姐申娟,找了个人渣,后来和我姐的一个闺蜜一起人间蒸发了,现在申娟自己带着孩子……她想再嫁,还能有好男人要她吗?

我隔着狭窄的餐桌拍了拍她的脸说,你这是偏见,好男人有的是,比如我。

她噗嗤一声笑了,笑完了才说,你无耻的样子倒有几分可爱。

她长着和小艾几乎相同的相貌,性格却与小艾截然不同,但我仍然控制不住喜欢她的欲望。我从内心里把她当作小艾来喜欢,连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柔情蜜意。交往几年中,我还得知她的母亲也非常不幸,在她只有一岁多时,她爸爸就失踪了,一直没有音讯。小的时候,妈妈一直对她姊妹俩说爸爸死了。长大以后,才听街上人说,她的爸爸是跟人私奔了。

申洁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成熟和淡定,以及看透世间一切的事故,一定来自她不为人知的痛苦经历,所有这些,都让我感到彻骨的心痛。我从来没有追问过她,只是用心地照顾着她,像抚慰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慢慢地,我感觉她也陷了进来,对我的依赖越来越强了。我时时感觉愧疚,因为起初我一直把她当作了小艾的替代品,就连在床上的时候,我也把她当作小艾。后来我对她坦白了,她并没有我想像中的吃惊和愤怒,笑吟吟地看着我。后来我才知道是高伟告诉她的。高伟知道我和小艾的事儿,那是我苦闷得无以复加时,酒后给身边朋友的倾诉。她告诉我,她是知道了我和小艾的事后,才尝试接纳我的。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她疗伤的同时,让自己的伤口慢慢愈合,却不曾想,我们一直是在互舔伤口,相互慰藉。

那次坦白之后,她对我更加体贴和温柔,我们彼此越来越坦诚。我对她的喜欢,渐渐从小艾的影子中剥离了出来。我以为我们会长久地在一起了,我也准备好了面对世俗的一切。但突然有一天,她就离开了我。我们最后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是在我家里,她痛饮下一杯干红之后,转瞬之间泪流满面。我追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儿,她一直摇头,一直喝酒,我过去夺她的酒瓶时,她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哭着说,我想好了,我们到此为止吧!

我一惊,紧紧地抱住了她,大脑飞快地转动着,想想自己做错什么了,但是没有,和她在一起的这两年,我连田晓姝都基本戒了,更不要说其她女人了。她是不是又受了什么刺激?

良久,她止住了哭泣,挣扎着从我的怀里坐起来,又笑了:我已经攒够了开童装店的钱,要回葫芦镇了!

我扭了扭她的脸蛋问,你开童装店当老板了,就要把我踹了?

她低下头,泪水又一次滴落下来:趁现在还有郎情妾意,分手吧!

她真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是想把我们留在最好的时光里,留待日后咀嚼。

我重新把她抱在怀里说,咱们结婚吧,我不在乎你的过去。

她的黑发在我的怀里动了动,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在乎。

第二天一早,我要开车送她,被她拒绝了。她走后,我们彼此还经常联系,她的消息不断传过来,她租了房,进了货,童装店开业了……后来,她就不再主动联系我了,我联系了她几次,听她的声音有些消沉,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也不说,问急了就直接挂断。慢慢地,我们就断了联系。算起来,我们已经两年没有联系过了。

中巴车招手即停,等颠簸到葫芦镇时,已经是落日时分了。

葫芦镇和我想像的大相径庭。我以为这么偏远的地方,一定是个破破烂烂的小镇。下了车,首先看到的是整齐的街道和两侧崭新的二层小楼,我四处踅摸了几眼,小镇上竟然有邮局和国有银行。我又累又饿,看到旁边有个益民快餐店,就进去找了个靠窗的餐位坐了下来。我点了牛肉包子和鸡蛋汤,在等餐的时候,我拨打了申洁的电话。她竟然没有换号,我本来已经打好了在街上挨家挨户找童装店的主意,电话通了后,她“喂”了一声,就唤起了我对她的所有记忆,我的心一酸,泪水顺颊而下。她接连“喂”了几声,我都说不出话来,后来她也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问,哥,你在哪里?

十分钟后,她像风一样刮进益民快餐店,那时我刚刚吃完包子,正在擦嘴。她扑上来紧紧抱住了我,泪水刹那间就弄湿了我的脖颈。快餐店里只有我一个食客,吧台后胖胖的女老板陷在手机视频里,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后来申洁抹了一把泪说,走,跟我回家。

回家?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家里有什么人?

她很干脆地说,少废话,回家!

路上我才知道,她妈妈于两年前因病去世了,她一直一个人生活。她妈妈去世前,她的童装店已经赔光了她在歌厅挣的钱。小镇上的人们只在实体店看货,相中了,就去网上买。她用钱买到了教训,现在正尝试着在网上开店。我想了想,两年前正是我们逐渐失去联系的时间。

她的家是老房子拆迁补偿给的二室一厅,八十个平方,在二层。这是妈妈留给她和姐姐的财产,价值三十万。现在房子归她了,她还需要分期支付姐姐十五万的房款。进屋后,我给她讲了躲债的事儿,没提命案。

她听得有些心不在焉,等我讲完了,她哼了一声说,不到走投无路,你也不会想起我!

然后,她把鼻子贴到我的头发上闻了闻说,有点臭味了,去洗个澡吧。

我洗完澡出来,茶几上已经摆好了四个菜:油炸花生米、大葱炒鸡蛋、凉拌豆腐皮、酱牛肉。见我出来,她随手打开了两瓶啤酒,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各执一瓶,两个瓶子相互碰了一下,都一口气喝了下去。岁月在她的身上几乎没有留下痕迹,她连喝酒的姿势都没变。几瓶酒过后,想到凶吉未卜的前程,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她握了握我的手说,你就踏踏实实在这里住着,想住多长时间都行,我管你吃,还让你白睡。我下意识地将她揽在怀里……

夜深了。听着怀里的她发出均匀的呼吸,我恍然觉得时光倒流,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但我却无法让自己入睡,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一片血光……光头哥的尸体……影视剧里看到的监狱……令人窒息的牢房……这是我出逃的第三个晚上,前两夜,我都是在酒精麻醉下沉沉入睡的,今天虽然喝了不少的啤酒,但头脑却异常清醒,未知的命运和恐惧折磨得我辗转反侧……

天快亮的时候,我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到卫生间洗漱一番,背上挎包就下了楼。社区门口是一条两车道的小街。街上还没有车辆行人,只有几个穿着黄马甲的环卫工在打扫卫生,刚刚洒过水的街面上湿漉漉的,散发着水土混杂的腥味儿。我沿街走了五六分钟,终于在一条小巷的拐角处发现了一个炸油条的早点铺子。

我提着豆浆和油条刚到二楼,门就打开了,申洁神色慌张地出现在门口,她已经换上了运动鞋,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她看到我后,一把将我拽了进去,用脚后跟踢上门,就紧紧抱住了我。

我问,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说,没事,你出门咋不告诉我一声。

我心一颤,她竟是怕我不辞而别。

吃早餐的时候,我还是把杀人的事告诉了她。她连吃饭的速度都没慢下来,像是听一个和我们毫不相关的段子。

等我说完了,她才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早就知道了。

惊得我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知道呢?

原来,昨天一早,高伟就给她打了电话。以前我和高伟整天出入歌厅时,高伟留过她的电话,但一直没有联系过。昨天高伟忽然打电话来,想让她帮着找个地方躲一躲,被她拒绝后,才对她说了我最近的状况。之后申洁就一遍一遍地拨打我已经丢掉的那个号码。从早上到傍晚,她每隔半个小时左右就打一次,直到接到我打给她的电话……

我告诫她说,窝藏杀人犯是包庇罪,弄不好要坐牢的。

她轻轻一笑,坐牢又咋了?我又无牵无挂的,在哪里不是过。

我听她说得凄凉,眼泪不自觉地滴落下来。我忽然之间痛恨自己当初没有极力挽留住她,那样至少我们还能在一起过几年好日子。我知道我的内心深处是极为混蛋的,当初她选择离开,就是担心我以后会嫌弃她。而我没有用心挽留,也是潜意识里的陈旧观念在作怪。我对于她,爱是爱,喜欢也是真喜欢,但骨子里终是容不下“风尘”二字。现在想来,比起得到一个如此至情至性的女子,那些乱七八糟的观念是多么无所谓的烂事儿。

早餐后,申洁在家里给接到的订单打包,让我到街上去散散心,顺便买点菜回来。我带上绿色军用挎包,一个人遛达了出来。葫芦镇的布局和一般的镇子没什么两样,东西走向和南北走向的两条主街在镇中心交汇,形成一个十字街,镇上的主要机构都在十字街附近。街道边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摊位。卖菜的、卖鱼的、卖肉的、卖调料的、卖衣服的、卖日用杂货的……日常生活所需要的东西,应有尽有。还有一个单腿的人,坐在建设银行营业厅门口,面前摆了个破碗讨钱。我买了两根黄瓜,一斤猪头肉,又买了两个大茄子,就准备往回走了,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乞丐后面的建设银行,忽然心动了一下,想起了申洁欠的房款。我完全可以拿出十五万为她还清债务,对于这两个苦命的姐妹来说,都是一种帮助和解脱。

营业厅里人并不多同,我在门口取了个号,很快就排到我了。

柜员问我,取多少?

我说,取四万吧。

这张卡是用田晓姝的名字办的,没有身份证,每天只能在柜台取五万以下,在自动柜员机上取两万。我打定主意,用三天的时间取足十五万,然后再给她一个惊喜。我给不了她幸福,但我可以让她活得轻松一些。

按提示输入密码后,柜员隔着玻璃冲我摇了摇头说,卡上没有这么多钱?

我的头“嗡”地一下就大了,急急地问,有多少钱?

柜员看了一眼电脑说,只有五千多元。

我懵了,心想这怎么可能,为了规避资金追踪,我都没敢转账,提了现金直接存上的。

柜员微笑着说,您别着急,我给您查看一下。原因很快就找到了,我的这张卡,是亲情卡,这笔钱三天前就被人用主卡提走了。

我跌坐在营业厅内冰凉的不锈钢座椅上,心凉到了极点。这个口口声声爱我的女人,竟然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来了个釜底抽薪,三天前,就是我刚刚出逃的日子……

我几乎失去了理智,直接拨打了她的手机,接连拨打数次,都是关机。

一时间我无比急躁,又拨打了印刷厂机长潘丽的手机。潘丽是个比较正统的女人,以前对我非常尊重和热情,经常提一些改进工作的建议。自从我和田晓姝的事暴露以后,她就对我有些敬而远之了,每天早来晚走,工作干得滴水不漏,却不主动到办公室找我了。

听出是我的声音后,潘丽兴奋地说,林总,你终于露面了,都急死我们了!

潘丽传过来两条令我震惊的消息:一个是好消息,光头哥没死;另一个是坏消息,我刚走,田晓姝就失踪了。

潘丽告诉我,那天“120”来了之后,田晓姝就不见了,她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医生告诉她,扎进光头哥左胸的那一刀,并不太深,只是扎到了血管密集的地方,流血较多而已。而光头哥晕倒,是因为他从小就晕血。警察在医院给光头哥做了笔录后,又调取了我办公室的监控录像,认定了我是正当防卫,只想找我录份口供,并没有通缉我。所谓我“杀人”的事儿,都是社会上以讹传讹瞎传的。现在正赶上政府“打黑除恶”,光头哥在医院就被控制起来了,他的弟兄们,一夜之间全部被抓了起来,关进了看守所。这几天,公安局抓了好多涉黑的人,本市的“专业讨债人”被抓了很多,漏网的人也都躲了起来。厂里没人捣乱了,这几天一直正常运转,只有宋宝喝多了就来厂里要人……

这一个电话,就将我从绝望的边缘拉了回来,我的眼前一片光明。我后悔自己吓唬自己,没有早点儿和厂里联系。尽管田晓姝的背叛让我心里一阵阵刺痛,但这比起摆脱了杀人嫌疑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再说了,就当时那个情况,我难免要坐牢,印刷厂也要玩完了,她也应该为自己做打算……

最后,潘丽告诉我,卢春月到厂里来过,嘱咐她如果我和厂里联系,让我给她回个电话。

我打通卢春月的电话后,她给我带来的消息,让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我看着营业厅内来来往往的身影,有一种极强烈的不真实感。直到胸前配戴着“大堂经理”牌子的工作人员过来,问我要办什么业务时,我才如梦初醒,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银行。大堂经理从背后追上来,把我落在椅子上的黄瓜和猪头肉递到我的手里,关切地问,先生,您需要帮忙吗?我摇了摇头,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我把黄瓜和猪头肉随手扔在了独腿乞丐的面前,又掏了掏裤子口袋,把高伟留给我的几百元钱全掏出来,扔在了他的破碗里。

我像一个醉鬼般,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东倒西歪地行走在葫芦镇的大街上,路人都远远地躲着我。这时,小艾打进来一个电话,告诉我昨天晚上村里的支书把蒋北叫出去,说是打麻将,结果一夜都没回来。今天早上支书才告诉她,蒋北因为涉黑,昨天晚上被抓进了看守所。小艾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情。我对小艾说,你多保重,近期我就去看你,一定去。

小艾在电话那边小声地抽泣起来。

我回到申洁家里时,申洁已经干完了活,在卫生间洗手。

我从后面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耳垂。申洁扭过头来,我们接了一个短吻。我问,申娟住哪里?

她惊疑地回过头,斜了我一眼,咋想起问这个?

你是我的亲人,你姐也是我的亲人,关心一下不行吗?

她边擦手边说,她还守在我姐夫那个家里,指望人家回心转意呢。

我又问,住什么房呢?

她擦完了手,漫不经心地说,几间破平房,有时还漏雨。

我说,那你把这套房子给申娟吧,我给你买个大的,在城里买,在这个镇上买都行,随你挑。

她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有点儿恐惧地看着我,还用手试了试我的额头。然后她紧紧地搂着我说,你别有太大的压力,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就好好陪着我……我用嘴堵住了她的嘴,疯狂地吻她,吻得她透不过气来。她不知道,她面前的这个所谓杀人逃犯,马上就会成为千万富翁了。

刚才卢春月告诉我,城区拆迁办的找我找不到,去找她了,印刷厂以及周围很大一片区域规划成了一个高档住宅小区,很快就要拆迁了,补偿款是每亩二百万到二百二十万之间,地面上的建筑另行计算。我在街上脚步飘摇地奔走时,脑子里快速算了一个账,我将有接近三千万元的补偿款,除去债务,还有两千多万,这才几天的时间,我就咸鱼翻身了。这使我想起一句歌词:……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太快……

当我把今天刚刚知道的消息告诉她时,申洁在我怀里抖动了一下,就沉默了。我知道她的想法,却故意逗她,亲,怎么了?

申洁缓缓推开了我,一脸凄然地望了望屋门说,你应该滚蛋了吧。

你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说这里是我的家呢,眨眼的工夫就要往外撵人。

她指了指门口说,刚才是刚才,要滚就快滚吧,别假惺惺的了。

我嘻皮笑脸地说,我是得滚,不过,我很快会滚回来的。

临走的时候,我嘱咐申洁记得给高伟打个电话,让他别东躲西藏了,现在已经天下太平了,回去好好干,虽然暴力讨债被政府制止了,但欠的账总是要还的。

我驱车奔向葫芦镇,是和申洁分手两个多月以后。

这两个月来,我忙着找厂房,搬设备,装修新厂房、办公室,和拆迁办签协议、争取补偿款……可以说忙得滴溜转。期间,我和申洁通过几次电话,让她来帮我,每次她都拒绝得很干脆,后来,她的手机就成了空号。补偿款到账后,我第一时间将所有的债务都还上,然后又订了一辆高配的“奥迪A6”。

一个半小时后,我的车就停在了申洁家楼下。我飞身上楼,急速地敲门,我想见她的心情已经非常迫切了。门开了,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满脸疲惫的中年女人,仔细看,眉眼间依稀有申洁的影子,这应该是申洁的姐姐申娟。她用直勾勾的眼神看着我问,找申洁吧?我点了点头。她闪开身子,让我进屋坐下,然后才说,申洁出门了。

我一惊,出门?去了哪里?

申娟说,她说多转几个地方,喜欢哪里,就在哪里落下。

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她是在躲着我。

申娟将一杯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长出了一口气问,你是林小刚吧?

我点了点头,想起前不久和申洁在一起的短暂日子,不禁黯然神伤。

申娟又说,你也不必太难过,申洁有她的难处,又不想告诉你。

我心念一动,问道,她为什么坚持单身?

申娟说,申洁不让说,但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申娟和第一个男朋友在一起时,意外怀过孕,是宫外孕,在一个小诊所做的手术,结果手术失误,把两侧输卵管全给割断了,她的男友就失踪了……我们都劝她找个年纪大一点的,不需要生孩子的,但她不愿委屈自己……

后面申娟又说了很多,但我已经听不进去了,申洁的遭遇深深地刺痛了我。我打断申娟喋喋不休的话语问,她新换的号码是多少?

申娟用阴郁的目光看着我说,她走了就没联系过我。

我又问,你有她的银行账号吗?

申娟点点头,拿过自己的手机,开始翻找。

我从葫芦镇回来后,就让财务给申娟提供的账号上打了一百万元。我想,以她的性格,肯定会把钱还给我,她不知道我的账号,只能回来。

我的新厂,又撤离到城市的外围,在开发区的城乡接合部安营扎寨了。几个月后,老厂及其周围就拔起了几幢高楼大厦,以前的影子,完全从这个地球上被抹掉了。

但唯一抹不掉的是申洁,申洁从没来过厂里,但她是属于那段时光里的。

新厂的规模并不大,我从上一次的失败中得到了教训,决定就用现有的资金运转,不再扩张,不再过那种靠银行贷款生存的日子了。

忽然一天,高伟闯进了我的办公室。我骂道,你他妈的还敢来?

高伟弯着粗壮的腰,探着一颗胖脑袋,凑到我面前说,哥,给你说个事,你别急呀?

我笑了笑说,我不急,跟你还有什么可急的,你早就该死了!

高伟说完我还是急了,这个蠢材上了申洁的当。前不久申洁打电话告诉他,自己有一笔用不着的钱,想放到他这里,利息随意。高伟忙活着东山再起,正满世界找钱呢,当即想也没想,就把账号给她了。钱到账后,申洁才告诉他这笔钱要还给我。

我向高伟要了申洁的手机号码,用手机拨了出去,语音提示对方已关机。

看着我怅然若失的样子,高伟说,她还留了一句话。

我一激灵,什么话?

高伟说,你如果想找她,就到第一次请她吃饭的地方,如果忘了,那就算了。

第一次请她吃饭的地方?我内心顿时一片荒芜。那一阵子我整天泡在酒里,一个晚上就赶过三四场,上哪里去想?

高伟拍了拍我的肩膀,坏笑着说,哥,你忘了第一次请她的时候,是你弟我当的灯泡,账还是我给你结的呢。

我瞪了他一眼说,废什么话,快说!

高伟说,哥,告诉你可以,但你那一百万先借我用用。

我狠狠地瞪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他赶紧赔着笑脸说,给你开玩笑呢,哥你真忘了?那个酒店叫“水悦江南”。

我穿上外套就下了楼,开车直奔位于城南郊区的那个南方风味酒店。

在车上,我打开了音响,里面传出前几天我写给她的那首小诗,是我自己朗诵并录制的:

在那个秋风渐凉的夜晚

在绝望之巅

你像寒夜里的灯光

重温了我对这个人世的好感

冬天来了

北风在窗外窥探

漫天的雪花也在寻找回家的路

而我的爱人还在外漂泊

回来吧,我已筑好温暖的巢

每一个寒冷的夜晚

让我们抚摸着彼此的伤痛

含泪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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