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祥伟
1
英台小姐笑着流泪的模样,让我想起被雨打湿的梨花。虽然此刻她是女扮男装,脸上娇羞的神态依旧楚楚动人,这是我在祝府做仆人三年多时间里,第一次见到英台小姐对一个男子露出如此娇羞的笑容。
山涧绿树成荫,鸟声啾啾,明媚的阳光从树杈里透在英台小姐脸上,斑斑点点,她的声音清脆,随着她脚下潺潺流动的小溪,明亮,清澈,叮咚作响,让人恨不得想掬一捧在手掌里。
英台小姐对站在她面前的那个男子说:
“山伯,你一定要去我家看我。”
那个叫山伯的男子眉目清秀,他对英台小姐点头答应,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英台小姐贴近了他,用手帕擦拭了一下他的眼角。那一刻,我心里泛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觉。如果英台小姐能这么看我一眼,我这如蝼蚁一般的生命,即刻死去也值了。当然我知道,这是我的妄想,我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仆人,出生卑微,长相丑陋,笨嘴拙舌,有什么资格妄想英台小姐对我的青睐呢。
英台小姐对这个叫山伯的男子做出这般亲昵的动作,使得我和其他五个立在一侧的仆人目瞪口呆,又觉得心惊肉跳。光天化日之下,英台小姐这样的举动的确冒失。果然,我听到那个比我年长的仆人在一旁恭敬地叫道:
“小姐,已近晌午,路途遥远,咱们还是上车赶路吧。”
英台小姐轻叹一声,她转身朝马车这边缓步过来,却是一步三回头,殷殷切切,那男子跟过几步,欲言又止。待英台小姐坐上马车,众仆人前后伺候,马车缓缓前行,一阵风刮过来。远处传来一声:
“英台,等我。”
英台小姐蓦然回首,只听得她一声哽咽,便止不住地抽泣起来。一只灰鸟从山涧掠过,在半空打了个旋儿,转瞬不见。我等眺望晴空,白云舒展,却不见灰鸟飞过的痕迹。
我第一次见到英台小姐的时候,是我刚进祝府做仆人的晚春时节。当时我正在祝府后花园里给那些绿树红花施肥除草。花园里空气芬芳,蜂拥蝶舞,各种数不清的花朵争相绽放吐蕊,阵阵花香扑面撩心,使得我的内心恍惚不定。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随着暖风从花树里传过来,这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让我惊喜又疑惑。我忐忑不安地顺着花丛寻找时,一个红衣绿裙的少女便从花丛里闪了出来,她摇曳不定的身姿就像天空中变幻无穷的云朵一样迷人。
我想躲避,却又想看个究竟,英台小姐的面容在我眼前掠过,使得她身旁的花朵黯然失色。她似乎扫了我一眼,又似乎是没有看我。她从我身边穿过时,就像穿过一株树一样。追随英台小姐身后的几个丫鬟也对我视而不见。英台小姐边跑边笑,她的笑声咚咚撞击着我十八岁的胸膛,虽然我极力把持着手里的锄头还是觉得踉跄不定。英台小姐跑到一片树荫里,坐在了一架秋千上,嘻嘻哈哈的笑声随着秋千荡起来,漫过了花园的高墙,在空中飞扬,那一刻,整个天空万里无云,就像被水洗过一样,蓝得让我心疼。
我低下头,沮丧的感觉让我想哭。我承认,我从心里喜欢上了这个天仙一般的女子。我强迫自己挥动锄头锄草,泥土翻飞里,一只癞蛤蟆从花丛下惊慌失措地爬了出来,我默默地看着它,我知道,我和癞蛤蟆一样,有着不可改变的卑微和丑陋。我有爱美的心,却没有得到美的资本。
那天上午,我在花园里锄草的动作慌乱而又无助。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和绝望。英台小姐和丫鬟们离开花园之后,我悄悄走到那架秋千跟前,抚摸着秋千的绳子。确定四周无人时,我坐在了秋千座上,闭上眼,揪心的疼痛瞬间从心底泛起来,烟雾一样弥漫了我的全身,在我神思恍惚里,我似乎听到英台小姐的咳嗽声从远处的闺楼里传过来,针扎一样刺激着我,使我迅疾躲进花丛里。
从那个让我沮丧又幸福的晌午开始,我再与英台小姐相遇的时候,总是先低下头,远远地躲在路旁。我知道,对于自己心仪的女子,注定得不到的时候,远远看一眼的心情更好。
2
祝府上下都知道,英台小姐生性灵通,不拘礼节,藐视规矩。言行之间甚至有着让人不可理喻的刁顽。也许是祝府的老爷和夫人自幼溺爱她的原因,她不喜欢女红刺绣,更不喜欢依照礼仪坐下来安静地读书。她走路大步流星,近乎疯颠的言语整日在祝府的庭前楼后回荡。她每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总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咯咯的笑声让人忍俊不禁。
英台小姐只喜欢浅吟低唱,甩着衣袖在后花园里追逐蜜蜂和蝴蝶,引领一群丫鬟在花丛间捉迷藏。她是一个不会掩饰情绪的女子。一片落叶就会让她黯然流泪,一只蝴蝶也会让她欣喜若狂。在祝府上下众人眼里,英台小姐哭笑无常,言行无虑。她这些反常的举止时常引来祝老爷的呵斥和祝夫人的叹息。
在我眼里,她与其他富贵人家的小姐相比,就像一只鹤立在鸡群里一样让我着迷。
英台小姐的独立特行让祝老爷和夫人苦恼不已。祝府曾经请过三位言行谨慎又古板的老先生教育英台小姐读书习礼。无奈这三位老先生都被英台小姐的刁蛮和顽皮气得不辞而别。英台小姐做过几次在别人眼里有失风化的事。她独自一人溜出祝府,去野外采摘野花,追逐野兔。独自一人去庙会上溜达,买一大堆粗俗的市井野物。她几次对祝老爷和夫人说:“我要出去看看,我不想憋在家里。我不想做你们的宠物。”
她的抗议最终得到了祝府的妥协,祝老爷决定,让英台小姐去百里之外的崇绮书院去接受教化。只是在书院读书的都是男子,无奈之下,祝老爷才想起让英台小姐女扮男装,让两位男仆和一位丫鬟跟随,照顾英台小姐的衣食住行。
我得知英台小姐要去崇绮书院读书的消息时,内心替她欣喜又失落,英台小姐终于有了她想过的生活。让我失落的是,我没有得到这次陪伴英台小姐去读书的机会。我知道,我丑陋的相貌影响了祝府的门面,我只能默默地在祝府做最下等的活计。当初祝府收留我做仆人,也就给了我吃饭穿衣的恩赐。对此,我感恩并知足。
我悄悄用黄纸糊了一只碗口大小的灯笼,在后花园里捉了两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我把蝴蝶装在灯笼里,想找个机会送给英台小姐。我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合适,我只是想在她远行的日子里,有她喜欢的蝴蝶作伴,她应该多一份开心。其实我忐忑不安,因为我从来没有正面接触过英台小姐,我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她更不知道祝府上还有一个暗自心仪她的仆人。
英台小姐坐上马车去崇绮书院的那天,我把那只装着蝴蝶的灯笼装在肥大的衣襟里,等祝老爷和夫人把英台小姐送出祝府门外,我便鼓足勇气朝马车追,马蹄飞奔,车轮滚滚,马蹄和车轮扬起的尘土迷住了我的眼。我跌跌撞撞的脚步根本追不上英台小姐,我想朝远去的马车呼喊,可是我张开的嘴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后来我在气喘吁吁中蹲在路旁,我掏出那只灯笼,仔细打量着灯笼里的蝴蝶。英台小姐咯咯的笑声在我耳边回荡,我似乎听到英台小姐说:
“蝴蝶飞起来的样子更好看,放了它们吧。”
我轻轻掏出两只蝴蝶,把它们放出来,眼看着那两只蝴蝶振动翅膀,在我头顶翩翩起舞,然后便振翅朝马车消失的远方飞走。
那一刻,我相信,英台小姐会看到这两只蝴蝶。那一刻,我才明白,这世间,除了索取和拥有,还有另一种爱,叫放手。
3
英台小姐在崇绮书院的求学时光过了一年的时候。祝老爷便决定把英台小姐接回祝府。彼时祝府上下都知道,祝老爷已接受了杭州知府马太守家的聘礼,马府急于迎娶英台小姐完婚。在两家最后的一次协商里,定在初秋时节把英台小姐嫁给太守之子马文才。至此以后,祝府上下,就紧锣密鼓地进入了对英台小姐出嫁前的准备。祝老爷不惜让英台小姐女扮男装,去崇绮书院研读诗书,也是为了英台小姐能多一些大家闺秀必备的才艺,尽量让马太守家满意。由此看来,祝老爷对于马太守家结亲的态度,是从未有过的谨慎。
我等仆人护送英台小姐从崇绮书院回祝家庄的路途有百里之遥。这一路上,英台小姐神情反复无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让我等仆人不知所措。那天的天气也是阴晴不定,太阳躲在云层里,阳光捉摸不定。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英台小姐在崇绮书院读书的这三个月里,已经遇见了让她刻骨铭心的爱情。她已经把全部的身心都交付给那个眉清目秀的男子。她和他山盟海誓,用彼此的承诺定下婚约。英台小姐更不知道,她和那个男子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经过抗争和决绝,会是一场流芳千古的绝唱。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梁山伯这个名字,会在英台小姐回到祝府以后,就像一只不祥之鸟,把整个祝府折腾个天翻地覆。回祝家庄的路上,我们就听到英台小姐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
“梁山伯,我相信,你一定会来接我。”
英台回首眺望着来时的路途,她的眼神殷切,深远的目光漫过了层层叠叠的山水。我和众仆人都听到了,只是不明白她是在对我们说,还是自言自语。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记住了这个名字。那个追着英台小姐的马车,相送了十八里的清秀男子,他的名字叫梁山伯。
我弯腰掐了一根路边的草茎,放在嘴里咀嚼,却体味出复杂滋味。梁山伯这三个字,有些硬,有些凉,有些酸,有些苦,还有些扎剌剌地疼。
英台小姐坐在马车上,微风吹拂着她的脸庞,她眯着眼陶醉其中的样子,就像一朵正在迎风摇曳的花。我紧跟着马车,抬脸悄悄打量着她。马蹄声声,车轮滚滚,溅飞了路旁草丛里的飞虫和蚂蚱,一只蜥蜴从草丛里仓皇爬出,在我脚下慌乱躲避。我感恩前世修来的造化,能让我和英台小姐这么安静地同行。
我想问问英台小姐热不热?口渴不口渴?我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这两句话。在心仪的女人面前,我紧张地手足无措,口干舌燥。莫名的幸福似乎让我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化解了我正常的智商。我只能任凭我的双腿驮着我的身子,一步一步朝祝家庄走。
英台小姐回到祝府的当天傍晚,就被祝老爷禁锢在她的闺房里。她用愤怒的腔调和祝老爷进行了一场歇斯底里的抗争,她的喊叫从窗户里透出来,在水银一般的月色里飘荡,让我听着心惊肉跳。
英台小姐说:“除了梁山伯,我谁也不嫁。”
祝老爷说:“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没有违悖的道理。”
英台小姐带着哭声喊:“梁山伯,你在哪里?快来救我。”
哐当一声响,踢踢踏踏的关门声,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各种凌厉的声音纠结在一起,砍伐着这漫长的黑夜。我捂住耳朵,痛苦地蹲下身子。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心爱的女人破涕为笑。
4
夜里下了一场雨。秋风斜裹着雨线落在祝府偌大的庭院里,发出清脆而又沉闷的响声。英台小姐时断时续的哽咽弥漫在雨声里,就像这一夜无休止的大雨哀绝而又缠绵。天亮,雨过天晴,我提着扫帚去后花园里清扫。一夜的风吹雨打,使得地面上落叶遍地,各色的花瓣儿凋零在泥水里,随着冷风瑟瑟发抖。
英台小姐的闺房门窗紧闭,只有屋檐下残存的雨滴摇摇欲坠,就像欲哭还止的眼泪,在清冷的阳光里分外刺眼。我屏住呼吸朝英台小姐的闺房张望,内心是从未有过的纠结。我多希望英台小姐能发出一点动静,让我牵挂的心能得到些许安顿。
我蹑足走近英台小姐的闺房旁边,鼓足勇气咳嗽了一声。然后踅回旁边的花丛里。我期待英台小姐能听到我的咳嗽声,又害怕英台小姐怪罪我的冒失。吱呀一声,英台小姐的木窗拉开了一条缝。我仰脸朝木窗的方向,看到了英台小姐侧着的半边脸,我看到了她红肿的眼窝,四目相对,英台小姐的嘴角抽了抽。
“我认得你,你来我们家有三年了吧?”
这是英台小姐第一次跟我说话,突如其来的紧张让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我绷住嘴唇,冲她一个劲地点头。我懵懂无知的模样似乎让英台小姐多了一些开心,她犹豫了一下,把一枚晶莹剔透的物件晃在我眼前,小声说:
“你能去绍兴把这个玉坠交给一个叫梁山伯的男子吗?”
面对英台小姐期待而又恳切的眼神,我只能拼命地点头。英台小姐伸手把玉坠从木窗里抛下来,我探身去接,噗的一声响,一块蝴蝶形状的玉坠落在我的手掌里。
英台小姐悄声说:“谢谢你,梁山伯见到这个玉坠,他就会来救我。”
我应了一声,把那枚温热的玉坠揣在怀里。英台小姐掩面对我笑了笑,复又把木窗关严,我捡起扫帚,转身朝后花园的门口走。我以为我尽早见到梁山伯,英台小姐就能早一刻开心起来。奔跑的脚步使我耳边呼呼生风,脚下的路面漂浮在鼻尖上,那枚玉坠装在我怀里,像一块滚烫的铁烙着我的肌肤,让我面红耳赤,又像狂乱的心跳撞击着我的胸膛,使得我脚步踉跄。
我快要奔出祝府大门口的时候,几个体貌粗实的仆人从木门两侧闪出来,他们提着碗口粗的木棍拦住了我。
我喘着粗气对他们说:“让开,我有事要出去。”
那几个仆人不说话,他们手里的木棍逼近了我。我朝后倒退了一步,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还未待我回头,祝老爷便从我身后转过来,他左手倒背在身后,右手捋着他嘴巴上有条不紊的胡须。他的眼神僵直而生硬,就像仆人手里的棍子一样戳着我的脸。
祝老爷绷着的嘴巴张开了,他紧绷的牙齿吐出了一个字:
“狗。”
祝老爷的话音未落,那几个仆人就把手里的木棍砸在我身上,我感到迟钝而沉重的疼痛,我听到了自己绝望的喊叫,砸在我身上的木棍又举起来,举起来的木棍又砸在我身上。在此起彼伏的木棍里,我听到祝老爷清晰有力的声音:
“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打断他的狗腿!”
一条木棍横过来,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我的膝盖上,我惨叫一声,便跪在了祝老爷面前。
5
我被关在祝府后院一间逼仄的房间里。这间房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紧闭的木栅栏,陪伴我的是一张薄席和一只泥碗,还有藏在我怀里的蝶形玉坠。
从白天到黑夜,我除了有一次在别人监视下外出入厕的机会,其他时间都被关在房间里。我不知道祝府要多久才能把我放出去。我曾经试探着询问过每天给我送饭的仆人,什么时候才能放我出去?
那个面相呆板的仆人,用生硬的语气回答我:“在祝府里,疯了的狗只有一个下场,被乱棍打死。”
我无言以对。
每天晚上,在万籁俱寂的黑夜里,我趴在地上,反复把耳朵贴着地面,想捕捉到外面的任何信息。我听到有风过来了,有树叶落下来了,有几只肥猫蹑足从门口走过了。有心怀鬼胎的男女仆人相继躲进树林里约会了。天似乎要下雨,厚重的云层贴着房顶缓缓移动。树丛里的蚂蚁在紧张而有序地忙碌。不知名的鸟儿从树杈里振翅飞走。远处的山岭里,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叫声,吊诡又突兀,转瞬即逝。这些属于黑夜的声音纠结在夜色里,声声入耳。我试图从这些声音里分辨出英台小姐的声息。可是,漫无边际的夜幕里,没有她愤怒的喊叫,没有她悲伧的哽咽,甚至连她疲惫的叹息声都没有。
我只看到了黑暗,听到了绝望。我在心灰意冷的心境里昏昏欲睡。突然响起了一阵犬吠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灯光恍惚,人影晃动,似乎有一个人影从门前奔过去,更多的人影紧随其后,我趴在门口的木栅栏上,把整个脸庞贴近了外面,树枝颤抖,人声嘈杂,气喘吁吁。
“报告老爷,捉住那个贼人啦。”
语出人静,片刻之后,一阵血腥气息钻入了我的鼻子里,烟雾一样团团窒息着我,黑夜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天色终于亮了。祝府大院仍然静悄悄的,在清冷的阳光里,黑夜里曾有的骚乱仿若被水洗了一般,寻不到蛛丝马迹。我紧紧攥着英台小姐的蝶形玉坠,任凭我的心跳咚咚地撞击着我的胸膛。
那个面相呆板的家丁端着一碗颜色模糊的米饭走到木栅栏前。他蹲下身子,侧脸看着我。阳光落在他脸上,他的鼻子和嘴巴却显得模糊不清,像有一层厚重的黄纸包裹了他的脸。
他说:“昨天夜里,那个叫梁山伯的男人翻墙进了祝府大院。”
“然后呢?”
“然后他像你一样,遭到了棍棒的暴打。”
“然后呢?”
“然后他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抬出了祝府大门。”
我没再说话,他也没再说话。一群鸽子从房檐下突兀飞起,绕着院子盘旋了一圈,旋即朝上空飞出去,鸽声嗡嗡聒噪着我的耳朵,使得我感受到针扎锥刺般的痛楚。浑身的战栗逼着我抱住了头。
我说:“我想屙尿。”
家丁没说话,他似乎犹豫了片刻,伸手解开了木栅栏上的锁。我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缓缓走出了房间。稍一愣怔,我辨别出了方向,我扭身便朝英台小姐绣楼的方向跑。我想告诉英台小姐,那个让她日夜牵挂的梁山伯来过祝府。只是我想见到英台小姐的心情过于迫切,忘记了自己被棍棒打瘸的腿还没有痊愈。我刚跑了几步,剧烈的腿伤就像绳索一样束缚了我。我跑得跌跌撞撞,我还没奔出那个狭窄的小门,便听到身后追赶我的家丁逼近了我。
他恶狠狠地喊出了一个字:“狗!”
他提着一根木棍堵在门口,朝我吐出了一口痰。
“狗东西,你也想勾搭小姐吗?”
我抬起脸,用仇恨的眼神盯着他。他把木棍砸在我腿上。
“滚回去。”
6
我开始绝食。不喝一口水,不吃一粒米。我想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来缓解内心的焦灼和痛苦。那个表情呆板的家丁依旧按时来给我送饭,只是他不再给我说话。他表情冷漠地把旧的米饭端走,再把新的米饭放在栅栏跟前。
饥饿的感觉使我头晕脑胀,在我神思恍惚的那几天里,祝府上下的人却开始忙碌起来,偶尔穿过木栅栏的仆人们显得谨慎,脚步匆匆。祝府大院比往日多了些莫名的热闹和喧哗。我隐约听到不断有脚步声迈进了祝府大院,祝老爷和夫人迎来送往的笑声时断时续地传进我的耳朵。
我不知道祝府正在发生什么事,直到那个夕阳西下的黄昏,那个家丁把一盘看似丰盛的饭菜端在我面前,我的意识在一瞬间里恢复了清醒。这样丰盛的饭菜,往日里很难给像我这样的仆人吃,此时给我如此异常的待遇,意味着什么呢?那个家丁见我疑惑的神色,才用缓慢的语气说:
“明天英台小姐就要嫁到杭州的马太守家了,这是祝府的喜事,所以给仆人们吃点好饭菜。”
家丁的话犹如一记耳光打在我脸上。
我说:“我不吃,我只想离开这里。”
家丁不动声色地说:“你只有死了才能从祝府大院里出去。”
我摇晃着站起来,在那个家丁的注视下,我倒退了一步,使出全身的力气,探头朝墙上撞过去。一股热辣辣的东西从我的额头上冒出来,顺着我的脸颊朝脖子里淌进去,我恍惚里看见家丁站起来,惊慌失措地朝外跑,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看起来就像一条甩不掉的尾巴一样来回摆动。
“不好了,祝府里死人啦……”
我的整个身子变得轻飘飘的,我的意识随着流淌的血液慢慢消失。我听到了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惊慌而压抑的喘息声,锤子一样敲打着我的脑袋。一阵欢快的唢呐声从遥远处漫过来,紧锣声,密鼓声,马蹄清脆的踢溅声,狂风刮动枯叶的翻滚声,人声笑语,各种虚幻的声音犹如鞭子一样抽打着我。在这恍惚不定的情景里,一片模糊的白色从缥缈的远处移过来。那片白色逐渐显成了一个人形,他的身子像影子一样单薄,他的表情像水纹一样模糊。我看清了,他就是那个与英台小姐依依惜别的男子,他就是那个与英台小姐山盟海誓的梁山伯。他的蓦然出现让我惊喜又诧异,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这是在哪里?他经过我面前的时候迟疑了一下,我听到他开口说话的声音像烟雾一样漂浮:
“我见过你。”
他的这句话让我瞬间感到莫名的委屈。
我说:“我终于见到你了。”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再次漂浮起来:“我和英台小姐有个约定,我要去一个地方等她。”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飘散,身影也跟着晃动起来,眼看就要从我眼前消失。他要去哪里见英台小姐呢?我想追上他,把英台小姐的玉坠送给他。我只是迈动了脚步,脚步便轻飘起来,仿若微风吹皱的水面,耳边呼呼生风。梁山伯的身影时疾时徐,与我若即若离。我跟着他穿过了树林,河流,石桥,田野。有白色的云朵和灰色的鸟儿掠过,有慌乱的人群匆忙走过。我正诧异怎么会有如此繁杂的景象时,忽然觉得整个身子猛地下沉,我趔趄着试图站定,却见梁山伯突然消失,堵在我面前的是一块石碑,上面赫然写着:梁山伯之墓。
天地一片凝滞。我眨巴了一下眼皮,我确定我醒了,我还活着。我躺在了荒野里。夜空里的星星闪烁不定,漫天的月光如水一样无声地流淌。窒息的感觉捆住了我的手脚,我的双腿开始抽搐,胳膊也跟着痉挛。
7
我拖着一双瘸腿返回祝家庄的时候,祝家庄刚经历过一场狂风暴雨。雨过之后,整个村子就像冰冻的湖面一样沉寂。面对村人们诧异的眼神,我才知道我昏迷了一天两夜。在众人的认知里,早在两天以前,我因为违犯祝府家规,在祝府里畏罪撞墙自杀,已被埋在村南的壕沟里。善心的村人给我施舍一碗米的时候,告诉了英台小姐为梁山伯殉情的消息:
梁山伯因去祝府求婚被拒绝,遭到暴打,悲愤交加,泣血而死。就在前天,杭州马太守的公子家前来迎娶,英台被迫上轿。行至山伯墓前,英台执意哭拜亡灵,却因过度悲痛而死亡。祝府懊悔之余,怜惜英台小姐和梁山伯的深情,已将英台小姐葬在梁山伯墓东侧。
村人用惋惜的语调对我叙说英台小姐的噩耗时,我表现得像一块木桩一样平静。我没掉泪,也没说一个字。我默默地吞咽着那碗米,觉得每一粒米都像石子一样坚硬。我极力伸长了脖子。
村人问我:“你怎么不说话呢?”
我说:“大音希声。”
村人问我:“你怎么不掉泪呢?”
我说:“大悲无泪。”
我起身对着村人拱手行礼,拖着瘸腿朝村外走。凉风扑面,像一张湿透的纸贴在我脸上,低垂的乌云贴着地面蠢蠢欲动。一个形色苍老的老妪擦着脸上的皱纹看着我。一个瘦如薄纸的黑狗默默地斜眼看着我。几个满脸稚气的孩童跌跌撞撞地从我身边穿过,又叫嚷着朝远处跑去。田野一望无垠,天地一片混沌,游丝般的阳光从乌云里斜射出来,指引了我要去的方向。
我在傍晚时分到达了英台小姐和梁山伯的墓地。我看到了两块墓碑上分别刻着梁山伯和祝英台。堆积的泥土散发着潮湿的气息,墓顶上白色的灵幡随风摆动,哗啦啦的声响在提醒我,这两堆墓地埋葬着一对生离死聚的有情人。
我默默地看着墓碑,疼痛在我心里翻滚,逼迫着我的嗓子,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朝着墓碑喊:
“梁山伯,祝英台,祝你们永远恩爱。”
我的喊,声嘶力竭,又随风飘荡,稍顷,从远方层叠的山峦里也传来了声音:
“梁山伯,祝英台……永远恩爱……”
我对着天空长出了一口气,踉跄着坐在两个墓堆之间,分别在两堆墓堆上抓了两把土捧在手里,对着阳光端详,我看清了,我捧着的就是一把土。
我的眼泪模糊了双眼。
8
几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妇人从远处走过来,她们的脚步迟疑,站在两堆墓前,发出阵阵叹息,她们的叹息变成了哭泣。她们的哭泣变成了窃窃私语:
“听说梁山伯和祝英台变成一对蝴蝶飞走了。”
“蝴蝶飞走了还会回来吗?”
“他们在一起相爱,不会再回来了。”
我极力眺望远方,两只灰黄色的野兔在田野里奔跑,追逐嬉戏,倥偬之间,便消失在我的视野里。袅袅的炊烟在远处的村庄里缓缓升腾,就像一棵树在不动声色地生长。隐约可见的山峦蜿蜒起伏,曲折的道路贴着地面前行。我知道,山外还有山,道路的尽头还有道路,只是我不能确定,在村庄之外的村庄,是不是还有人像我一样,无助地坐在两座新添的墓堆旁。
那几个妇人边哭边从筐里拿出一叠黄纸,放在两堆墓堆前,取出火种点燃黄纸。红色的火苗在黄纸里跳动,片片焚燃的灰烬犹如成群的蝴蝶,随着缭绕的青烟翩翩起舞,时而分开,时而纠缠。在我痴呆的注视里飞入了我的眼睛,瞬间让我疼痛,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抬手揉着眼,听到了自己粗哑的哭声。
那几个妇人停止了哭泣,疑惑地看着我。
其中一个面相粗糙的妇人问我:“你怎么也哭了?”
我说:“我哭了吗?”
那个妇人说:“你哭得很难听,像一条被打断腿的狗。”
我羞愧地低下头。
一群蚂蚁在我脚下爬行,它们聚成了一团,相互碰着触角,好像在商议什么,又好像是在无声地争吵。然后它们分开了,三五成群,合力拱起豆粒大小的土块,沿着坑洼不平的地面,艰难而又执着地朝前爬。它们的动作缓慢又整齐,土块在它们身下移动,彼此堆积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杏仁大的土包。蚂蚁们依次钻进土包里。只有一只蚂蚁朝土包后面爬去,它的样子孤独又孱弱,它爬了一会,然后停下来,转身朝后张望。在它的身后,另一只蚂蚁从土包里爬出来,沿着刚才的那只蚂蚁爬行的路线,慌乱又急促地爬行。它的样子很小,小得我必须眯起眼才能看清它。它爬得跌跌撞撞,我似乎听到了它气喘吁吁的声音。我似乎听到了焦灼又细弱的呼喊。这两只蚂蚁的距离越来越近,在我长久的注视里,它们终于靠拢在一起,碰着触角,抬起四肢相互拥抱。它们跌倒了,又爬起来,然后又滚爬在一起。稍顷,它们站起来,一前一后朝前爬行。一阵风贴着地面刮过来,那两只蚂蚁旋即飘了起来,消失在风里。
我顺着风的方向寻找那两只蚂蚁,才发现那几个妇人也好像随风消失了。风从大路尽头刮过来,烟雾一样的尘土贴着地面肆虐狂奔。我看见了低垂的乌云随风翻滚,黑压压地朝我这边逼过来。我缩起脑袋,捂住耳朵,却从呼啸的风声里听到了踢踏踏的马蹄声,轰隆滚动的车轮声,夹杂着粗重又疲惫的喘息声。
我正疑惑这些声音从何而来,却感到了一阵冰凉的躁动包围了我。我犹豫着睁开眼,发现我身边站满了穿着盔甲的兵丁,他们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手里的长矛像茂密的丛林一样遮蔽了阳光。
一个粗亢的嗓音钻入我的耳朵里:“你蹲在这里做什么?”
还没待我回答,几个兵丁便逼近了我,把我拽起来,伸手在我身上搜索。他们的手从容又强硬,我感到胸膛前一阵躁动,一只手便把那个蝶形玉坠儿掏出来。我开始挣扎,大叫,哀求,却听到那个粗亢的嗓音再次响起来:
“拿过来,我看看是什么物件?”
我奋力大喊:“长官,我求您了……”
一条长矛在我眼前一晃,我尖叫一声,在迟钝而又沉重的疼痛里,我恍惚看到了英台小姐笑着流泪的模样,就像被雨打湿的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