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命舞蹈

2019-11-14 14:46牛余和
山东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夫人厨师济南

牛余和

1

想想就让她头皮发麻,更别说还得去济南登门拜访,去求他恭维他跟他套近乎,和他携手涉险生死相托。

他是胖夫人。济南城芙蓉街卓袱小馆的大掌柜,一个平常素日就穿青衣戏装,迈台步翘兰花指的胖男人。她听哥哥何如山说,胖夫人的爷爷是有名的京戏票友,小时候的胖夫人长得眉清目秀,经常跟着爷爷出入剧院、堂会,迷恋上青衣角色,长大后活在戏里就出不来了,声音做派都着了女人相,后来就干脆把自己当成了女人,在济南的三教九流中混得很开,渐渐叫响了胖夫人的名头。日本鬼子占领济南后,他把经营了多年的芙蓉小馆改名为卓袱小馆,专做日本卓袱料理。啥叫卓袱料理?哥哥回答得不很自信:就是围着一张铺了花边桌布的桌子坐着,吃鱼片、寿司,喝清酒。哥哥咂咂嘴,这胖夫人牛气得很,每天只做两桌,中午一桌,晚上一桌。那菜做的,真叫一个够味。想去芙蓉街胖夫人菜馆吃顿饭,得至少提前十天预定。哥哥可以随去随吃,胖夫人给他在客厅里单独加一桌,这可是好大的面子。哥哥用拇指按按铜烟袋锅蓬起的烟丝。

她是何苇杭,章丘县长岭山抗日游击队的政委。作为济南普利门何家的大小姐,她也曾经很另类过,在济南女师闹学潮时,和领导学运的老师恋爱得轰轰烈烈,出狱后被父亲连同支持学运的哥哥一块赶回老家章丘。在长岭山前的长岭村,她在失意和失恋中爱上庙里的小和尚,追着小和尚的踪迹远下大理,在那里加入了共产党。“七七事变”后被组织派回长岭山组建抗日武装。哥哥对胖夫人的介绍让苇杭听得直皱眉头。这样一个背景斑驳不男不女、把日本人的胃口料理得熨熨帖帖的人,即便是跟哥哥交情颇深,也实在难说会冒杀头的危险,帮助她从日本特务嘴里掏出绝密情报。哥哥偏说他可以生死托付,所举的例证却只是他那次去济南给游击队买药,为甩开特务盯梢拐进卓袱小馆,碰上了几个泺源公馆的日本人,他们过来盘问,让胖夫人几句话就支开了。打那次往后,去济南卖药的人一时出不了城,大都会去他的小菜馆躲一躲。要知道胖夫人心里很清楚这些药是给谁用的。哥哥强调说。她知道哥哥一向看人很准,可这次让人咋想都不靠谱。嗨,不然呢,还有别的路子吗?

事情是这样的:今年入秋以后,游击队抓获了潜伏在长岭山多年的日本特务“枭”,利用枭和游击队打入县城日本特务机构的“更夫”里应外合,以假情报布下迷惑阵,联合长岭山上另两支抗日武装,制定了重创章丘日军的作战计划。就在敌人的秋季扫荡马上开始的节骨眼上,更夫送来紧急情报,在游击队还一直冬眠着一个日本特务,这个特务是由济南的日本特务机关泺源公馆直接安插和掌控的,跟枭完全是两条线,县城的特务机构连他的代号都不知道。

敌人肯定是要在展开扫荡前唤醒这个特务,利用他的情报打游击队一个措手不及。

紧急关头何苇杭脑子里闪出一道缝,想起哥哥说过,前几年他去济南弄药,在朋友开的菜馆里碰上了泺源公馆的日本特务。听那说法,菜馆的掌柜好像在那些日本人面前兜得很转。

大队长急喊“打住”。他知道这是能够接触泺源公馆的唯一门径,但更知道苇杭是长岭山游击队唯一能凭着何如山亲妹妹身份进入门径的人。他这个曾经的学生哪里都好,就是忒大胆。由于她有做地下工作的经历,游击队成立后就兼管了除奸反特这一摊子,这可得了她的劲,动不动就钻到敌人的眼皮底下去,为这他可没少挨上级批。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由着她性子来,济南可不是县城。

苇杭还是来了。走出火车站,她抬头看看太阳,太阳又大又圆。巴洛克建筑风格的车站依旧优雅在阳光下,厚重坚实又匀称谐调。济南哪里就像大队长说得那么可怕了?虽然德国建筑设计师的作品下站着忽搭着猪耳朵帽的日本兵,但在苇杭眼里,那不过是一群恶狠狠的瞎子。她被自己独创的句子逗乐了,牙齿在阳光下闪耀。目光落在旁边的胖厨师身上,好心情立刻邋遢了。他是胖夫人的侄子,哥哥被撵回家时,胖夫人让他跟来专门伺候哥哥那张馋嘴的。一想到那道缝里站着一个扭捏作态的男扮女装,她就感到滑稽和不踏实,觉得自己就像个义无反顾的肉包子,正在扔向一群饥饿的狗。她笑出声,这个比喻可不太恰当。大队长就好打这样的比方。呸。

2

“咱们现在走的是西花墙子街,街南口就到芙蓉街了。”

胖厨师晃着脑袋,一脸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自得。十来岁就把这里跑得烂熟的何苇杭点着头,回应着他的得意。胖厨师一见她的笑容,话就更收不住:“我说,这芙蓉街一带可是藏龙卧虎捎带着鱼鳖虾蟹,哎——你这样的神情动作可不对,得收一收。”

“收什么收?”何苇杭不耐烦地斜一眼胖厨师。真是个话篓子,叨唠叨唠不住声不住气,一路上聒噪得她心里直拱火,好几次想踹他一脚,可眼下正用得着人家,踹是踹不得,脸上挂点颜色,让他歇歇这张嘴总是他该得的惩戒吧,我可是何家的大小姐呢,姑奶奶级别的,可这胖家伙这点账也不买,板起油光光的脸指点道:“瞧瞧,瞧瞧,咋还火了?收什么还用问呀,把眼神呀举止呀,都收进这身少奶奶衣裳里,尤其是对我的态度,得有个夫唱妇随的样子才行。假扮夫妻可是你说的。”胖厨师扭头问跟在身后扮作仆人的小李 ,“你说对吧。”“这话可不该问我这个下人。”浑身上下透着憨气的小李笑笑:“那就露馅了,老爷。”胖厨师噗嗤笑了:“是呀是呀,本老爷这身份,是不应当不耻下问。”

何苇杭欣赏地冲小李笑笑。本来她是要带着江小慧和小胖来的,胖厨师说他叔不愿跟女人打交道,尤其不待见年轻的女孩子,这才挑选了个适合装扮作仆人的侦察员。

昨天晚上苇杭从后门悄悄溜进家,把喘气像拉风箱似的胖厨师从被窝里掏出来。本来想试试能否说服他,让他找个由头背着哥哥领着她去见他叔。毕竟这次风险太大,最好不让哥哥知道。谁知这胖家伙一听就毛了:不行不行。这明摆着是要把我们爷俩往火坑里推,这我不能干。她把觉得能打动他的话都说尽了,他还是摇头。没办法,只好闯进哥哥卧室,直截了当地挑明了。哥哥看着她不说话。她也不说话,眼里渐渐湿润。哥哥慢慢抽完一袋烟,长叹一声:谁让你是政委呢,匆匆写了封短信,说让厨师带上这封信,要不胖夫人是不会轻易见生人的。他对着信封吹口气,把折好的信笺放进去,摁上火漆封印交给苇杭,说胖夫人近乎崇拜地喜欢这种封缄方式,认为这是一种郑重交托的仪式。这胖夫人呐,许多人仅凭传言就说他妖异。其实他只异不妖,不过是异于常人罢了。如若不是透彻他的性情,我是不会答应你去的。天亮起程时胖厨师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也没有,说我的命是东家给的,我只听命老爷一人。到我父亲这一辈,老兄弟仨就我这一个男孩。我叔就是为这个跟东家成了莫逆之交。她问我哥哥咋救过你一命,他没作声。这么好说话的人能忍住不说,看来是确实不便让我这个外人知道,这家伙还是很有分寸的。原来还担心他进了城就会转腿肚子呢,没想到人胖胆子也不瘦,一路上碰到盘问的,不管是日本兵还是伪军,他都能应付自如。真得服哥哥的气,他那双看人的眼睛贼准。

小李跟在两人身后心里暗暗好笑,对这个嘴碎的胖厨师,政委可真够好脾气。不过他们这么嘁嘁喳喳的边走边聊,看起来倒挺像一对恩爱夫妻,就是年龄和相貌不是很般配,有点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意思。但在街上或闲或忙的人的眼里,这很正常。这年头鲜花大都奔着牛粪去了。

胖厨师终于不再叨叽,双手提起灰布长袍,一只脚小心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踏实,另一只脚才慢慢抬起来,不一会喘气就不匀和了。何苇杭噗地吐出口气,看着青石板缝里淙淙的泉水,芙蓉街到了。不断有酒足饭饱的人从两边的饭馆里出来,勾肩搭背的横进人流,本就不宽的街道忽然拥挤起来,长长短短的腿的影子斜向东北方向。小李紧走几步,跟在何苇杭身后。

南北不足一里地的短街走了不到一半,鞋子就差不多全湿了。何苇杭瞥一眼“卓袱小馆”的匾额,见胖厨师不时用胖腚抵住着急的人,还在高抬腿慢放脚地受长袍马褂的罪,就轻轻扯了她一把,小声说“到了”,他头也不回,“跟着”,声音被喘息挤得短促又细软,语气颇不耐烦。待走过菜馆门脸,拐进向东的小胡同,站在路北一家小砖门楼子门口,敲敲生满暗绿锈斑的铜门环,才说:“老爷让先到这家落落脚,一个年轻女人进了胖夫人的菜馆,会引起人家注意。”“你咋不早说?”“老爷没让我早说。”小李忍不住瞪了胖厨师一眼。何苇杭却笑了,这张能炒个盘子的胖嘴唇,可不只是品菜刁钻。

“谁呀?”未脱净章丘口音的女人声音。

“我,胖三。”

门里边传出卸下顶门杠、拉开门栓、摘去锁链的声响。一个俏俏静静的中年女人侧身让进大家。何苇杭把胖厨师拉到一边,将哥哥的信塞给他,附在他耳边小声嘱咐几句,胖厨师点点头,又退了出去。她转身和女主人目光相碰,两人同时“咦”地一惊。女主人眉心那颗黑痣,闪电般照亮了苇航一直模模糊糊的记忆。记忆深处是那个捧着山野花低头轻嗅的大姐姐。她眉心的黑痣亮如点漆。

“你是苇杭小妹?”

“你是大姐姐!”

3

女主人噙着两朵被一声“大姐姐”叫出的泪花,带领何苇航走出门洞。

小院不大,就北面一座四间砖瓦房,东西两侧各一溜风雨连廊,与北屋的前出厦廊台相接,院中间一个青石栏杆围起的泉池,喷涌的泉水像朵硕大的墨菊。泉池边一个茶几一把旧竹椅,茶几上一把拳头大的茶壶、一个比酒盅略大的茶杯,紫砂色泽暗沉。

居中两间房屋的布置一如城里中等人家的堂屋,由于兼做会客室和餐厅,家具摆设得有些拥塞。不同的是东墙靠窗户的拐角放了一张美人榻。榻上卧着一只肥猫,懒懒地掀开眼皮看了看何苇杭,张开嘴打了个深长的哈欠,弓弓腰把自己弄得更舒服些,发出痰喘一样疙疙瘩瘩的呼吸。“猫也打呼噜?”何苇杭很是惊讶。“它老了。”大姐姐说,淡淡地一笑。何苇杭感到喉咙有点发堵,这堂屋空洞得像不着一物。她瞥一眼条几上小巧的西洋座钟,胖厨师才去了不足半小时。尽管明白他要是很快就回来反而不好,可心里还是悬悬的。

小李再次经过窗口,何苇杭伸手摆住,示意他不要来回晃。

大姐姐的目光始终追着苇航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眼神里满是掩饰不住的亲切。“苇杭,沉住气。”大姐姐说话了:“不管啥事,有你哥哥的信,胖夫人肯定会办好。”

“你咋知道我哥哥写了信?”

大姐姐摸起身边即将收针的浅驼色羊毛坎肩,勾下头将毛线往小拇指上缠绕了几圈,双手灵动地穿针勾线。那只肥猫蹒跚地摇晃过来,趴在她的腿上。大姐姐的脖颈刺痛了苇航的眼睛,细长的脖子白得毫无杂质,被低垂的花白脑袋拉扯出几道松弛的折皱,腐蚀了曾经的圆润。这是一段经不起触碰的幽居岁月,刚才的话问得唐突了。浅驼色是哥哥喜爱的颜色,只是从没见他穿过这种颜色的手工毛坎肩。

她又看了眼座钟。

“胖夫人这会儿一定是在点上香琢磨,不把事情想透彻,他是不会让你过去的。”大姐姐放下毛衣,拍拍肥猫的脑袋,说:“我说说跟你哥哥的事吧。”肥猫朝何苇杭翻翻白眼,极不情愿地爬到地上,又摇晃回美人榻。

苇航跟着她起身走进西侧的卧室,一缕香火味随着开门的风萦绕起来,她微微抽动了几下鼻翼,香气淡淡的,比寺庙里的清幽,来自床边小书架上的一尊小观音瓷像,脚下的香笼里正有细微的烟气逸出。书架的东侧墙角竖着一个衣架,挂着件哥哥在济南时常穿的浅驼色长袍,背上的折痕还在,看得出是件还没过水的手工制作。大姐姐取下长袍轻轻抖了抖又挂上,说:“这还是刚住进这座小院时做的,那年我二十三岁,刚立夏不久。你哥哥试了试就不想脱下来了,我硬让他脱下,就一直挂在这里,布料都透光了。”她让苇航坐屋里唯一一把旧竹椅,自己一条腿盘屈在床上一条腿搭拉到床下坐在床沿上:“做了这件长袍,我就开始织毛衣,织了拆拆了织,一不留神就五十岁了。如山是个有家室的人,我不能让他身上有一点我的东西。夫人可是个好人呢。”

竹椅子吱吱悠悠,苇杭的脊背一阵发凉。在这座风声和水声交集的院子里,一个人,守着日出日落,将一地寂寥和说不清的心绪织成结又拆解开,拆解开又织成结,从二十三岁织到五十岁,头发都织白了,却从不让心爱的男人穿上自己编织的毛坎肩。

“小妹呀,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挺知足的,要不是你哥把我接出来,也许我早就成了绣惠老镇街头的疯女人。你刚进院子时叫我声大姐姐,看见我眼里有泪,就一直为我难过,其实那是我心里高兴。你们兄妹可真像。”

接下来大姐姐的话就有些凌乱了。苇杭按捺住焦虑,听完大姐姐和哥哥的一段情史。他俩是在苇杭姑姑家认识的,至于怎么就互生爱意了,大姐姐语焉不详,只说他们的关系得到了姑姑的暗中支持。苇杭小时候模糊的记忆至此清晰起来,那次跟着哥哥走姑姑家,哥哥特意从长岭山上采了两把野花,给她的是顺便,给大姐姐的才是心意。那时父亲应该已经知道了哥哥和大姐姐的事情,所以才会罚他在院子里站了半宿。大姐姐的父亲是个私塾先生,她从小跟着读了不少诗文,言谈举止也浸染了不少文气,认识哥哥时,他父亲已经穷困潦倒。苇航的父亲自然不会答应这样一桩门第悬殊的亲事,更何况还是私定终身呢,当年就给哥哥把嫂子娶回家。结婚前哥哥曾让姑姑约大姐姐见一面,当面向她道歉,作为何家的长子,他违拗不了父亲的意志。姑姑说大姐姐的父亲也已经将她许配了人家,你们都是要结婚的人了,再见面不合适,她可以把话传给大姐姐。等到有了第一个孩子,哥哥才从姑姑那里得知大姐姐一直没出嫁,人也变得有些恍恍惚惚。哥哥跟嫂子实话实说,背着父亲把已经是孤女的大姐姐接到这个小院。被父亲赶回老家之前,哥哥时常来这里。大姐姐说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她的话多,哥哥话少。偶尔嫂子也会陪哥哥一块来,总是嫂子话多,她的话少,哥哥不说话。苇杭由此推断,哥哥将大姐姐接到济南来,应该是为了给当年的青春孟浪还债,道义多于情感,所以嫂子才会那么大度。

苇杭忽然觉得时间又过去了很久,起身出门瞅一眼小座钟,才过了不到二十分钟,心里稍稍安稳了些,不好意思地回头向大姐姐笑笑。床头那个孤寂地在浅色床单上飘零的枕头,又让她胸口一堵。大姐姐抱住她肩头:“看你,又替我难过。我说知足是心里话,本来我在老家都打好出家的谱了,如山把我接到济南,还安置得这么好,我就当是居家修行了,不觉得孤单,也不觉得日子难熬,清清静静的,真的挺好。”

“胖夫人究竟是个啥样的人?”

“咋说呢?”大姐姐习惯地摸起毛坎肩,往小拇指上绕了圈毛线又放下,想了想说:“我轻易不出院门,他除了你哥哥单独过来时偶尔来坐坐,平时也轻易不进院门。他的事都是听你哥哥零零碎碎说的。你哥哥说他是女儿心肠男人骨血。如山跟他交往,是因为嘴馋,因为好听京戏吧。这是我瞎猜的,要不以如山的脾气,咋能瞧得上一个娘们儿似的胖男人。听菜馆里的伙计说,胖夫人道上的朋友挺多,这条街上的商家都靠他给罩着。日本人用得着他那些朋友,也得给他个面子。他们说,你哥哥救过他侄子一命。这事我问过你哥哥,他不想说,我也就没再问。胖夫人的伙计告诉我,他兄弟俩就这么一个男孩,他因为没娶妻生子,觉得对不起祖上,把这个侄子亲得跟命根子似的。你就放心吧,如山托他办的事落不了空的。”

苇杭心里反而更不踏实了,看来大队长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胖夫人的背景太过复杂。他那些黑道朋友能为日本人所用,那他呢?要知道性情这东西是最靠不住的,生死关头瞬间就会变形。

大姐姐又开始编织毛坎肩。肥猫瞄一眼何苇杭,犹豫着过来,趴在她的腿上。如山离开济南前,把她托付给胖夫人。胖夫人摇着白白胖胖指节凹下豆窝的手,说这话你这当小弟的就不用说,放心吧,保证如夫人她连根汗毛也不会受损,饮食起居更不须她操半点心。如山起身施礼,胖夫人也起身双手在腹胯间摇了摇:今后你在济南但凡有事,只需一张信笺,我自会尽心竭力。这就是她知道如山肯定有信带给胖夫人的原因,她没有告诉苇杭,不知道为啥,就是不想说。

院门的铜环吧嗒吧嗒扣了两下,不是三根手指捏着是拍不出这个动静的,她把肥猫放在地上:“胖夫人来了。”

4

一袭介于戏装和家常衣着的青素长裙,外罩一件米色坎肩,左手抚于腹胯,右手轻摇兰花,胖夫人就这样步态娴静地走过来,微微一笑,眼神温婉而又清泠透彻地一凝,隐含在妩媚后面的凛然直抵苇航内心,让她不由怦然一动。只这一个照面,瞬间就颠覆了想象过多少遍的那个不男不女的形象,这哪里是一个扭捏作态的胖男人,分明是在世间磨炼和舞台濡染中养出包浆的,一位风雅而通透的丰腴女子。

“果然有令兄之风。”落座后胖夫人双手兰花轻轻一凑一举,颔首赞道。苇杭起身答谢问候,刚说“这次的事,家兄……”就被胖夫人立掌打住:“我跟如山之间从不客套,也请小妹不必多说。”苇杭略觉尴尬,攥攥拳头又舒展开。

“听听我这兄弟咋说的。”胖夫人从长坎肩里面取出何如山那张信笺,中指弹了几下,念道:“弟之所托乃出于家国大义,若属私情断不会让夫人冒此大险,也不会叫小妹身涉险境。内奸不除,长岭山万余抗日战士和六十多个村庄的父老乡亲都会付出惨重代价。深知夫人性情,弟自无须多言。”读罢,他轻抬右手做了个没有水袖的小抖袖动作,悠悠长叹一声:“知我者,如山也。”

他细长的眼睛里霎时水波流转,顾盼间隐含着无尽的柔魅和丝丝幽怨。苇杭脑子里响起悠长明亮、委婉缠绵、回环往复的京胡伴奏,鼓板声如小鹿踏碎石,时急时缓地穿插其间,胖夫人咿咿呀呀的一腔心事,随着舒卷自如的水袖百转千回,云水般抛向旁边若有所思的哥哥,哦然沉吟余音袅袅兰花如雪……

忽然当的一声,胖夫人将茶碗放在桌上:“你哥哥呀,他的率性从不为世俗所羁绊,可他的义气和硬气又总是收着掖着,藏在儒雅的长衫下的,这才可以当得起男人这两个字。只可惜……”只可惜什么,胖夫人抿嘴含住了,眼角露出一抹潮湿。

“在我认识的我哥哥的几位好友中,您是他的知音。”苇杭一直惴惴在心里的疑虑忽然就平复了,不觉向胖夫人粲然一笑。

“这话我爱听。”胖夫人眼波里闪过一丝羞涩,撩手指指窗户,让苇杭将仆人叫了进来,仔细打量他一番,说:“进门时一打眼我就知道这是个练家子。今晚的局怕是很难以文戏收场,道上的人是靠不住的,他们的人只能做些外围的活,我身边需要一个短打武生,等会儿让他跟我回菜馆,叫我侄子在这里陪你。”苇杭点头:“一切听你的。”

“那边一得手,我就叫仆人回来,你们立马从后墙走人,外边有人接应。菜馆那边要是不顺手,到八点他还不回来,你们也要准时走。菜馆和这里,泺源公馆都一直在监视,稍一拖拉就难以脱身了。”胖夫人盈盈一个盘腕,沉吟片刻,说:“你们也不必太担心,客人已经答应了我今晚的邀请,他有把柄在我手里。好了,我得赶紧过去。”他右臂往上一扬,顺势站起,念道:“走了。”脚步摇摇曳曳,径直走出堂屋。小李看看何苇杭跟了出去。

苇杭没有跟随相送,她从一声绵长如缕的吟哦中,听出了冰雪般的决绝。“等天黑后,你把我送到卓袱小馆。”“啥?”胖厨师撑开缝眼:“你可是刚说了一切听我叔的。”“别啰嗦,从特务嘴里掏东西我有经验。坐在这里让夫人孤身涉险,我还来干啥。”胖厨师脖子胀得通红:“我……”苇杭赶紧安抚:“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送下我你就回来,想清楚撤离路线。这次行动你是功臣。”

胖厨师不好意思了,揉搓着脖颈“嘿”了声:“这话说的,好像我要让谁支付人情似的。”

大姐姐暗暗盯着苇杭看了会,拉住她的手,说:“跟我去换身衣裳,你这身在济南早就不时兴了。”她拉开卧室的衣橱:“这些都是你哥哥在一九三八年阴历初八,七夕节的第二天,来济南买药时给我置办的,他眼光年轻,我也没穿过,整天呆在家里,穿这么好的衣裳给谁看呢。打那他也没再来过。日头长的时候,真想见见他。”苇杭知道她不需要回应,就挑了身素淡些的换上,别说还挺合身。哥哥还真是够操心的。大姐姐前前后后地给她整理了一番,叹口气:“你们兄妹都一样的脾气。我看出来了,你比你哥哥又多了一股犟劲,想干的事怕是谁也拦不住。”

天黑后苇杭在胖厨师一再劝阻下,耐着性子等到快七点半,胖厨师才把她领进菜馆通往胡同的小便门,指指假山旁边的餐厅就弯腰跑了出去。看来这个满嘴牛气哄哄的胖子是真怕他叔。

苇杭刚迈上餐厅台阶,正门门口就一阵吵嚷,两个被门卫追赶的小伙计慌慌张张的跑过来。从餐厅急匆匆出来的小李跃下台阶,截住跑向小便门的俩小伙计,一手抓住一个交给门卫。门卫把他俩推进餐厅,喊道:“掌柜的,小马哥说有一队日本宪兵往芙蓉街这边来了。这俩家伙想从小便门出去,碰到您侄子又踅往大门,我看他们神色不对,还以为又要偷偷溜出去赌博,刚一拦截,他们扭头又往小便门跑,八成是他们把鬼子引来的。”胖夫人坐着没动,摆手让他沉住气,去街口把把风,然后优雅地拍拍手,对应声进来的二掌柜吩咐道:“把这俩东西先绑到酒窖里,告送大家该干嘛干嘛。”他不满地看一眼苇杭,瞪一眼小李:“还不快走。”小李悄声对苇杭说:“得手了,咱们走。”

苇杭站着不动。

胖夫人招手把二掌柜叫到身边耳语了几句,又说,“凡是见过这两位的,”他指指苇杭和小李,“都打发出去办事,告诉他们不准说今晚上来过生人。找人去替换那个门卫,让他也躲出去。”

“咱们一块走。”苇杭伸手去拉胖夫人。胖夫人拧身躲开:“那队宪兵要是冲着这里来的,发现我不在,必定会调兵对附近大肆搜查,那就谁也走不了。”“那就让小李留在你身边。”胖夫人急了,豁地站起来:“这里多一个生人就多一分麻烦,亏你还是带兵的,这是济南,你留下一百个人也没用。”他狠狠推了小李一把:“快走!”

俩人刚走出小便门,就听到大门那边涌进沉重的皮靴声。

小院门无声拉开,大姐姐抱着肥猫迎上来:“快走,芙蓉街那边的胡同口站上黑狗子了。”说着闪身出门,苇杭发现她穿着自己的衣裳,急忙伸手拉门,门外已咔嗒落锁。芙蓉街那边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接着是杂乱的喊叫:“谁?站住!”

胖厨师拽着苇杭往后墙跑。苇杭和小李跳下墙头,胖厨师还趴在墙头上犹豫,踹门声砰砰响起。他朝何苇杭挥挥手,抛下一个鼓囊囊的大信封:“我叔让交给东家的。快走,我得回去收拾一下。”没等苇杭反应过来,就顺梯子溜回小院,嗨嗨吆吆爬起来,将梯子藏进院墙和屋后墙之间的夹壁,嘟念着:“豁出命换来的东西,说啥也得让大小姐带回去。东家,今晚我把这条命还给你了。”他摸起块甜瓜大小的煤块,不慌不忙地拉着门栓,骂道:“急他娘的个啥劲,又不是来接新媳妇,老子没有红包给你们这帮龟孙。”门哗啦被推开,他猛地举起煤块:“炸弹!”

枪弹争先恐后地撞进他胸膛。

枪声响起之前,宪兵小队长已叉开双腿,隔着桌子站在胖夫人面前。“夫人,今晚的酒可给我留了一壶?”小队长的汉语纯正流利,眼角的笑意像是遇上了久别重逢的故人。胖夫人微微颔首,慢慢站起来,浑身轻松长袖垂落:“今晚喝的是中国的烈酒,怕是不太合阁下的胃口。”语音间带着点青衣韵白,眼波里流动着一丝不经意的妩媚。“那就请夫人跟我去泺源公馆。”小队长敛起笑容:“我请你喝一壶日本大关清酒。”胖夫人左脚悄悄往外一撇,右脚暗暗蓄力,笑道:“多谢阁下了,确实是好酒,可惜我这身子骨怕是消受不了你那里的刑具呀。”突然一个侧旋身,衣袂飘飘长袖流云,一道寒光划出炫目的清辉,血花如雨缤纷洒落……

5

太阳正一顿一顿地坠向西边的山头。何苇杭坐在长岭村背后的卧牛山顶,望着家里灰色屋脊上飘动的炊烟。

昨天晚上脱离险境后,她让小李抓紧去车站买到普集站的车票,上山直接抓捕警卫队副队长袁勇,然后就坐上黄包车返往芙蓉街。刚进西花墙子街就被往回跑的人流堵住,黄包车夫一听戒严,撂下她就调转车头,连钱也没要。她拉住一个商人模样的问:出啥事了?那人倒不怎么惊慌,说卓袱小馆门口站满了宪兵,警备队正押着伙计们往外拖尸体。胖夫人和他侄子,还有一个女人,都死了。听人说那女的被好几把刺刀从后背捅穿到前胸,连她抱着的猫也被刺死了。苇杭想起大姐姐让自己换衣裳时的眼神,她是早就拿定了主意,她想干的事是悄无声息地埋在心里的。

太阳又一顿就挨住了山头。咋跟哥哥说呢,我这个被他们舍命掩护的,连胖夫人和他侄子咋死的都不清楚。青衣如梦,胖夫人是他精神世界里一个旖旎的梦,照顾好胖厨师是他回报胖夫人难以着落的一片缱绻,一腔幽怨的唯一依托,现在梦碎了,抚慰内心歉疚的依托也碎了。还有大姐姐,那个为一份初恋空寂一生的人,也走了。他何以承受。

太阳终究还是落在了山后面。小李和几个战士站起来:“政委,天黑了。”

哥哥拆开胖夫人的信封,一张一张地翻看那些他写的信笺。此刻这可都是二人交往过程中,一些刀子一样锋利的往事。哥哥脸色平静得让苇杭心疼。信笺摊了一桌子,他拈起唯一一页淡粉色的,推到妹妹面前。

“如山吾弟,把这些信捎给你,你将我写给你的那些一并保存吧,作为咱们姐弟二人十多年交往的一个念想。完成你之所托,我已抱定必死之心,弟不必难过。我这一生大都耗于玩乐了,想来每每惭愧。近年在异族淫威下苟延残喘已是生不如死,夜深人静之时,戏曲里那些忠肝义胆的唱腔常折磨得我难以入眠,临了能为长岭山的抗日队伍和弟之父老乡亲洒了这腔血,我这一生就值了。谢谢你,我的弟弟。就此别过,祈请珍重。”

“我知道会有危险的。”哥哥忽然泪流满面不能自已。苇杭脑子里响起胖夫人那句“程腔”韵味十足的念白:“走——了——”

一摇三曳的袅袅遗韵里,一只猫蹒跚的影子被院子里突然亮起的灯光映在窗户上。苇杭霍地站起来:这分明是大姐姐那只肥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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