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华
如今,针黹女红冷落成霜。可扣子掉了要钉,衣服脱线要缝,居家过日子,女人拿不起针线,就得去作坊,还得排队等,多有不便。电影《江姐》里,江姐与姐妹们在监狱里绣红旗,那针针线线绣出的五颗金星,闪烁在中国红的底子上,光芒四射。正是这底蕴厚重的中华民族的女红,给当时懵懂年幼的我,上了针线启蒙课。
一
在那个布票年代,因手帕不要票,母亲买来几块花格子手帕,纯手工的给我拼接了一条娃娃裙。我穿着那样一条白底粉格、超薄柔软、腰处一圈褶皱的小公主裙,心里美美的。就因亲眼目睹母亲一针一线的缝合,她手上这个老传统的针线活,于我不只是神秘,还有神往。
那时我还小,住在我家隔壁的云姨是个小裁缝,她家花花绿绿的拼布坐垫、《服装裁剪》书上的效果图、绣花绷子、针线笸箩、烫斗……对我极具诱惑,尤其是那台缝纫机,简直出神入化,看她把两块布片一叠,往机头下一送,脚一踩,盘一转,一行细密的针脚就爬在布上,布片与布片就严丝合缝地粘在了一起……云姨见我老围着她转,便逗我:“小丫头,你干脆给我当徒弟算了。”
云姨一句玩笑,我当真了。我们当时住在一个像四合院的乡村中学里,母亲与云姨的丈夫都是学校的公办教师。那天,云姨和她女儿坐在操坪一角,各捧一个绣花绷子绣枕套,她时不时地指点小女,她们脚边放着一个小针线笸箩,笸箩的盖子开着,露出里面的七彩绣花线来。我走过去,将装有绣花线、绣花针、顶针、剪子摸了个遍,再捧起那个精巧古朴的针线笸箩,越看越喜欢,那是柳条编织的,还散发着植物的清香。这时,母亲来了,我就缠着母亲也要绣枕套,母亲不从,我就哭闹。云姨笑了,她放下绣花绷子回家去找,然后给我找来一个旧绷子和一块白布。我见白布上有个脏印子,便摇头,要求母亲给我一块干净白布,母亲只好将准备做裤袋子的白棉布给了我。云姨笑我要求还蛮高的,她用圆珠笔、复写纸给我在布上画上花鸟图案,说绷子以后归我了。我高兴极了,跟着云姨牵针引线,依葫芦画瓢,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绣花线,在我手上鼓捣来鼓捣去的,我竟然坚持绣完了,云姨说完工就好,不像她家丫头半途而废。但那哪能称绣品?丝线疏密不均,由浅入深的串色处,被我划分菜地式的萝卜白菜泾渭分明,人家当抹布都嫌粗了,可我当宝贝,硬让母亲给我做成一个枕头,自己夜夜枕着,梦里都在绣花。
家里有个碎布篓子,我翻出了一块旧丝帕,白色的,我不声不响拿来当绣布,学着云姨的样子,把图画书上的一朵牡丹画在了丝帕上,从母亲那里要来红红绿绿的绣花线,绣起牡丹花叶来,云姨见了,教我掺针掺色……绣完了,云姨说粗看还行。我明知经不起细看,可我天天兜着,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红牡丹,绿叶子,白丝帕,越看越爱。这时,母亲去镇上开会,给我买回了一本《刺绣入门》。
二
那时,我家没有缝纫机,会缝纫的母亲放了些缝纫线在云姨家,她偶尔去缝缝补补。一天云姨走亲戚,把钥匙给了母亲。母亲去踩缝纫机,我在旁边观看心痒痒的。机会终于逮到,母亲上厕所了,我一跃坐上那个宝座,脚踩,转盘,“砰”地一声,闯祸了——针头断了,我的额头直冒冷汗。母亲来了,我战战兢兢地看着她。她一上机,就发现了端侃,说这是人家的机子不能乱踩,踩坏了,这蝴蝶牌的缝纫机就是有钱也买不到货!
见母亲换针很简单,我有底了,她一离机,我又顶上,可机子“欺生”,不是断线,就是卡线,布片不是前行,而是倒退,倒到我自己怀里来了,我明明按程序进行的啊。母亲一坐,踩不动,一看底线,那里卡了一大把线,她费了很大劲,才将线团一点一点地抽出来。母亲心疼地说我损坏的线可以做一件衣了。
母亲见我屡教不改,她怕坏了云姨家的缝纫机,就没去云姨家踩缝纫了。而我的缝纫潜能,没法挖掘,只好搁着。
三
搁着,不等于闲着,我又瞄准了编织。那时姐姐在跟母亲学编袜子,我帮她编,一学就会。可这种雕虫小技让我很不屑,我嚷着要编手套。而母亲没有旧毛线给我试手,她煞费苦心塞给了我一包绣花线,并帮我做了最小号竹针。我拿着这一包五颜六色的绣花线,编起条纹手套来,编平针时还行,可到了分五指,麻烦来了,我老是漏针,编了拆,拆了编,忙得不亦乐乎。试想,四根丝线绕竹针,没有足够的耐力和兴趣,早就撑不住了,而我孜孜不倦,卷土重来数次,硬是编出了一双彩色条纹手套。只是一只大,一只小,因我那脑袋瓜记错了针数,发现时快完工了,再返工“倒算”,工程太大,只好作罢。
我戴着这样一双五彩的鸳鸯手套去上学,让班上女生一个也不漏地给我试戴了个遍,有个手掌粗大的女生,把我的手套撑得变了形,一只差点撑破。另一女生见我难过,忙说她有办法,把手套要了过去,正好上课铃响了,老师进了教室,我不知那女生有何招数,瞧着她,她居然把手套放课桌下的取暖炉上烤,我急了,因她棉裤膝盖都烤出了洞洞的,就对她发出小声信号,她与我并排,隔着一组座位,她打着手势回应我,老师见了,走过去没收了手套。那节课,我什么也没听进去,到了写作业,老师来到我身边,轻声问手套是我的吗,我一直忍着的眼泪流了出来,“啪嗒”“啪嗒”滴在作业本上,老师把手套放在我课桌上说:“看你名列前茅的学习成绩,还给你吧!”为此,我后悔了很久。可正是这双手套,在班上掀起一股编织风,有编纱线的,有编毛线的,但谁也不敢上课玩手套了。
初二那年,家里托亲戚终于买到了一台缝纫机,我从踩空机子到正式修改衣服,只用了半天时间。我将一条现成连衣裙的娃娃领,想修改成桃子领,怕母亲唠叨,闭门谢客。结果,我拆得七零八落,领子开口过低,而布料有限,勉强缝合,可裙子穿不出去了,只好压箱。这时,云姨一家返城,走前,云姨将那个小针线笸箩留给我装针头线脑,说相信我能做一手好针线的。
后来母亲也返城,我家迁至县城,那时满城流行钩桌布、沙发罩等装饰品,我看中了《大众电影》封面上一位女演员穿的钩花衣,那是红毛线的,衬着里面的白衬衫,很美。我用压岁钱买来红毛线和钩针,先学钩小辫子,再学钩花。会钩了,就研究起女演员身上的花样,左试右试,锲而不舍,直到钩得一模一样才开工。钩衣身还好,可到了分袖圈,开衣领,拆了N次,终于钩到了七分袖处,却少了毛线,再去配,颜色配不上,只好买了最接近的蒙混过关。
四
上高一,班上有位家境好的女生,穿了一件白的确良绣花衬衫,现成的,在当时可是个稀罕贵重物,导致所有女生宿舍流行纯色衬衫绣花。我只有一件裁缝做的果绿色的确良衬衫,我用淡绿丝线在胸口处绣上了一朵菊花,并在衣领对称的角处也绣小菊一朵。因有了绣枕套、绣丝帕的基础,这回绣单色,我稳打稳扎,施针匀细,以至不少女生向我讨绣技。
也因废了一条裙子垫底,我懂得了松量、止口等裁剪术语,懂得了先剪纸样,再下料,也就再没废过。读工艺美大时,我纯手工缝制了一件碎花棉纱衣,套头高领的,可以打底穿,也可外穿,我是半露半藏的穿着,外套一件土黄棉线马甲,马甲两侧系带,短款宽松版的,这么套穿,内长外短,让袖子、领子、腋下、衣边暴露着碎花,搭一条黑薄呢阔腿裤,那裤腿一边,我用灰毛线刺绣,用锁绣、钉线绣勾勒出花草轮廓,又以打籽绣缀上的花蕊。穿着这样的行头去电视台实习,在电梯里,一位女主播上下打量着我问这一套在哪买的,当时,我有点惊讶,也有点小得意。
不久,我迷上了老绣片,从民间收藏了十来件,边欣赏边研究。我有一条“挑花”牛仔裙,买时本是纯色无花的,买回来嫌单调了,我在裙摆处,采用挑花刺绣,绣上了双鹊报喜、彩蝶双飞等花草二方连续图案一圈,看上去,纷繁热闹。搭配一件棒针麻花毛线开衫,那是紫红的,各处麻花结处我钉了一粒绛色珠子,编了口袋,缝了里子。颈系一方由团花、边花、角花、填花组成的丝巾,上下呼应。当街一走,有女孩拦截打听,一听是私家创意,就详细地问毛线在哪买,几号竹针,珠子去哪配,我一一奉告。
上班后,一有闲时,我就去零布头市场瞎逛,淘些花布头回来,将日记本、笔记本、木质酒盒等全来个碎花布糊裱包装,衣裳、围巾、手套、手帕、包包随性而做。有天看到一块蓝底白花绿叶棉布,那大朵大朵的花,素雅,大方,就那么一块,喜欢就买下,也没想好做啥用。可在回家的路上,想起一件褪色的红棉袄来,款式还蛮好,棉絮也柔软,那用这块花布翻制一件新的,布料也足够了。回家后,马不停蹄地找尺子、划粉、剪子,比比划划,裁剪,缝纫,试穿,一步一步的来,哪里大了,哪里宽了,边试边修改,在缝纫机前忙活了一整天,一件花棉袄大功告成。穿上身,配一条洗得泛白的牛仔裤,效果还不错。现在还在我的“藏衣阁”里。这件翻版,后来让县城“第一剪”裁缝看到,她说你明线压得笔直均匀,缉缝工夫可做现成衣了。
再次得到“第一剪”表扬,是锁扣眼。那是夏天,我看中了她店里的蓝印花布,想做一条大摆裙。她给我扯布时,火眼金睛,盯着我的衬衫扣眼,说你锁的吧,我点头,她一把拉我进作坊,对她的弟子们说,你们看,这位客户未学过裁缝,她锁的扣眼像机子锁出来的,而你们的如蜈蚣一样爬着,这又怎么出得了师?说得她的弟子们面面相觑。
一天,一件色彩丰富的毛衣吸引了我,原来,什么颜色也不缺的混搭图案,可以美成这样。可我穿长了,却不顾卖家反对把它买回了家,因我有“绝活”,能让它变短,无痕。我在衣身与紧边的分水岭挑出一根毛线,剪断,抽出来,紧边与衣身就分离了,再截去衣身超长部分,然后将紧边还原归位,我是以编织针法缝合上的,那才是天衣无缝。那衣,我爱到骨子里了,若没有这点功夫,这衣就只能穿在他人身上。
五
一路飞针走线踽踽独行的我,没想到口碑远扬,来找我缝补的人与日俱增,我也来者不拒。一位朋友的朋友的针织店,有件黑羊毛衫胸前破了一个小洞,店家来找我欲盖弥彰。我在那羊毛衫的反面找出一根长线头,按羊毛衫的平针织法一针针地补好,再将胸前的绣花珠片移一片到补丁处,然后绣上一片小叶子,就覆盖了瑕疵。店家赞叹:“幸会了一个‘补雀金裘’的现实版晴雯!”
无巧不成书,又有同事给了我一顶“红楼巧女”桂冠。她提来一条旧牛仔裤,要我改制一个包包,并向我描述电视节目里的制作过程,我就按她的步骤操作:将两只裤腿剪下,裁成两根宽宽的背带,缝在裤头上,让屁股处两只口袋的那面做正面,再将裤子下端缝合,就成了一个时尚休闲大包。在一旁的她,忍不住感叹:“你呀,真有莺儿‘巧结梅花络’的风范呢!”然后,她背着牛仔包兴高采烈地走了。
谁都知道,红楼巧女有三,还有一位在肚兜上绣鸳鸯的袭人,可这“三巧女”只围着一个宝玉转,偶尔做做也罢。而我,不知为多少个“宝玉”在折腾,林林总总没法统计。因同事背着包包一招摇,一个个将牛仔裤送来了,我家简直成了包包义务加工厂。还有,凡找我帮过忙的,也在宣传广告,认识的带着不认识的找来了,将脱线的、换拉链的、修腰身的、改裤脚边的、长改短的、短加长的活计都拿来我弄。还有一篙子打不着的亲戚也来找我编毛衣,若是这些活全揽下,那从春忙到冬也没个稍停。更有甚者拿旧毛衣让我翻新,我拆得灰尘扑鼻气味难闻,编得手肩酸痛腿脚发麻,真是费时劳神伤筋骨。我实在精力有限,也怕呼吸道感染,还有,人家刘兰芝都懂得“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我也很年轻,正是长知识的大好年华,怎能耗在“岁岁金线为人压”呢?
打住打住,宣布退去“江湖”,暂别了,一个人的女红。
六
时隔数年,在异乡打拼的我,一日走进“宜家”——一家瑞典人开的家居便利店,那些时尚简约精美的手工布艺,很上我心。可一个抱枕,几百;一幅窗帘,几千。我一个工薪族,只能看看,不能带走。我看了正面,看反面,看着看着,彻底启开了我的女红情怀。便去旧货市场淘来一台老蜜蜂牌缝纫机,在淘宝扯了三十米绿底碎花棉布、十米纯绿色棉布,来一个AB拼合。先将窗帘、沙发、桌凳包装一新,每个木凳垫上海绵,将风扇、空调、电视机、洗衣机、缝纫机等做了整套罩衣,且拆洗方便,或系带,或上拉链等多种DIY手法。尤其八个大小抱枕,四个小的采用蓝、白两种纯色棉布,再以蓝印花布嵌块镶边,以蓝、白毛线为纬线,分别在白底、蓝底的四角处挑经起花;四个大的,用纯蓝布制作,再以白毛线勾勒花鸟轮廓,或绣满图案。往床单、沙发上一放,浑然天成。还刺绣了一幅梵·高的《向日葵》挂在客厅……完工后,走到哪个房间,一种平民式的贵族气息让我找不着北了,心想:家,就该是这个样子——素雅,舒适,温馨,不花多少钱,还好使,宜家,宜家,不就是适宜家用吗?
云姨七十寿诞,我半仿一件清代的绣花云肩,一半原创,绣上丹顶鹤、寿桃、长寿花等吉祥图案,采用挽针、接针、滚针、松针、钉线、圈金等繁多针法,花色喜庆。给云姨披上时,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说这件绣品才是稀罕物。
云姨的师妹坐我旁边,她仔细地瞧我身上的香云纱旗袍,说你这面料过去称“香烟纱”的,看似柔软,却有身骨,不太好把握的纱绸啊,你倒拉捏得刚好,盘扣也精致,扣结、扣襻布条绳牵得细细的不容易。我笑了,能得到专业裁缝这话,也不容易。
我终于明白:古代称“纺绩针黹”为“女红”“女工”“女功”,意思是女人嘛,就该时常操持一下女人的工夫,女人的功课,一双纤纤素手轻扎慢挑,将生活这块粗糙的布,挑扎出花朵般的日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