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京贞
山东作家留待可以说是一位厚积薄发的作家,从十九岁正式开始文学创作,到四十岁重返专业写作,依凭多年的沉潜积淀和对文学执着的热爱,他开始全面发力,在文坛异军突起。从短篇小说《十三楼一五零九》开始,他陆续在《人民文学》《十月》《山东文学》《当代小说》《花城》等刊物发表了《杀人时间》《三朵》《埋名》《镇物》《蹼足》《左脸上的耳光》等中短篇小说,并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中篇小说选刊》等重要选刊多次选载,引起评论界的广泛关注和认可好评。
细读留待近年来发表的小说作品,会发现他的创作在叙事艺术上独具特色,风格鲜明。他对小说的叙事很讲究很用心,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探索尝试不同的叙事策略和手法,以期给他的小说创作注入新的气象,打开新的格局。他曾在一篇访谈中这样谈到:“小说之所以是一门艺术,其最大魅力就在于叙事。”他的小说叙事常常带有先锋性的实验意味,几乎放弃了平铺直叙的叙事顺序和传统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而是以叙事顺序的交叉重组和多重叙事视角的多维透视,再辅以先验式和预见性的梦境和幻觉,以及恰到好处的叙事省略和留白等手法,使小说读起来悬念丛生、扑朔迷离,引发无限遐想和思索,让读者产生很强的紧张感、代入感和参与性,增强了小说的内在张力和感染力。
留待的小说构思精巧,在故事叙述中往往不是采用线性叙事的写作方法,而是把故事发展的时空顺序割裂开来,根据需要重新进行排列组合,以顺叙、倒叙、插叙和补叙相互嵌套的方式进行叙事,为小说情节的推动营造出一种充满悬念的氛围,给予读者深度的参与感,大大激发了他们的阅读兴趣。
留待小说的起笔都很讲究,开篇常常会先抛出一个惹人眼球的迷雾弹,吸引读者深入后文去一探究竟,跟随故事情节的铺展逐步解开一个个谜团,渐渐勾勒出事件的轮廓和样貌,具有很强的带入感。在继续推进这条叙事主线向前发展的同时,适时地通过倒叙、插叙和补叙等叙事手法,以节制的笔法一点点交代出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连缀起人物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使读者渐渐梳理出整个事件的脉络,明晰人物之间的纷扰纠葛,这时故事背后的题旨和深意才慢慢浮出水面。在叙述的过程中,留待非常注重叙事的控制力,常常是一个谜团还没解开,随之而来又一个新的谜团。
发表于《山花》2019年第3期的中篇小说《左脸上的耳光》开头这样写到:“4月22号下午,我和刘秒赶到了北京……来北京之前,我已经把他杀人的事情告诉了马风。”这样的开头暗示着小说的后面部分会对这桩杀人事件的始末进行补叙,然而小说第二节笔锋一转,又写到:“5月13号傍晚,刘秒被人用羊肉串的钢钎扎死了。”杀人者被人所杀,小说接连抛出了两个重磅谜团。小说并没有急于处理刘秒的“杀人”与“被杀”这两个悬念,而是荡开笔触,借马风之口转述他和刘秒在“我”离开的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期间插叙了马风辞去老家乡政府公务员来到北京闯荡以及他和女友李咪摇摇欲坠的关系,为后文马风与长发男孩起冲突作了伏笔。在第二节的末尾,小说释放了一个关键信息:“王金银就是被刘秒杀的那个人”,刘秒杀人事件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终于现身,但只是点到即止,事情依旧不明朗。小说继续沿着叙事主线,写了刘秒和马风出去吃饭时发生了意外。通过李咪发送给马风的视频,小说倒叙了马风因为倒车被挡而与长发男孩起了冲突,左脸被其狂扇耳光的惨烈经过,而且在场的刘秒并没有出手相助。在“我”质问刘秒时,情急之下说出了王金银根本没死的消息。至此刘秒杀人事件发生了颠覆性的扭转,杀人变成了杀人未遂。小说把王金银设置为“我”的一个远房表哥,借“我”去探望他回溯了刘秒父亲被王金银的拆迁队打死,刘秒在为父亲讨说法而无果后,一时冲动开枪误伤了王金银的前后经过。至此,刘秒杀人事件才有了一个清晰的交代。然而刘秒被杀事件依然扑朔迷离。小说跳转到刘秒被杀七年后马风与“我”的再次见面,由马风的回忆再现了刘秒去为马风报仇而被那个长发男孩用羊肉串的钢钎杀死的经过。小说接近尾声处,才使得两个事件的前因后果明晰完整。可以说,这篇小说的整个叙事顺序都是被打乱的,所以小说叙事中十分强调时间的概念,多次出现“我给刘秒打电话是在5月12号中午”“5月12号下午,王金银在病房里对我说起了这次枪击”“离开王金银的病房是5月12号下午四点,此时距刘秒的死亡还有二十七个小时”“5月14号的上午,我和几个朋友替刘秒的父亲举办了一个简单的葬礼。5月13号下午四点五十分,刘秒给我写了一封邮件”等重要时间节点,从而把整个故事连缀在一起,把“杀人”与“被杀”两个事件勾连成一个整体。正是对叙事顺序的巧妙运用,使整个故事充满了悬念和张力,也让小说充满了迷雾重重的悬疑氛围,把一个普通的故事处理得颖异别致,别有一番意味,给读者带来迥然不同的阅读感受。
留待曾这样谈到自己的创作,“叙事角度的选择,是叙事控制的具体体现。读者是很被动的,处于严重的信息不对等状态。他们只能随着作者对信息的逐渐释放慢慢来获得阅读享受。叙事艺术也就是作家对信息的控制和释放方法。”可见,留待在小说创作中对于叙事视角的选择十分重视和用心,善于运用多重叙事视角自然切换跳转的叙事手法也成为他小说创作的又一显著特征。
在发表于《花城》2018年第5期的小说《蹼足》中,留待采用了三种视角的交叉叙事,一是“我”的视角,作为大米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是整个湖底掏宝和失踪事件的叙述者,二是全知叙事视角,讲述刘加油和谢文婷以及大米的故事,三是作者特别设置的一个爱窥探别人隐私的小钢炮的视角,对大米到仙女湖底掏宝的经过和谢文婷与锔锅匠的真实关系等内容进行必要的补充叙事。其中,“我”的这个视角并不单纯是一个传统的第一人称限制叙事视角,其叙事视点并不固定,有时是发挥全知视角的作用,来叙述“我”三叔是如何把谢文婷介绍给刘加油,又是如何策划发动湖底掏宝行动等重要情节,有时又是故事里的当事者,讲述大米带“我”到仙女湖湖心游泳并送我湖底捞上来的小狮子等内容。这个可以在故事内外自由出入,兼具距离感和切身性的视角“我”,不仅是一个故事的叙述者,而且是一个对大米长有蹼足遭受歧视及其命运遭际的深切理解者和同情者,同时还是一个潜在的事件反思者。这几个叙事视角的交叉切换,使小说的内容更丰富多层,叙事空间更开阔,题旨表达更有力度。
在小说《埋名》中,留待更是使用了四重视角:一是“我”的视角讲述“我父亲”的故事;二是全知视角讲述刘子澄的故事;三是刘子澄的视角,讲述自己的故事;四是叶小红的视角,讲述了“我”和刘子澄都不可能知道的故事。《埋名》讲述了“我父亲”刘子澄因果园被征占向农业局讨要果树补偿不成,初中同学孙前桥为了牟利而帮忙讨要,结果意外炸死了李局长和摩的司机,而刘子澄也被扣上“雇凶杀人”的莫须有罪名,开始隐姓埋名逃亡北京,期间他结识了叶小红,想要和她开始新生活,最终却被她毒死,因为叶小红就是那个死去摩的司机的老婆。通过四重视角的交叉叙事,多侧面、多维度地还原了这个错综复杂故事的全貌以及人物之间缠绕不清的情仇纠葛,引发读者对故事背后的社会原因和复杂人性的深沉思考。
总的来说,相较于单一视角,多重叙事视角不仅能让小说情节柳暗花明、跌宕起伏,有效增强小说叙事的魅力,还能通过叙述者的不同所形成的不同空间视角,引领读者探入故事的褶皱和人物复杂的内心,从小说中获得更多启发和思索。
作为人类精神和意识的一种自然现象,梦经常被作为小说创作的题材、内容和表现对象。对梦的描写为小说推动情节发展发挥了多重作用,比如通过梦隐晦未明地暗示故事的发展、人物的命运、事件的缘由或者表现人的潜意识和情感心理,但又因为是梦,虚幻、模糊、不确切,故事往往多义而含混。留待的小说中经常会出现对梦境的描述,以梦境写现实,借虚幻寓真实,虚虚实实之间实现了小说情节的勾连和完整以及人物命运的注定。
发表于《当代小说》2015年第8期的小说《三朵》,在讲述 “我”(刘家宝)与三朵的故事时,开头便写到“突如其来的爱情缘于一个梦”,莫名出现在“我”梦中的三朵居然真实存在并且和“我”离奇相遇,梦境和现实交织在了一起,为故事渲染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也预示了刘家宝和三朵将会有一场不平凡的纠葛遭际。同时这也为后文刘家宝与三朵相伴到老的幸福生活只是他一厢情愿、逃避现实的幻想埋下了伏笔,为最终揭开三朵当年已被日本兵侮辱杀害的残酷事实这一强烈反差的情节做足了情感蓄势。
发表于《十月》2016年第2期的小说《埋名》同样采用了梦境描写来表现人物的情感心理,暗示故事的发展和人物的命运。小说开篇就交代了“我父亲”刘子澄蛰居的弥漫着一股怪异味道的地下室是“他来到北京的八个月里所换的第四个住处”,频繁搬家的原因是“躲避缠人的噩梦”:“一声爆炸之后,两具散碎的尸体横陈在面前。他在梦里躬腰捡拾着一块块碎肉,想把尸体拼起来。当捡到一条手臂时,那只沾满鲜血的死手突然活了,跳起来掐住了他的脖子。”这个噩梦不仅表现了刘子澄无端被牵扯进摩的司机和农业局李局长被炸死的命案中内心的焦虑和恐惧、压抑和煎熬,而且暗示了刘子澄最终将会被炸死摩的司机的老婆叶小红复仇而毒死的命运结局。
留待的小说将现实呈现于梦境,就使对现实的叙述有了一个奇异而陌生化的效果,平淡庸常的日常也在梦境中罩上了神秘、奇幻的色彩,而且能够为老套俗套的故事赋予新的生机和灵魂,使普通题材的作品也能大放异彩。
留待曾在一个创作谈里这样说到:“小说的张力来自于省略部分。那些省略的东西与表现出来的东西对于作家来说拥有同样的价值。所有艺术品,都来自于对多余物的有效剔除。”这是留待的创作主张,他也一直遵循着这种留白式的叙事策略。
小说《蹼足》中谢文婷第一次失踪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让她变成了一个疯子?最后她又连同脚上的铁链永远失踪了。大米自那天和小钢炮潜入湖底掏宝就再也没有出现,大米还活着吗?他又去了哪里?这些情节都被省略了没有交代,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遐想,更是引发了无尽的思考:对于一直向生活妥协的谢文婷,最终还是失去了丈夫和儿子,或许变成一个赤身裸体的疯子,反而使她的精神获得极大自由和解脱。对于长有蹼足、异于常人、不被尊重和接纳的大米来说,隐入他天生就该生活的水里,活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应该是一个最好的结局。小说的留白,正如山水画中的留白技法,带来了意犹未尽的阅读体验和回味无穷的阅读享受。
留白式的叙事策略还体现在小说结局的悬而未决上面。在小说《杀人时间》的结尾,“我哥哥”那筹备多年、设计缜密、被叙事者提早宣布的复仇计划其实并未完成,王大响虽然死了,但却死于自杀。而不知情的“我哥哥”在与运送他尸体的运尸车擦肩而过时,甚至还帮着整理了盖在他身上的白布,并冲着尸体鞠了一躬,小声说“对不起”。这一幕无疑是对“我哥哥”二十年多隐忍谋划的狠狠讽刺,事实上也让他的复仇大计被悬置起来,不明真相的哥哥依旧孤独地在追凶的路上。复仇计划的悬而未决,其实也再无可能实施,这样令人愕然的结局,让读者意识到,复仇者的自我异化,始终把自己关在仇恨的笼子里自我折磨而得不到解脱和救赎,复仇行为的意义早已被消解。
作家的职责就是通过提出问题唤起读者的思考,小说的留白,能够让读者更强烈地感受到文字背后的深意,大大增强了小说的张力。
美国著名作家雷蒙德·卡佛曾说过,“作家可以做到用普通的语言,写普通的故事,并赋予它们广阔而惊人的力量。”不依靠语言的精准华美,不仰赖题材的与众不同,依然能够写出震撼人心的优秀作品,这就是采用独到而恰当的叙事手法的魅力和效果。留待正是在小说创作中精心运用了这些叙事手法,从而为故事赋予了广阔而惊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