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爽
去年在云南,爱两样菜。一个是绵软的无花果,让从小嫉恨甜腻的嘴巴尝到了鲜;一个便是这怪怪的芋头花了。
沙溪集市很野。比起包装扎眼的零食和封面扎眼的DVD们,更吸引我的总是那些没有包装的东西:盛在大盆里舀一勺是一杯的木瓜水,铺在地上一堆儿是一堆儿带根带泥巴的菜,卷边儿的袋子里松松地落着未及晒干的蘑菇。有些不认识的,问也问不清楚,当地山民不可辨认的土话里,已数不清把我好奇追问的芋头花说了几遍。
那时尚不知“茄子芋头花,洋芋老麦瓜(老南瓜)”的俗谚,一捧长长的紫色拎在手上,美得好像拿回去不是要送进后厨,而是要插进花瓶摆在窗前。若不是古镇餐馆的年轻人视若俗物,把它做成一道咸口带荤腥的菜,我兴许真舍不得立即吃它。就是做成干花也罢。
《说文解字》里对“芋”的说明是,“大叶实根,骇人,故谓之芋也”。好训诂的徐锴继续解释,“芋犹言吁,吁,惊辞也。故曰骇人。”意思是说,古人被如此粗枝大叶的植物吓坏了,不禁发出“吁!”的感叹,“芋”就是这么来的。究竟多大一片叶子能吓得人叫起来?英语直接叫它elephant ear,像“大象耳朵”那么大,直观形象。
当然,这是不太正式的叫法了。记得自小学习植物的朋友说,那会儿在兴趣小组,除了漫山遍野地记识植物,做植物标本,另一门重要功课是背诵植物的拉丁文命名,每一种植物都有它唯一的拉丁文名字。而在芋的拉丁学名中,属名colocasia来自古希腊词kolokasion;它的种加词esculenta(可食用的植物)昭示了它进入人类视野后的命运。
我因此想起多年前上西方文学课时,自己如何做了一个表,把奥林匹斯山诸神的希腊名字、罗马名字和各自的职责、神力一一对应起来,何其繁琐只为在混乱的翻译中迅速明确地对位。好在植物无限而诸神有限,让我这种健忘星人少受了一些记忆之累。如今只是感叹,人类如何在神的谱系中创造等级与秩序,又如何在植物的谱系中感受自然本身的秩序。
云南市场上硕大的芋头花,其实不止是花蕾,而是一整个花序。紫色细长的是花序梗,顶端黄色半闭合的佛焰苞因形似庙里面供奉佛祖的烛台而得名。在人类原始的惧怕里,极端的美似乎总和危险有关。芋不仅全株有毒,芋头花的毒性也是芋头全株中最强的。可就是这样,也没能挡住人类吃了它的欲望。从西餐里的香芋派到云南家常菜里的芋头花炒茄子,稳稳坐实了食材的属性。曾几何时,美国人罗伯特为了把番茄从花园搬上餐桌,可是冒死试毒轰动一时。可见人最怕的并不是毒,而是未知。
好在经过了千百代的选育,如今食用的芋头品种毒性已经非常低了。只要在清理时戴上手套,洗净花蕊,就不会落得皮肤口唇发麻的窘境。可这么关键的提示,甭说市场上卖芋头花的,就是收下它钻进厨房的,也没对我提起半点儿。大概他们胸有成竹不会令我中毒,不去煞有介事地预警也就省得担心。毕竟在这样时代,人们对三杯鸡的熟悉程度远胜于对鸡本身的了解,若不是亲自下厨,毫无戒备地处理食材,我们甚至没有机会在芋头花面前过一回敏,知道它原是个毒物。
就这样想起它来,在北京漫天飞絮继而漫天沙尘的春天,大西南的蓝天碧海却不及那一捧有毒的花撩拨得我坐立难安。随即联系在云南的朋友,赶快去市场上搬一箱,冷链冰鲜递过来。谁知对方竟一脸茫然:“这是啥?从来没吃过。”不禁在心间“吁”地一声,古人为如象耳大的芋叶惊叫,我为在大理住了这许久却不知芋头花为何物的常客惊叫。
只是,即便人家当真有从菜市场认领它的本事,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因为远的不是路途,而是时间。春天是芋头刚刚种下的季节,想要吃到芋头花,要在夏末秋初了。不事农桑是体会不到万物生长皆有时序的,说是什么时候开花就是什么时候开花,说是什么时候结果就是什么时候结果,香椿白菜各自有各自的出场次序,都急不得。而一地一时的食材水土,一地一时的人和心情,亦不可复制。会因为一口这个那个跋山涉水的,吃下的都不是一蔬一饭,而是激情的洪流。
贴够了秋膘,急欲扫除满满的浊气,可亲近的唯有气质清爽之物。
沙松尖,便是在这时节遇见的。一桌横菜之中,眼睛独爱那小小的一盘,看它疏疏落落的嫩绿。没一点儿油腻,也没一点儿缠绕,每一束都清爽地散着自己的叶。入口是隐隐的松脂香,好像看见松脂偷偷流到山民的手指,听见松香块涂在小提琴弦上。盐只一丁点儿,于细腻鲜嫩的沙松尖已足够。
后来才知,所谓沙松尖并不是松针的幼年。沙松树是长在松树旁的灌木,叶片是扁的,是松树中少有的可以入菜的一种。云南人大概最早发现了这道美味,按着当地人的说法,“绿色的都是菜,会动的就是肉。”植物学家眼中的这科那属,到寻常百姓眼里,只分能不能吃、好不好吃。
陆游写过一首《晨出》:
昧爽睡餍足,起扶藜杖行。
关山开晓色,草木度秋声。
市晚船初发,奴勤地已耕。
道边多野菜,小摘助晨烹。
清晨睡到自然醒,拄着拐杖便出门看山色、听秋声了。路边随手摘得野菜,便成了佐饭的好味。赴集的船开了,家中地也耕了,一餐落肚,满足了。其时,诗人陆游卜居家乡绍兴镜湖流域,一头扎进乡野,关心粮食和蔬菜,过着今人看来的理想生活。
何谓理想生活?有山有水,天生天养。菜蔬就长在大自然里,田间地头,山川湖海,你只要去采就够了;而不是用塑料薄膜包得严严实实,摆在散着冷气的货架上,用同一副面孔等你掏出手机扫付款码。人们或许感恩物流的效率,感恩厨师的手艺,感恩从农田到餐桌的过程里每一道工序、每一位劳动者,却毫不觉得哪一餐饭真正是上天的馈赠、自然的恩赐。
陆游大概不会想到,我们曾为能够“亲手采摘”桃子、草莓、樱桃,而花去数倍于桃子、草莓、樱桃的价钱。而更糟糕的是,超市的货架是如此限制了人们的想象力。一年四季重复轮换,太容易便吃厌了所有的红红绿绿。
古龙曾写过,“一个人如果走投无路,心一窄想寻短见,就放他去菜市场。”其实他说得还不够准确,确切地说,应该是“遥远的异地的菜市场”。只有放眼望去,发现这世上还有那么多新鲜玩意儿没见过,没吃过,不知其味,人才会激活最原始的欲望,不甘心就此死去。
对于北方人来说,初遇沙松尖,便有类似的效果。你甚至还想去看看它长在树上的样子,是怎样毛茸茸的一株株、一片片。而在云南当地,谁没挖过野菜、没找过山货,甚至都不足以谈童年。据说,在澄江的野菜中,沙松尖并没有多么珍贵。比之于刺脑包、梁王茶等,沙松尖要好采得多。春天里,背上的竹篓、腰间的渔网、手上的镰刀,都不闲着,转瞬就凑齐了一桌好菜。哪里便能少了沙松尖?
而我在入秋的餐桌上吃到的沙松尖,想来是盐水浸泡保鲜的“餐厅专供”了。得益于古老的技术和更新的食欲,春天冒头的沙松尖也能四季长存。它们经过遥远的路,每一束都在鼓胀胀的透明袋子里水草一样地沉浮,直至后厨备餐的小工噗嗤一声剪开袋子,用清水一遍遍降低盐和各自添加剂的浓度。他有没有亲手掐过沙松尖?有没有凑近鼻子,闻过不加盐的松蜜油一样的清香?风起了,该有阵阵的松涛声,而不是隔壁灶台轰隆隆的油烟。他大概和我一样,只能在想象里画他的画。
日本轻小说作家有川浩写过一个过于甜腻的故事,取名叫《植物图鉴》。花道世家的长子日下部树偏偏不爱雕琢的花道,一心亲近自然,只将路边的野花野草一采、一煮、一炒,就让陌生女子河野彩香卸下防备,把一日借宿抻长到半年。由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更是用樵野牧歌式的影像俘获了大把少女心。
如果说,花道大师擅长“用花来体现心、眼睛看不到的东西”,那么有川浩则是用一菜一蔬的自然回归,戳中都市人的痛点,提醒人们穿越现代生活的迷雾,去看见那些原本就在眼前却一直被忽略的东西,甚至是接纳一种不消费而依然有吃有喝有人爱的生活选择。
明太祖第五子朱橚曾编写《救荒本草》,学者李濂在其序中说:“或遇荒岁,按图而求之,随地皆有,无艰得者,苟如法采食,可以活命,是书也有助于民生大矣。”在自然灾害频仍的明朝,这实在是一本严肃得毫不浪漫的植物图鉴。但放到今日,一眼望去,414个条目中图认不全,字也认不全,想象个中滋味,心思活络,竟暗暗给此书起了个俗名,叫做《一生要吃的414样野菜》。当然,现代作家也不妨加上第415种,如果谁恰巧也吃过沙松尖的话。
小时侯,除了沿楼梯摆得挤挤挨挨的大白菜,冬天最多的就是苹果。装苹果的纸盒箱子常常放在阳台上,结了冰的窗子和墙壁在午后的阳光里渗出水来,箱子也就早早地浸湿了。瓦楞纸变了形,包着纸的苹果也往往熬不到吃完,就开始腐烂了。那时,家里的大人会将烂掉的边边角角依次挖去,余下的切成小块,加冰糖煮成糖水。有时会放几粒红枣,加些银耳,因为粘黏稠而多了几分甜似的。后来见识过广东的糖水,即便是快餐文化里变了形的,也多包装得丰富而讲究,与煮陈果子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再没买过冬储菜和整箱的水果,那种特殊的甜腐,竟再也想不起了。
其实从绝对数量讲,好吃的并没有多到过剩的地步,只是不能很好地保存,供人们每日都吃到同样的新鲜。旧时的性格测试里,常有这样一问,假设你有一串葡萄,是先挑最好的吃,还是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吃,以答案之不同区分两种人,两种价值观。夸大其词暂且不论,最主要是缺少诗意。而远在古罗马时期,人们就把鲜花和水果浸到蜂蜜里;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新鲜食物短缺,法国人惯用果酱抹面包。对于美食在手究竟什么时候吃这点上,凡此种种假设,远不如实际动手动口。要么敞开了肚子吃个痛快,要么想想法子吃得更长久些。
去年冬天,热腾腾的苹果酱煮在锅里,我窝在沙发上看电影。即使是了无生趣的片子,也忘了时间。结果,果酱糊了锅。任里间闲不住脚收拾屋子的那位气呼呼出来骂人,也只能再添些水,继续搅合和着。满心愧疚,念及西式厨房里完全自动化的搅拌器、计时器,乃至防噗锅的发明创造,真是人性。若是刨根问底,问这里的人性是什么?我想,多半是做枯燥工作时的三心二意吧。
殊不知,再后来自己做果酱,从处理水果到加热搅拌,都寸步不敢离地盯着,再有趣的节目也无法把我叫进客厅。想起日本电影《小森林》里,女主角市子不忍心看着满树的红果拼命长大,最后只能腐败在土地里,于是说,“那就做成果酱吧”。然而,像剁饺子馅儿一样地用刀子切碎果肉,像煲魔法汤一样地转圈圈搅拌,不厌其烦的过程里,真的仅仅是为了不浪费和多吃一口甜?
做果酱,难说不是一种行为艺术,其主要目的与其说是满足口腹之欲,不如说是用这种单纯的体力付出,这种次序井然的动作本身,强迫自己一心一意地专注。至于藏在冰箱里的瓶瓶罐罐吃得了吃不了,反而是无关痛痒的。这时候,谁要以全自动化的种种为忙活得手脚不得闲的人提供便利,实在是没眼力见儿,也是最大的不人性。
忽然想起顾城有一首小诗:
青青的野葡萄
淡黄的小月亮
妈妈发愁了
怎么做果酱
我说:
别加糖
在早晨的篱笆上
有一枚甜甜的
红太阳
诗题叫《安慰》。安慰什么呢?是充满童稚的孩子安慰为糖发愁的母亲,还是作者借此安慰人们无米下锅的窘迫生活?难怪顾城会被称为“童话诗人”,短短几句,轻轻简简,把一件苦涩的事写得充满了爱和甜,却也不是轻飘飘的敷衍。野葡萄自然生长,还没有成熟就被摘下,但同样青涩的孩子却有着意外成熟的智慧,以舍为得,化繁为简,看到光明,看到希望。读到它的人也因而心中一宽,心头一暖。
诗人流诸笔端的感情,大概正如其在同年的散文《少年时代的阳光》中所表达的:“我要用我的生命,自己和未来的微笑,去为孩子们铺一片草地,筑一座诗的童话的花园,使人们相信美,相信明天的存在,相信东方会像太阳般光辉,相信一切美好的理想,最终都会实现。”这并不是打了鸡血的盲目乐观,而是真正面对现实的悲悯。后来,这首小诗被谱了曲,用在了电影《青春祭》(张暖忻,1985)里,亦是含蓄动人,哀而不伤。但与诗本身的朦胧不同,对自己的诗心,顾城却解释得十分清楚。他特意强调,这个“童”是《童心说》(明·李贽)中的“童”,是指未被污染的本心,而不是指儿童幼稚的心。
至于“怎么做果酱”,人们真正需要的或许未必是一本食谱,精确到几克这个,几克那个,水多少,水温几何,而是一种大把时间用着也不心疼的安适与从容,一种真正的内心的宁静。在这样的宁静里,你沿途采下渐变色的叶子,趁它们未被干燥的冷风吹得酥脆,洗净了制成标本。
天一日比一日短了,法海寺的壁画还没有看,樱桃沟的小松鼠也尚未吃过我喂的西瓜,生活好像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事等着我去看,去想,去经历,永远也无法穷尽的那种多。食物短缺的时候,一串野葡萄、一罐果酱就是奢侈的幸福。阅读饥渴的年代,任何一张带字的纸都可以囫囵吞枣地看。哪怕真的无趣,也能从字里行间找到自己需要的。如此想来,天底下大概没有什么事真正是枯涩的,只要愿意,人尽可以把一件乏味的事做成自己心里有趣的事。就像杨绛和钱钟书“常抖搂出肚子里的白字比较着玩”,也不失为一种“不加糖”的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