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的空间”
——索尔·贝娄芝加哥小说结尾的意义*

2019-11-13 03:52
文学与文化 2019年2期
关键词:犹太芝加哥空间

简 悦

内容提要:美国犹太裔作家索尔·贝娄的大多数小说都与芝加哥有关。贝娄小说的开放式结尾极具异托邦和愿景色彩,有着深刻的内蕴。在其芝加哥小说的结尾,他习惯性地将主人公安置于远离尘嚣的异质空间,并许之以未来和希望。贝娄的这一写作特征深受犹太时空观的影响,既彰显了他的犹太性,也表现了其对城市生活的不满以及对别样生活的渴望。

美国犹太裔作家索尔·贝娄(Saul Bellow,1915—2005)的大多数小说都与芝加哥有关。其芝加哥小说的结尾颇为“开放”,留下了诸多“空白”。他的这一写作特征曾引起一些评论家的关注。马克·巴斯比(Mark Busby)说,“他的几部作品的结尾很含混”。马尔科姆·布莱德伯里(Malcolm Bradbury)认为,贝娄的结尾“具有明显的超验意图”。欧文·豪(Irving Howe)也指出,这样的结尾貌似“故意悬而不决”,从而让读者觉得它“只是停下来,却并未完结”。露丝·罗森伯格(Ruth Rosenberg)评论说,“(贝娄)留下了一点悬念,以便读者去思考生存的神秘性”。我国学者宋兆霖则指出了贝娄式结尾的学术研究价值,认为这种充满艺术魅力的收束方式“隐含着更为复杂的含意”。虽然学界较为一致地看到了贝娄小说结尾的开放性,但缺乏对其深邃内涵的探讨。本文认为,其芝加哥小说的开放式结尾极具异托邦和愿景色彩,它们深受犹太时空观的影响,既彰显了贝娄的犹太性,也表现了其对城市生活的不满以及对别样生活的渴望。

一 远离尘嚣的“异托邦”

异托邦也叫异质空间(heterotopia),原是拉丁医学用语,意为“他者空间”(place of otherness)。福柯在《词与物》(The Order of Things,1966)的前言《关于文学与乌托邦的系列广播讲座》以及日后面向巴黎建筑师的讲座中,多次言及异托邦。他最初关注的是语言的异托邦性,即文本话语可以通过打破常规而使意义变动不居。后来,在《他者空间》(Of Other Spaces)中,异托邦具象为现实的物理空间、危机空间或者社会秩序的偏离空间(deviation),诸如:镜子、寄宿学校、军队、蜜月旅行、火车、疗养院、养老院、避难所、监狱、墓地、剧院、影院、花园、博物馆、图书馆、露天游乐场、度假村、土耳其浴室、斯堪的纳维亚式桑拿房、美式汽车旅馆、妓院、船,等等。

在贝娄的芝加哥小说系中,除了《拉维尔斯坦》(Ravelstein,2000)以主人公拉维尔斯坦患病离世结尾外,其余小说的结尾均指向远离城市喧嚣的“异托邦”。《晃来晃去的人》(Dangling Man,1944,以下简称《晃》)中,百无聊赖的约瑟夫为离家出走、参军入伍而欢呼。《奥吉·马奇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Augie March,1953,以下简称《奥吉》)中,奥吉憧憬的“是一处像瓦尔登或茵纳斯弗利那样篱笆围绕的私人绿地……”当他在沉船后与斯泰拉重逢时,他梦想弄到这样一块可以让他们安居乐业的地方,办一所学校式的孤儿院。《赫佐格》(Herzog,1964)中,失意烦乱的赫佐格最后在一座乡间古屋里获得了暂时的安宁。他一心想在这个离群索居的地方住下去,这里让他感到心满意足。《洪堡的礼物》(Humboldt’s Gift,1975,以下简称《洪堡》)中,西特林以十分敬重和怀念的心情重新安葬了老友洪堡的遗骨。在他和孟纳沙正要离开时,孟纳沙意外地在墓地去年秋天的落叶堆里发现了一朵小花,他问西特林:“这是什么,查理?一朵春天的花吗?”西特林回答:“是的。我想这终归会发生的。”西特林的意思是,死寂的墓地也有“青春恰自来”,也有生命绽放。一株盛开的番红花象征着未来和希望,它不仅是春天的宣言,更是西特林自我更新、“置于死地而后生”的信号。《院长的十二月》(The Dean’s December,1982,以下简称《院长》)中,备受打击的科尔德和妻子米娜来到远离芝加哥的帕罗马山的天文台,观察繁星密布的夜空,心中升腾起很多人生感悟。《更多的人死于心碎》(More Die of Heartbreak,1987,以下简称《更多》)中,贝恩舅舅在遭遇婚姻危机后,不辞而别去了北极。他临走前说:“我是一只同纵火犯一起逃跑的凤凰?让我看看我还能做些什么,我是否能从这火灰里升腾起来。”贝恩舅舅希望自己能够在北极,如凤凰一样浴火重生。综而观之,这些小说的主人公们在与其日常城市生活相偏离的异质空间中,尝试着化解危机,走出低谷。

二 城市生活的“照妖镜”

在福柯看来,异托邦具有“抵抗特质”,是“秩序更新的试验空间”,它使我们认识到“现有的不是唯一秩序,还有其他可能与现实”。异托邦总是通过“暴露我们思想体系中的局限、贫乏、闭塞,而使我们意识到秩序是一个在某一特殊历史时期和地点的建构过程”。作为他者空间而存在的异托邦既是“边缘、阈限、杂糅空间的代名词”,也是“他者声音的场域”,代表着不同的秩序或者说不同的“定序方式”(modes of ordering)。准确地说,异托邦应该是“存在另一种定序方式的空间”。贝娄芝加哥小说结尾所提到的军队、私人绿地、孤儿院、乡间古屋、墓地、天文台、北极,全都是远离欲望都市的边缘空间,是典型的异托邦,也因此具有异托邦的“叛逆”基因,它们与以现代精神为核心的城市秩序分庭抗礼、隔空喊话。

对于流散着的犹太人而言,城市的意义非比寻常。犹太人与其他民族、种族一样,在城市化的影响作用下,主要生活在城市。所不同的是,“犹太人更喜欢居于闹市,尤其是大都市圈”。可以说,他们是“最城市化、最酷爱城市的民族”。有学者指出,犹太人既是现代城市的受益者,也是受害人,犹太人可以说是城市、现代性的代名词,三者“实际上能够互换”。作为犹太人后裔,贝娄不仅生长在城市,更长于书写城市,尤其是芝加哥。

贝娄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晃》讲述的是芝加哥人群中的孤独者的故事。主人公约瑟夫有家人、妻子、朋友,甚至还有“情人”。他居住在拥挤的租屋之中。可以说,他的生活中是不乏人群的。然而,他与周围的人却形同陌路。缺乏精神共同体支撑的约瑟夫貌似自由自在,内心却异常孤独、厌倦,只能“晃来晃去”。最终,他在忍无可忍中离开了熟悉的城市,加入了军队。作为一个异托邦,军队有着与“市民生活”(civilian life)截然不同的逻辑。在那里,个体“掌握在别人手中”,时刻处于“精神监督”中,没有“自决的包袱”。与珍珠港事件爆发后千千万万个积极应征入伍的美国犹太人一样,约瑟夫愿服从指挥,听从命令,与“犹太人在现代最残忍的敌人”——希特勒和纳粹主义决一死战,以期为“改变自己犹太同胞的发展轨迹”尽一份绵薄之力,并以此使自己重获人生的意义。

在《奥吉》中,曾经踌躇满志、追求个性的奥吉不得不承认,在提倡标准化、均质化、“他者引导”的芝加哥城市生活中,“个性是不安全的,安全的是类型”。他渴望离开人群,到像瓦尔登湖一样可以“自我引导”的地方,摆脱城市生活中试图操纵他命运的各种“噪音”以及外界强加于他的各种角色,随心所欲地生活。

《赫佐格》的时代背景是20世纪60年代。在那个年头,对人行善会被怀疑脑子有病,高贵的操守会被认为心怀不轨。主人公赫佐格有着高尚的情操和一副热心肠,在道德失范和人心败坏的城市生活中,他自然显得十分另类。他四十七年来所形成的“三观”已经无法为其在城市生活中提供有效指引,致使其精神几近崩溃。“我是谁?”堂堂历史学教授赫佐格竟然无从回答。他在痛苦迷茫中,告别城市,来到乡间。城市“作为人类文明的集大成者”,“建立了一系列强有力却不怀好意的组织、联合体”,其中充满了“噪音、俗世欲念和野心”;而乡村则是传统社会,意味着“宁静、无邪、美德”。或许,在远离喧嚣的乡村,传统的道德律能够帮助赫佐格找回人之为人的价值。

在《洪堡》中,城市里物欲横流,人情淡薄;无论是律师,还是文人,皆为金钱所绑架,成为其掌中的玩偶。名噪一时的大诗人洪堡曾一心以诗歌来对抗堕落,穷究不死的魂灵,结果却尝尽世态炎凉、丑恶肮脏,惨死在下等旅馆中,无人问津。城市生活容不下理想主义者洪堡,让他尊严扫地。而在小说结尾,死去的洪堡在墓园之中重新获得了西特林的友情,并在他的努力下,最终体面地入土为安。尤为讽刺的是,小说中“活着的”城市已病入膏肓,“万物看起来却更是十倍的死气沉沉”,犹如废墟;而埋葬死人的一片死寂的墓园却春意初露,颇有生机。

《院长》中的芝加哥“是个粗暴的城市,以他妈粗暴为荣”。在实用主义横行的时代,这里已经没有道德的积极性。城市之熵日积月累——环境污染、司法腐败、种族主义、媒体失范,整个芝加哥已经无异于艾略特笔下的“荒原”。然而,当失意的主人公科尔德陪伴妻子米娜来到天文台时,城市的一切丑恶都变得无关紧要了。在接近星空的一刹那,他所感受到的是强烈的自由。“在这里,充满生气的天空似乎能把你收入怀抱。……这是另一种排练。天空中繁星密布,但是没有他胸中所想的那样繁杂。头上的一切都处于平衡之中,被相互的张力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在帕米拉山上,科尔德透过彻骨的寒冷,看到了在芝加哥时难觅的井然有序。“贫民窟,枪支,毒品,监狱,政治,阴谋,混乱等何以如此重要?离开了地狱,但丁再次看到了群星。”

《更多》中的主人公贝恩舅舅是著名的植物学家。他继续体尝着科尔德在现代城市生活中经验到的挫败感、失落感。“人类是弱小的,他不仅需要一定的环境保护他、供他居住,还需要有同类伙伴的协同合作。”然而,城市中人与人之间的有机联系日益演变为弱肉强食的食物链条,无法继续为人提供掩体。爱情、亲情、友情,一切人与人之间的美好情感,不过是金钱与地位的婢女、将个人利益最大化的工具。这样的环境一次次地粉碎了贝恩舅舅的理想主义追求。但是,作为植物生态学家,他明白“争取空间、争取营养、争取光照对于植物体的结构形式至关重要”。当他在生态系统中处于下风时,自然要重新选择生存环境(habitat)。因此,在历经种种生活危机后,贝恩舅舅离开了令他“心碎”的城市,去了北极。此外,贝恩舅舅实际上也并不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之所以陷入窘境,是因为他对性有着超乎年龄的狂热。北极除了黑夜、冰、苔藓,一无所有。如此单纯的环境能够将他的欲望归零。“如果没有联系,如果一切联系都消失了,那么,我就可以在那没有植物的环境中过得好一些。”这个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附近的考察站成了贝恩舅舅在“心碎”后疗伤的“危机空间”。既然群居是痛苦的,既然欲望是毁灭的,不如在与世隔绝的黑暗与寒冷中,休养生息。

上述这些在小说结尾出现的异托邦宛如芝加哥城市生活的“照妖镜”,映射出其中的种种梦魇、鬼魅。同时,作为一种与城市空间对位存在着的差异空间,这些地方不仅只有表面上的物理意义,更从深层次上言说出主人公对城市生活的厌倦和不满。

三 一处“希望的空间”

愿景式结尾(visionary closure)是开放结尾的一种类型,由威廉·西克斯坦(William Thickstun)提出,他认为:“在愿景式结尾的种种实践中,现代主义者不断探索新的抵达小说不可回避的终点的种种路线。愿景式结尾与传统小说以死亡或婚姻作结的方式背道而驰;它使作品在审美基调中结束,同时又使主人公未来生活中可能发生的事情悬而未决。”由此,我们可以将贝娄开放式的结尾归类为西克斯坦所说的这种愿景式结尾。一方面,主人公的命运交给了未来,因而存在极大的不确定性;另一方面,贝娄又将生活的可能性置放于城市边缘的异托邦,使其具有了明显的空间性。因此,不妨说贝娄小说的结尾是一种异托邦愿景式的,也即福柯所说的异托时和异托邦。在由时间和空间构成的坐标系内,贝娄将主人公定位在一处“希望的空间”。

作为犹太裔作家,贝娄异托邦愿景式的小说结尾与其犹太性息息相关,体现了根深蒂固的犹太时空观念。在犹太文化中,耶和神华对于以色列民族的恩典通过“应许之地”表现出来。耶和华神垂青亚伯拉罕,许他及其后裔“流着奶和蜜”的迦南地。日后,在神的护佑之下,摩西带领他的以色列同胞逃离埃及,前往迦南。与他们的祖先一样,贝娄芝加哥小说中的犹太主人公们在遭受城市生活无情的碾压后,总试图奔赴一块儿类似于“应许之地”的净土,以期在此重生。从时间维度上看,愿景式结尾的“时间之矢”指向未来,这实际上与犹太人的弥赛亚信仰有关。弥赛亚(Messiah)的意思是“受膏者”(the Anointed One),即敷过圣油、由神所膏立的人。当弥赛亚到来时,正义会战胜邪恶,流散的犹太人将重归故土,恢复黄金时期的荣光,全人类将享有和平、友爱,并奉耶和华为唯一的神。犹太人无时无刻不在热切祈盼着弥赛亚的临在。对于弥赛亚的期待使他们总在信心满满地憧憬未来。可以说,在前述几部贝娄的芝加哥小说中,“犹太性意味着力量与收获。主人公尽管遭遇到不同的存在危机,却每每能够重新找回平衡,这与他们的犹太身份是密不可分的”。

结 语

历史上,城市曾是自由与反抗精神的代名词。遗憾的是,工业、后工业社会的救赎与新生不再存于城市,而逆流回远离城市喧嚣的边缘空间。尽管贝娄作品中的故事在结尾处被“悬置”了,然而他笔下的主人公们却拒绝“缴械投降”。他们在富有浪漫气息的异托邦中,一边舔舐着都市生活给他们烙下的伤痕,一边渴盼着遇见未来。之于他们,异托邦俨然是“希望的空间”,他们有望将在此找回失落的宁静、和谐、美德与倚傍,重新激发生命之树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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