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闻明
内容提要:《阿立斯蒂亚书信》讲述了《摩西五经》翻译成希腊文的过程,其重要意义并不在于为我们了解这一重要文化事件提供了某些零散的、真假难辨的历史细节。本文将其置于犹太希腊化时期文化视域下,通过对作者和叙述者的身份分析、文本叙述时间和成书时间的比较,以及两种经卷翻译的意图和因此而形成的文本两重叙事线索的梳理,以探究希伯来传统信仰和希腊化时期文化之间的关系,从而解读《阿立斯蒂亚书信》表达彼时犹太人对不同文化之间彼此尊重、和谐共生的强烈愿望。
在希伯来文学、文化经典中,《阿立斯蒂亚书信》(Letter of Aristeas)被认为属于希伯来“伪经”文学(pseudepigrapha)中的一卷。它以一位名叫阿立斯蒂亚的贤者给一个好学的年轻人写信的方式,讲述了埃及托勒密二世统治时(公元前3世纪前期),从耶路撒冷来到埃及亚历山大里亚的一批犹太学者,如何将《摩西五经》由希伯来文译为希腊语经典的前后过程。《摩西五经》的翻译,无论在希伯来民族史还是基督教文化史上均是意义重大的历史事件。彼时的地中海世界的东部,正处于希腊化时期,希腊语成为通用语言。一方面,对于当时远离犹地亚故土、离散在地中海文化圈内各地的犹太人来说,已经读不懂祖先的语言希伯来语,但又迫切希望能够学习自己民族的传统经典;另一方面,由翻译《摩西五经》开始的整部希腊文《旧约》译事活动结束后,对公元1世纪揭橥的基督教福音传播发生了不可替代的推动作用。因此,记载这一文化事件的《阿里斯蒂亚书信》对研究第二圣殿时期的以色列民族文化和西方文化来说,均被视为十分珍贵的历史文献。然而,如果我们考察《阿里斯蒂亚书信》的内容,特别是其叙事的特点,则可看出它是一部典型的具有历史和文学双重品质的文本。相应地,对这一作品的分析,也需要结合历史和文学两种视角进行。
同《犹滴传》《马加比传·三》和《约瑟与亚西纳》等其他一些希腊化时期产生的希伯来经典文本一样,《阿里斯蒂亚书信》(以下简称《书信》)的叙事采用了许多的历史元素为素材,包括历史人物、历史场景和历史事件。这些元素单独而言具有一定的历史或传统依据。然而,仔细考察这一经卷的叙述结构,会发现其中明显体现着作者在叙事策略上的“匠心”安排。这些历史素材经过了有意的拼接和重构,其结果是不但使不同的文体书写形式并置于同一文本之内,而且使得文本整体上意欲表达的文化价值倾向呈现出希伯来文化与希腊文化双重变奏的特征。就文体的特征而言,《书信》的这种叙事结构特点,在同时期出现的希伯来《次经》、“伪经”经卷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将不同叙事风格的文体纳入同一个文本之内的做法,不但在像《犹滴传》这样重要的作品中存在,甚至也可以上溯到《希伯来圣经》某些经卷的书写方式。但是与希腊化时期产生的希伯来民族其他同类作品不同的是,这些经卷几乎都表现出鲜明的民族主义立场,鲜见如《书信》中“二希”传统和谐共存的思想特征。在综合考虑了上述情形之后,学者们认为其应被视为包含了一定的真实历史信息,但具有虚构性的文本。《摩西五经》乃至整部《希伯来圣经》在埃及亚历山大里亚完成了由希伯来文向《七十士希腊文旧约》的转译,这一事件作为历史事实毕竟是真实存在的;与这一译事相关的重要人物,如主持这一活动的埃及国王托勒密二世等历史人物的真实性也是毋庸置疑的。因此,《书信》的书写方式、其思想倾向的复杂性等问题,则恰恰需要从文学研究的视角予以关注。从这一基本认识出发,需要首先回答两个重要问题:其一,这一书信文本的作者身份到底有何特别之处?其二,《书信》中叙述的事件与文本完成的时代构成了怎样的时间关系?
从前一个问题来看,《书信》中的内容显示出对希伯来文化传统的精深把握,例如其中用将近二十个自然段讲述耶路撒冷圣殿的布局和祭祀活动;在托勒密二世与犹太学者对话时,希伯来传统方面的代表,即七十二个贤士的回答全部是从希伯来传统信仰的角度出发给出解答。因而,《书信》作者的真实身份应该是居住在亚历山大里亚的一位犹太学者。然而,在文本中以第一人称形式呈现出的叙事者,则是希腊化时期埃及托勒密宫廷的一位希腊侍臣。换言之,真实的作者和文本中的叙事者是以两种不同的民族文化身份出现的。这是一个颇有意味的问题。犹太学者与希腊侍臣,这两种身份一实一虚,其共同之处在于都生活在希腊化时代的埃及大都市亚历山大里亚。那里不但是希腊化世界最重要的文化重镇,也是地中海文化汇聚交流的重要节点。那么,身为一名流散在埃及的犹太人,为什么要假借希腊人的身份?显然,这与作者并非只肯定希伯来文化传统一种价值和声音的目的是紧密相关的,“希腊人”的叙事者身份意在表明希腊文化对希伯来文化可以接受而非排斥的一种立场。
而从后一个问题观之,《书信》对在一位异族国王主持下进行的这场重要译事活动,似乎提供了一个相对明确的时间节点,即公元前3世纪托勒密二世统治期间的几十年内;具体来说,发生在托勒密二世在位的公元前285—前246年之内,因此能够确定的时间上限约在公元前250年前后。犹太史学家约瑟夫斯(公元37—110)在其所著的《犹太古事记》(Jewish Antiquities,XII 12.12-118)中,曾以这一书信为资料来源,重述了《摩西五经》译成希腊语的过程,所以,宽泛而言,学界一般将此信成书的时间下限截止到约瑟夫斯辞世的公元110年。在这一历史阶段范围内,经过深入的文献考证和合理推理,最终大部分学者关于《书信》完成时间的认识逐渐集中到了公元前150至公元前100年之间这个比较明确的范围内,也即书信完成于犹太人马加比起义爆发,犹太民族面临内忧外患的危难时期。
由此出现了一个问题:文本叙述的译事活动发生时间和文本实际完成的时间所关联的各自的历史文化语境不但截然不同,而且可以说是尖锐对立的。按照书信的叙述,完全没有提及希伯来传统信仰遭受外域强权压制而面临存亡的危机。托勒密二世主动下令要将希伯来经典翻译过来,奉命出使耶路撒冷的埃及使团在到达目的地后,见到圣殿的祭祀活动井然如常:“圣殿祭司们的专职素养绝对无与伦比,活力充沛、严苛有序而且肃穆庄严。人人皆勤勉细致地各司其职。工作繁杂而辛苦,分配祭品、整理柴火、准备油品、加工面食、提供香料以及负责燔祭,所有人都在贡献自己的精力与才智。”(《书信》92)而我们知道在希伯来民族史上,马加比起义前后却正是犹太人面临亡族灭种的严峻历史挑战的时期。这一“错位”的叙述又意味着什么?犹太人的希腊化时期可以分成两个阶段,在前期(公元前323—198)其民族主要的居住地巴勒斯坦由埃及的托勒密王朝统治,后期(公元前198—164)则由在西亚的塞琉古王朝统治。相比较而言,托勒密王朝奉行对犹太人较为友好的政治、经济、宗教文化政策,而塞琉古王朝特别是在安条克四世当政期间,则对巴勒斯坦犹太人施行残酷的经济掠夺和文化灭绝政策,马加比起义即是在安条克四世在位期间爆发的。因此,《书信》表明了希腊化时期犹太人对待外族文化的一种态度:他们的确要恪守自己的民族文化传统,但正像在托勒密王朝统治时期大量生活在亚历山大里亚的犹太人一样,也并不拒绝在保持其民族身份的同时成为当时的“世界公民”。他们愿意与托勒密二世那样尊重自己文化传统的异族统治者对话与合作,但绝对不会屈服于如安条克四世那样践踏其信仰、毁灭其文化的暴君和侵略者。
《摩西五经》的翻译由埃及国王托勒密二世所主导,由七十二位犹太文士所实施,是希腊化时期异族统治者和犹太臣民合力完成的。尽管双方对这一译事活动必然有各自角度不同的考量,但殊途同归,《书信》的内容体现出的是对希伯来文化传统的共同肯定。
埃及统治者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将犹太人最为看重的《摩西五经》翻译为当时近东地区通用的希腊文文本?《书信》中给出的答案是托勒密二世奉行文化开明的政策。他首先是要将天下所有有价值的典籍收入亚历山大里亚图书馆:“德米特里厄斯被任命为国王的图书馆馆长后,竭尽全力四处奔波,试图收集世上所有的书籍。通过购买和翻译,他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成功实施着国王的计划。”(《书信》9)其次,他在与图书馆馆长的谈话中,获知《摩西五经》是希伯来民族最神圣和古老的律法典籍,其独特地位决定了翻译这样一部经典必须在国家最高层面上进行。于是托勒密二世从谏如流,释放其父托勒密一世掳至埃及的犹太人俘虏;致信犹太大祭司;派出赴耶路撒冷的使团并携带了厚礼。而埃及使团到达耶路撒冷后,对圣城、圣殿及犹太人传统习俗也表现出了衷心的赞叹和敬仰。犹太译者们到达亚历山大里亚后,受到托勒密二世超乎寻常的礼遇,他为整个译事活动提供了周到的安排和保障。在大功告成之时,“国王听到此事的消息后,甚是欣喜,这样他当初的设想完美完成了”(《书信》312)。循着这条叙事线索,我们不但看到一个异族国王对希伯来文化特别的尊重态度,而且表现出了希伯来文化在面对希腊文化时的自信。
翻译《摩西五经》对希腊化时期流散埃及乃至巴勒斯坦之外其他地区的犹太人群体,则具有更重要的意义。从亚历山大东征开始至托勒密二世统治,流散在外的犹太人群体历经时代变换,基本已不能使用希伯来语,无法直接诵读《摩西五经》。作为一个旁证,那一时期生活在亚历山大里亚的著名犹太学者斐洛(Philo of Alexandria)就是如此,其著作都用希腊语著述。《摩西五经》不是一般的书籍,涉及犹太人的精神信仰,一方面希腊语译本的“合法性”必须得到加持;另一方面译本质量的“权威性”必须得到保证。在《书信》中,这一问题通过另一条叙事线索,也即关于犹太大祭司的地位和对译者的挑选予以了特别的彰显。《书信》一开始就介绍了埃及使团出使耶路撒冷的目的:“我们此次拜访的愿景是翻译大祭司手中的神圣律法,因为律法是用希伯来文著述,记录在羊皮纸卷上。”(《书信》3)在耶路撒冷圣殿的大祭司是希伯来民族的宗教领袖,在第二圣殿时期还手握世俗最高权力,代行犹太王的职责。从耶路撒冷圣殿大祭司手里获得的《摩西五经》因而具有了神圣性。关于译者的选择,在大祭司给托勒密二世的回信中,确认了双方都认可的标准:“在众人都在场时,我们从每个支派都拣选了六名长者,学识高、为人正,携带律法典籍前往埃及。”(《书信》46)之所以特别强调挑选译者是“在众人都在场时”,是为了从程序上确保所选译者经过了犹太人整体的合法授权,从而保证了即将开始翻译的希腊文译本的权威性。
我们看到两条叙事线索从不同侧面其实指向了同一尊崇希伯来文化传统的结论。在这个意义上说,《书信》的真正作者,也即一位居住在亚历山大里亚的犹太学者的身份得以凸显。不过,我们可以合理推测的是,托勒密二世国王如此尊崇希伯来文化的动机并不止于其文化开明的政策。对于一位源自马其顿希腊世界的统治者来说,这一举动服务于其王朝疆域内对不同民族治理的政治需求。正如我们知道的那样,历史上的托勒密二世在位期间,曾使自己的希腊化宫廷更加埃及化,以巩固托勒密王室对埃及地区的控制。其对希伯来文化的肯定,当然也有获得其治下的巴勒斯坦地区(犹地亚)和包括亚历山大里亚等帝国内部其他地区犹太人拥戴的目的。
希伯来民族文化的独特性,在于强调其“选民”的身份,这在《摩西五经》中有突出的表现。在《书信》的叙事内容中,叙事者用大量的篇幅阐述希伯来文化传统的要义,为希伯来民族独特的律法进行解释和辩护。“我们的立法者用其智慧,细心研究每条细节,神赋予其认知普遍真理的知识,将我们用坚不可摧的栅栏和铜墙铁壁维护起来,以防我们同其他民族混合,借此捍卫我们的身体和灵魂纯净,不受伪造信仰的侵蚀,确保我们信仰创造万物的唯一的神.”(《书信》139)那么,《书信》中这些如此强调自己民族文化特性的内容,到底针对的是成书时的希腊人还是犹太人?学界的一种观点认为,以希腊人为主的外族人是《书信》针对的目标读者,因为这些带有辩护性的文字可以起到回击对希伯来传统的诋毁和歧视的作用。另一种观点则认为,《书信》是面向犹太人群体尤其是流散地犹太人的,目的是呼吁他们确立对自己民族古老传统的信心,以应对希腊化时期带来的文化冲击。实际上,从我们上述对《书信》各层面的分析来看,这一经卷真正要回答的,是具有独特民族文化身份,人口上又作为少数的犹太人,与数量庞大、具有不同文化背景身份的外族人能否和谐共存的重要问题。
毋庸置疑,对丧失了独立的民族国家的庇护,又自认具有“选民”身份的犹太人来说,最为渴望的就是能够在不失去民族特性的前提下,在一个文化异质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因而,求得外邦人对本民族文化传统的理解和尊重,以得到合法的保护,是希腊化时期犹太人的强烈诉求。无怪乎在讲述犹太信仰和希腊文化信仰的关系时,《书信》的叙述者以希腊人的身份向托勒密二世解释说:“同我们一样,犹太人崇拜造万物的神,只不过我们的神另有名称,我们称其为宙斯和朱庇特。”(《书信》16)言下之意是,希腊人和犹太人都可以各自秉持信仰,彼此欣赏对方的文化,这并不妨碍犹太人成为帝国的合法臣民。为此,不同文化之间应该通过对话相互了解,这需要理想的对话者而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书信》中塑造的两方面的人物形象正是如此。
从犹太人来说,《书信》塑造的典范形象即七十二个贤士。他们不但精通希伯来语和希腊语,而且并未画地为牢地排斥希腊文化:“以利亚撒挑选了品德高尚、学识渊博并出身名门的人来翻译,他们不仅精通犹太典籍,而且对希腊文化也颇有研究。”(《书信》121)他们对希伯来文化和希腊哲学的深刻理解和阐释,在连续七天的王室宴会上,通过国王与每个贤士之间的问答得到了充分展示,受到宴会主人一方的高度赞赏和尊敬。在译事进行过程中,这些贤士在埃及受到至高的礼遇。译本完成,启程返回耶路撒冷之时,“国王诚邀译者们在回到犹地亚后,常来埃及拜访他。使者们启程返乡是常理,但他们再来埃及时,国王会视其为好友,他们会得到国王最友好的热情接待”(《书信》318)。
从希腊文化的代表一方来看,尊重、理解希伯来传统,符合时代精神,具有远见卓识的典型则是《书信》中塑造的托勒密二世的形象。托勒密二世崇尚知识,追求完善,推动希腊文化与地中海文化圈内其他文化传统的交流,体现了希腊化时期文化包容并蓄的时代特征。对于自己治下的犹太民族,他不但满怀善意与仁厚之心,释放了其父托勒密一世时期被掳的犹太人,而且对来自耶路撒冷的希伯来经卷恭敬有加:“国王一见到使团,话题马上谈到了书卷。当把书卷从行李中拿出,打开展示给国王时,国王惊呆了很长时间,对着书卷鞠躬行礼七次。”(《书信》177)这类不乏夸张的笔墨,表达了彼时犹太民族对开明、理想君主的期待。
完成于马加比起义前后的《阿里斯蒂亚书信》,在第二圣殿时期出现的希伯来诸文本中具有特殊的价值和意义。作者在其中所描绘的希伯来文化与异质文化和谐共存的图景,迥异于同时期出现的其他希伯来《次经》和“伪经”中涉及的同类题材的文本。如果说,这一书信在某种程度上折射出了希腊化前期犹太人在托勒密王朝统治下相对安宁的生活景象,那么像《犹滴传》《马加比传·上》《马加比传·下》和《马加比传·三》等文本,则清晰地反映了希腊化后期犹太人在塞琉古王朝统治下的痛苦遭际和希伯来文化与异质文化的激烈冲突。就这些文本的内容来看,其书写方式基本上属于文学笔法的虚构。如果说其中包含了一定的“历史真实性”,主要在于真实地投射出了希腊化时期犹太人的心理、情绪和愿望。事实上,一个民族在面对来自外部文化或激烈或和缓的冲击时,其内部成员的反应必然是复杂的。正像希伯来民族史告诉我们的,是妥协接受还是排斥抗争,这两种态度或应对策略在这个民族内部都曾存在过。在这个意义上,《阿里斯蒂亚书信》的价值在于,其以《摩西五经》的翻译这一历史事件为核心,以理想化的叙事和人物描摹为手段,表达了对不同文化传统之间相互理解、求同存异的一种希冀。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摩西五经》由希伯来文译为希腊文的过程,亦是希伯来文化进入希腊化世界异质文化空间的过程。我们知道,当由此开始的《七十士希腊文圣经译本》完成后,对东西方文化的交流发生了怎样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