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新探》补证

2019-11-12 23:00杨松冀
中国苏轼研究 2019年0期
关键词:新探念奴娇怀古

◇杨松冀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一直是苏轼研究的一个热点也是难点,自20 世纪70年代末刘乃昌先生发表《横槊气概 英雄本色——谈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一文,引发了关于此词及苏轼思想的热烈讨论后,关于此词的研讨至今仍在持续,讨论主要集中在词的主题与创作时间上。本人一直坚持认为,要想搞清楚本词的主题,一定要联系苏轼创作此词的背景原因,即苏轼是在什么时间、在怎么样的现实背景下创作此词的。本人2008年即已经开始研究这个问题,并于次年发表《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新考论》(约1 万字)一文,指出“元丰四年十一月宋师‘灵州溃败’,可能这正是本词创作的原因。因苏轼得到宋师失败消息当在该年十二月中下旬,故本词亦当作于是时”。该文后在2009年第12 期的人大复印报刊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上全文转载,我的新观点也得到了海内外部分专家学者的认可和征引。为了扩大影响,我又对《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新考论》一文进行了论据材料的完善补充,增加了近一半的篇幅内容,以《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新探》(约19000 余字)为题,将其发表在苏轼研究的专刊《中国苏轼研究》2016年第5 期上。屈指算来研究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已整整十年,随着对苏轼研究的深入,愈加感觉苏轼此词创作意义的重大,王兆鹏、刘尊明等专家对于唐宋词的定量分析也雄辩地说明,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是迄今为止影响力最大的“宋词第一名篇”。作为豪放词的奠基与开拓之作,本词在中国词史上的地位与意义,已为世所公认;而本词对于苏轼思想与人格精神的认识作用,似乎并没有得到学界的足够重视。故本文拟对《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新探》(下文简称《新探》)一文再加补证,以近年来新发现的材料与自己的新思考,进一步论证苏轼元丰四年(1081)年底因听闻北宋伐夏战争失败消息而创作《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之观点。

一、《新探》一文的基本思路

众所周知,苏轼创作《念奴娇·赤壁怀古》是其贬谪黄州时期所作,但具体创作的原因与创作的时间,一直存在争论,而争论的根源在于没有切实可靠的有说服力的文献资料证明此词的创作时间与创作原因。苏轼自己的诗文里找不到任何有关此词创作的明确记载,苏辙以及苏门学士文集里也找不到相关的资料,现存宋人文献如施宿《东坡先生年谱》、王宗稷《东坡先生年谱》、傅干《傅干注坡词》等皆没有记载该词创作的时间和起因,只有宋人傅藻《东坡纪年录》中记云:“元丰五年壬戌,先生四十七岁,(七月)既望,泛舟于赤壁之下,作《赤壁赋》,又怀古,作《念奴娇》。”据笔者考察,这也是最早明确记载本词创作时间及原因的文献,后代几乎所有关于此词创作背景的观点基本来源于此。显而易见,傅藻并没有对自己“泛舟于赤壁之下,作《赤壁赋》,又怀古,作《念奴娇》”的观点提供任何文献资料加以证明,正如王水照先生所言:“这一首著名的豪放词作于哪一年,并无可信的记载。南宋傅藻的《东坡纪年录》将它与前后《赤壁赋》一起系于元丰五年(1082),看来只是把‘三咏赤壁’都归在一块,没有提供任何根据。”既无证据,自然不能作为定论;既无定论,自然也当可以多方假设证明,只要能有助于拓展思路、有助于加深对苏轼其人其作品之理解之探讨,当都在容许之范围内。从本质上说,一切没有确切可信文献依据的结论皆只能算作猜想;因此,后世有关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创作原因、创作时间以及主题思想的讨论文章,皆不能算作定谳。故鄙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杜撰”《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新探》一文,提出“杜撰”之观点: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是诗人贬居黄州时期偶然创作的,其创作的具体时间或为元丰四年(1081)十二月,其创作的直接原因或当是“灵州之败”。笔者曾申明:“笔者不揣浅陋试图对此问题进行探究,虽不敢保证自己观点的必定正确,但亦希望能为探索此一难解之谜提供一些有用的帮助。”这也是笔者撰《新探》一文的初衷。

关于此词,有一点当为众多学者所公认,即该词为宋代豪放词之典型代表,本人全部思考的出发点即在于——“苏轼在贬居黄州时的那种潜心内省、忧谗畏讥的心态下,突然创作此等大气磅礴情感强烈的豪放词,一定是有重大事件的刺激,绝不仅仅是因为游历了日日可游之赤壁之后就能创作出来的,正所谓,赤壁日日可游,但“大江东去”词绝非随时可作!”而苏轼贬居黄州的元丰四年(1081)的下半年,宋朝确实发生了重大事件,那就是宋朝举全国之力五路征讨西夏的战争。苏轼猝然之间创作《赤壁怀古》词,从本词内容可见,苏轼创作此词时,情绪是非常激动的,也是有点消极的,此词一开篇即发出感叹“千古风流人物”皆已经被“浪淘尽”,下阕浓墨重彩塑造于赤壁大破曹操的周瑜形象,其意有所指当是很明显的,因为此次宋朝讨伐西夏的名义上的统帅是宦官李宪,且还有一路大军的统领王中正亦是宦官,这种“宋朝无大将,宦官作统帅”的可悲之举,无疑也是导致后来战争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上述思路及相关论据考证已在拙文《新探》中有较为详尽之阐述,此不赘述。拙文完全是一己之见,其论证虽非缜密,但当可说尚能自圆其说。本文旨在对《新探》一文相关论证再加充实,补充新的论据材料并加以考析。

二、《念奴娇·赤壁怀古》词创作原因之补证

《新探》一文认为,“元丰四年北宋对西夏战争的失败,或许正是《念奴娇》词创作的原因。”主要依据就是,苏轼《代滕甫论西夏书》《闻捷》与《闻洮西捷报》两诗以及与好友陈季常、滕达道的书信,说明其“对这场战事始终非常关注”,并由此设想,诗人骤闻败讯,情绪激动浮想联翩情不能已,“一气呵成写下《念奴娇·赤壁怀古》这首千古绝唱,这应该是合情合理的”。显然,全部问题的关键也正在此!在没有确切证据的前提下,我们对于苏轼创作《念奴娇·赤壁怀古》词的原因只能去设想,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尽可能搜集更多的文献资料去证明自己设想的可能性。虽然这种设想是“合情合理的”,但仍有进一步补充之必要。

首先,元丰四年(1081)北宋伐西夏的这场战争持续时间之久、规模之大、失败之惨,在北宋历史上绝无仅有。从时间上看,战争的直接起因是元丰四年(1081)春西夏主秉常被囚,西夏内乱,先是是年夏四月庚申(四月三日),北宋名将权鄜延路马军副都总管兼第一将种谔向朝廷进奏,“羌人遽然有此上下叛乱之变,诚天亡之时也。宜乘此时大兴王师,以问其罪。”。四月十九日,种谔又向朝廷进奏:“万一契丹乘此举兵,吞并易若反掌矣,若西夏果为契丹所并,则异日必为大患于中国。故今此事系朝廷为与不为决与不决耳,所谓楚得之则楚胜,汉得之则汉胜。今西夏疆场若归中国,则契丹孤绝,彼势既孤,则徐为我所图矣。兵法曰:‘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愿陛下留神早运胜算,此千载一时之会,陛下成万世大勋,正在今日矣。”这年五月,知庆州天章阁待制俞充“知上有用兵意,屡请讨伐西夏”。“言之至于再三,朝廷出师,惟患无名,今有名矣。天亡其国,神献其 ,破其巢穴,如破竹之易,此不可不为也。”种谔、俞充等的进奏,在朝廷引起了大争论,枢密使孙固、吕公著等皆极力反对出兵,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元丰四年(1081)六月甲申(二十九日)条纪事:“甲申诏诸军起发装钱。……上初议西讨,知枢密院孙固曰:‘举兵易,解祸难。’前后论之甚切。上意既决,固曰:‘必不得已,请声其罪,薄伐之,分裂其地,使其酋长自守。’上笑曰:‘此真郦生之说。’时执政有请直渡河者,上意益坚。固曰:‘然则孰为陛下任此者?’上曰:‘吾以属李宪。’固曰:‘伐国大事,而使宦者为之,士大夫孰肯为用?’上不悦。固请去,不许。他日,又对曰:‘今举重兵,五路并进,而无大帅,就使成功,兵必为乱。’固数以大帅为言,上谕以无其人,同知枢密院吕公著进曰:‘既无其人不若且已。’固曰:‘公著言是也。’”

元丰四年(1081)七月,宋神宗亲下手谕:“庚寅(七月五日)手诏:‘鄜延、环庆、泾原、河东路进兵入界,可令依此画一指挥。一,军行有日,主将以赏罚申谕将士,能立大功,荡除贼巢穴,当比熈河赏功三倍,即临贼不用命,全家诛戮;卤获不以多寡,听自与官,不检校。一,应能擒戮拒命贼帅,并量大小与节度使以下至班行。一,今朝廷本以李氏世为藩臣,一朝为母党簒逆,兴师诛有罪之人,应先在国主左右,及嵬名诸部族,并同心为主者,并不诛杀;令展转告谕,与官军共力讨除国贼,当随功大小,各有爵命。一,贼廷府库所藏金帛,并主将亲检校,均给有功士卒。一,粮草数少,降附之家或有蓄藏,与文记借给,候事定偿其价。一,诸路军马,势力相及,并须更互照应,即一路受敌,观望不即赴救,回日主将当处斩。……以上进兵,并须明远斥堠,多设竒计,勿使贼得并力一面枝梧官军,仍切照管粮道,无令艰阻。余临敌措置,胜非可豫为计者,并随冝经画,务在审中,毋得轻发。’”神宗手诏中一气列举十六条准则,从其内容可见神宗决心之大,信心之足。从上述史料可知,此次宋朝伐夏之战,自四月初西夏主秉常被杀、种谔建言进讨,至七月初正式出兵,准备阶段即历时整三个月。至十一月底“灵州溃败”,这场战役持续时间即近五个月的时间。

再来看战争的规模,是次宋师出征,是五路大军分别从东、南、西三面向西夏进军,五路大军规模是出征兰州方向的李宪及董毡兵三万;王中正出麟州,提兵六万;环庆经略使高遵裕将步骑八万七千,泾原总管刘昌祚将卒五万出庆州,种谔将鄜延及畿内兵九万三千出绥徳,总计出征的野战部队即达三十二万之众。据史载,当时包围灵州城的高遵裕与刘昌祚的部队,“环庆两路合一军,凡兵及夫三十万有奇。”仅这一路役夫即达十六万三千,远超本路的军士人数。五路大军加上后勤保障的部队以及从军的民夫,仅宋朝一方参战军民保守估计当在七十万人以上,其规模在两宋的历史上绝无仅有。

再说这场战争的损失,据《宋史纪事本末》,“时刘昌祚率番、汉兵五万,受髙遵裕节制,令两路合军伐夏。既入境,而庆州兵不至。昌祚次玛伊克隘,遇夏众十万扼险,大破之,遂薄灵州城,兵几入门。遵裕嫉其功,驰使止之,昌祚按甲不敢进。遵裕至,围城十八日,不能下。夏人决黄河七级渠以灌营,复钞绝饷道,士卒冻溺死,遂溃而还,余军才万三千而已。夏人蹑之,复败。昌祚亦还泾原。种谔留千人守米脂,自率大众进攻银、石、夏州,遂破石堡城,进至夏州,驻军索家平。会大校刘归仁以众溃,而军食又乏,复值大雪,乃引还,死者不可胜计,入塞者仅三万人。王中正自宥州行至奈王井,粮尽,士卒死者二万人,乃引还。”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元丰四年十二月条”纪事:“辛酉环庆路行营经略都总管司言:‘泾原路出界正兵及汉蕃弓箭手共五万一千六十人,马五千七百八十二匹,除逃散外,见管一万三千四十八人,马三千一百九十五匹。’”五路大军除李宪一路不见损失数据外,其他四路仅士卒损失即达十九万五千人,加上役夫等,灵州之役仅死者即达四十万人,伤者不算。笔者在此如此不厌其烦地引述历史文献,目的就在于强调苏轼贬居黄州的元丰四年(1081),宋朝确实发生了举国关注的大战事,而这场战事,最终以宋军大败而告终,宋朝军民死伤数十万。

其次,苏轼对这场战争的关注程度之深,异乎寻常。

朝廷讨伐西夏的这场战争,甫一开始就引起了苏轼的极大关注,《苏诗文集》卷四十八有《上韩枢密书》一文,该文是苏轼写给当时的枢密侍郎同知枢密院事韩缜的,《苏轼文集校注》系之于元丰四年(1081),无误。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百十一“神宗元丰四年(1081)正月辛丑”条纪事:“枢密副使、太中大夫孙固知枢密院兼群牧制置使,枢密副使、正义大夫吕公著同知枢密院,龙图阁直学士、太中大夫、枢密都承旨兼群牧使韩缜同知枢密院事。”页。同书卷三百二十“元丰四年十一月甲辰”纪云:“枢密院置知院、同知院,余悉罢……乃定置知院、同知院二人。时有知院事孙固、同知院事吕公着、韩缜,凡三员。”页。由此可知,元丰四年(1081)有知枢密院事三人,即知枢密院事孙固,同知枢密院事吕公著和韩缜。此封书信当是苏轼因为韩缜于己有知遇之恩,“轼受知门下,似稍异于寻常人”,故特上书希望韩缜能谏阻神宗“用兵于西北”。该书中云:“今者,贪功侥幸之臣,劝上用兵于西北。使斯言无有,则天下之幸,孰大于此;不幸有之,大臣所宜必争也。”此当为苏轼听闻种谔向朝廷进奏劝神宗对西夏用兵的消息后,担忧神宗听信种谔之言而发。书中苏轼以古代好用兵的帝王汉武帝、唐太宗为例,指出他们虽然“贤而有功”,但遗祸子孙,“好兵始祸者,既足以为后嗣之累”。“轼既无状,窃谓人主宜闻此言,而明公宜言此。此言一闻,岂惟朝廷无疆之福,将明公子孙,实世享其报。轼怀此欲陈久矣,恐未信而谏,则以为谤。不胜区区之忠,故移致之明公。虽以此获罪,不愧不悔。皇天后土,实闻此言。”书信中苏轼拳拳忧国爱民之心,实在令人感动。而据上引“元丰四年六月甲申”条纪事可知,孙固与吕公著皆曾劝谏宋神宗举兵,知枢密院的三位长官中,唯有韩缜没见表态,这应该是韩缜明哲保身而缄默不言之故,后来,吕公著、孙固皆先后罢知枢密院事,而韩缜却升为知枢密院,事见《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百三十七,元丰六年(1083)七月丙辰纪事条。

战争开始后,苏轼也是时刻关注着战争的进程。五路大军进讨西夏,开始时几乎各条战线都捷报频传,李宪军攻克兰州,种谔军取得“无定川大捷”,刘昌祚、高遵裕军直捣西夏重镇灵州,王中正也取得一些小的胜利。苏轼《闻捷》《闻洮西捷报》两诗就是分别听闻种谔与王中正的胜利消息而作。但是,最难能可贵的是,不同于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宋神宗等,苏轼始终是保持着很清醒的头脑的,其《代滕甫论西夏书》即是在宋师旗开得胜后,希望通过滕元发劝谏宋神宗采取屯兵边境威慑敌国促其生变,以达到分化瓦解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最佳效果策略。《代滕甫论西夏书》当作于四年秋冬之际,《苏轼全集校注》文集五,认为本文作于“元丰四年(1081)秋”,据书中所言:“陛下使偏师一出,斩名王,虏伪公主,筑兰,会等州。”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一六元丰四年(1081)九月乙酉(二日)纪事“李宪入兰州”以及九月丙申(十三日)纪事上书言筑兰州等事,可知该书当作于九月丙申之后战争失利之前。《新探》一文于此书已有论述,不赘述。于此当特别强调两点:一是苏轼所献之计确实是高韬远略,这已为后来的事实所证明;二是苏轼之良苦用心,据史料载,滕元发是当时为宋神宗特别欣赏之人,苏轼代其作此书的目的自然是希望借助宋神宗对滕的特别赏识而能采纳自己的策略。据《宋史》卷三百三十二《滕元发传》:“夏国主秉常被簒,元发言:‘继迁死时李氏㡬不立矣,当时大臣不能分建诸豪,乃以全地王之,至今为患。今秉常失位,诸将争权,天以此遗陛下。若再失此时,悔将无及。请择立一贤将,假以重权,使经营分裂之,可不劳而定百年之计也。’神宗奇其䇿,然不果用。元发在神宗前论事如家人父子,言无文饰,洞见肝鬲,神宗知其诚,荩事无巨细人无亲疎,辄皆问之,元发随事解答,不少嫌隐。”“元发在神宗前论事如家人父子”,足见其与神宗关系之亲近。而从滕元发向神宗所进之言来看,其几乎完全是采纳了苏轼《代滕甫论西夏书》缓图威慑分裂之计,乃至其所用之语言亦有用苏轼代书中之原话,据此当可知苏轼代其所作之《论西夏书》滕元发应该是献上宋神宗的,可惜宋神宗太急功近利,虽“奇其策,然不果用”。

补充一点,北宋熙丰年间,宋神宗决意对西夏用兵,战争不断。苏轼一直反对神宗的用兵,并始终关注战事。熙宁十年(1077),苏轼曾代张方平撰谏用兵书(《代张方平谏用兵书》,《苏诗文集》卷三十七,第1048 页),据《经进东坡文集事略》载:“此疏既奏,上为之动。”此疏《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百八十六卷末全文收录。元丰元年(1078),知徐州守任的苏轼于十二月十九日苏轼生日这天,专撰《上薛枢密书》,向“首横山之议”,即首议对西夏用兵的枢密使薛向上书,反对用兵。(《上薛师正书》,《苏轼文集》之《佚文汇编拾遗》卷上,第2643 页)苏轼此书手迹,南宋周必大、曹彦约等曾亲见,皆大为感动,并作题跋以记。周必大《平园续稿》卷八《题东坡上薛向枢密书》云:“公作此时年四十三,是日其生朝也。身为二千石,士民当盈庭为寿,否则与家人饮食燕乐,乃斋心呵冻,极陈国计,其贤于人远矣。”曹彦约《昌谷集》卷十七《跋刘倅所藏东坡论兵书后》:“神宗欲用兵西北,苏文忠贻书执政:‘使吾君子孙蕃多,长有天下,人臣归美报上,极安静和平之福,至于寿考万年,子孙千亿。’非与国共休戚,念不到此也。然鲁公时居上相,朝夕纳诲,乃其职业。文忠立朝未大用,以诬奏请外补,稍迁而守徐,得政平讼理,即不废事,职不可以諌,又委曲为人言之,忠肝义胆,不置国事于度外可见矣。”(以上两条具引见文渊阁《四库全书》,《苏轼资料汇编》有收录)《上薛向枢密书》乃是苏轼生日时所作,《代滕甫论西夏书》为贬居黄州时所作,“非与国共休戚,念不到此”,诚哉,斯言!“忠肝义胆”“虽废弃未敢忘忧国”,苏轼精神直可光鉴日月,感天动地!

以上足以说明苏轼对战场战争始终是十分关注并对战争的策略有深切思考的。苏轼如此关注这场战争,当他突然听闻战争大败消息时,其激动悲愤之情可以想见。苏轼将这种情绪形诸文字也是十分自然之事,如上文所述,战前、战争进程中以及战斗取得重大胜利时苏轼皆有诗文记其事,偏偏于战争失败后,最受打击情绪最激动之后,竟然无片言只字之记录,这是否太不合常情了呢?故本人《新探》一文联想到《念奴娇·赤壁怀古》词,当不是毫无道理吧。前辈学者已经注意到了这次对夏战争和此词创作之间的联系,刘乃昌先生认为:在写《念奴娇》这首词的前一年,宋廷曾任命李宪、种谔、高遵裕、刘昌柞、王中正分五路伐夏,由于这些庸懦的将领钻进了夏军所设置的坚壁清野、诱敌深入的圈套,因而战役于小胜之后,很快遭到惨败,损兵折将约近三十万。苏轼在《与滕达道书》中说:“西事得其详乎了虽废弃未忘为国家虑也。”可见他是时刻关心边廷战事的。面对边疆危机的加深,目睹末廷的萎靡庸儒,词人苏轼是多么渴望有如三国那样称雄一时的豪杰人物,来扭转这很不景气的现状啊!这正是作者在这篇词中,所以要缅怀赤壁之战,并塑造导演这一战争活剧的中心人物周瑜的思想契机。颜中其先生认为:“就是在这次军事惨败的后一年,苏轼通过一次黄冈赤壁之游,经过一定的酝酿,把自己长期在思想上探讨的重大问题,转化为艺术创造,终于写出了具有一定时代意义的杰出篇章《念奴娇·赤壁怀古》。”

本人认为,刘、颜二先生将本词的创作与元丰四年(1081)北宋伐夏的战争联系起来,是极有见地的。但他们认为战争发生一年以后再作《赤壁怀古》词,未免太过遥远,显然是拘泥于传统的《赤壁怀古》词创作于“元丰五年(1082)”说的影响。既然传统的“元丰五年说”亦无确切依据,为何不将此词的创作时间提前呢?提前合情合理,滞后反而牵强。可笑的是,有学者无视苏轼关注这场战争的事实,无视这场仅宋朝一方即死者达四十余万人的战争,以“灵州溃败”鲜为人知为由,竟然认为伐夏之战失败“显然未超越刺激苏轼写《赤壁怀古》的三国赤壁之战”,发生在近八百年前的赤壁之战竟然有如此大的刺激,说出如此不合情理之语,不是无知就是冷酷无情。

三、《念奴娇·赤壁怀古》词创作时间之补证

《新探》一文认为,诗人听到“灵州溃败”的消息当在元丰四年(1081)冬十二月中下旬,《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亦当作于此时。文章的理由主要有三:第一、朝廷得到“灵州溃败”消息在四年(1081)十二月初,故苏轼得到消息当在十二月中下旬。第二、作于元丰五年(1082)年初的《与陈季常》第九简,简中的“新阙”当包括本词。第三、词中的“卷起千堆雪”,可能是写实,因为可确证黄州元丰四年(1081)冬十二月连月大雪。原文皆有详论,不赘述。于此,想补充几点:

第一,宋神宗曾下令封锁严禁传播有关战事的消息。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百十六载:“(元丰四年九月甲申朔)乙酉,上批:陕西河东用兵虽已有漏泄禁约,近多已传达委曲至河北缘边州军,显是方今预事文武官以私书漏露其事,其令河东陕西诸路转运经略等司,遍约束辖下文武官,不得与河北及四方亲识通书说边事,若有彰露,当械送下狱,终身废弃。”朝廷对泄露战事消息者,“当械送下狱,终身废弃”,处罚是极为严厉的。朝廷对泄露战争消息者严加惩处,而对讽喻战争失败者亦是毫不宽恕。据《宋史·张舜民传》载:“元丰中,朝廷讨西夏,陈留县五路出兵,环庆帅高遵裕辟掌机密文字。王师无功,舜民在灵武诗有‘白骨似沙沙似雪’,及官军‘斫受降城柳为薪’之句,坐谪监邕州盐米仓;又追赴鄜延诏狱,改监郴州酒税。”苏轼《书张芸叟诗》文中亦记此事:“张舜民芸叟,邠人也。通练西事。稍能诗,从高遵裕西征回,途中作诗二绝。一云:‘灵州城下千株柳,总被官军斫作薪。他日玉关归去路,将何攀折赠行人。’一云:‘青铜峡里韦州路,十去从军九不回。白骨似沙沙似雪,将军休上望乡台。’为转运判官李察所奏,贬郴州监税。”

张舜民两诗从内容上看,只是客观记述了灵州战场发生的情况,并无对宋神宗的明显讥讽,但却因描写战事而被关进监狱贬谪流放,可见朝廷对反映战事者的惩罚是何等严厉。我们判断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与此次战争失败有关,故苏轼极为谨慎,北宋元祐以前没有见到此词流布之文献记载,自然也就可以理解了。另当时人诗文中罕见反映北宋灵州、永乐两次大失败,其主要原因也应在此。灵州会战由于进展不利,故高遵裕等无暇向朝廷奏报,乃至朝廷半月皆没有得到灵州战场的消息,直到十二月初,灵州溃败的消息才传到朝廷。加之,有禁止传播战事消息的禁令,因此,苏轼得到消息的时间可能要拖后,本人认为定到十二月下旬较合理。

第二,《新探》一文认为,词中“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捲起千堆雪”,当是写实而并非作者虚构。现在看来,其写实的可能性更大。理由有如下几条:一、黄州临皋亭下的长江段,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平常亦风浪较大。这在苏轼、陆游的诗文中皆有记载,如《东坡志林》“临皋闲题”记云:“临皋亭下八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嵋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苏轼《记樊山》文云:“自余所居临皋亭下,乱流而西。”苏诗《南堂五首》其五云:“挂起西窗浪接天。”陆游《入蜀记》记云:“临皋亭下门外数步即大江,晚移舟竹园步,盖临皋亭多风涛,不可夜泊。”因风浪过大,乃至夜晚“不可夜泊”,据此,足见当时的临皋亭下的长江风浪之大。二、黄州长江如此地形,则大风大雨以及大雪始晴之时,会呈现惊涛骇浪的壮阔景象。元丰四年(1081)冬,当时北宋的许多地方都出现了罕见的大雪天气,这在文献资料中多有记载。而黄州的大雪,更是经年累月不断。苏轼诗词中于这场大雪亦有反映,元丰四年(1081)冬,黄州亦连月大雪,苏轼《书雪》文云:“黄州今年大雪盈尺。”而大雪始晴雪融江涨的景象确实出现了。如作于这年十一月的《送侄安节十四首》其三“日上气暾江,雪晴光眩野”,作于是年十二月的《记梦回文二首》叙云:“十二月二十五日,大雪始晴。”其二诗云:“日上山融雪涨江。”平时亦有“风浪接天”之时,则“大雪始晴”后,奔腾的江水裹挟着融入江中的雪块冲击白雪皑皑的长江两岸,惊涛雪浪波撼临皋亭的情景可以想见,故本词“大江东去,浪淘尽”“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壮阔景象,为实景之描绘,是符合实情的。如果联系到当时,苏轼恰好听闻战争溃败的消息,则诗人胸中激情难抑,挥毫写下此慷慨激昂的豪放词,也是十分自然的事。

第三,苏轼作雪堂时间也令人费解。至元丰五年(1082)正月,苏轼贬居黄州已整整三年,而此时的黄州,正经历着一场罕见的跨年大雪。大雪天气,天寒地冻,苏轼为什么偏偏于此时建造雪堂?前此不作,延后亦可,为何偏偏是元丰五年(1082)正月,且于大雪冰冻之时?我们认为,作雪堂表明苏轼对重返朝堂失去了信心,其实就是对宋神宗重新启用自己失掉了信心。众所周知,宋神宗力排众议大举伐夏,五路大军的真正主帅其实是宋神宗。本来是大好的局面,本以为已经重兵围困的西夏重镇灵州会是“指日可下”。据史载,宋神宗已经在准备一旦平定西夏之后举行祭天大礼改行官制,满怀希望的情况下,却迎来的是全军大溃败的消息,其所受的打击可想而知。从心理学角度而言,伐夏胜利,苏轼极有可能重新得到重用,史料有记载神宗有意在新官制施行后重用苏轼的打算;而战争失利后,重新启用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这样的事史上有经典案例,东汉末年的袁绍,在官渡之战失败后,杀死了曾经劝谏自己不要出兵攻打曹操的著名谋士田丰。熟谙历史的苏轼,听闻战争失败的消息后,不管天寒地冻急于营构雪堂,不是在向世人表明自己“问舍求田,原无大志”吗?上述劝谏神宗举兵的枢密使孙固与吕公著先后被罢,写诗描述灵州战败的张舜民被远贬郴州,正是宋神宗在战争失败后恼羞成怒心理的反应。苏轼如此迫不及待地建构雪堂,其义深远,不可忽视。考虑及此,《念奴娇·赤壁怀古》当作于元丰五年(1082)正月筑雪堂之前,而本词中苏轼表露出来的“人间如梦”的消极情绪,自然也就不难理解。

最后,《念奴娇·赤壁怀古》词在北宋鲜见提及,流传不广,其原因究竟如何,难道仅仅是因为这首词豪放不协律、非当行本色?恐怕其主要原因还是苏轼为了避祸,有意不让其流播有关。南渡以后,本词广为流传,辛弃疾、刘辰翁、文天祥等南宋爱国将领和爱国诗人多次次韵唱和此词,这亦说明此词具有强烈而深邃的爱国思想。

结 语

我很钦佩季羡林先生,他有一篇文章的题目就是《抓住一个问题终生不放》,文中他说:“学术问题,有时候一时难以下结论,必须锲而不舍,终生以之,才可能得到越来越精确可靠的结论。”他曾为一篇文章中的几个问题“耿耿于怀这垂四十余年”,最后终于解决,他“心中极喜,最令我欣慰的是,原来看似极大胆的假设竟然得到了证实,心中颇沾沾自喜,对自己的研究更增强了信心。”我不奢求能有季先生那样的收获,但我有季先生一辈子研究一个问题的决心。无疑,除非发现新材料,或地下有什么新的文物出土,关于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的疑问会永远存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拙文“能为探索此一难解之谜提供一些有用的帮助”。

其实,换一种思维,如果本词确实是苏轼元丰四年(1081)十二月大雪始晴后骤然听闻战争大败的消息后所作,则本人上述所有的猜想,回头一验证,皆是自然而言合情合理,则如此假设又有何不可?!

注 释

[1]刘乃昌《横槊气概 英雄本色——谈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词》,参见《齐鲁学刊》1979年第4 期。

[2]柳鹤《近六十年〈念奴娇·赤壁怀古〉主题问题研究综述》,参见《文学教育》2018年第9 期。

[3]杨松冀《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新考论》,参见《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7 期。

[4]杨松冀《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新探》,参见《中国苏轼研究》2016年第5 期。

[5]四川大学中文系唐宋文学研究室《苏轼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94年版。

[6]王水照、朱刚《苏轼诗词文选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7]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1995年版。

[8]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中华书局1977年版。

[9]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等校注《苏轼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10]颜中其《关于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的主题——与段国超同志商榷》,参见《齐鲁学刊》1980年第1 期。

[11]〔宋〕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诗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

[12]季羡林《我的人生感悟》,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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