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博宇
对于传统的中国文人而言,精神家园始终是重要的追询对象。构建精神家园,既是对心灵的陶冶和慰藉,更是自我建立价值的过程。而田园这一意象,则是对精神家园最直接的表现形式。田园意象经陶渊明发现、盛唐诸家发扬,逐渐形成了一种成熟的诗歌体裁,其后历代作者繁多。但在词这种新的诗体中,田园意象却在较长一段时间内并未出现。以词写田园者,苏轼是第一人。
关于田园词的概念,有必要预先加以界定。周锡䪖指出,“凡只是模山范水,点染烟霞,而绝不涉及农事与田园者,不能归进田园诗的范围。”此理于词亦然。以此标准评判,在今天可确定为苏轼所作的三百三十一首词中,共有二十二首为田园词。在苏轼创作田园词以前,山水词虽屡有面世,但田园词却为绝无。而后来继承田园词创作传统的辛弃疾、范成大等人,距苏轼生活的年代已近百年之久。可以说,苏轼以自己的创作实践扩大了词的表现范围,并为后来词家提供了一种新的题材。遗憾的是,目前学界对田园词的研究,基本只局限于辛弃疾的田园词。在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检索关键词“田园词”,二十三条结果全部以辛弃疾的创作为研究对象,仅两篇涉及苏辛对比,并无集中研究苏轼田园词的成果。事实上,苏轼的田园词创作在数量上虽然不及辛弃疾,但在思想深度上却犹有过之。即使不论苏轼导风气之先的功绩,仅观其田园词对精神家园的构建理路,亦颇有可深究之处。
与苏轼在其他方面的创作类似,苏轼的田园词也经历了一个随人格境界深化而发展的过程。因此,可将苏轼的田园词分为三类加以研究:未至田园而起田园之思;身在田园而感田园之情;内化田园而成田园之心。三者既有时间上的先后顺序,亦有境界上的浅深之别。
苏轼的词人生涯始于治平元年(1064),终于元符三年(1100),共约三十六年时间。通观苏轼一生的词作风格,熙宁八年(1075)是一个明确的转折点。此前,苏词风格基本继承了晏、欧传统,以清丽雍容为主,但情感深度尚未超越前人;自熙宁八年后,词境陡开,词作的密度、质量都与此前不可同日而语,也正式形成了前人未有的独特风格。苏轼词风于此转变的原因很多,此文不做赘述。但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苏轼于是年离开自己治理三年的杭州,改知山东密州。
杭州是南方重镇,农业、商业皆十分繁盛,文人往来频繁,热衷题咏酬唱。苏轼于彼既可远离党争的漩涡,心境平和;又可与朋友送往迎来,频繁交游。杭州在苏轼心中的地位,从其诗、词、文创作中皆可见一斑。观其诗,有“平生所乐在江南,老死欲葬杭与苏”之言;观其词,有“蜀客到江南,长忆吴山好。吴蜀风流自古同,归去应须早”(《卜算子·蜀客到江南》)之句。可以说,苏轼已视杭州为第二故乡,对其眷恋非凡。杭州的山水风物、好友良朋,成了苏轼外在的归依。
政治因素在此也值得一提。苏轼最初是因与新党争论激烈,难以与之抗衡,不得不自请外放。但到杭州后,他充分利用手中的权力,尽量避免推行新法中可能使百姓蒙受灾难的部分,在政治上仍致力于对抗新法。苏轼在此时期不是没有观察过田园,他在熙宁六年(1073)、七年(1074)先后视察润州、秀州、富阳、新城等地,写下了《山村五绝》等诗篇。这些诗的写作目的,并非体悟田园,而是叹民生之多艰,进而抨击新法。与新党如火如荼的斗争,让苏轼的内心始终保持着充实的状态,而无须自我建立精神家园来填充心灵。
外在和内在的充盈、交游和政治的忙碌,让苏轼在杭州很少兴起悲情。但熙宁八年,苏轼在杭州任满,远赴密州时,他的心境发生了改变。三年的外任生涯,并没有动摇新党的执政地位,新法之弊即使在杭州也没能被完全避免。因此,苏轼在途中就已“区区长鲜欢”(《沁园春·孤馆灯青》)。而密州又是“海畔居民饮咸苦”(《次韵章传道喜雨》)之地,经济、交通、文化皆较杭州远为不及,且“始至之日,岁比不登”(《超然台记》),民生状况十分恶劣。就连身为知州的苏轼自己,竟也“斋厨索然,不堪其忧”(《后杞菊赋》),杭州时期富足稳定的生活不复存在。强烈的今昔对比,使苏轼的心灵受到震撼,兴起强烈的悲剧意识。过去在杭州的浮华图景皆被撕开,取而代之的是与萧索落寞之环境的直接接触、与不可掌握之命运的激烈碰撞。而此时政坛的动荡,更加深了苏轼心中的空漠感:王安石先罢相复拜相,但已失去此前的权势,新党陷入内斗之中,朝政混乱,法令频更。苏轼此前一心与之抗衡的对手,实质上已经瓦解了。新法的失败已成定局,但民生却并未因此而有所好转。苏轼长期以来坚持的政治立场,就这样失去了意义。内在和外在的空虚,让苏轼在初至密州的一段时期陷入了低沉的心境。处于这种心境下的苏轼,一方面选择了直面生活的悲剧性,在诗词创作中抒发苦闷的感情;另一方面努力向外部寻求归依,试图通过寻找价值来超越眼前的痛苦,而他建构价值的媒介之一就是田园。
从苏轼现有的诗、文、词来看,他在杭州时期是没有认真体悟田园的,也没有对田园的价值进行探索。而到密州后,始料未及的现实让他主观上对自己的人生经历提出质疑,并常发“归田计已决”(《除夜病中赠段屯田》)、“旧隐赋归哉”(《出城送客不及步至溪上二首其一》)之思;密州的旱情,又在客观上促使他走入农村,主持祈雨祭祀活动。对田园的主动接近和被动接受,共同支持了苏轼此阶段田园诗、田园词的创作活动。其中,《蝶恋花·密州上元》既是苏轼田园词创作的开端,也是他初至密州时心境的写照:
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此般风味应无价。
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乍入农桑社。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此词上片写昔日杭州上元繁华景致,下片写如今密州上元“火冷灯稀”,盛衰对比间,流露出强烈的悲剧意识。苏轼在此并没有去超越这种悲剧意识,而是将目光跳出城市,进入了“农桑社”,试图在陌生的环境中寻找一个寄托心灵的空间。但即使是这样的空间,也免不了充斥着“昏昏雪意”,并未真正包容心灵,作者也未能在此找到更高一层的价值。
与苏轼同一时期的田园诗对比,不难发现其田园词的特殊之处:田园诗如《次韵章传道喜雨》《出城送客不及步至溪上二首》,情绪明快,语言平实,已经表现出对田园的向往。但对于宋人来说,诗作为一种正式文体,其功能首先在于言理,主要用于表达思想。而最真实、细密的感情,更多被寄寓在词中,苏轼也不例外。《蝶恋花·密州上元》中低沉、徘徊的情感轨迹,才是苏轼此时心绪的真实写照。依《苏轼词编年校注》编次,苏轼初至密州之三词分别为《蝶恋花·密州上元》《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与《雨中花慢·今岁花时深院》,悲凉孤寂之情显然可见。但正是由于经历了这一短暂的低谷,在此时期对生命的悲感有了更深刻的体悟,苏轼的人格境界才得以提升。从这个角度而言,这短暂的低谷又是自我超越的前奏。
在《蝶恋花·密州上元》中流露出的田园之思,本质上是一种厌倦官场斗争、宦游漂泊的归隐之情,而非对田园的真正喜爱和接受,否则也不会将眼中的“农桑社”视作“火冷灯稀”“昏昏雪意”之景了。而逐渐萌生的归隐之情,与苏轼依然强烈的事功精神,本质上又存在严重的冲突。事实上,此时期苏诗中对田园的向往也与现实功业存在着密切的关系。“今年好风雪,会见麦千堆”(《出城送客不及步至溪上二首》)其一、“庶将积润扫遗孽,收拾丰岁还明主”(《次韵章传道喜雨》),都是将农事生产与政治成绩、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我笑陶渊明,种秫二顷半”(《和顿教授见寄用除夜韵》),更说明他对陶渊明式的田园情结尚无深刻理解。《蝶恋花·密州上元》中的“乍入农桑社”,可以看作是一种对田园的初探、一种从外部建构精神家园的尝试。然而,外在的田园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寄托心灵、消解悲感,但毕竟是待于外物,只能暂时改变心境,而不能真正意义上的提升境界。不亲身走入田园、感悟田园,也是不能真正地理解田园的。
苏轼在密州任职的后期,积极地调整了自己的心态,由低落走向超然,并提出了“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超然台记》)的“乐”观念。游于物外,是一种通过跳出原本视角、寻觅更高层次的价值,从而超越悲感的精神行为;但要建立坚实的精神家园,不仅要以价值的建立为路径,还要以丰富的人生体验为基础。苏轼在《蝶恋花·密州上元》中表现出的对田园的初探,正是经历了亲身的体悟、漫长的思索后,才演化为对精神家园的构建。
熙宁十年(1077)四月,苏轼调任徐州。彼时徐州亦气候干旱,农业凋敝,“高田生黄埃,下田生苍耳”(《和李邦直沂山祈雨有应》)。苏轼像在密州时一样,深入乡村,参加了当地的祈雨、谢雨活动。然而,将苏轼两个时期的创作对比,可以看出苏轼对田园接受程度的明显变化。苏轼在密州时期的创作中,有时也表达归田之思,但只是从外部观察田园,而未与田园产生精神上的共鸣,是以田园词的创作浅尝辄止。但在徐州时期,已逐步培养起“超然”心境的苏轼开始将自己的精神与田园进行融合,田园不再只是农村的诗化表达或传统的诗歌意象,而是从心而发地体悟并热爱的对象。形于词作之中,则以作于元丰元年(1078)的《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为代表:
照日深红暖见鱼,连溪绿暗晚藏乌。黄童白叟聚睢盱。
麋鹿逢人虽未惯,猿猱闻鼓不须呼。归家说与采桑姑。
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挨踏破茜罗裙。
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道逢醉叟卧黄昏。
麻叶层层檾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捣麨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何时收拾耦耕身。
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
五首词虽视角各异,却可以从中窥见苏轼逐步走入田园、亲近田园的心理轨迹。试依次观之:其一犹是在田园外部观察,但视角中的生物、景致,已不再是此前“火冷灯稀”的冷寂状态,而是充满动感与活力。人本应作为自然的一部分而存在,与自然的亲和才是人的应然状态,而田园生活则是最贴近自然的生活方式。承认田园生活的价值,意味着在心灵回归本然的路径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其二开始写对村人的贴近观察,具体描写谢雨活动中村民的一举一动。苏轼在生涯前期,事功精神强烈,观察、描写农村时,往往意在与政治挂钩,通过民生之乐苦反映政治之优劣,如《山村五绝》其二:“烟雨濛濛鸡犬声,有生何处不安宁。但教黄犊无人佩,布谷何劳也劝耕。”这样的视角,虽然有助于在诗歌中建立价值、抒发感慨,却与田园和农民的生活本质拉开了距离。此时的苏轼则将目光投向一般村民,选取了村社谢雨这一具体生活片段加以歌唱。其三则更进一步,不再局限于特定的农村事件,而是深入村民日常的田园生活。养蚕、煮茧,本是最普通的田园生活场景,但此前的文人,包括苏轼自身,都只是以诗作为描述它们的对象,而非用更适合“言情”的词进行歌唱。苏轼在此将其纳入词的表现范围内,重在体现情感与田园的交融。于是,在其四中,苏轼转而写自己在田园的一日经历、亲身见闻。此前苏轼屡次在诗词中发田园之思,但那更多是一种慰藉心灵的手段,田园不过恰好是一个传统的、适用于表达厌倦官场生活的意象罢了;而此时他自己漫游村庄、敲门讨茶,无意中体验了田园生活,在内心深处则正式开始了对田园的回归。其五将视角重新拉远,表面上是写结束一日的行程、临别时不舍回顾,实际上却是心灵回归田园的宣言:“使君元是此中人”,标志着田园不再是一个陌生的、遥远的寄托,而是一个亲切的、触手可及的环境,是精神家园的具象化。进入田园,不是为了寻找心灵的慰藉,而是为了向心灵本然状态回归。这个过程并不涉及悲剧意识的兴起与超越,其实质是心灵与田园逐步融合的过程。
苏轼在密州、徐州时期,虽然走入了农村,但并未亲身体验过陶渊明式的躬耕生活。而“乌台诗案”后,苏轼贬居黄州,穷乏不能自给,不得不躬耕东坡。在此时期的诗歌《东坡八首》中,可以窥见其“端来拾瓦砾,岁旱土不膏”“崎岖草棘中,欲刮一寸毛”的艰苦生活。与密州时期相似,这些诗歌描述是苏轼的客观生活状态,表达的则是安贫不移的情操。其中一些表述,很容易在陶诗中找到影子,如《东坡八首》其一与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三便蹊径仿佛,这属于文人情怀的继承。至于苏轼此时期的精神世界,则更多体现在他的词作中。
《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是苏词唯一具体描写“躬耕”的词作,其中表现出的心境与《东坡八首》大不相同:
陶渊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戌之春,余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长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余龄。
在密州时期的《和顿教授见寄用除夜韵》中,苏轼曾嘲笑陶渊明“妇言既不用,还有责子叹”,对陶渊明的人生态度不以为然。而此时贬谪黄州,躬耕陇亩,既对陶渊明的辛苦有了最直接、最切身的体会,也引发了对田园的重新思考,故有“只渊明,是前生”之语。苏轼在此首先要面对的问题,是理想化的田园与现实的田园之间的落差。绝大多数田园诗的大家,都没有亲身经历过躬耕生活,他们笔下的田园融入了自己诗化的想象,而非田园的本来面貌。黄州躬耕的经历,把这层诗性的面纱撕去了。那么,失去了诗性修饰、代之以艰苦操劳的田园生活,还是值得追求的吗?苏轼对此问题的解决方式是,在真正的田园生活中找到价值:“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单纯的耕作不能创造精神价值,没有经历艰辛生活洗礼的田园诗也是不具有真正厚度的。只有“走遍人间”,经历了宦海沉浮和陇亩躬耕,对两种生活皆有体验后,才能对田园有最深沉的体悟,从而建立价值。那么田园生活的价值何在?就在于彻底的家园感。暗泉、北山、小溪,都是未经人工雕琢的自然景致。在这种环境中,摒弃官场中的竞争之心,进行最基本的生产劳动,以诗酒和思考自娱,则人的心灵也必然随之返归自然。结句“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余龄”,既是深情感慨,又是家园感最直接、明确的呈现。
苏轼精神上的“超然”,已在密州时期初步成型,在徐州、黄州时期,则在此基础上不断自我超越。如果说苏轼在徐州是从心灵层面进入了田园,那么在黄州时期就是身心一同真切地体悟了田园,心灵家园也由此得到了完全的构建。在黄州,田园从意象变成了实体,从想象变成了实感,苏轼得以在较短时间内做到理解陶渊明的心境,并在此基础上超越了陶渊明,这在《哨遍·为米折腰》一词中得到了表现:
陶渊明赋《归去来》,有其词而无其声。余治东坡,筑雪堂于上。人俱笑其陋,独鄱阳董毅夫过而悦之,有卜邻之意。乃取《归去来》词,稍加檃括,使就声律,以遗毅夫。使家童歌之,时相从于东坡,释耒而和之,扣牛角而为之节,不亦乐乎?
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口体交相累。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稚。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闭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鸿飞。云出无心,鸟倦知还,本非有意。
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亲戚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岖,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观草木欣荣,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内复几时。不自觉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谁计。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还止。
此词为苏轼化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意而成,却在相当的程度上超越了前人。在文人精神家园的构建这方面,陶渊明是一位先导者,他率先找到了田园这一精神归宿,并在田园生活中充分地体悟人生、开启境界。但陶渊明“性本爱丘山”,出仕为官不过是“耕植不足以自给”之故,归隐田园时并没有强烈的内心冲突,反而“载欣载奔”。弃官归隐这一事件,对于陶渊明来说并不是悲剧性的,而是对本心的归依,因此很难从中产生超越性的思考。陶渊明又身处晋宋之间,正值文坛风气转变之时,模山范水之风盛行,文人普遍将“物”与“我”两分开来,注重主客观的区别。因此,陶渊明的田园情结仍然是较为表层的,有开拓之功而仍待后人之继。苏轼则不然,宋代文人事功精神极度强烈,苏轼也曾有“江山如此不归山”“我谢江神岂得已”(《游金山寺》)的壮语,明确表示在未成就令自己满意的功业之前拒绝归隐。也正因如此,因获罪而归隐、因穷困而躬耕的苏轼,不能不对眼前的悲剧性处境进行体悟和咀嚼,再把悲剧情怀化作人格提升的内在动力。经过对悲剧性的超越而产生的田园之爱,比陶渊明的田园情结更加纯粹而深刻。而宋代学人普遍的理性思维,让苏轼在体察物理方面也比陶渊明走得更深更远,更能达到物我浑融的境界。
所以,在《哨遍·为米折腰》一词中,陶渊明只是兴发诗情的引线,《归去来兮辞》也只是支撑其间的框架。词中与陶文似同实异之处,才是苏轼所要表达的真意。苏轼首先以“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对自己充满进取精神的前半生进行了总结和否定。这种否定并非针对现实功业,而是针对仅为追求功业而“折腰”,忽略内心真实情感的行为。否定一种价值之后,必须建立新的价值,否则人就会在虚空中失去人生的意义。于是,苏轼给出了“归”这一解决途径:既是归于外在的田园,也是归于心灵的家园。内心的“归”并不是外界环境使然,而是人自身的决定。摒弃过往的浮华生活及追求,回到倚杖看云、诗酒琴书的本真生活的过程,也是精神家园建构的过程。“我今忘我兼忘世”,与陶渊明简单的“息交以绝游”亦有本质差别。苏轼强调的物我两忘,不是对现实命运的排斥,而是对世间规律的整体体悟与接受。当人与自然规律能够和谐地融为一体,生命的边界就会消融,进而包容一切,热爱一切。苏轼在同一时期开始写作的《东坡易传》中,也反复强调这一观念。在新的境界的观照下,“吾生行且休矣”也就与陶渊明的“感吾生之行休”有了不同的高度。后者是面对死亡必然而表现出的顺应态度,是消极的,导向的是价值的虚无;前者则是面对生命有限性而激发的生活热情,是积极的,导向的是价值的崛立。“且乘流,遇坎还止”,则是价值建立完成后的人生态度:可进可退,可仕可隐,任意无待。这样,苏轼就由此前的未至田园而思考田园,过渡到了身处田园而体悟田园的境界。
黄州时期是苏轼田园词创作的丰收期,其田园词中有半数以上作于黄州。躬耕陇亩的生活状态固然是其客观因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苏轼在主观上基本完成了对精神家园的构建,生成了博大的宇宙情怀。在此阶段的田园词中,可以看到苏轼自身与田园的和谐同调,如“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浣溪沙·西塞山边白鹭飞》)、“青蓑黄箬裳衣,红酒白鱼暮归”(《调笑令·渔父》)、“轻舟短棹任斜横,醒后不知何处”(《渔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鹧鸪天·林断山明竹隐墙》)等。田园与精神家园在此合二为一,彼此相融,使苏轼不再需要向外寻找寄托的对象,田园已经成了他的“心安处”。
元丰七年(1084),苏轼离开黄州,迁汝州团练副使,不久又知登州。重新开始政治生涯的同时,苏轼也永远离开了黄州东坡的田园。从苏轼的作品和传记来看,离开黄州后,苏轼再也没有过躬耕陇亩的经历。身在田园之时,触目所及皆田园之景,有利于对自然的体悟和对心灵家园的回归。而离开田园、涉足官场之后,如何常葆自然之心、坚守心灵家园,则成了值得重视的问题。
而事实上,苏轼离开黄州后,也确实再次卷入了新旧党争的漩涡之中,因反对哲宗的一味“绍圣”和旧党的过激举措而不容于朝,遭到哲宗的疏远和政敌的打压。朝廷环境令人失望,政治理想不能实现,浓烈的悲剧感随之产生。此时,苏轼再次选择了以田园之思超越悲感。但与初至密州之时不同的是,此时的苏轼已经历过黄州生涯的洗礼,精神家园的建构已基本完成。当需要通过田园消解悲剧意识时,他的精神取向不是向外寻找依托,而是向内寻求自证。试以《如梦令·寄黄州杨使君二首》其一为例:
为向东坡传语,人在玉堂深处。别后有谁来?雪压小桥无路。归去,归去。江上一犁春雨。
苏轼在早年受挫时,往往求助于想象中的、印象化的田园;而有了黄州时期的经历后,苏轼实际上已经超越了传统的田园概念,也不再需要一方实际存在的田园,而是将田园内化于心,招之即来。“向东坡传语”,其实就是向自己的内心发起询问。“玉堂”即东坡雪堂,苏轼离开黄州后,雪堂的命运不得而知,但词中的所谓“玉堂”并非实写,而是自己精神家园的代称,因此说“雪压小桥无路”——心中的田园是自己构建起来的,而非外在的归依对象。此时的苏轼,已经进入了一种无待于外的状态。所谓“归去”,并不是指回归东坡的田园,而是回归自己的情本体,在精神家园中找到彻底的依靠。“江上一犁春雨”,就是这种回归的结果,开启了人生的境界,也超越了一般性的田园情结。
与此同时,苏轼同时也解决了田园情结和事功精神的冲突——苏轼早年曾在《灵壁张氏园亭记》中提出过“开门而出仕”“闭门而归隐”的解决之道,但这是建立在财力丰厚基础上的理想化情形,并不能成为一般性的取径。而现在,苏轼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道路,即将仕与隐的界限打破,将田园内化于心,以“心隐”代替“身隐”。现实的功业与精神的归隐并不矛盾,反而可从更高的境界俯瞰二者,将仕与隐齐一而观。
对于苏轼来说,无待于外还不是最终要追求的精神境界。不但在外要无待,在内还要自足。为此,就要不断完善精神家园,使之具有更大的包容性,而这一过程是永无止境的。通过人格境界的提升,苏轼得以进一步认识人生的本质和规律,并使一切外物都逐渐为其所化。苏轼晚年的生命实践,正说明了他对这一过程的践履。《减字木兰花·立春》一词,则可以视为其代表: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与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此词作于元符二年(1099),其时苏轼六十四岁,谪居海南儋州。儋州时为蛮荒之地,苏轼在当地食芋饮水,生活的艰苦比在黄州时期犹有过之。但在此时的田园词作中,却并没有试图通过田园消解、超越生命悲感的理路存在。这是因为,此时的苏轼在精神上已经完成了快然无待的家园构建,人格上则进入了“思我无所思”的宇宙境界。“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别海南黎民表》),正因为拥有了完善的精神家园,所以即使是垂老投荒之时,也有四海为家之志。在这一阶段,苏轼并不是让心灵归依于田园,而是使作为精神家园的田园归依于自己。在这种境界的观照下,精神家园得以无限扩大,可以说是触目成春,连偏远的海南也“无限春风”“不似天涯”,呈现出彻底的家园感。
至此,苏轼在构建精神家园方面完成了一个循环,一种回归。田园之于苏轼,从最初时一种向外的追求,经过黄州的躬耕经历而成为一种亲身的体验,直到内化于心,成了精神家园的具象化表现。苏轼的田园词创作,不仅发现、完成了词中的一种题材,更创造了自己的精神家园,在文学创作和精神修养两个层面都取得了极高的成就。
注 释
[1]周锡 《中国田园诗之研究》,参见《中山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1991年第3 期。
[2]〔宋〕苏轼著,查慎行补注,王友胜校点《苏诗补注》,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
[3]〔宋〕苏轼著,邹同庆、王宗堂校注《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16年版。
[4]〔宋〕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