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施
诗歌作为诗人心灵的外化形式,正如人要依存于具体时空一样,诗歌内部也存在着相应的时空关系,这种关系在诗歌中的呈现过程正是诗人内心精神的展开,并由此建立起独特的审美机制及价值感。中国古代诗歌的时空关系可以概括为化时间为空间的结合方式,是中国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和“执着而超越”的文化精神共同作用的结果。“这种时空关系,也使得蕴涵在时间中的生命意识向蕴涵在空间中的秩序观念趋近,从而建立起生命的价值感。”苏轼晚年被贬于儋州,此时他的生命渐趋衰老,而又被迫渡海离开权力中心来到天涯,时间只寓示着生命的完结,空间的秩序感又被打破,苏轼处于前所未有的时空疏离和价值空虚当中,如何为自己的心灵情感找到可以依傍的归宿成为贬居儋州的苏轼的当务之急。而贬居生活的不自由一方面限制了他采取事功方式来建立价值,一方面却又让其能够更加专注地面对自己的心灵情感、对过往人生进行思索,通过诗歌创作的方式探询、建立自己的心灵归宿,而正是这种尝试让苏轼为后人留下了一个新的人格境界的高度,所以对晚年苏轼的心灵探析必须从其时空关系危机的产生与消解这个层面上进行解读。苏轼的儋州诗中充满着复杂而新颖的对时空关系的探索。
苏轼在到达海南之前已经预知到了自己将要面临的时空危机与价值危机,并对此在思想、精神上尝试建立解决方案,《吾谪海南子由雷州……》就是其渡海前的一篇“宣言”:“九疑联绵属衡湘,苍梧独在天一方。孤城吹角烟树里,落月未落江苍茫。幽人拊枕坐叹息,我行忽至舜所藏。江边父老能说子,白须红颊如君长。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诗首联就打破完整的空间秩序感,作为儒家圣君的舜的埋葬之地却在天一方,对价值的疑问兀然兴起。紧接着二联在苍茫江水与烟树里进行价值追询,得出了“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的结论,对“穷达”这种现实处境用“学道”即价值建构的方式进行超越的同时,再通过以箕子为代表的历史文化精神对要荒这一空间重新赋予秩序感,也就是说要将海南纳入苏轼的秩序观、价值观当中,将其建构为自己的精神归宿。贯通时间的价值精神通过他年的舆地志中得以彰显,作为吾乡的海南也就落实为其归宿,生命的短暂因有具体空间的着落而建构了价值、走向了永恒,地理上的偏僻因为生命的实践而经历时间的磨洗形成了新的秩序。苏轼通过对价值的追询与建构,在空间中寻求时间的归宿,而“时间的情感化是华夏文艺和儒家美学的一个根本特征”,寻找时间的归宿就成为寻找情感的归宿,这必然导致对当下生活的重视与空间场景的心灵化、境界化,苏轼的儋州诗就是在这一总纲之下的生命实践。
苏轼要将海南营造为自己生命归宿的意愿在《新居》一诗中尽显无遗:“朝阳入北林,竹树散疏影。短篱寻丈间,寄我无穷境。旧居无一席,逐客犹遭屏。结茅得兹地,翳翳村巷永。数朝风雨凉,畦菊发新颖。俯仰可卒岁,何必谋二顷。”该诗的创作背景是在绍圣四年(1097),“先生安置昌化。初僦官屋以庇风雨,有司犹谓不可。则买地筑室,昌化士人畚土运甓以助之,为屋三间”。苏轼的生存空间被外在的境遇不断挤压,由惠州而至儋州,再被逐出官屋,但苏轼始终保有着乐观的态度和富有建设性的精神,新居的落成既是其外在空间归宿,更寓示着他内心精神家园的建立意愿。全诗的每一联都是将时间摄入空间的结构,朝阳进入北林,树与影的谐和情境寓示着自然而然的生活方式,短篱寻丈的空间可以承载无穷境。旧居的情况则反衬出新居的安稳,时间在这里由惶恐走向了安定。结茅的兹地成为翳翳村巷,成为永恒的依托,指向的是未来与本真的生活。往日的风风雨雨的生命因为有上述的兹地的承接而能发新颖,生命的过去、现在、未来在这里连接到了一起,并指向更高层次的人生境界。最后又回到了当下具体的生活中,俯仰的心境成为卒岁的方式,因为已经建立起了心灵的归宿,达到了人格的自足,就不需要再向外索求更多了。全诗通过将时间收摄入空间的方式,将现实时空与艺术时空巧妙连接,达成了对现实境遇的审美超越,表现的是苏轼建构心灵归宿的强烈渴望。在诗中因为时间的存在,使具体空间场景的海南、新居、短篱等走向了虚灵,这种虚灵的极致就化为心灵境界,打破了具象的局限,进而走向了无限,化为了诗的意蕴。反过来时间又因空间的存在,变得可供把握,具体的生活方式成为时间的存在形式,促使人以诗为媒介达成审美的超越。
苏轼寻找生命归宿的方式还体现在对现实生活的执着,这种执着是在探询中、超越中的执着,是对生命内涵的询绎,是在关注、重视生活的前提下升华具体的生活方式,并通过这种方式把握本真的生活,这一心理过程在诗中就展现为在时间中开拓空间的形式。如《观棋》:“五老峰前,白鹤遗址。长松荫庭,风日清美。我时独游,不逢一士。谁欤棋者,户外屦二。不闻人声,时闻落子。纹枰坐对,谁究此味。空钩意钓,岂在鲂鲤。小儿近道,剥啄信指。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引言中提到苏轼并不解棋,试着学习过但仍然不懂,只是看着自己儿子与儋守张中下棋,但还是能“竟日不以为厌也”。这是源于苏轼对生活本身执着,抱着一种审美的态度来寻找、享受生活本身的美好,他的这种执着是导向超越的。诗开头四句就提供了一个美好的自然情境,诗人在这种美好的情境中独游,是对自然的亲切感悟,也是心态的外化,同时在独游中也感受到了不满足与孤独的怅然。随着其游走,诗进一步展开,听不到人声,但是听到下棋声,展现的是对人际交流的渴望。与下棋的人交流下棋的趣味,自己的儿子与之下棋,构成了一幅闲居下棋图。而随着棋局的展开,又突破了具体棋局中的胜负,破除了对具体生活形式的执着,从而走向了对生活内涵的体悟,最终归于优哉游哉的生活态度。全诗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开拓具体的空间,其动力是对生活的执着,但其建构方式却是在不断否定与超越这种执着中展开的,从追求自然的美好、人与人的交流、下棋的娱乐,最终还是归于内心的自足,也只有内心充盈才能在现实生活形式中得到满足。苏轼这种对现实生活细节的执着而超越的精神还体现在《谪居三适三首》等诗中,在时间对空间的不断开拓中询绎内心的自足。
空间作为时间的归宿除了上述将时间收摄入空间、时间不断开拓空间的方式外,更多的情况下时间与空间是冥然合一的,并不能截然分出主次关系。如果说将时间收摄入空间的方式是一种追求意愿的心理体现,时间不断开拓空间的方式是一种执着而超越的精神显现,那么这种反映在诗中的时空的调和就是诗人内心平静安宁的表现。《次韵子由三首·东亭》就是这种时空合一的范例:“仙山佛国本同归,世路玄关两背驰。到处不妨闲卜筑,流年自可数期颐。遥知小槛临廛市,定有新松长棘茨。谁道茅檐劣容膝,海天风雨看纷披。”本诗开篇入理,是对纷繁复杂的世事与思想在根本上进行判断,其区别的根本标准就是向心灵内部去求还是外部世界去求,除此而外的形式上或许有差别,但最终都会指向同一归处的。在这种通透的见解之下再去审视具体的时空境遇,时间的“流年”、空间的“到处”都不再成为束缚其心灵自由的障碍,“自可”“不妨”就是这种心灵自由态度的表现,在闲卜筑、数期颐中时间与空间泯灭了行迹。颈联则在人事与自然中把握空间与时间的存在规律,既然空间与时间是可以遥知、定有的,那么对于时间的流逝与空间的失衡还有什么可忧惧的呢?而最终象征心灵归宿的仅能容膝的东亭却可以掌控象征无限时空变换的纷披的海天风雨,时空在心灵的统摄之下合而为一,不分彼此。
苏轼的儋州生活经过愿望设想、执着探询而归于平静超越,时空的疏离危机最终以通过价值建构将空间纳入秩序,再将空间化作时间的归宿方式得到解决。而现实中的苏轼最终也并没有终老于儋州,他还有机会离开这个被他认为会是生命终结的边荒,时间在这里继续流淌向未知,空间随之变换,再度不可把握。如何认定这段将要过去的儋州岁月,苏轼在《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进行了说明:“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诗的首联由时间带动空间的变化,指向的是坚韧的生命态度对苦难生活的超越,是对具体现实境况的把握与理解,一个“欲”字开启了时间的进程,而心灵情感也由此流淌向新的层次。颔联则超越了具体时空境遇的偶然性,为时间的变化找到了归宿,就是“天容海色本澄清”,人生的本质就是如此,指向的是终极意义上的时间前进的方向。颈联则通过对宇宙自然的领悟走向历史文化,“鲁叟乘桴意”是指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论语·公冶长》),“轩辕奏乐声”是指“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庄子·外篇·天运》)。儒道的精神在这里得到融会,指向的都是对外在境遇的超越和内心的自足,自然道理经过历史人事的再一次论证,彰显出无穷的深邃感,带给其强烈的道德自觉和文化自信。尾联在上述一番领悟笼罩下,回到对儋州这一段境遇的认识上,时间上的九死、空间上的南荒因为心灵境界的提高都可以不恨,更进一步是儋州的生活成为他一生心灵境界的新的高峰,为其人生写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以此作为其生命的着落,生命才能焕发出光彩。将时间纳入空间,空间归于心灵境界,苏轼不仅仅掌控了这段儋州的艰苦岁月,完成了他来之前所设定的预期,更是将其化入整个人生的高度,建构了不朽的价值支撑,为不同境遇下的人提供一个心灵的旨归,也将儋州纳入文化空间的秩序当中。
虽然苏轼在儋州时期有意地通过价值建构、归于心理的方式来缓解时空疏离危机所带来的忧惧,但是这并不能改变其年迈衰老、被贬南荒的现状,更不能完全消解人生存在必然具有的时间忧患,苏轼能做的只是改变对待这种忧患的态度,追求内心的平和,但伴随着内心境界的提高,对时空危机的理解也就更加深邃,平和的心境下蕴藏的是更深沉的悲剧感,而这种悲剧感也正成为其进行价值追询、提高人生境界的不竭动力。苏轼就是在不断地与时空疏离危机的抗争中进行创作的,所以表现时空疏离危机带来的悲剧意识的诗作是其儋州诗作的另一组成部分,只有了解这一部分,才能真正全面理解其儋州诗作的文化深度,也正因为这一部分的存在,其找到作为时间归宿的空间的作品才能如此震撼人的心灵。
时间是单向性的,一旦逝去就变得不可把握,所以虽然有的时候空间能成为时间的归宿,但有的时候却又恰恰相反,时间成为否定空间的因素。其《去岁与子野游逍遥堂……》就是这种情况:“往岁追欢地,寒窗梦不成。笑谈惊半夜,风雨暗长檠。鸡唱山椒晓,钟鸣霜外声。只今那复见,仿佛似三生。”首联前半句显示曾经生命与欢乐是统一的,即时空相调和的,但是随着岁往,时间的流逝,能够承载时间的空间也消失了。颈联和颔联虽然描写的是其与子野秉烛夜谈直至白昼的美好情景,但惊半夜、暗长檠、鸡唱、钟鸣无不在暗示时间的流淌,美好的情景不能常驻,而对空间情景的否定必然导致价值的空虚,所以尾联的三生的比喻就是在无法把握没有归宿的时间的生命悲剧意识基础上的价值悲剧意识的兴起,对此生的价值意义的全盘否定,在全诗的时间流淌中并没有提供一个空间的归宿。本诗作于绍圣五年(1098),吴子野自雷州渡海来见苏轼,苏轼忆及去年相聚的情景作此诗相赠,了解此诗的创作背景可以知道该诗的内涵并不如表面那样简单,表面上看该诗表现为以时间否定空间的方式来消解价值建构,但是他以此诗赠一个正在相聚的人,背后蕴涵的不正是对当下生活的珍惜吗?时间一去不复返,所以更加要把握当下,正是在保有这种强烈的悲剧意识的条件下,才能发出这种感想。虽然找不到人生的终极意义,但是也并不代表要放弃对人生终极意义的追询,在人与时间的对立中,人必然成为失败者,但人的精神正是在不断的失败中闪烁着光辉的!
苏轼要为时间建构归宿的努力有时也是失败的,所建构的空间并不能完全承载时间的进程,反倒更加引起其内心的凄惶,但这种失败的努力并非没有意义,它更加生动地展示了其复杂矛盾的内心真实状态,这种凄惶的悲剧感也鞭策其进一步进行对归宿的追询。《倦夜》一诗就是此种类型的范例:“倦枕厌长夜,小窗终未明。孤村一犬吠,残月几人行。衰鬓久已白,旅怀空自清。荒园有络纬,虚织竟何成。”首联说明时间的流逝不仅仅是昼夜不息一去不复返的,有时还是残酷而缓慢的,消磨着人的生命,审问着人的精神。颔联提供了孤村犬吠、残月人行的情景,人在茫茫的时间之中无所依傍,显得孤独而渺小,追询价值与意义却没有答案,所提供的情景并不能为时间提供归宿,反倒在时间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无力。时间在颈联中进一步前行,催促着生命的衰老,架空了漂泊人生的价值与意义。络纬即莎鸡,是一种昆虫,在夏秋的夜间振羽作声,这种声音如纺线,因此俗称络丝娘、纺织娘,但是这只是一种声音而不是真正的纺织,并不能建立价值,而荒园的意象又意味着价值的虚无,该诗从对时间的思考最后归落到“荒园有络纬”的情境中,显然没有价值、甚至否定价值的场景不能为时间提供归宿,只能让诗人心中泛起强烈的价值悲剧意识。虽然在该诗中苏轼并没有找到一个可以作为心灵归宿的答案,但是这种价值悲剧意识的兴起却能促保其精神不会走向平庸及堕落。苏轼在儋州的生活就是无数次像这样在夜不能寐、不能安的场景下反思自己的人生,追询人生价值与意义的真实,这一次的尝试是他走向超越、人格境界提升的坚实的一步。
还有时,苏轼在建构时间归宿的过程中找到了能够承载的空间,但因为这个客观的空间一旦同永恒的时间相承接,就走向了开放与无限,两者都变得不能把握,从中映照出人的有限与渺小。《次韵子由赠吴子野先生二绝句》其二:“江令苍苔围故宅,谢家语燕集华堂。先生笑说江南事,只有青山绕建康。”诗的前两句将故宅与华堂作为历史文化的归宿,试图在这一归宿中探询价值与意义。第三句将以江南事为代表的历史铺陈开来,以时间来审度历史事件中的价值。第四句语意一转,原来江南的浮华历史并不能成为时间的归宿,建构起价值,能够成为历史归宿的只有客观永恒的自然,相伴其走向无限。但这一归宿虽然找到了,对于只有有限生命的人而言却无法把握,时空和谐了,天人的疏离却令诗人升起强烈的生命悲剧意识。另一方面在时空的客观无限面前,既有的历史价值都被清空,反倒促使人的精神走向开放与自由,江南浮华征战的历史在时空面前既然被淘尽了,那么一时的功名荣辱是否值得人患喜患忧呢?在儋州也就未必不能建立新的价值,何必一定要在权力中心,在江南这些具有历史文化之地呢?人的内在亲证使人必须建立价值,悲剧意识作为净化和保障机制,时空的客观无限与永恒则使人在价值虚无中导向价值建构的可能。
时间否定空间,空间不足以承载时间的进程,以及虽然时空相调和,但因为走向无限和永恒,使人最终无法把握,是时空疏离危机的三种主要表现形式,是苏轼心灵动态的另一个侧面,深刻反映了其在儋州时的老年危机及政治价值危机。伴随着这三种形式,最终都会兴起强烈的悲剧意识,并且在诗中没有得到弥合与超越,但却会成为其人格境界提升的不竭动力,时刻督促着他建构价值和珍惜生命。也只有在理解这层意义的基础上,才能全面深刻地理解苏轼那些解决了时空疏离危机、为时间找到了空间归宿的诗是在一个怎样的高度上成立的。总之苏轼的人生是始终在不断探询的人生,他通过诗歌的创作试图将无限的时空纳入自己的胸怀及境界当中,儋州时期因为处于其人生的晚期,再加之所处的地域远离政治文化中心,其对于时空疏离的危机的感受与应对的起点尤其高。
苏轼儋州诗还有一种特殊的形式就是和陶诗,这种和诗的形式是在当下时空下试图重现原诗的时空,并对其在体认基础上进行超越,所以和诗中具有双重时空,是对历史文化进行价值追询的尝试。和陶诗的创作是其有意为之的结果,其贬至惠州的次年作《和陶归园田居六首》其序曰:“始,余在广陵和渊明《饮酒二十首》,今复为此,要当尽和其诗乃已耳。”和陶成为其晚年贬谪岭海时期的一项有计划的创作实践,是其生命实践的一种诗学尝试,在和陶诗中孕育着贬谪放离、身处老境的苏轼的精神高度。通过和陶诗的创作,其试图打通历史时空的距离,以陶渊明为榜样,贴近他的呼吸气脉、精神气质,仿效他的心理运作机制,进而冥然合一,在文化心理层面上汇合,以此来对现实境遇进行超越,铸就强大稳定的心理本体。
苏轼的和陶诗在每一韵的押和上都是对陶诗该句的一种回应,通过这种方式与其精神进行对话,随着和诗的展开,古今时间的距离在这里好像泯灭了,留下的只有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最终着落为苏轼的心理境界,所以说和陶诗是在双重时空中展开的。我们来比较一下陶渊明原诗与苏轼和诗的时空同步的过程,以《和陶杂诗十一首》其一为例:“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原诗)“斜日照孤隙,始知空有尘。微风动众窍,谁信我忘身。一笑问儿子,与汝定何亲。从我来海南,幽绝无四邻。耿耿如缺月,独与长庚晨。此道固应尔,不当怨尤人。”(和诗)第一联陶诗将人生找不到归宿的状况比喻为陌上尘,和诗在斜日照孤隙的场景中返观心灵的本真,照见的是对价值的审视,在亲切的体悟中对人生如尘的境况表示赞同理解。第二联陶诗表现在风尘转逐中生命的异化,自我的失去,而和诗对此进行审美超越,要忘掉被功名利禄缠绕而异化的生命,回归生命的本真。第三联陶诗是对人情人性的彰显,相亲相爱就是人的应然状态,不需要待外在的血缘等条件才能达成,和诗一方面承接上联在忘掉了外在的身份后,对与儿子之间的关系进行重新审视;一方面又是对原诗的一种具象化理解,将陶诗彰显的理念给生命实践化。第四联陶诗承接上联,在体认人情人性美好的基础上享受当下的生活,和诗则有些发牢骚的味道,现实境遇对人情人性舒展的戕害,在和诗的对比中兴起的悲剧意识,时空的疏离感增巨。第五联陶诗在乐中生悲,在生活美好的体认基础上兴起更加强烈的生命悲剧意识,和诗则在知道陶渊明的生命已经如他诗中所说不能再晨,永久失去了的基础上,令还活着的苏轼更加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当下与存在以及不完美,但在悲剧意识中却兴起了更加强烈地对生命执着的感受,就犹如耿耿缺月。第六联陶诗以“勉励”的生活态度对悲剧意识进行超越,而和诗既体认了陶诗“勉励”的生活态度,又对当下海南孤寂的生活境遇进行超越,得出了对本真生活和心灵的坚守以及对坚守此所必然面临的困苦的坦然接受,在对道德本体的体认中走向生命的自足,而不再依傍于外在的条件。全诗起于对陶诗精神的深刻体认,但因为加入了苏轼自身的生命体验,所以最终对陶诗又形成了超越。和诗的形式把握住陶诗精神的流转脉络,而这一时间流转最后内化为苏轼的思想流程,并归于心理本体,所以和陶的形式具有的双重时空性都是指向超越的,其诗歌展开过程中的化时间为空间的模式即是对古今时空距离在精神层面的超越,也是对现实时空境遇通过文化心理进行超越。
以和陶为契机,苏轼对历史文化进行探询,最终选择陶渊明作为典范,将其人格精神内化为自身的人格境界,并以此来涵容超越现实的境遇。这种选择是其思想和生命成熟的标志,也与宋人重视感性生活、归于内心的倾向是分不开的。当然,岭海时期开始尽和陶诗,也是其贬谪生活的不自由造成的结果。摒弃外在事功的途径来建构价值,以陶渊明为范本构建自己的心理本体作为心灵归宿,和陶诗正表现了其深知痛苦却绝不放弃价值追询的精神,无疑这种尝试是成功的,不仅开掘建立了陶渊明的典范意义,更为自己在岭海时期的贬谪生活建立了新的文化高度。难怪苏轼在追忆自己平生功业时,要提到黄州、惠州、儋州。现实境遇上的不自由正是精神上超越的最好契机,而这种超越所建立的是文化的丰碑!
注 释
[1]冷成金《论化时间为空间的诗词之美》,参见《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1年第4 期。
[2]〔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
[3]李泽厚《华夏美学·美学四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
[4]《苏辙集》,中华书局1990年版。
[5]冷成金《论语的精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6]杨柳桥《庄子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7]孔凡礼《苏轼年谱》,中华书局1998年版。
[8]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