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杰龙
1999年,李冬春出版过一本短篇小说集《拉木鼓》。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那是云南最好的边地小说集之一。《拉木鼓》描写普洱、西盟一带滇南地区小人物生活,篇幅虽短,但细节生动,人物形象鲜活,心理描写细致入微,每一篇都很精致,有可圈可点之处。集子中最后一个短篇名叫《老柳住在小木屋中的日子》。小说主人公老柳,高考落榜,在家中不干农活,坚持写作,承受着来自家庭、社会的各种压力,既荒唐,又坚韧地做着作家梦。小说中的老柳既是李冬春笔下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高家林”式的人物,也是李冬春早年写作生涯的生动自画像。经过诸多困顿挣扎,小说中的老柳把作家梦做成了。因为一个中篇小说在大刊物的发表和获奖,老柳的才华引起县里注意,在友人帮助下,他被调进县文联工作,离开了蜗居的山村小木屋。但和80年代初的高家林进城引起村里的轰动和羡慕不一样,老柳进城吃上国家饭在他蜗居的山村里没能搅起什么动静。人们虽然不明白作家是什么怪物,但大家世故地打听到“那文联是清水衙门,一年发不了几个工资,所以都不以为然”。家里,父亲有点高兴,但不是因为老柳成为名正言顺的作家,而是因为他的离开,让家里少了一个吃闲饭的人。母亲有点高兴,那是因为她偶尔进城买东西的时候城里有个儿子可以照应。不仅在村里如此,甚至在老柳心中,进城成为作家也不是一件多么值得兴奋的事情,因为他知道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在城里,他原来羡慕和敬仰的一位长辈作家,也在他心里失去了光彩,因为那位作家早已放下了手中的笔,既不写作,也不读书,只是忙着挣钱。老柳清楚,那位作家的命运,就是等着自己的命运。老柳离开山村那天,自己喜欢的一位女孩子正在举行婚礼,嫁给村里一个能挣钱的人。老柳的母亲,杀了一只鸡,到老柳刚刚离开的小木屋上香祭献。在他父母看来,老柳不务正业,成了父亲口中“什么鸟的作家”,都是因为老柳离家独居的那间小木屋,原先住着一位被村人喊作“五奶”的孤老太婆。而老柳正是住在那间木屋里中了邪,引五奶的魂魄上身了,他们要向五奶献祭,请求她的魂魄放过自己的儿子,不要再做什么“鸟的作家”。几年后,老柳父母的期望实现了,山村里的人们听说,老柳不写书了,也做生意了,凭借着灵光的脑瓜,开始大把挣钱。
可生活里的李冬春不是这样,他没有摆脱“五奶魂魄”的纠缠,他反抗了“老柳”停止写作,开始大把挣钱,风平浪静,庸常生活的命运。他一直在写作,想要写出生活中类似五奶那样的卑微之人,写出他们自由而孤独的灵魂,写出他们对世界细微而独特的感受,写出他们对人世间渺小而深沉的爱。与此同时,他又不甘,也无法在边地忍受作为一位纯粹写作者的清贫和尴尬,总想折腾鼓捣些什么能挣钱的事情,目的是为了能让自己不再为钱所困,能更加从容,更有尊严地写作。应该说,这是上个世纪90年代末期以来许多中国青年作家面对的共同尴尬和课题。很遗憾,这个课题,李冬春解决得不好。可扪心自问,这样的课题,我和我的朋友们又有几个解决得好呢?
2003年,在普洱市(那时还没更名,还叫思茅市)文联组织的景东笔会上,第一次和李冬春相识,相交。刚一谋面,他就像一只猎犬一样扑上来,张牙舞爪,迫不及待地亮出他的武器(那些他读过的作家、书籍,写过的作品,他对文学和世界的理解)和我交锋,丝毫不顾我初见无量山正沉浸其中的雅兴。笔会结束,分别之际,他说老雷,请原谅,烦着你了,以后我还要来烦你,也请你到西盟去烦我。
那时我在思茅师专中文系任教,他在西盟县文化馆工作,刚回到思茅不久,他就开始烦我,不分时段,经常打电话来谈论文学。一天凌晨5 点,就被电话吵醒。话筒里,他第一句话就是:“老雷,我没打扰你吧?”气得我骂了一句神经病,就把电话挂上。不久,他跑到思茅,说准备北漂,在思茅混吃混喝,一混混了40 多天,最后让朋友们无法忍受,一起劝他回去。他灰溜溜回到西盟,在单位得到一个处分后,继续工作。
2004年,到西盟县参加木鼓节,和他喝酒,晚上住他家里。第二天下雨,整整下了一个早上,困在冬春家里,我抱怨说这雨真烦人。李冬春说,一个早上的雨你就烦,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烦过来的吗?他说他刚到西盟工作的时候,正值雨季。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马孔多镇连续不停,整整下了一年的雨他没见过,但刚到西盟时连续一个月一刻都不曾停歇的雨他经历过。他说终于放晴那天,他弄了一只小木凳,到县城边的山坡上坐着,看天空,看阳光,看了整整一天,什么都不做。那时他就觉得,在西盟他什么事都做不成,什么东西都写不好,只会在雨里霉掉,烂掉。那时他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离开西盟。
那年,他没有离开西盟,我却离开了思茅,到省城昆明的《边疆文学》杂志工作。李冬春打电话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也激扬他的烦恼。我说闲话少说,无论作为朋友还是一个编辑,我只想看到你的作品。出作品,是你能做,并且最应该做的事。2007年,我兴奋地看到了他的散文《糯扎渡》,将它发表在《边疆文学》上。那篇1 万4 千字的散文,气势雄浑,精炼老到,感慨深沉,获得了当年的“边疆文学奖”。我常和朋友们说,流了千百万年的澜沧江上修建了一个个水电站,这样的事件若无云南作家书写,实在是一种遗憾。在我有限的视野所及中,仅有李冬春的《糯扎渡》和雷平阳的《渡口》、于坚的《众神之河》,用文字慰藉这条大江之魂。后来,还看到李冬春几篇写西盟、缅北的散文。我一直以为,那是云南近年最好的边地系列散文之一。我和他说,云南的散文继于坚和雷平阳之后,70 后作家里,包括我在内,很少有作家能把散文真正写好,他是难得的例外之一,希望他能专心致力于散文,多年之后,他的散文或有大成。
然而,生活的奔波,却让他停止了散文写作。没几年,他辞去公职,开始“南漂”,旅居缅甸。再和他要散文,他说很忙,只能写诗,没精力写长篇大论的散文了。过了几年,他从缅甸回来,在普洱的几个单位招聘就职。因为是招聘,工作辛苦不说,收入也很微薄。他回普洱后,又有几次谋面喝酒的机会,他说他正构思一批边地小说。我说赶紧写,我等着。
然而,再也不能等到他的作品。
2019年7月21日接到电话,我的朋友,作家、诗人李冬春已于7月18日夜在普洱租住的居所猝然离世,终年45 岁。
2000年以来,云南已有孙世祥、余地、张雷等几位优秀青年作家故去,如今,又加上了李冬春,这样的事,除了难受和痛惜,又能说些什么呢?
可还是要说说西盟佤山和李冬春。前面说过,李冬春曾在佤山经历过连续一个月没停的雨,为此他痛恨佤山,发誓离开。可翻看他的诗集《如果没方向,一个旅人》,你会发现,其实,他深爱佤山。在200 余页的诗集里,《佤山辑》49页,占诗集的四分之一。其中的长诗《致西盟佤山》,用诗人泉溪的话说,是在“疲软的诗歌阅读中,得到黄金般灼人眼目的闪光……读诗既是精神行为,同时也是身体行为。读冬春的诗,会有血脉激越,欲罢不能的身体亢奋”(泉溪:《抵达:所有河流都是曲径通幽》)。李冬春孤傲不群,桀骜不驯,常常指天骂地,给朋友们一副痛恨世界的表情,可世上哪有不热爱世界,不热爱脚下大地,头上高天的诗人?无论这个世界怎么对他,他的不多但才华横溢的作品,都早已成为他深爱这个世界的证据。
他不仅深爱这个世界,他还爱得柔软,无论他戴着多么坚硬冰冷的假面具。多年前一个晚上,他给我打电话,说他和朋友合伙做生意,到大山深处挖树根。那是江岸边的一棵大树,挖树时,他好奇心起,爬上树枝。他发现他高高挂在悬崖边上,下面就是深渊,就是群山,就是群山之中的大江。那一刻,他感到他抱着的那棵大树也和他一样,充满恐惧地眺望着下面的深渊。那一刻,他深深震撼,自己和那棵大树正在一起被砍伐,而落在大树腰身上的锋利斧头中,有一把是他的灵魂之手正在亲自挥动的。他说那一刻,他突然一阵晕眩,作为一个诗人,怎么能那么粗暴残忍地杀伐一棵大树?电话里,他酒多了,哽咽着说,老雷,我没能救下那棵大树,但我决定不做了,穷死我都不做了!你不知道杀死一棵大树有多恐怖!你不知道杀死一棵大树会在山中的大地上留下多大一片伤疤!
如今,李冬春的人生之树被时光之斧砍断,从眺望世界的悬崖上掉下去了。作为朋友,我只能这样想:无论做他笔下“鸟的作家”这件事让他多么尴尬不堪,但纯粹地写作是救心的善事。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冬春的写作即使真的于世无补,但也足以拯救他的寸心,他的灵魂。当他的肉身向深渊坠落的时候,他的灵魂应该能够轻轻弹出,乘着自己作品编织的飞行器,自由地飞往他想抵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