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春的诗[诗歌]

2019-11-12 14:29李冬春
边疆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骨头世界

李冬春

致西盟佤山

之(一)

我说,这是一头雄性大虎

怒山山脉尾部,余怒之地的阿佤山

一山不容二虎,方圆百里只有佤山

遗世独立。虎踞,澜沧江以南

百万大象曾经出没,野牛蹄踏遍地山川

百万年过去,世界被时间的刀刃切至支离、破碎

只有佤山留下,横扫滇南

直至一马平川,山河肃静,河床下沉

这并不够。我必须要说,世界越低

佤山将被河床抬得越高,仿佛宿命

珠穆朗玛向下的最后一级台阶,平原即将诞生

在此境界,佤山伏地不走,它昂首向北

那高远雪域,那一脉流远的母腹,为它招魂。

(之二)

谁说“化外野夷,不足以治道”?

一千座山峰堆积,一万条河流泽被的旷世荒凉

从卡瓦格博一路散落的珠玉,我只要其中一颗

无需硕大无朋,珠圆玉润。佤山粗粝

始终具备石头的重量,无人可撼其身

拂拭尘土万千,我一样偏爱佤山上下披挂的岩石

玉般不染尘埃的内核。在夜里,它发出光芒

它以星的形式擦亮,所有仰望天空的灵魂

灵魂出窍,一具躯壳俨然不存

那就为飞升的部分准备一双翅膀

佤山,或者我,总有一个渴望飞得更高

高处要胜寒。冰雪并非人间唯一的寒

在佤山,我不仅感知冷,还感激

一次又一次,灵魂附体般的温暖

(之三)

波拉西山在东,以东是著名的澜沧大江

倮铁科山在西,太阳落山,落入的

其实是萨尔温江。非山即水,也只有山水

才有资格做太阳和月亮的府第。我微不足道

这与我卑微命运密不可分的事物,赋我衣食的

天地父母。多少次念及,多少次叹息

库杏河发源于中缅界山土邦美,注入南康河

新厂河发源于中缅界山宾来老,注入南康河

南康河属南卡江水系,萨尔温江支流

向南的河流,一再涌向南方。我怀疑那儿

隐藏人间漏洞

只有佤山挺立。皮肤紧凑面容狰狞

它是自己的鬼,神在天上

谁敲响暮鼓,谁就松开了天神的发条

天上跑下来的,如果不是雨

那一定是天神的眼和耳朵。有时是一双脚

把佤山走遍。多少年,被追赶的我热泪盈眶

为山而哭,为水而哭。山水是让人掉泪的愁与怨

(之七)

他们的佤山,他们的寨子

许多年,我一直生活在佤山。我是他们的

他们的土地,他们的语言

我在他们命名的部落来去

中课,背着行囊沿河找到的地方

勐卡,找到金子的地方

莫窝,木士美寨边喧哗的地方

岳宋,大而平的寨子

翁嘎科,水牛出没的大山

翁嘎科乡龙郎寨,我用泉水洗脸

那时一眼从岩壁流出的泉水

清冽,是真正的山泉。可以洗魂

岩石流水,佤语叫龙郎

我害怕如此具体的地名

具体到一座山,一条河,一个牛鼻子

一块被某人坐过的树根

像曲终,人未散。鸟兽尽散,神亦未散

一个女人坐在亲人棺材放声高歌,不见悲喜

棺材里躺着的人,被唱得不好意思

如果没有那么多人为他而酒,而歌,而众口一词赞美

那个死人,似乎即将从里面站出来

无数生灵死而复活,生生不息

活着是为了死去

死去原来是换一种活法

花非花。生无非生,死无非就是死

(之十二)

让大山雄起,让佤山巨大无比

让佤山的每道皱褶,如山。每条山岭

是山,排山倒海的山,气吞万里的山

如果不是,那就是佤山

可以无限小,小若苍穹,小到和我的心一样

三公升血,运载八两心脏

以佤山为支点,撬动一个宇宙

我在佤山早已坐地成仁,思绪飞扬

有时想一想,前面半生,长出的都是血与肉

后世,当然是骨头。看哪,仅存骨头的一个人

没一寸软骨。一切俱硬,包括思想

我无法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佤山

我的脚已经生出根须,扎进土,抓死地球

如果施舍阳光、雨露和水。我会长枝干、树叶

开一树花,桃花、梨花、樱花、槐花……

什么花都开放,任何花都不放弃

某一天,我的墓志铭,刻写:

“此人佤山建花园一座,每朵花

均开放成他的模样

有血有肉,骨头一根不少”

佤山雨夜

雨翻山越岭 在屋顶飘洒

继而留步

长途奔袭后 仿佛不用继续奔波

陪着屋内 几个以酒当饭的异乡人

一杯又一杯 酒浆流淌

多或少一杯 没人在意

喝下的未必如酒 借酒发力

座中诸位 向天空乞要那一瓢

淅沥着 始终向下 持续到夜的

毒汁 这样的夜晚 谁都不是老僧

但适宜 不着边际的枯坐

诗文入酒 石沉大江大河

舌片压着的词语 早和酒吞下

像服一剂苦口中药 对症

深藏的病灶 内在的病人

雨声点滴 无法疗伤

只有夜色不动声色

把一腔几十万立方的腹水 倾泻出来

几只碟盘 一桌孤魂 很快就被淹没

有雨之夜 内心留白

一副轻描淡写的着墨山水

既淡且远 只能悬挂

一座孤零零的山 几枚

压扁的头颅

像书签暗示 未完的部分

大楼满安魂辞

她带我穿过灌木丛,到达芒果林

此前我们走过羊肠,遗忘身后

还有一只正在吃奶的狗仔

然后停下。她朝向我:

“这里是墓地,你愿

长眠不醒么?”

这是一片玉米地,高大的芒果树就是它的伴侣

野鼠吃过的芒果覆盖了玉米地

这些青黄不接的尸体

交集着世间悲喜

但仍然喜欢,最完美的一具

我们就站在人间的墓地

寻找花朵与芬芳

唯有她明亮的眸,看见了死去的魂

我应该是众魂中,唯一的肉身

为背负这苦难的人生

我再次弯腰,跪倒于所有不留血肉的骨头

如果雨天,我会在丙曼村与你一起放羊——给XN

电话另一端,听你说

回墨江老家丙曼村的日子

你做饭,洗衣,陪母亲说心里话

因为哥哥住院,你还要去山上放三十头羊

你说丙曼村太阳把你晒黑了

好吧,我就在普洱

祈祷你出门不要被太阳炙烤

要么阴天。我心疼你的脸

最好是雨天,最好我可以为你撑起

一把命运的伞。在寒冷雨天

放牧一群漫山吃草的羊

你会离我更近

我的心,会因你而湿漉一辈子

我一定要去丙曼村与你一起品味

羊群翻越山岭的艰辛

以及果腹的不易。我们一起放羊吧

无论阴晴,圆缺,除却那把伞

我还要带上羊爱吃的盐

我会牵你的手走过青草地和烂漫山花

一起分享丙曼村的咸与苦,甜与蜜

我们都欠世界一个真诚的道歉

“对不起,世界

我们弄疼你了”

我们把江河弄脏了

把山峰弄低了

把墨江松林割开了

把心爱的女人,弄疼了

然后,把心弄得很疼

世界在疼,在以骨血熬药

世界不外乎山水,不外乎心的温度

但是,至少我们可以说:

“感知你的疼,才能更好

体味你的存在”

今夜有雨,在丙曼村

我第一个向世界真诚致歉

而关于伤害,世界已缄默一万年

流放地

他用心,走遍人间泥泞

从夏到秋,生到死

他一直寻找那个容忍

罪愆、叛逃、谎言和爱的流放地

他的过往石沉大海,他的

流放地,不必西伯利亚那样辽远

指甲盖大小,已足够

他察看随身携带的

锄头、匕首、石块、稻草……

它们像深埋体内的病毒,随时发作

他尝试打断自己的腿

测试骨头的硬度

把眼取出端详,把心扯出来

反复摆正。如果可能

他一度幻想揪住头发离开地球

这些家当仍在躯壳里哗啦作声

一一回应。他听到舌头

细诉一生的明细账目

他差不多忘记的债

那一刻,他只看见

流经心脏的血液在指尖转身

闪电般蹿过天宇。他还在迷惑

他的流放地,一直没有越过双手的边界

只有灵魂一意孤行,不管不顾

死也要投奔身体这瘠薄的流放地

祭父诗

这么多年,你成为泥土的一部分

我始终无法知晓你的往生

无法分享泥土与你的秘密

你的世界,就是一道山岗

几棵树,无数杂乱的草

你的世界简略、潦草

三十八年的句号,真的短促

你的坟茔,其实只是一抔土

“来自尘土,也必将归于尘土”

《圣经·旧约》早已预告人类宿命

我的骨头,也硬不过流逝岁月

在你之上,一切都那么旺盛

只有你,缄默着,沉寂着

与土为伍,死守一个农民的本份

生无常,我只能焚香、祭献

为不抽烟的你点上三支

为不饮酒的你,也斟上一杯

如果可以,我想与你一起

喝酒、划拳。我知道

你会让我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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