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荣尧
她的名字,像隔夜记忆里飞舞的蓬草
瞬间划过,我替铁轨记住她的模样
这个山区的小站:姓木名呷
让我联想起一个个苗家少女,遍布群山
纯净、清秀但目不识丁
木呷,快速列车不会停靠的角落
能给过路人带来怎样的记忆
让他在夕阳里想起青春时的远行?
思念家乡的炊烟还是河水上的筏影?
一个不起眼的小站
像读过的那些书中被忽略的情节
群山之上,秋风是树叶的墓园
山下,居民消失在新闻之外
如果选一列慢车来到这里
我会看清小站的长相
让站台上背着水果叫卖的女孩
露出和云朵一样的牙
我们彼此陌生,但心意相通
多少年后,和我一趟车的人们
谁会在地图前,想起这次旅行?
谁还能坐上一列驶向这里的列车
有些地方,生命中只能去一次。
比如木呷,哪怕是匆匆一瞥就住进记忆
天若碎了,云怎么看到完整的笑
路若断了,鞋该投宿哪里
一面湖水,不是上帝遗落的一滴泪
是人们忽略的镜子
湖边的央珍:步履轻盈、长发披散
把熟悉的黄昏交付给羞怯的夜晚
一个异乡少年,揣着湖水的气味
夜晚深处,央珍是最美的一株水草
雪如果走了,谁擦洗冬天的脸庞
水如果累了,船儿该往哪里歇息
湖水四周,灯火熄灭
央珍的香,清洗着异乡少年的诗句
直到少年消失在晨雾中
每一个离去少年的背影
都是闹钟外的马蹄声
每一个央珍,锈成湖边的老树
只有那些藏在夜晚的秘密
一直年轻
那时,或者更远的时间里
籍贯模糊,笑容清晰
一轮中国西南的月光,如白色向导
石头飞过玉龙雪山,乃至更远
枪管飞翔的印迹,神秘如云
雪山上的鹰,将孤傲留给自己
衔着一张张发黄的照片,飞进博物馆
铁打的翅膀,划过草原和湖水
一头年迈的雪豹,将回忆植栽于山谷
烟草味里,一个个古老的族群纷纷开门
你直抵大地的心脏,凝神静听
擦拭一个王国的青铜锈迹
27年后,沿途的土司集体惊呼:
“我们在你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图像,
你见证了婚礼和丧祭,走婚甚至分娩。”
林间的道路早已成碑文上的皱纹
修正着走近者的身份和年龄
辨认夜读人的经历或家乡
安置那些陌生而忧郁的文字
今夜,丽江客栈的一豆灯下
我想品尝一杯70 多年前的咖啡
把刻在江水和石头上的脚印装进鞋
丈量雪豹的背影与越来越多的忽略
云南的云,和其他地方的云没什么区别
一样白,一样在云南上空找自己的家
一样懒,一样是天和地张嘴笑时露出的牙齿
一样慢,一样在巡山时不小心怀孕
分娩出一场场女孩子般的雨
让水稻和菌子仰天张嘴
云南的云,和其他地方的云没什么区别
一样薄,一样不留神就流下泪
一样亮,一样给云南贴上透明的膜
一样净,一样视江河为镜子偷看自己
有时,粗心地被挂在树梢上
被外地采风的诗人当做耍杂技的羊
云南的云,和其他地方的云不同
它们姓云,不愿去远方晃荡
它们喜欢闻着大地上的花香和米线味
喜欢从玉龙雪山跳到坝子里洗澡
它们一直在姓后面写着自己的名:南!
每一朵云,都终老于此!
那些文学的支流,纷涌而来
滇地有池,众舟竞帆
小说笑着,诗歌昂首,散文漫步
有时,它们在作协的会上相聚握手
有时,它们在一个人身上开花结果
比如,于坚让诗歌的瀑布从尚义街6 号流下
在赶着澜沧江回家的路上,自我加冕
比如雷平阳,在乌蒙山打造的黄金宫殿
乡音未改,籍贯一栏永远写着:昭通
一曲击壤歌引路,迁都春城
比如两片树叶露出丰足的笑:叶浅韵,叶多多
称呼海男为姐姐,
比如沈沉在镇子和县城之间修建了一道诗桥
尹马试图将滇池的水引过来,注酒为湖
鲁诺迪基把长途汽车当成船
孤航而来,脚踩露珠
脸如夜色,牙齿像两排白色的快板
一条普米族的心经之路,修通到昆明
……
念及这些名字时,谁还顾得上去想
西南联大的文学课
眼前的这座城,就是一本文学刊物
绿色封面上写着: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