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愫英
白族
一
碧罗雪山坐落在祖国的西南边陲,有谁知道,一个女子的灵魂,在这里做着悠长的文学之梦?
皎月摩挲,耳畔传来轻声召唤。我从睡梦中醒来,望出窗外。一轮明月露着笑脸,天空蓝得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掬一把。床挨着窗,阅读中,不知不觉睡着了,书落在枕旁,月光越过纱窗,拥抱睡梦中的人。清风随月涌入,携来天际的呼吸,轻拂残留的梦影。迷蒙中,感觉月亮站在窗前,对着床上的人想说些什么。我顿然起身,打开纱窗,欲与月亮相拥,可此时,月亮却很遥远。高悬在蓝色天幕上,明亮的她是那么纯洁。巍峨的碧罗雪山,在夜色剪影中更显雄壮。点点灯火,犹如繁星散落澜沧江峡谷。村庄就像一本酣睡的童话故事书,老屋门环上着铜锁。一缕银辉镀在铜锁上,木门好像别上一枚青色胸针。思绪就像一个梦游者,荡进村庄,到老屋前待了一会儿,向村尾的魁星阁走去。一条小路经过魁星阁,向谷底的澜沧江蜿蜒。小路上,隐约若现的身影,走过沧江桥,到达澜沧江西岸的山寨,再往碧罗雪山走去。
难以忘怀徒步碧罗雪山鸟道的日子,骨子里抹不去在碧罗雪山峰顶的感悟。描述思绪抵达碧罗雪山的过程,为何要用“走”而不用“飞”?词汇展露一个人内心深藏的情愫。说不清在文字里为何依恋月亮,道不明于时光深处为何会疼痛。每每回到故乡,只要有月光的夜晚,我的耳畔就会听到碧罗雪山的召唤。依窗眺望,灵魂脱离肉身,不受大脑控制,不受意念牵绊,走上鸟道,向着碧罗雪山走去。
当我不是我,而是以一个完全的追梦者,脱离自身来审视过往,心就会颤抖,就会怜惜当年行走碧罗雪山鸟道的霞衣。
二
置身碧罗雪山峰顶,坐在悬崖边,脚下千山万壑奔涌,她顿然领悟天地有爱、万物有灵。
记忆就像放映机,在碧罗雪山上回放一个作者成长的路程。视线从风口跌入山谷,在九道弯上迂回的盐马古道上慢行,酸甜苦辣涌堵心头。这个被当地人称为“风口”的山垭,每当起风时,大风裹着石子,毫不留情横扫山头,沿山谷呼啸而去。卧伏地上的杜鹃树就像被压垮了腰的老人,瘫倒在地,裸露的枝干如白骨森冷。也许,得到雪山神灵的护佑,本该处在起风的时候,风口竟是风平树静。山峦如浪,从天边波涌而来,碧罗雪山屹立在群岭之间。天空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强忍着泪水,阴沉着脸。霞衣坐在山崖边梳理思绪,眼眸突然映入一轮圆虹光晕,从谷底往山头快速走来。她想看个究竟,于是沿着山崖追逐。为了更好地拍摄这偶遇的奇观,她心里默祷,希望光晕放慢飘移的速度。她的祷告居然应验了!光晕转入垭口后,她回望来时,恍惚再现海市蜃楼,一地荒凉里走来赛伍嘉,温和的眼神满是怜悯。
赛伍嘉是个虚构的人物,这是她多年走访盐马古道采风酝酿的小说创作元素。赛伍嘉又是真实人物,这是作者在旅途中不知不觉浇注在心田的温暖。故乡山水的滋养,让她心仪川峡风土的纯朴,敬仰山地民族的坚毅豪迈,故乡情结的具象尽在赛伍嘉身上。她想写赛伍嘉,她喜爱这个臆想而来的人物。这份喜爱,犹如碧罗雪山上的雪长出翅膀,在一个人的世界里飞翔;这份喜爱,犹如古盐镇拉井出产的桃花盐,沉淀千年不变的魅力;这份喜爱,犹如生长在富和山上的五加树,神行游走在天地间。如果不在文字里宣泄这份喜爱,就会令一个人的旅行格外孤独,一个人的朝圣难以圆满。
碧罗雪山鸟道之行,距今已经五年了,她一直没能动笔。究其原因,终是不能脱俗,困顿于俗尘羁绊,追求完美的执着在绝望中倒塌,对驻留心头的温暖由感激到产生恐惧,人格也分离成了两半,一半热爱赛伍嘉,一半仇视赛伍嘉,不可理喻地压抑甚至逃避写作的冲动。收拢并自戕碧罗雪山赐予的翅膀,她的心坠入冰川裂缝,没有振翅的欲念,把父老乡亲希冀的目光抛诸脑后。
朋友们说,她的这种症状正常,每个作者都会遇上写作的瓶颈。一个热爱文学的人,为何在文学生命中会出现“瓶颈”这个词汇?没有人能够给出答案。处在这种状态下,予她而言,阅读是最好的解药。
她是幸运的宠儿,如果没有了文字,还有阅读;如果没有了阅读,还有歌谣。文学生命慵懒的日子里,她撇开心爱名著,撇下笔记本电脑,背起摄影包走向山地原野。在大山的怀抱里,她与老农们席地而坐,与他们触膝攀谈;在简陋的木屋前,坐在硬板凳上的她疾笔速写,记录耄耋老人讲述的故事;在温暖的火塘边,她倾听火热的民歌,与村妇亲热搂腰同卧;在如水的月光里,她加入村民跳锅庄的行列,被村里人亲切地称为“我们的姐妹”;村里举办送别篝火晚会,她被村民们围在中间,幸福地接下了一首又一首唱给她的歌谣……
裤腿上沾满了泥巴,汗珠散发出泥土芳香,安然行走崎岖山道,在红土地上用笔辛勤耕作的霞衣,谦卑却不失自尊,懦弱却不失坚韧。她单纯如溪水,率真如山风,字里行间流淌着美好的渴望和理想的向往。谁也不会想到,这样用优美文字感染人心的作者,阳光的表象后面却是泪水涟涟,这是一位善感爱哭的女人。
没有谁拒绝得了文字的温暖。这份温暖来自心灵,没有势利,没有交易,可以抚平人性缺失,医治生活创伤。即便这份温暖同时掺上了毒酒蛊药,有意也好,无意也好,饮下毒酒,中了蛊药,也无法怀恨在心。
霞衣,她热爱文学。作为基层作家,她的创作在不断成长。
三
赛伍嘉的原型是五加树,灵感来自富和山原始森林。
2007年5月,乘中国大地上最后一次“五月长假”,霞衣到兰坪县拉井镇游玩。这是一次普通的旅行,她只是回了一趟故乡,到陌生的彝人居住地富和山生活了几天。她离开文学太久,就像个贪玩的孩子,没打算回“家”。她做梦也想不到,这次游玩会给她带来写作机遇,令她回归文学,加入作家队伍行列。也许这是天意,派了一位朋友来促成她再次与文学结缘,令骨子里热爱文学的霞衣,从此在文学创作的路上欲罢不能。
和石新是霞衣夫君的好友,两人是高中同学。和石新在兰坪县拉井镇工作时,有一次,他出差到州府六库城。有天晚上,他到好友家小坐。他对霞衣说,你以前在怒江文坛上是个活跃的人,怎么近几年消声匿迹了?你不知道吗,你的文笔优美,打动许多人的心,多少读者牵挂着你?跟我去拉井走一趟吧,拉井的富和山原始森林风光壮美,彝族风俗独特。你还没去过富和山,到那里去玩一趟,感受一下与六库城不一样的风景不一样的风情,说不定,高山草甸会引发你的创作灵感,让你重新拥有文字。
夫君也在一边极力怂恿,希望妻子跟好友同行拉井。
霞衣文字复不复出,对夫君来说并不重要。妻子无法从失去亲人的悲痛里解脱,日子变得郁郁寡欢,作为丈夫,他不希望妻子活在痛苦里,却又无能为力帮她承担内心的悲痛。和石新好心相邀,夫君鼓励支持,两个男人一唱一和地动员霞衣去拉井玩,目的都是希望她能走出阴霾,走进阳光。如果,拉井之行得以让她再度执笔,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他们都希望霞衣快乐。
和石新开完会返回拉井时,正值“五月长假”来临。夫君帮妻子整理行囊,送她上了朋友的车,目送一行人离开六库城。到了拉井的当晚,和石新带着霞衣等几个人去拜访退休的中医师赵荫孙,恳请赵荫孙充当霞衣的向导,带她在拉井街上走访年逾古稀的老盐工和缉私队员,到盐场旧址参观,陪同她去富和山感受彝族风俗。拉井之行,她是懵懂的,漫无目的,纯粹是游览散心。和石新却是清醒的,他的目的很明确,带引她直奔沉淀在拉井的厚重的盐马古道文化,他希望唤醒霞衣沉睡的文字情怀,在拉井度过一个充实而有意义的“五月长假”。
拉井的赵氏中医闻名兰坪县,赵荫孙是赵氏中医传人之一。拉井赵氏与霞衣的夫君家同出一脉,赵荫孙是夫君本家三哥。赵医生是五加科植物树种之一阿明五加的发现者,与富和山的彝族人交情深厚。无论是盐马古道历史,或者是富和山彝族风俗,他是霞衣此行最合适的向导。和石新时任拉井地方官,当他带着霞衣上门请求,这可让赵荫孙为难了,他妻子在病中,需要照顾。赵妻是个明事理的人,同意丈夫当向导,说她的病好多了,身上包着的药,三四天后换一个疗程,不碍事。在妻子支持下,赵医生答应了和石新的请求。
拉井垂柳青青,燕子飞翔,盐矿旧址空留高耸的烟囱。政策性封闭拉井盐矿,矿洞口被水泥封住,只留一个小洞,一股盐卤水从小洞流出。盐卤水经过之处,一层白色盐渍覆盖地面。走访盐场后,霞衣跟着三哥穿行拉井古巷,通过对一位又一位老人的采访,盐马古道的历史带着风尘向她走来。
怒江州地处滇西北,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其交通史上才有了通公路的记载。怒江之北有滇藏、滇缅茶马古道,怒江之南有南方丝绸之路。怒江州境内的古道,因兰坪县产盐,故兰坪县辖内的古道被称为盐马古道,而怒江沿线的泸水市、福贡县、贡山县辖内的古道被称为茶马古道。
在拉井街及周边马道子村、三岔河等地走访三天后,赵医生带着霞衣前往富和山。拉井镇政府派车送他们到四十里箐与公路交汇处,随后,两人徒步进入四十里箐原始森林,目的地是富和山弥勒坝。霞衣的老家营盘镇离拉井镇17 公里,富和山的后山紧挨着营盘镇武邻邑村,时常有彝人赶马驮着洋芋、苦荞等到营盘街出售。“彝山的洋芋好吃”,这是兰坪人的共识。小时候,她跟母亲赶集,母亲常带她到富和山彝族人的马驮子前买洋芋。霞衣对彝家的马驮子好奇,对彝家的服饰有着浓厚兴趣,她对彝家的认识就是这么一些少得可怜的肤浅印象。这一次是她首次走进富和山,第一次真正进入彝族人家。
四十里箐蕴藏无尽的天然宝藏,原始森林风光壮丽,植物资源丰富,珍稀树木品种繁多,野生药材也较多。赵医生不仅是中医师,也是一位植物学家。一路同行,他给霞衣补课,植物知识以及相关的故事让霞衣听得入迷,浑然不觉跋涉之苦。在四十里箐小憩,他们在一棵树下闲聊,谈论小说,不知不觉说到电影《五朵金花》、《阿诗玛》。赵医生对霞衣说,富和山的彝族人值得一写,希望她能为富和山彝人写一部长篇小说。尽管弟媳在怒江文坛沉寂多年,但他知道她仍有小说创作的炽热情愫。兰坪县文联刊物曾连载过她的长篇小说《小枣红了》(出版时改名《枣红》)。这部长篇小说连载,为霞衣奠定了兰坪读者群。她的小说创作实力怎样,他心中有数。富和山是怎样的一座山?彝人是怎样的一族人?霞衣对此一无所知,何况她已疏离文字,所以她没有轻易答应赵医生的请求。
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隐落在山中林海的盐马古道、圣洁的碧罗雪山、独特的彝家风情,让这一次的行程充满诗意。匆匆三天的富和山之行,无尽的旖旎风光和原生的风土魅力,令初进富和山的霞衣流连忘返。久违的创作激情开始在内心奔涌,她情不自禁写下了一组游记散文。这组散文给她带来《盐马古道》一书的写作机遇。拉井政府把霞衣创作的散文集《盐马古道》列入工作计划。尽管这本书是义务写作,但她内心充满了对拉井这块红土地的感激。在拉井政府的鼎力支持下,在拉井乡亲的大力协助下,她才有条件深入到拉井九个村民委员会进行采访,以自己的脚步,去丈量拉井地区的盐马古道。正因为《盐马古道》这本书,促使霞衣起步逐梦,行摄不懈,忘情耕耘。宽厚的乡土成就了怒江大峡谷一位作家。
创作《盐马古道》,她才意识到抢救盐马古道文化的重要性。那些耄耋之年的老盐工、马锅头、缉私队员,都是古道历史的见证者,每个人的经历都有其感人的故事。但随着老人们相继辞世,沉淀在盐马古道文化中的珍贵遗产自然流失,抢救盐马古道文化已是刻不容缓。《盐马古道》一书尘埃落定,霞衣的古道之行才真正开始。从兰坪县的盐马古道,至怒江州边境线泸水县、福贡县、贡山县的茶马古道,古今变迁的巨大感慨,无不在激发着霞衣。她依据多年行走古道的见闻,以所采风收集的素材创作了中篇小说《古道碎花》,并开始酝酿创作有关富和山彝人的长篇小说,而纪实散文集《怒江记》的出版,可以说是她古道情结的真实呈现。
生活在富和山上的彝族人和生活在期井河畔的白族人,在霞衣的盐马古道之旅中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她对这两个地方情有独钟。富和山彝族人在盐马古道著名的杨玉科路上担起警哨重任,护送过往的马帮和背盐人。期井是古盐镇拉井的一个重要产盐地,期井村的白族人以煮盐卖盐为生。往返两地间,原始森林的风光引得霞衣遐思,在不断思考和构想中,由五加树印象到构思小说人物赛伍嘉,沉淀了作者在行旅中日趋成熟的认知和思考,凝聚了作者的审美标准和情感倾向。
由懵懂的行走到逐渐清晰的文学追求,从一位文学爱好者到一位作家的演变,这过程不是一帆风顺,当中充满艰辛与曲折。写作不断考验霞衣的心灵,磨练霞衣的意志。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缘分,霞衣每次出行盐马古道,月亮总会与她为伴。
四
“东骧神骏,西翥灵仪”,这是云南的象征。
2008年11月11日下午,霞衣从忠爱坊走到金马碧鸡坊,脚步疲惫。放眼四周,古朴的旧建筑与现代化建筑并立。车流如鲫、人群悠然,花廊和广告牌、幽静休息场地和热闹的百货大楼、铜像铜柱和木条花框,喧嚷与祥和组成金马碧鸡坊特有的外貌与内涵。春城绿意醉人,鲜花娇媚争艳,一点也找不出立冬降临的痕迹。坐在花坛一隅,她强忍的眼泪夺眶而出,“噼噼啪啪”掉落地上。没有人留意这个暗自伤怀的女人,她太普通了,满脸晒斑,穿戴朴素,头发往后梳扎成一束,带着山居女人浓浓的乡土气息。繁华的都市不属于这个来自边远地区的女子,在熙攘中,她只体会到冷酷。金马碧鸡坊,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内心的痛苦,只有神明知道,她的心灵在这个城市遭遇罕见的寒潮。
“一关在东一关西,不见金马见碧鸡。相思面对三十里,碧鸡啼时金马嘶。”思绪纷乱的脑海里,浮动着明末担当和尚的赋诗。她想起六百多公里外的故乡,那里正在举行第三届盐马古道文化节开幕式。由拉井镇两届领导班子确定,用于第三届盐马古道文化节的《盐马古道》一书,因网络披露书号版权出错,被迫搁置,新书不能发放到父老乡亲和来宾手里。盐马古道》是霞衣的首部书作。纠正版权的过程,让她体会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的灵魂经受着狂风暴雨的洗礼,眼泪风干在金马碧鸡坊,文学的圣殿让她感到弱小卑微。
兰坪县地处滇西北横断山脉纵谷区,是怒江州产盐地。被人们喻为古镇盐乡的拉井镇位于兰坪县境中南部,是云南省33 个古镇之一。清道光元年(1821)发现、道光二十三年(1843)开办的喇鸡鸣井,以优质桃花盐著称。以桃花盐闻名于滇的拉井盐业,已经有180 多年的历史。拉井桃花盐不仅供应大理、丽江等地,还远销到西藏,甚至跨出国门,销往缅甸、印度等国。在兰坪县没有公路时,拉井出产的盐全靠人背马驮。以拉井为中心,辐射出许多条盐马古道,其中就有穿越澜沧江峡谷的碧罗雪山鸟道以及通向内地的盐路山古道、滇藏古道等。随着马帮和商旅的往来,促进了拉井的繁荣。古镇盐乡悠久的历史,形成了独特的盐马古道文化。
这一晚,正好是农历十三,月亮快要圆了。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突然电话铃响,她接到来自拉井镇的两个长途电话,这是她徒步盐马古道采风时结识的村民,听说她因书籍出版问题受了委屈,特意打电话安慰。为期一个星期的盐马古道文化节,霞衣无法出席。开幕式这一天,她正为书籍问题在省城奔走。但拉井镇老百姓没有忘记她,这份来自故乡的牵挂令她感到温暖,立冬的寒意顿时驱散了。伫立窗前,看着省城闪烁的霓虹,面对迷人夜色,心里五味杂陈,凝视月亮,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她外出办事,回弟弟家里时有点晚,车窗外流逝的灯火犹如璀璨繁星。半路上,阿爸阿妈的电话来了,双亲知道女儿心里苦,格外关爱。见到在客厅等候多时的阿爸阿妈,她盈眶的泪水又悄然滑入心底。月亮停歇在纱窗上,安抚一颗疲累的心。阿爸阿妈的笑容盛满温暖,爱抚心思憔悴的女儿。饭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双亲没有问女儿办事结果,只顾给女儿盛饭夹菜。吃完饭,阿妈说什么也不让女儿洗碗,说女儿累坏了,让女儿到客厅看电视。阿爸坐在客厅沙发上,招手叫女儿坐在他身边,将棉毯盖在女儿膝上。偎依着老父亲,霞衣心中升起一轮明月,她的世界荡漾着净美月光。她很想对阿爸阿妈说,他们的女儿在心灵深处珍藏着波光潋滟的月亮河,那是用文字沉淀的月亮河,女儿的泪水只会让月亮河更加美丽。
离开省城前夜,月亮越发明净,与双亲到小区公园赏月。夜深,明月轻扣窗棂,来到床前。霞衣睡意全无,索性裹着被子坐到窗台上,贴近玻璃窗赏月。月光如水,她内心安静祥和。
坐夜班车回六库,正好是农历十五,圆月当空,大地披上了银装。床位紧挨车窗,月亮一路同行。她伸出手,在车窗玻璃上抚摸月光,呢喃一个人的经文。她在散文《月色如水》中写道:“为何依恋月光,说不清理由。那柔柔的淡白的光,不曾拘禁我的情感,思绪驾着丝丝月华自由飞翔,幸福的感觉从血液‘突突’外溢。”同车有六库老年人门球队,他们参加云南省门球协会组织的比赛,从西双版纳载誉而归,捧回体育道德风尚奖。听他们爽朗的笑声,紧傍如水月华,霞衣心里的阴霾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月照耀回家的路。看着车窗外奔跑的月亮,她轻轻地哼唱《月亮河》:“月亮河,宽不过一英里。总有一天我会优雅地遇见你。织梦的人啊,那伤心的人。无论你将去何方,我都会追随着你……”
凌晨五点,他们到达六库城。天穹高远,墨蓝深邃。月满丰腴,令人忍不住吟咏民谚“十五的月儿十六的圆”。明朗的月光下,怒江缓缓流淌,边陲小城发出甜甜梦呓。“吧嗒吧嗒”,泪水毫无顾忌地砸在红土地上,她就像在外流浪归来的孩子,蹒跚回到故乡的怀抱,百感交集,不知如何诉说经历的艰辛。她的灵魂就像候鸟,拍打着翅膀飞向远方,又拍打着翅膀飞回家园。怒江发出低沉的声浪,安慰受了委屈的孩子。江风拂面,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花。
五
2010年立春这天,在晓慧姐的陪同下,霞衣携带《盐马古道》一书到云南大学茶马古道研究所拜访木霁弘教授。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木教授与多位学者深入研究云南通往西藏、人称“南方丝路”的古道,为此,他最早提出了“茶马古道”这一名称。霞衣向木教授请教,阐述自己的见解和写作打算,得到木教授的充分肯定。就怒江州盐马古道和茶马古道的深入采访,两人作了长谈。
来昆明拜访木霁弘教授前,就《盐马古道》一书,霞衣曾经得到省城来的专家高度评价。阔时节期间,从省城来了专家组,成员有摄影家、作家、学者、刊物编辑、出版界人士、云南电视台《都市条形码》采编人员。专家组在六库城活动期间,霞衣被摄影家协会安排充当向导。她把《盐马古道》一书赠送给专家组成员,恳请他们批评指点。霞衣是怒江人,骨子有着深厚的家园情结,她想知道《盐马古道》在专家组成员眼里的分量。专家组汇集意见后,由组长向霞衣转达了大家对《盐马古道》的看法。他们充分肯定了这部游记散文集的优点,指出再深入盐马古道采访和挖掘素材的重要性,这与霞衣的想法一致。为此,她乘出差省城的机会,前往云南大学茶马古道研究所向木霁弘教授讨教。与木教授的深谈,更加坚定她重走兰坪县盐马古道,走访怒江州边三县茶马古道,创作《怒江记》的想法和决心。
晓慧和霞衣路过金殿时,无意间听路人提起,金殿里正在举办首届山茶花展。山茶花是昆明的市花,名列“云南八大名花”之魁。想起郭沫若先生诗云“人人都道牡丹好,我说牡丹不及茶”,霞衣不由心动。第二天一早,她到出版社办完事后,从大观路坐车到小西门,转车往金殿,慕名前去观赏山茶花。半路上,她接到晓慧姐短信,坦言建议霞衣今后研究的课题和努力方向。晓慧姐的建议也正是霞衣的想法。买了门票,踏上一天门石阶,石阶又长又高。从一天门到达二天门,霞衣的肠胃不停发出“咕噜噜”抗议。肚子饿得慌,感觉十分乏力。早上从弟弟家出门时,她想早点到出版社,等不及阿妈做好早点。阿妈不放心,追着女儿背影叮嘱在路上买点吃的。不料在出版社发生小插曲,颇有悲剧性,令她不快,竟忘了阿妈的叮嘱,没有抚慰自己肠胃。看看表,已经12点了,她买了一个水煮玉米,边走边吃。看到一个小摊上插着北京糖葫芦,色泽漂亮,她不由凑近。摊主以为有生意,眉开眼笑地迎了过来,当知她只是想拍摄时便拒绝了,还讥笑不止。霞衣摇头苦笑,继续登石阶到达三天门,终于见到了红艳艳的山茶花。
阳光灿烂,春暖花开。信步园林茶花之中,总让人目不暇接,红的艳丽,粉的淡雅,而双色山茶更是俏丽,雍容华贵不逊牡丹。霞衣没去看吴三桂的大刀,而是穿梭花丛,经铜鼓再往钟楼,不知不觉,她来到被誉为神州第一的铜殿。立柱、格子门、神像及殿前日月七星旗都是铜铸,其工艺精湛,堪称巧夺天工。尽管铜殿精美,但她无意久留,心思仍牵挂着山茶花。
心情一旦开朗,肚子便放肆地“咕咕”响,肠胃也随之凑热闹,存心让主人难受。她只好在路边一个小吃摊前坐下,买了一管竹筒饭,吃得香极了。油炸洋芋的香味钻入鼻孔,她买了一份,肚子却塞不下了。
扎根红土地,自由生长在风里,山茶树与青松相伴。阳光洒在花瓣上,逆光中的山茶花有种透骨的美。霞衣站在茶树下,眼光抚摸浸透阳光的花瓣,心里的不快早就抛到九霄云外。钟声悠悠敲响,男女对唱声传来,山歌优美,在山茶花林间穿梭。霞衣被山歌旋律感染,摁响快门的同时,也跟着哼唱起来。
徘徊山茶花林,不觉时光飞逝,已是下午三点了。她要赶往环城西路,找别的出版社咨询出版事宜。将相机收入背包,她快步下山,坐上公交车再搭出租车,风风火火到了云南省新闻出版大楼,通过对几家出版社的咨询比较,她基本上摸清了出版行业的情况。
回到弟弟家时,己是暮色苍茫。一进家门,她就闻到心爱的糯米香肠味,抓了一片往嘴里塞,边嚼边将挎包放在沙发上。阿妈忙打开微波炉热菜,心疼地对阿爸说:“我们的二姑娘饿坏了。”阿爸答:“跑了那么多路,不饿才怪哩。”
与双亲一起翻看相机里拍摄的茶花,阿爸阿妈笑了,说:“这有何稀奇的,植物园里多的是。”晕倒,植物园离弟弟家近,霞衣却舍近求远上金殿,而且没有拍摄到白色山茶花。 她内疚地对双亲说:“来昆明好多天了,我一直出门办事到处跑,没能陪伴两老。今天把事情办完了,我有时间陪阿爸阿妈啦。明早,我们到圆通山看冬樱花,下午再上街买衣服。还有啊,我们抽空去黑龙潭观赏梅花,到海埂喂海鸥……”
双亲慈爱地看着女儿,听着女儿的絮语,不断点头同意。
霞衣在日记中写道:“对于文学,我的灵魂就像一只小鸟,从一个站飞向另一个站。”
六
2012年5月,霞衣再次到兰坪县徒步盐马古道,在崇山峻岭中行走20 多天。从期井到富和山到拉井,再到营盘镇,她心有所想,感动上苍,一路上神灵暗示,赛伍嘉如影随形。当她走过雾湖,恍惚中看到高挺英雄结的赛伍嘉骑马奔向垭口。当她走上碧罗雪山鸟道,在雪山峰顶看到赛伍嘉在荒野中向她走来。两次海市蜃楼的景象,令她的内心世界无法割舍赛伍嘉。
三番五次出入富和山,渐渐融入彝家人的生活里。彝家人崇拜神树,弹丸之地的富和山弥勒坝,就拥有三棵神树:和尚树下燃香打赌的神树、欢迎客人到来的迎客树、祈愿生产丰收的生产树。富和山原始森林有铁杉、冷杉、云南松、红豆杉、榧木、五加树、水冬瓜树等,阿明五加只是五加树的一种。提到阿明五加,彝族人对在富和山发现阿明五加树种感到由衷自豪,他们骄傲地称之为“我们的阿明”。 五加树在霞衣的行程里成了精,一点点渗入到她的思维,渐渐转化成了赛伍嘉这一文学形象。提笔写赛伍嘉,她却在际遇中疼痛。这份疼痛源自心灵,深入骨髓。这锥心锉骨之痛,使得她在读周晓枫散文《离歌》时有着感同身受的强烈共鸣。周晓枫用优美而深刻的散文笔触,塑造一个令人痛心的文学爱好者屠苏。她就像一个冷静的外科专家在解剖屠苏的人生时,也对自己的文学情怀做了客观而又深刻的剖析。屠苏选择放弃,离开文学,“也许屠苏觉得文学的力量微弱,这根曾支撑他自信的稻草,没有变成船桨把他摆渡到对岸。打湿的稻草什么用也没有,只能成为压垮骆驼的重量”。读到周晓枫散文中这段话时,霞衣就会想起自己的灵魂泅渡苦海时的情景,她感到后怕,热泪盈眶地在心里呼唤:“师树!”
走访怒江州盐马古道和茶马古道期间,她曾经到访一些地州的古道,以此增长阅历。在武定宾馆,她读到一期《狮子山》杂志。武定是彝族罗婺部故居,南诏大理国时期,罗婺部号称“三十七蛮部”之首。这期《狮子山》杂志介绍了罗婺部的历史,其中有篇文章,就凤家城毁灭起因,对众说纷坛的凤家城毁灭说法,一一描述了相关的历史典故。在这些典故里,一则裸鞭事件的记载令她印象特别深。她从碧罗雪山回来后,远遁尘世干扰,投入创作赛伍嘉的故事里,不料身心深陷盘丝洞,难以挣脱尘世蛛网捆缚,失去写作赛伍嘉的故事热情。她小心翼翼护卫心灵深处仅存的纯真与善美,却在人性丑陋和自身软弱里遭到无情吐槽,成了心灵之殇。打个比方,她种了一盆花,满心高兴地放到书房里,打算投入写彝山小说时,有人强行从她手里抢走花盆,把盛开的花朵在她眼前捏碎,还要在捏碎的花瓣上残忍地踩上一脚,逼她对栽种一盆花认错,尤其对花的盛开负有不可饶恕的罪过,她必须吃掉被踩在脚下的花瓣。这无疑是对霞衣进行无情的鞭打,没有痕迹,却伤入心骨,恰如彝族罗婺部凤氏土司历史中所记载的裸鞭一样。文人的心灵遭到“裸鞭”,这是致命的伤害,霞衣挺直的脊背被压弯了,失去了自信,变得自卑,时光迅速苍老。
人情练达皆文章,霞衣的心志在砺炼中成长。
“一个自知生命如霞光般短暂的女人,一个只想让短暂的人生如霞光般美丽的女人,灵魂与身躯的罅隙,昼夜难逃潮汐。文字让她发泄,文字让她问道,文字让她修身养性。”霞衣曾经在散文《听恋》中表明对人生对文学的态度和心迹。她热爱文学,在追梦求索的路上,她心地纯真,却承载太多泪水,就像一个迷惘的孩子,惊悸地面对一片“苦海”,没有选择余地完成自渡。从心海的此岸到彼岸,这是文人成长的过程。作为一名作者,如果渡不了“苦海”,无缘问津文字,灵魂也就到不了“文学”这个归宿地。霞衣是幸运的,最终渡过“苦海”,到达彼岸。她这份修持,不仅有血脉深处对文学的热爱,更有良师益友的慷慨相助。
众多藏书中,英国作家克莱尔·麦克福尔的小说《摆渡人》是霞衣最爱不释手的。这部畅销欧美、令千万读者灵魂震颤的人性救赎之作,让霞衣对 “摆渡人”这一小说角色产生强烈共鸣。每当安静地写着要写的文字,徜徉在创作带来的快乐和幸福里,她内心充满感恩。命运是一条孤独的河,她有勇气去泅渡。来自红土地的悲悯与宽厚,让她懂得包容。《摆渡人》被霞衣放在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每次取书阅读,读罢放回,她都要凝望一会儿《摆渡人》。
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文章如是,文人的内心世界也如是。她敬重心灵修行的驿站,称之为“师树”。在灵魂未渡过“苦海”时,她感到无助,来自尘世的蛛网缠住了手脚,一身灰尘,满脸污垢。正当她惊悸不安时,“师树”慈爱地帮她清除蛛网,扫掉身上灰尘,擦净脸上垢污,扶正被压弯的脊梁,使她有勇气一头扎进“苦海”,奋力游向对岸。她无力上岸,双手紧紧抓着堤岸的缝隙,浮沉在“苦海”里奄奄一息。“师树”及时出现,伸手拉了霞衣一把。坐在“师树”旁修养,霞衣的心从浮躁里渐渐平静,宽宥他人,反省自己,心怀慈悲,淡定世间一切。
霞衣不是圣人,不能脱离世俗,她的精神领地需要一个坐标,一把保护伞。这个坐标这把保护伞,真实与否并不重要,只要她内心能感觉到存在,感觉自己不再是尘世的弃儿。这份感觉,就像达摩面壁,有个容灵魂安静修养之地即可。“师树”,这个只属于霞衣内心的词汇,只有她才能懂得内心的敬重和向往。对“师树”的这份情感,正如她一直耿耿于怀没能写出的小说人物赛伍嘉,交错着真实与虚拟。“赛伍嘉”是霞衣独特的文字痕迹,有着深厚的故园情结,这个在乡土文化滋养中构思的小说人物,存活在她的心海里,绝不是那个人能代替并左右得了摆布得了的。“师树”是霞衣的师树,这是良师益友的化身,具有让她心灵感悟到的强大气场,护佑着比蜗牛还要笨拙的霞衣。
写作多年来,总是在风风雨雨、磕磕碰碰中前行。放弃与坚守,当苦难来临时,抉择最能考验写作者的毅力。霞衣度过了写作瓶颈期,不受囚禁的灵魂,在砺炼中涅槃重生,成为一只自由鸟飞往浩瀚天宇。文学如树,灵魂如鸟。当灵魂如鸟栖息在文学的大树上,霞衣的写作与阅读变得异常安静。心怀树的高洁,平凡中展现着不平凡,正如霞衣在大地上的健行,正如一位不知名的大妈在火塘边对生活的感激。对树的敬仰,是她多次徒步盐马古道而产生的情感。如果尘世中有可让灵魂撒娇的巢窝,霞衣希愿灵魂可以如鸟栖息在师树上。“师树”是霞衣意念中的树,只生长在一个人的坛城里。
慢慢创作路,师树摆渡只是短暂的,对一名作者来说,真正的摆渡人是自己。
七
有一天晚上,她做完瑜伽,心情愉快地从瑜伽馆出来,向停在不远处的公交车走去。坐车回家的路上,她打开微信,不由乐了,期井村的应兰姐通过微信,向霞衣唱响山歌。回到家后,靠在沙发上,霞衣美美地听着,应兰姐唱了一首又一首,霞衣听了一遍又一遍。这样的隔空交流,让整个夜晚充满快乐,这是山里人淳朴而纯真的情感传递。
写作《盐马古道》一书时,霞衣来到期井村,村里几位妇女陪同她去雪山太子庙。雪山太子庙既是地名也是山名,是碧罗雪山脚下众多山峦中的一座山峰,期井盐马古道中一条步道的必经点。霞衣开玩笑说,几位结伴而行的姐妹是“期井村娘子军”。她们一路踏歌而行,当中也有应兰姐的身影。2016年清明节,霞衣的新作《怒江记》正在出版中,她再次到期井村,时隔八年,“期井村娘子军”再次陪同,人员虽有所变化,但应兰姐仍是相伴左右。第二次登雪山太子庙,霞衣不再是当年那个健步如飞、走在山里姐妹前头的人,疲惫从她的心灵延伸到脚步,登山速度已赶不上“娘子军”中年近70 岁的老姐姐。老姐姐有点怜惜地对霞衣说“你的精神气落下来了”。
从期井回来后,霞衣写了报告文学《生命如同溪流》,刊登在《文艺报》上。期井村娘子军们看不到文艺报,她们只知道《盐马古道》一书,但她们中有人加了霞衣的微信,读到刊载在《文艺报》上的这篇文章。就在应兰姐给霞衣唱山歌的一个多月后,《民族文学》刊载了霞衣的长篇散文《期井河畔》。“精神气落了下来”的霞衣,深知时光紧迫。在雪山太子庙上盘腿而坐,面对碧罗雪山,想起当年走鸟道,在雪山峰顶上看到的大自然奇观,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写好赛伍嘉的故事。但不知道为何,她的心灵走不出阴影,失去创作激情,把故乡山川赐予她并受到神明祝福的故事搁浅了。
应兰姐是霞衣的微信好友,她伤感地说,自己不怎么识字,读不了霞衣微信上发布的文章。但这不妨碍她们之间的交流,不妨碍她们成为姐妹。她理解霞衣在故乡的追寻,认可霞衣对故土的挚爱全转化在字里行间。“你是为了我们才这样辛苦,是为我们做事的。”应兰姐这样说,众多古盐镇拉井的百姓这样说。《盐马古道》一书深得拉井镇百姓喜欢,在他们中影响很深,作为作者,霞衣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们对她的认可,对她的支持,是她在为了写作纪实散文集《怒江记》,重走拉井镇的盐马古道,深入挖掘古道文化,接触陌生的拉井百姓时,才深深感觉体会到。
有一次,霞衣到期井寻访年老的马锅头,特意到中村玉皇阁一游。听说写《盐马古道》一书的“记者”来了,三位妈妈会的成员赶在霞衣到来之前,到玉皇阁打整、煨桑等候。“我不是记者,我是一名人民教师。”尽管霞衣解释,但期井人固执地把她认作记者。对于他们来说,一位写盐马古道文章的人,一位深入他们生活中为老百姓说话的人,不是记者是什么。他们不懂得什么是作家,他们敬重老师,更敬重记者。在中村玉皇阁,她们为霞衣祈福。一位大妈在祷告中,恳请玉皇护佑霞衣,说霞衣是为了期井村老百姓做事的。安静地看着这古朴的仪式,体会她们内心的虔敬,听着由衷至善的祷词,深深感动她们的真切情谊。对于生活在高山峡谷,相信万物有灵的她们来说,没有什么比她们所信仰的神明能更好地护佑霞衣的到访。
听说“彭记者”来了,有的人从外村赶到期井,就像自家人,推心置腹地跟她说一些事,希愿她能帮忙解决,他们相信《盐马古道》的作者有这份能力。来自大山深处这份对霞衣的信任,令霞衣感到惶恐,尤其当需要帮助却使不上力时,她深感作为文字人的无奈。她仅仅为盐马古道写了一本书,所做之事微不足道,却被他们惦记厚爱着。淳朴善良的老百姓啊!融入山里人家,她的心时时被感动着。行走兰坪,行走怒江,霞衣只想把文字写得更好一些,希愿自己的文字能走得更远一些,让更多的人通过她的作品,理解地处边缘的怒江红土地上的人文情怀,感受怒江流淌的深厚大爱。
一位普通作者,出行让人惦记,文字让人喜爱,时刻牵挂,愿与为友,对象无论是谁,高贵与凡俗都值得安慰,值得珍惜。听着来自期井的山歌,想念“期井娘子军”,霞衣很想再次去期井,与应兰姐她们三上雪山太子庙。诚如第二次去时一样,霞衣只想坐在杜鹃花海里,面对碧罗雪山,静看风清云淡。
从小我到大我,写人民群众喜爱的文学作品,接地气的写作是必然的途径。
八
允许自己犯傻,对着一个方向说树。允许自己发呆,对着一个方向想树。
对足下的土地爱得真,心才会痛得深。文字在心中酝酿时,有时,她说不清楚为何会有痛,会在自我的世界里淌泪。由五加树到赛伍嘉,作者搁浅了创作,在心灵上刺痛着。
有一次,霞衣从富和山弥勒坝到期井的半路上,看见那棵在原始森林中屹立千年的冷杉被砍倒在地,树皮被削掉了,光裸的树干一截一截摆放着,就像被肢解的长骨头。这棵被砍伐的千年冷杉,活着时,在霞衣眼里是令人敬重的长老,他周边的树木,是长老管辖的族人。“长骨头”森冷刺目,她的心疼得紧缩了起来,眼泪夺眶而出。
逗留兰坪县城期间,有一晚,霞衣与小妹去爬木栈道。她们爬上最高层,面对雪邦山,坐在台地上闲聊。雪邦山号称“滇省众山之祖”,是云岭山脉支脉之一,成为大理州剑川县上兰乡、马登镇与怒江州兰坪县金顶镇的分界山。兰坪县没有公路前,从拉井贩运食盐到剑川,必经雪邦山,固又名“盐路山”。从金顶镇来龙村经过雪邦山到达马登的古驿道,也被称作盐路山。霞衣曾于夏、冬二季走过盐路山,两次走访,都在垭口救命房前逗留一会儿。尤其在冬季,大雪封路,一步一深坑。垭口的路被雪填平了,在高坎处拉着树枝行走,稍不注意,陷入积雪的路面上,就像掉进棉花堆里,雪没过腰。一回头,但见琼枝上火红的火棘果,想起火棘果是救兵粮一说,眼角有点潮湿。站成雪地里一棵树,她回顾盐路山,想起怒江往事,不知道为何,居然联想到红月亮,臆想一位背盐女在有红月亮的夜晚到富和山为赛伍嘉祈福,遭遇山洪,不幸被卷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姐妹俩正要离开,但见一轮红月从雪邦山背后跃起,天空蓝得异乎寻常。她俩一时舍不得离开,坐看红月当空,静默无语。夜色中传来呼唤,霞衣想入非非。她想起徒步盐路山时,在垭口曾想到背盐女为赛伍嘉祈福,想起洪水卷走背盐女的瞬间,天空中也有着眼前所见的红月亮,眼泪不觉间滑落脸颊。红月亮,那是寂寞嫦娥在溜达玉兔的宫阙吗?
由赛伍嘉到五加树,一个文学创作者留下的真实脚印,在心灵上酿造出甜蜜。这份甜蜜,纯朴甘美。对霞衣来说,快乐其实很简单,我们不妨读读她的日记。
日记一:
步出书房,城市的夜到处闪烁着温暖的灯光。烧烤摊前,丈夫为妻子女儿点了歌,优美的旋律让憔悴的妻子舒展沉思的眉头。周末,妻子做了一桌家常菜,犒劳丈夫和孩子。举箸给父女俩夹菜,她心里有无尽的内疚和感激,徒步及采风,写作及校稿,她往往忽略了与家里人交流。丈夫宽容和爱护的眼神,保存了妻子一方自由快乐的空间。没有母亲督促,女儿读书捧回的奖状挂满客厅的墙上,使得在文字里劳累的母亲感到欣慰……她举起酒杯,千言万语想对父女俩说,却只化作轻碰酒杯时发自内心的一声“谢谢”。
日记二:
每一位老马锅头、每一位老盐工、每一位老背夫,在盐马古道留下足迹,辛酸往事见证盐马古道历史。抢救盐马古道文化遗产,走在路上,我的心头流淌不被人理解的郁闷和悲哀。
背着摄影包和三脚架,步履沉重地走在急坡街,夕辉洒在身上,一种宿命的感觉难以排遣。我正要跨过急坡街村尾的水沟,一位老人立在夕辉里静静地看着我,我被老人眼神吸引,不由上前搭话。这是一位有“悠久历史”的马锅头,已经83 岁了,与老伴住在龙王庙对面的果园里,自力更生,以不依靠儿女生活为荣。
本想到老人家的果园看看,可想到采访结束后必将摸黑走路,山村小路坑坑洼洼,近视眼的我没有准备照明工具肯定会寸步难行,尤其令人恐怖的是村道上追着人狂吠的狗……征得老人同意,我们到急坡街他家的旧屋前就地采访。
急坡街是旧日剌鸡鸣井盐矿所在地,也是解放后兰坪县拉井盐场所在地,这个随着盐矿封闭盐场解散而沉寂的小山村,埋藏着深厚的盐马古道文化,等待后人去发掘。我坐在门前的石板上,老马锅头蹲坐在对面的石头上,他将烟锅往地上磕了磕,不慌不忙地说了起来……红色的石板下,也许就有一个屈死的冤魂在哭泣,历史总是这样在叙事里呼啸着向我走来,让我的思绪不时分神。
暮色渐浓,采访结束。合上采访本的瞬间,我的心突然间看淡了一切,临时取消到老地盘、新涧等地采访的打算,连夜搭车赶往兰坪县城,第二天与两位老同学赴金顶镇官坪温庄,参加一位老同学盖新房竖房架的庆典,尔后随两位老同学回到县城,到其中一位同学家里叙旧。
九
今夜,她为谁哭?谁又为她哭?
冬夜不胜寒。穿上大衣,她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却意外地看到那棵长得病恹恹的“神药”,不知何时在断裂处长出了新芽。“神药”主干上,点点嫩芽顶破了树皮欲冒出头。“神药”一改平日的萎靡不振,在冷冽的风中精神抖擞。这无意间发现,让霞衣提振精神。“神药”是村里人对一棵植物的昵称,针对其对某些病症的功效而言,但谁也说不出这植物叫啥。想到“神药”也是树,在某个阳台生长着,霞衣开心地笑了,内心的雾霾一扫而光。“神药”——师树,这是一份遥不可及的念想。霞衣不是女巫,无法在“神药”上施术。即便有心下药给远方,却如流星划过一扇窗前,陨落到碧罗雪山上。
人世间若有万能的神药,她希望给文字下药,令文字思念她,日日夜夜如花盛开。她是个思念文字的人,总是在执着中患得患失。如果人世间真有神药,能化解她对文字思念之苦,她愿意当一个会下药的巫婆。说不清为何在行走中迷失自己,她失去创作激情,曾有一段时间厌憎赛伍嘉。她想寻觅什么,却把自己孤立在人群外。碧罗雪山给予她神助,也给予她蛊毒,令她消耗功力去解无形的绳结。今夜,怒江大峡谷一个阳台上,一位作家面对“神药”长出的嫩芽,有了前所未有的功利心理。她特别想写好赛伍嘉的故事,只恨自己才疏学浅,写作功力薄弱。如果神明眷顾当年那个在碧罗雪山上追逐飘移的光虹,坐在悬崖边为文字哭泣的女子,就让“神药”长成相思药吧!
不时听到熟人亡故的消息。处在知天命年龄,关于死亡,霞衣平静中有着感伤。当年盛邀霞衣去古盐镇拉井游玩,促成她写作《盐马古道》一书的朋友和石新,以及担任她的向导,从四十里箐带她走向富和山弥勒坝的三哥赵荫孙,两人皆因病辞世。两个安息在另一个世界的灵魂,若提起盐马古道以及成就一位女作家,定会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每每翻阅当年徒步盐马古道留下的照片和日记,霞衣的眼前就会浮现两位故人的音容笑颜,予深深的缅怀里,倍觉行走盐马古道的时光美好。
喜欢听久石让演奏的《入殓师》,音乐令她感受到生死的交响。时光就像幽灵,携带过往向她走来。在《入殓师》的旋律中,内心与文学对话,就像一出皮影戏,自说自唱,情感如河流静静流淌。
花盆里的“神药”是从老家的一棵树上培种的。“神药”再小也是树!望着“神药”,想到师树,霞衣恬静微笑。“神药”上冒出的嫩芽,令她感到冬日里有春天。
师树=师+树=师。这莫名其妙的文字“公式”,只有霞衣才懂。“师树”是她杜撰的词汇,特指她的老师。如果把文学比作树的话,一位真正的文学创作者,只能自己是树,而不是树上的小鸟。老师说得极对,她必须对“树”断奶。
关于生命,生安然,死亦安然。关于人生,霞衣是个懂得感恩的人,感激所行走的大地,感激帮助过她的人。感恩之心,恰如前贤所说:“感谢命运,感谢人民,感谢思想,感谢一切我要感谢的人。”
故乡,我不知道如何去爱你。
仰望碧罗雪山,感觉头顶三尺有神灵。心怀热爱,作为文字人,对能拥有安宁的三尺书桌感到幸福,没有什么比安静地写作更富有的了。
霞衣是我的网名。脱离自身羁绊,冷静地自我解剖,坦诚得近乎荒唐。这行为,有点疯癫,有点作秀,尤其在夜深人静时更显得荒诞怪异。
坐在窗边,拥抱月色朦胧的故乡。眼光抚摸月亮,突然间觉得,自己只是故乡的过客,匆匆复匆匆,时光从指缝间溜走了。
今夜月明,灵魂在碧罗雪山上呢喃,精神皈依文学,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