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杞而
一个人穿过敦煌的时候
把风撕开了
站在一个叫鸣沙山的沙漠深处
见黄昏,如见自己
见比黄昏更黄的胡杨林
如见久别的故人
举起壶中酒,一饮而尽
船翻了,我就是那个
在茫茫海面上抓住浮木
漂流到孤岛上的人
我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活下去
于是,我尝试摩擦起火
尝试采野果充饥
尝试捕鱼,尝试搭建窝棚
终于,我成功了
得以继续存活下去
我盼望有一天,有一艘船经过
将我带离孤岛
躺在白色床单下的人,生前风光无限
作为这座城市的首富
就连平时打个喷嚏,大地都要抖一抖
如今,我们在他面前,喝酒、斗地主……
其间,不知谁放了个响屁
有人忍不住大笑
下半夜,来的人走光了
剩下他的几个至亲,心里打着算盘
灵堂,静得可怕
我毫无睡意,又去看一临产朋友
她正在床上嗷嗷叫
后来,医生把我赶出来,关上门
我知道,有一扇门
即将从她身体的某个部分打开
天快亮时,里面传来一声清亮的啼哭
我知道,又一个人来到了人间
弥留之际,故乡仅靠一缕炊烟续命
继之而来的泥石流
埋葬了它。后来,每当怀念故乡时
我就去追炊烟
有一年,我追到中缅边界。秋后草垛下
刚好升起一阵柔软炊烟
——对,是这种烟,绝对没错
见四下无人,我冲这缕游魂
喊出“故乡”两字
喊声传到附近曼蚌寨子时
夕阳西下,一童子正赶着一群牛归来
似乎还少了点什么
如果可以
我想去缅寺替故乡超度
睡梦里我是追梦人,也是刀客
常藏刀于身,过了糯扎渡大坝
澜沧江安静了许多
前浪死在沙滩上,后浪又走远
胸口一阵紧似一阵,块垒已经无法融化
四下无人,我突然抽刀断水
江水一阵紧似一阵,在刀口上跳舞
它远去的样子,让我想起
不久前一个理想主义诗人
死于逼仄的出租屋
他没有错,理想没有错,现实也没有错
他只是输给了命
他连身后事都来不及交待
就成了无碑荒冢
只有我知道,他想随水而去
——他只想赢一次
我不断重复——抽刀,断水,这个动作
尽管江水怎么砍,都砍不断
尽管胸口有痛,早已喊不出
尽管越砍,水越消失在尽头
尽管这个尽头,证明我渺小
尽管我有脚,可抵达入海口
亲眼目睹,九九八十一难后
澜沧江(湄公河)功德圆满
尽管这个尽头
足以证明我走过万里路
这些年,一些事物替我说话
但不包括人
作为我在场、离场和缺席的证据
这些年,客车到站比以前提前许多
每次等站台上人走光了
会过来一个清洁工……
我知道,该来的人终究没有来
这些年,经常一个人跑到澜沧江边舀水
每次,当水从手心漏完后
我觉得,江边石头的沉默多少与我有关
这些年,天上云朵一直在飘,多悠闲啊
似在三界之外。我也想像它一样
有一回,我追到中缅边界
它在天上泪流满面,我在地上衣裳尽湿
这些年,已经够孤独的了,孤独到
只能和孤独张灯结彩
哦,除了人海和无尽的等待
见得最多的,就是南流的澜沧江
翻到下一页,有人在刀锋上翩翩起舞
又一页,置之死地而后生
又一页,有人采菊东篱下
多么悲壮的英雄啊
多么悠然的隐者啊
这一刻,都安静地躺在泛黄的纸张里
忽一日,与一群狐朋狗友闲聊
某狗友给逝者扣上
死无对证、厌世之类的帽子
我讶然,细看其眼,绿豆一样,欲盖弥彰
与隔壁那个会用眼睛
解女人纽扣的老头如出一辙
之后,我便与该狗友绝交
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夜已深。那么多病人,挤在一起
病房挤满后,又把过道挤满了
各种粘稠难闻的气味,挤在一起
撕扯,扭曲,变形,没完没了
就连空气,也喘不出气来
很难想像,之前在商城、人海、酒桌
以及其他各种社交场合
衣着光鲜而又谈笑风生的他们
如今,竟横七竖八地躺着
或呻吟,或大小病失禁
或裸露下体和乳房,让仪器摸来倒去
或从缠满绷带的缝隙里
露出呆滞、空洞的眼神
他们曾经的风光和体面哪里去了
既然丑态百出又这般痛苦
他们为何还要留恋人世
我想来想去,突然想到
欲望、名利、情爱、家庭这些字眼
我内心不止一次回旋着
“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这句话
某一瞬间,仿佛又看到
那位遁入山中某寺三十年的老僧
即使得了不治之症
每天还像原来一样,干净整洁
一样在蒲团上打坐
他圆寂时,还保持着一贯姿势
看不出一丝丝痛苦
看上去跟睡着了似的,很美
十七年后在人海遇见你
我看了看天空飘下落叶
有那么一片,像你像我,就是不像曾经的你
想喊你,却不知说什么
终究没喊出口
有一种声音,自你脸上传来
——谁也对抗不了岁月
再看人海,早不见你身影
人海淹没的,又何止是你
我喊不出的,又何止是你
野草疯长。见遗址,如见村庄,如见坟
就连山神庙,也没了
神若不死,肯定去找老朋友了
——当年村庄被泥石流卷走
提前撤离的村人
又在十里之外,重建了一个
神,也怕孤独
神,也需要人来供养
又去见小河——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
流淌了这么多年
似乎又苍老了许多
风在吹,唯有芦花白茫茫
见我这个故人归来,一个劲地晃啊晃
一个风雨之身
就这样淹没在白茫茫中